追寻与遥望
——当代湖北地域诗歌界说及其发展前景
2013-11-15邹建军蒋士美
◆ 邹建军 蒋士美
追寻与遥望——当代湖北地域诗歌界说及其发展前景
◆ 邹建军 蒋士美
一
湖北作为我国中部内陆农业大省,具有地理地貌上的多样性和民族的丰富性,湖北诗歌就是建立在这样的自然与人文地理基础之上的。湖北的中南部是被称为“鱼米之乡”的江汉平原,北部为崇峻险拔的大别山脉,南部是与洞庭湖交界的低湖地区,西部为长江两岸的崇山峻岭与神农架原始森林。从地理上来说,湖北被分为鄂东、鄂南、鄂西与鄂西北,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主要是汉族,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少数民族(主要是土家族和苗族)。东西南北自然的相差如此之大,大江大河、高山平原,大湖深泽为四周之高山环绕,这样的地理风物在中国以至于整个世界上,都是相当显著的。湖北的自然地理风光和民情风俗,无疑适宜产生灵动秀美的风情诗韵。而湖北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历史事实,也与此相适应,如楚国被亡、明末重大战役、太平天国重灾区、辛亥革命、武汉大会战;也出现过许多重要的历史人物,如楚庄王、张居正、林彪,还有两任国家主席李先念与董必武。与此相适应的是,湖北自古以来就是诗歌的沃野,诗人众多,诗类丰富,诗艺高超。屈原的忧国情怀、抗争意识和悲凉品格,成了这块诗歌热土上烛照的太阳,并对后世产生至为深远的影响。屈原伟岸的人格、崇高的精神、卓越的诗艺,在湖北文学历史上传承不绝,并结出硕果无数。现代诗人闻一多、胡风、废名,当代诗人绿原、曾卓、彭邦桢,正是在屈原诗学传统的基础上产生的,他们具有现代品格的诗歌作品对后世有着典型的指导意义。“地域诗”一直是湖北诗歌创作的重要领域,在复杂的时代环境下,一代又一代诗人所创作的同类作品有着旺盛而强大的生命力。当代湖北诗人在承继《诗经》与《楚辞》诗思与诗艺之美的同时,努力开掘着楚地所具有的民生情怀与名山大川,从自我的生活与个性出发,创作了许多惊风雨而动鬼神的作品。对当代湖北地域诗进行整体观照,不仅具有推进创作的意义,同时也具有学术研究的意义。本文所说的湖北“地域诗”,是指立足于湖北本土,以独具特色的自然地理风光、深厚的人文传统、特异的民情风俗为表现对象,以富有荆楚传统的自由诗体为表现方式,具有楚风汉韵的诗歌作品。并不是说湖北诗人所创作的诗,或者外地人所写的关于湖北的诗,都是湖北“地域诗”;而只要以湖北的自然地理景观与风土人情为主要的表现对象,与湖北历史传统文化对接而形成了楚风骚韵的格调,就可以称为湖北“地域诗”。要从当代湖北诗歌创作中拉出一条地域诗的发展线索,并从题材、思想、情感与形式上挖掘出它所具有的“湖北元素”,殊为不易,但却具有重要甚至重大的意义。
提到湖北的地域诗人,可以列出一长串的名单:刘不朽、习久兰、黄声孝、刘益善、谢克强、车延高、阎志、任金亭、张良火、李圣强、李道林、董宏猷、王新民、何炳阳、饶庆年、谷未黄、叶文福、叶向阳、徐鲁、阿毛、张执浩、小引、向天笑、牛均富、刘明恒、刘小平、叶爱霞、曾巍、剑男、赵国泰、谷未黄(排名不分先后)等。从本质上说,每一位诗人总属于特定的地域,每一位诗人都有自己的创作领地,都有他特别关注的那一方土地、那一片山水,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具有地域性的诗人,他们所创作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具有地域性的诗歌。然而,我们也不可能将所有的诗人诗作列入自己的讨论中,而只能选择一些具有典型性的个案,并以此进行深入解剖,以说明一般性的问题。为节约篇幅,这里以青年诗人哨兵为例。哨兵无疑是最具地域意识的诗人之一,其诗歌创作几乎都围绕着洪湖的自然人文风光而展开。其第一部诗集《江湖志》收录的149首诗作,118首都直接写到了洪湖以及长江景象:螃蟹、水鸟、渔火、对鸭、菱角等,具有鲜明特色的自然景物,洪湖地区的自然与历史变迁是其诗歌表现的重点。诗人从洪湖乡村撷取种种具有意义的事件,并以此种种物象象征外部世界,用极具区域特征的人、事、物、景,折射出种种普遍的意义,超越洪湖狭小空间进而透视整个人类与整个世界。《江湖志》是一部关于个人的生长史、爱情史、生命史的地方志,同时,也触及了整个人类的情感和整个世界的命运。哨兵时刻思考着自我的来历,以及那一片土地的命运,并由此深刻反思自己的文化根性,体现对理想文化状态的追寻。