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诗歌:前行路上的乡愁
2013-11-15李明燊
◆ 李明燊
新世纪诗歌:前行路上的乡愁
◆ 李明燊
与中国20世纪文学精英化传统的自上而下式单向发展不同,新世纪诗歌写作呈现为一种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双向前进的态势,诗歌写作与发表不再局限于特定人群的特定的场域内,而是具有普范性的意义。知识分子诗人依旧代言着精英阶层,民间诗人代表着大众立场,他们纷纷以自我的诗化想象建构起诗人带有本土化气质的广义的乡愁,它强调的是民族性与独特性,在全球化语境下,这种对本民族的文化反思显得尤为重要。
一、崛起在启蒙终结时代的底层写作
在新世纪诗坛热闹的表象下,中国20世纪文学乡愁的传统并没有因为这种喧嚣的骚动而泯灭,相反,在新的时代,乡愁被赋予了新的形式与内容,它不再只是精英知识分子带着启蒙的预设俯视乡土中国的代名词,作为中国最广大的普通人,他们也开始审视他们所经历的世界,这是一种平视的角度,也是一种切身的生命体验,更为真实,也更为深切。似乎当人们提起文学边缘化这样的字眼时总会带着一种悲凉的情绪,觉得这是文学走向衰落的开始。但现实情况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曾经只有精英阶层掌控的文学变成了一个真正民间化、大众化、平民化的文化场,诗歌成为其中最为显眼的部分。
由于新世纪诗歌的开放性与大众化及其产量巨大,因此,创作水准自然就有高下之分,甚至其中相当大的部分不可称其为真正的诗歌,当然,在其中也不乏优秀之作。当在新世纪诗歌庞杂的场域内仔细甄别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民间写作成为新世纪诗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民间写作的概念并不专属于新世纪,在20世纪90年代,民间写作就已经开始形成了潮流。然而,新世纪之后的民间写作,在诗歌领域,也呈现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新的特点,其中,最值得关注也是较为深刻的一种诗歌形式是民间底层诗歌创作。以往的底层写作大都是以“我们”的角度来写“他们”,对底层的言说是以底层之外的人们来做的,言说者自己并没有切身的底层生活经历,这种话语形式难免会与底层的真实生活状态有所出入。因此,在“学术资源争夺战”中,吴亮和南帆大声疾呼:“不能再自缚于我们编织的底层话语之网中,必须让底层自身出场。”这种祈望在新世纪之后得到了实现,来自中国最广大的社会底层人以自我的切身体验开始在诗歌舞台上亮相,即使底层的生活经验向诗性经验的转化看似并不那么容易完成,但转化一直在努力地进行着。底层写作中,打工诗歌是最为耀眼的部分,也是关注现实最为深刻的部分。
在城市化高速扩张的新世纪,从中国乡村来到城市的打工者的队伍不断壮大,并构成了城市建设不可或缺的部分。与知识分子以写作为生不同,打工者的生活第一要考虑的是生存的问题,而出自打工者之手的诗歌便是叙写他们怎样活在现实中的真实的灵魂。专业作家对底层的书写很难从自身灵魂深处找到与表达对象的共鸣,他们写出来的所谓“真实”实际上恰恰是对真实的否定,因为他们的“真实”已经是一种被概括了的抽象化的“真实”。因此,来自打工诗人的自我表述自我阶层的话语就具有较强的现实感和优势。如郑小琼的诗歌写出了打工者最为平凡而艰苦的生活:“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合同,头发正由黑变……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地移动/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郑小琼:《生活》)郑小琼带着这样一种冷酷的叙述方式,揭示出打工者的生存状况,用了诸多代表着现代工业文明的意象,如工卡、流水线、合同、白炽灯、机台等,这些意象组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块冰冷而毫无生气的铸铁,而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便成了机器生产的一个环节,在这里,不需要有任何情感的表达,人被彻底的异化和物化了。铁一般冰冷的现代制度磨去了人的一切棱角,每一个体都充当着集体无意识的贡献者。还有像杨键的《小镇》在冷静的素描式的写作中揭示出在当下城市化高度发展的今天乡村的被遗弃和落败的场景:“那种人的淤泥似的清凉的痛苦/已经不再有了/有的只是欲望失败后的垂头丧气/有一个叫‘三五斗’的茶馆里/三四个农民/像几具干尸/围坐着一张牌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互相躲开/再看,眼睛再躲开。”