《县城,赠屈原(二)》中有这样的诗行:“世事不如你所言:‘遵江夏/以流亡。’而钉在湖滩上的养殖场/是下岗工人的饭碗,更是哑巴:隐忍/淤积于胸,却无法表达。多少狐狸/身首相离,被煮成了盘中餐/多少水鸟又被驯化成家禽,返不回/故里。只有蒿丛如昔/大地上的良知啊,只长在野草里/它们发出瑟瑟的响动/一如那个时候你的恸哭和哀鸣。”这似乎是来自洪湖野禽与植物的声音。在他的笔下,野鸭、莲花都向他围拢,当死亡变得透明时就消解了世间的恐惧,让神明散发出一种招魂的魔力。这样的书写不仅铭记了个体的历史,让生灵替代自我而陆续出场,同时也让那一块被忽视被隐没的土地慢慢浮现出来。诗人在《井》中管窥诗歌的历史和世界:“眼界要是高一点,就能发现/洪湖不过是那个人在楚国挖出的井/目光要是再深邃一点,还会发现/这些年,我只是把自己放进了井底。”诗人在这样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空间“井”中将自己放得很低,然而能够借助敏锐诗眼接续历史与当下,感受屈原在古老天宇游离中的崇高,体会到自身在历史文化时空中的那种卑微。然而洪湖却由此广阔起来,似乎可以接纳整个世界,这不仅回应了屈原诗性的高贵品质,同时也把洪湖提升到了一个神圣高度。一条流动的现代之河具有生生不息的文化本能,在与西方无尽欲望繁殖中汇合在了一起,使洪湖包藏整个世界,因为从自然地理而言,洪湖正与长江、大海相通。福克纳以家乡杰弗逊小镇为社会背景创作“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系列小说而被人称为“约克纳帕塔法”的唯一拥有者,多年之后,“洪湖”也必然会成为哨兵自己的隐秘心脏!并不是说哨兵的诗就取得了多高的成就,然而其诗的确是从洪湖开始并以洪湖为中心的,如果失去了对于长江中游的艺术表达,则失去了其诗的地域特点,也失去了其诗的所有特点。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的论述只是一种个案式的分析,而不是一种全面的总结。从总体上来说,当代湖北地域诗在注重呈现民情风俗与自然美景的同时,以一种根性的执着和抗争、一种诗性品格和坚守的精神,站在当下的立场上,用敏锐的眼光洞察生活,用富有表现力的语言传达荆楚之风,观照与表达了湖北独特的地理风光、民情风俗以及独具风情的文化精神,同时在艺术上也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形式自由多样,意象奇特巧妙,语言朴实醇美,诗意隐秘深刻,风格鲜艳灿烂。在当代中国诗歌中,湖北诗歌的地域性是比较强的,湖北的地域诗歌也是独树一帜的,与各地区的诗歌创作相比,并不落后,相反其个性与风格却相当鲜明。这种特点形成的原因主要在于:一是大江大湖大山大平原相互交织而形成的自然地理景观,连江通海、东西南北贯通的特殊地理位置;二是深厚、博大而奇幻的楚文化艺术传统,在中国南北文化中占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想象、神秘、激情与高远是它的显著特点;三是历史上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与风云人物,战国时代的问鼎中原、秦汉之际的楚汉之争、三国时代的赤壁大战、近代的辛亥革命、现代的武汉会战等。每一位诗人作家都不能离开自己的历史,就像不能离开自己的文化传统一样。
二
当代湖北地域诗之所以能够形成,并且具有鲜明的特点与独特的价值,与自然山水让诗人身上产生地理基因是密切相关的。地理基因是一个新的文学批评术语,来自邹建军所提出的文学地理学批评理论。其本义是自然地理环境在人身上所形成的某种传统,与生命基因融为一体,并且会一直延续下去。文学发生的地理基因,包含以下三个层面的内容:一是作家身上的地理基因,直接来自他从小生活的自然与人文环境,这是地理基因形成的最主要途径;二是某个族群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受到地理环境的影响而形成的一种稳定的民族心理气质,它以性格为核心,以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性格意志为主要内容;三是特定地域的文化传统中所形成的统一地理基因,主要表现为文化基因。一个作家身上的地理基因,正是以上三个方面综合而产生的混合体。不同的地相与气候,会极大地影响人们的心理与性格、气质与思维,而文学的发生就是来源于人与世界的遇合,是人对于自然、社会与人自身的种种认识、感悟与思考。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作家创作出来的,而每一个作家都受特定自然环境的制约,因此,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与文化传统之下,自然就会产生出内容不同、风格迥异的文学作品。因此,从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角度对湖北地域诗歌进行考察,不仅具有适当性,并且具有合理性与逻辑性。
首先是独特自然地理环境所发生的基础性作用。自然地理环境是影响当代湖北地域诗创作的重要因素。恩格斯曾经指出,包含在社会经济关系中的就有“地理基础”,并且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李伯齐先生也曾经指出:“人类早期生存的自然环境,特别是地理环境,对人们的生活方式、心理状态和精神气质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并作为一种文化积淀沉积在一个民族的精神和心灵深处,则是不容置疑的。”在山川风物、民俗风情中所建构起来的地域性审美文化,在人们内心逐渐发展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内在规范和指引着某一特定人群的审美尺度,不断选择符合内在规定的事物进行审美,而对于那些存在于审美范式之外的则相对漠视。自然地理环境对当代湖北地域诗的影响也是如此。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自然地理环境直接影响了湖北诗人的创作情思和艺术风格。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哨兵之所以能够创造出那些充满灵气、意味盎然的诗歌,洪湖以湖光山色为主体的独特风光是极为重要的。哨兵出生在洪湖一个偏僻的小村,在那里度过心灵成长的时光,童年、少年、青年时代以及部分中年时代。故乡的秀丽景色孕育了他的灵性和胸襟,那美丽无垠的江汉平原,莲叶田田的洪湖水岸,崎岖山路上严峻的身影,破败颓靡的小城,都在心灵深处引起强烈回声。如果没有鄂东高低起伏的丘陵,就没有谢克强的性格诗篇;如果没有鄂南的高山下的坡地,就没有剑男那自由开阔的诗体;如果没有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风光,就没有阿毛笔下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及其对于当代人生的哲学思考。 第二,不同地理因素为诗歌创作提供创作素材。湖北地形复杂,既有无垠平原,也有沟壑纵横,重峦叠嶂,秀水萦回,正是这样瑰丽多姿的自然景观,培育了灿烂的荆楚文化,以及楚人既勤劳勇敢又多情浪漫的性格。任金亭笔下的槐树与槐花,显然是长江以南的;王新民笔下的无边无际的丘陵,显然是出自江汉平原的边缘地带,他的家乡在长江以南的军山与金口附近,那里平原上的山脉,与大江相配,与大湖相映。所以,我们认为无论是哨兵的《江湖志》还是饶庆年的《山雀子噪醒的江南》,抑或是谢克强的长诗《三峡交响曲》,都有对楚地自然风光、荆楚丰富文化和独特的人情风俗的全方位描绘,并且总是给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其次是独特的民族心理气质。心理气质是一个民族固有的基本心理特征,有其独特的心理特征才可以形成某种稳定的民族性格,然而它也与特定的自然山水环境密切相关。诗歌是诗人反映客观生活、表达主观感情的一种艺术形式,因此它必然要受到诗人思维方式、性格气质等因素的制约。对于湖北诗歌来说,这种民族心理气质集中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制约着作家的艺术视角。它让作家以独特的民族眼光观察生活,选取最能反映民族生活情状的题材。正如别林斯基所言:“无论诗人从哪一个世界提取创作内容,无论它的主人公属于哪个国家,诗人永远是民族精神的代表,以自己民族的眼光去观察事物并按下了她的印记的。”许多当代湖北诗人,力求以自己的作品反映诗人所在的本土生活情状。杜李的诗歌以自己的故乡为底色、以土家族的历史为内容,因此其诗歌中鄂西土家族人民的生活情状历历在目,充满灵气的文字传达着纯朴自然、性灵如水的民性。刘小平的诗也同样如此。出生并成长于长阳的土家族诗人刘小平,虽然总是想突破自己的民族局限,让自己的小说与散文走向更为广阔的世界,然而他最好的诗作还是早年的作品,以一个土家后生的视角回视自己的民族,回视自己童年与少年时代的生活。第二,特定的自然山水环境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民族文化与民族心理,制约着诗人以何种方式提出问题与解答问题。许多湖北诗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都有政治上翻身得解放的幸福感,以及物质生活上的满足感,以自己的诗句热情歌颂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新时代。习久兰善用五句子、快板、排歌等传统民歌形式,热情讴歌广大人民努力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风貌。《大山里的歌》、《尖峰岭、牛背窝》、《三闯峰岩垴》等诗作,只能是站在那个时代,从民歌的立场出发,从他所处的自然环境出发思考问题。谢克强以《三峡交响曲》为代表的后期诗歌,仍然被称为有性格、有骨骼的诗歌,原因就在于他总是以黄州人身上常有的机智与反叛来看待事物,总是有一种超人的想象与独到的眼光。虽然并不是每一个地方的人都一定具有同一性,然而从谢克强的诗作里也可以看出李四光、熊十力以及林彪身上所具有的某种东西。他的诗中总是有一种历史感,有一种乡土情,有一种坚强的个性,有一种从善从美的意志。有一句古话“不服周”正是来自大别山与长江之间的开阔土地。
再次,楚地深厚的文化传统对于当代湖北诗歌也产生了至为深远的影响。湖北是楚文化的发祥地,楚国作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大国和强国之一,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文明。楚人具有“筚路蓝缕”的进取精神、“鸣将惊人”的创新意识、“抚夷属夏”的开放气度和“深固难徙”的爱国情结。楚国有独步一时的青铜器铸造工艺、领袖群伦的丝织刺绣工艺、巧夺天工的漆器工艺,义理精深的哲学、汪洋恣肆的散文、惊采绝艳的辞赋、五音繁会的音乐、翘袖折腰的舞蹈、恢诡谲怪的美术,其自成系统的文学传统,也通过各种文化载体传于后世。在当代湖北地域诗的创作中,诗人不仅借鉴和继承了本土优秀的文学传统,同时也将本土的文学传统发扬光大,形成了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当代诗歌。荆楚文化氛围的照射和滋养,让诗人们成为本族代言人。湖北历史悠久,文化传统深厚:第一,富有浓厚的恋故土、恋家园的情结。对此,清代竹枝词有形象的描述:“风无淫靡政无苛,鸡犬桑麻尽太和,问是桃园君信否,出山人少进山多”;“劝郎切莫上川西,劝郎切莫下竹溪,川西虽好风波险,竹溪虽好有别离”。这样的民歌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了楚人的故土难离之情,在诸如饶庆年、杜李、剑男、哨兵等人的诗歌作品中,也都有集中的表达。为什么许多当代湖北诗人在自己的作品中将故土视为主要的表现对象,并且在此基础上形成鲜明的特点?因为楚文化中所看重的大泽长川,正是楚民生息之地,超越性的想象力、美轮美奂的艺术传统,在当代湖北诗人看来也是极为向往的,并且他们生活在同样的文化语境中。第二,长期严峻的生存考验,让湖北人把血肉与灵魂熔铸在山川草木山涧河流之中。原始巫术与道教教义杂糅,深深浸染到湖北诗人的生活与生命之中。民风习俗具有顽强的稳固性,构成了湖北既质朴蛮荒又复杂的文化景观。哨兵敏锐地提炼出了蕴蓄于民间的体现楚巫特点的意象,比如投江的天人、巫师、娘娘庙、谢神舞、粽子、羊皮筏等,呈现出自由、朴野、神秘、浪漫的活力。第三,湖北人热爱文化,形成了许多富有特色的文化种类。数千年以来,湖北儿女世世代代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女老幼,相从而歌,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的山歌、民谣、吹打乐和各类民间故事,与碧波荡漾的长江、峰峦叠翠的大别山脉交相辉映。湖北诗人以其“下意识的文化自性”,生发出对本土文化得天独厚的亲和与体认,自然而然地创造出具有地域特色的叙事样式。丰富多彩的内容与别具匠心的体裁,给人以一种独特新奇、耳目一新的感受,具有一种内在的向真、向善、向美。楚地歌谣极为发达,多是自由体,不强求押韵,无格律束缚,受演唱支配,长短不拘,具有随机凑合的自然律度,这自然也影响到了当代湖北诗人的创作。管用和具有牧歌情调的乡土田园诗,多以江汉平原的湖光山色、人情风俗为题材,充满了深厚的泥土气息。《麦箫曲》采用五句子情歌,有着浓重的民歌风格。在刘小平诗集《鄂西倒影》中,土家人的衣食住行用如绣鞋垫、酿酒、造房、放排,生婚病老死如骂媒、抢床、跳丧等,神话宗教如白虎、猎神等,都得到了高度诗意化的表达。在他的《下里巴人》、《南曲》、《采莲曲》等诗中有土家族民歌的格调。文化的力量是最为强大的,从古代到当代,从外国到中国,可以说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就像一条河流一样从古流到今,对当今的诗人作家发生意义,古老的楚文化对于当代湖北诗人的影响,也同样是如此。无论是属于意识形态层面的传统文化,还是属于生活层面的民间文化,它们都来自同一个环境——楚地的自然山水与文化根脉。
当代湖北诗歌具有鲜明的地域性,这是不容置疑的;然而,并不是说所有的当代湖北诗歌都是地域诗歌,也不是说它们除了“地域性”就什么都没有了;半个世纪以来,人类社会的发展出现了种种新的特点,比如说“全球化”、“世界一体化”、“信息化”、“技术化”等。在这样一个新的时代环境与文化语境里,要保持诗歌的地方性或者地域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当代湖北诗人以自己的作品,证明了诗歌的地域性所具有的重要审美价值与文化意义,却是不争的事实。
三
任何事物总是存在两个方面,所以我们在肯定湖北诗歌地域性的时候,也要认识到它所存在的缺失。湖北地域诗歌存在的问题是明显的,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是有的诗人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出一种自以为是的创作态度。虽然当代湖北地域诗有自觉意识,能主动地寻求巴山蜀水、荆楚文化的滋养与熏陶,但很多诗人明显缺乏原创才情与深厚学养,对本土传统文化的吸收尚显粗糙,对瑰丽楚文化只作短暂回眸,在传统文化废墟进行无根的漂游。由于对楚文化的历史渊源与高度成就缺乏全面了解和深入思考,有些诗歌没有能够真正抓住其精神内涵与重要本质。深厚的文化传统对每个作家的创作是极其重要的,在湖北的文学传统中,既存在着开放进取、忠君爱国的一面,也存在着自由自适、歌颂乡土的一面,并且不断地在各时代的诗人与作家笔下得到再现,于是形成了两支对立互补的文学流脉:一脉以屈原、闻一多、胡风等为代表,炽热坦诚、九死不悔;一脉以老庄、公安、竟陵等为代表,冷眼观世、从容不拘。它们宛如太极的两仪,共同构成美轮美奂的文学高堂。因此,当代湖北地域诗人在进行创作的时候,对荆楚文化所包含的宗教信仰、哲学思想、民风民俗、文学艺术等内容,应当有比较深刻的领会。然而我们许多诗人对于楚文化传统并没有全面的了解,也没有深入的理解,只是停留于一种表象与浅层,只是引用几个术语、运用几个意象而已。更为重要的是,湖北作为楚文化的正宗嫡传,向来有着“惟楚有才”的文化心理,在对待外来文化时表现出自傲与自闭的文化心态,造成了一种保守落后的文化性格。沉湎于地域主义的自恋自大是狭隘的,只有在地域意义的基础上,融合了整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的文化,才可以创造出永恒意义上的诗歌作品。这就要求我们的心态是开放的,一方面向自己的文化传统开放,另一方面向外国文化开放,以自我为主体而将它们有机地统一起来,从而进行主体性的创造。楚文化的确是博大精深的,在历史上曾经创造过辉煌的成就,并且在近代以来又有了新的发展,然而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是楚人的后裔,就自然成了楚文化的传人,就会比他人高人一等,不作任何改变与发展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大功告成了。所以,对于楚文化全面而深入的学习与了解,是发展湖北地域诗歌必不可少的一环,并且是最为重要的一环。
其次是集体诗歌创作意识的淡薄,要处理好“个人化写作”与“集体化写作”之间的关系。湖北地域诗群长期参差不齐,两极分化明显,个别诗人比较出类拔萃,许多诗人有探索的冲动而无独创的实力。诗人们习惯于各自为战,一直没有出现像明代公安与竟陵那样的文学流派。实际上,有一些诗人在思想内容和艺术表达上极具实力与特色,比如王新民、田禾、阿毛、哨兵、剑男等,但正是由于写作策略的原因,他们在整个诗界的地位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认。因此,如何改善当代湖北地域诗的写作策略,以及如何使地域诗的写作更具包容力,视野更开阔,影响更巨大,就成为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如果地域诗人能进行集体创作,提出自己的“主义”和“口号”,让地域诗的写作变得整体化、系统化,自然就可以形成气候。也许有的诗人会提出疑问,认为诗歌写作完全是个人的事情,现在又不是“文革”时代,为什么要提出“集体化”的写作策略呢?诗歌写作的确是“个人化”的行为,每一首诗都要靠诗人自己去写,任何人没有办法代替,也正是因此诗歌才区别于电影与小说等形式。我们所说的“集体化”并不是要求众多的诗人来写同样一首诗,只是要求当代湖北诗人加强相互之间的联系与沟通,进行广泛的交流与对话,以形成一种共同的取向,思想的、艺术的、审美的、体式的、形式的、技巧的,甚至形成相互之间的呼应与支持也是可能的,也是可以的。既然楚文化在自己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特色,在世界意义上得到了极大的认可,被称为东方的“斯巴达”与“普鲁士”,那我们当代的湖北诗人为什么不可以有这样的认同感与向心力呢?诗是要靠自己去写,然而从历史上来看文学社团与文学流派是大量存在的,文学思潮的“国际旅行”也是具有重要意义的。
再次是诗歌的地域性与世界性的统一。湖北诗歌的地域性是存在的,因此形成了当代湖北的地域诗歌;与此同时,湖北诗歌的世界性也是存在的,所以形成了湖北诗歌的开放性。曾卓、彭邦桢、谢克强、王新民、田禾、哨兵、阿毛、刘小平、杜李等人的作品里,的确是存在比较深厚的地域性特点。具有地域性的诗人多半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而虽然生于斯却从小外出求学而成长与发展起来的诗人,地域性就不是那么强。绿原、叶文福等诗人的诗歌作品,就没有那么强的地域性与地方性价值。因此,当代的湖北诗人可以突出地域性,但也不可限于地域性,同时也可以追求世界性。在一个诗人身上,可以将世界性与地域性统一起来,以形成自己诗歌写作的新境界。
随着城市化进展的加快,各民族文化的融合程度也越来越深。湖北地处中原,武汉有“九省通衢”之称,交通往来异常便捷,这自然有利于不同类型文化的交流与碰撞。如何保持本民族文化的独立性与本土诗人的异质性,却是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在世界一体化的背景之下,遥望地域诗写作的未来,无疑是困难的。19世纪英国“湖畔派诗人”、20世纪中国“白洋淀诗群”这样地域色彩鲜明的诗歌群体创作,在现代世界中是否能找到位置?从前学者对“什么是诗”、“何种类型的诗歌最美”、“诗歌创作的规范”等所做出的解释,必然是与地域性的审美模式结合在一起的。如何在诗歌的地方志中建构起一个现代性的世界,这不仅仅是一个理论认知的问题,也是一个生命自我关心的问题。对地方性知识的了解,必然要从生命史来理解,地域诗写作必须经过一步步的艰难还原:首先把人性和人心还原到地方性的风俗人情上,其次还必须还原到地方性动物植物上,然后还原到生命感觉的器质性上——面对污染的空气与河流,面对衰败的水禽和花草,面对这个日益商品化的时代,诗歌的视觉和触觉必须触知到地方性气血的内在搏动,最后还必须还原到诗歌与个体写作的呼吸节奏上。果能如此,一种新的诗歌就会在此地产生,湖北的诗歌写作水平就会再上历史新台阶。
注释
:①哨兵:《江湖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文中所引哨兵诗歌均出自此书。
②夏可君:《哨兵诗歌写作的地方志》,《当代文坛》2009年第4期。
③李伯齐:《地域文化与文学小议》,《聊城大学学报》2002年第6期。
④[俄]别林斯基著,梁真译:《别林斯基论文学》,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76~77页。
⑤陈金祥:《长阳县志》,方志出版社2005年版,第107页。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