这样一幅类似鲁迅所尖锐批判的乡土国民的形象再次出现在21世纪的文学创作中。一个世纪过去了,一样的是依旧麻木,不同的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乡土国民有的只是麻木,而一个世纪之后,在现代性侵蚀下的乡土中国无处躲藏,都市对人的物化以及对城市异乡人的排挤造成农民生存状况的堪忧,表现出来的麻木的眼神是对生活的无奈和绝望之后的“坦然”。诗人剥去繁花似锦的外衣,将笔触伸向被现世遮蔽的阴影之处,揭示出时代背后的中国最广大底层人的真实生活,这是一种现代性催生出来的城市异乡人的乡愁。“一个诗人,如果没有灵魂扎根的地方,没有精神的来源地,是很难写出好作品来的”,诗人正是在全球化的语境下表达一种寻根的文化意蕴,一种异乡人来到现代都市的“失望和忧伤”,对故乡的追忆与眷恋油然而生。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有了城市打工者这一群体,这种由进城后的失落与进城前的憧憬产生心理落差的孤寂之感就一直存在着,现代工业文明使城市文明迅速扩张,挤压着乡土中国的生存空间,农民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成了城市中名副其实的底层人和边缘人,他们的选择唯有在前行中迷失,在迷失中前行。
同时,底层诗歌创作也并不完全是都市异乡人心酸的控诉,也有一种“像主人一样活着”的城市异乡人的存在:“在异乡/我像主人一样活着/我要做城市的推土机/朝脚底播下心脏的轰鸣/我得提防生活把我弄脏/除下额头上吹皱的诗篇/我满意这里的生活/一群没有身份和户口的人/一间用灵魂打扫过的屋子/两房两厅。除了每月要交房租之外/我像主人一样活着。”(安石榴《边缘客栈》)作为异乡人,诗人有着一种在城市中的自我认同的意识,虽在本质上是城市中的异类,但其并没有将自我从这个整体中排除,而是积极参与到为城市繁荣而努力建设的队伍当中。然而,这是骆驼祥子式的异乡人的乡愁,他们以极大的热情怀抱这个他们向往的城市,但城市却没有以对等的姿态接纳他们的到来,他们对新世界的憧憬化作了异乡人的“单相思”。这是一种绝望式的乐观,即使在充满浪漫理想主义的诗句中,诗人也难以掩饰其内心的无助:虽然他们满足其“用灵魂打扫过的屋子”,但还是无法逃避“没有身份和户口”、“每月要交房租”的漂泊不定的现实,他们的“满足”也许正是建立在从现实中抽离出来的灵魂中虚无的归宿。
然而,从另一个视角上看,当公众无休止地去批判主流强势话语而呈现一边倒地支持社会弱势群体的时候,会否使得这种以伸张正义为名的行为,演变成另一种“主流”呢?就诗歌创作而言,由于打工诗歌由社会底层打工者所创作,因此,这样的诗歌会引起公众的怜悯与同情,并俨然有成为诗坛宠儿的趋势,甚至只要是底层人写的充满辛酸苦涩之味的诗歌,就会获得社会的好评。因此,新世纪之后的底层诗歌创作,在肯定其成绩的同时,也应看到这种潮流有泛滥的倾向。这一群体为生存苦于奔波,生活无保障,其诗歌创作虽很真实地表现了这一阶层的苦难,但由于自身知识架构的贫弱,底层诗人的诗作也存在相当严重的幼稚病:过于直白的语言使诗歌失去了诗性,形式上的简单化也使得诗歌在思想上的苍白,而这种创作却已然形成了一种创作模式,即越直白越真实,越苍白越生活,从而使底层诗人进入了顾影自怜的创作怪圈。同时,当社会底层人通过写诗成名之后,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社会知名度的提升,其身份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而当这个人再次回头审视底层人的时候,他的视角已经发生了变化,因为他不再属于底层的一类。发生这一切似乎是必然的,在体制内的人总是要受到体制的制约,一个默默无闻的社会底层人不会引起社会的关注,而一个能引起人们广泛共鸣的诗人注定要受到主流话语的注意和规约,各种评奖活动以及职称、官衔的给予是体制收编人最好的方式。身份不同了,心境也便不一样了。
当人们去批判权威体系时,殊不知,这批判的过程就是创造另一种新权威、新主流的过程。当底层诗歌写作在当下风靡的时候,也许正是另一种主流即将诞生的前兆;当公众批判现代工业文明异化城市打工者的时候,出自底层人的诗歌创作似乎也在进行着一次自我异化自我的过程:底层诗歌写作正在由自然而变得做作。虽然这只是一种隐性的流变,还远没有构成一种潮流,但我们需要具有这种忧患的意识,因为中国自“五四”以来的历史反复地证明着这个民族的极端性,颠覆“此在”已经成为百年来中国历史的主调,也正由于这种极端,走向现代的中国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新世纪之后的底层诗歌写作也必须提防这样的文学场域内的极端化演进的趋势,诗歌需要创新,但前提是要有节制。
二、后现代语境下的诗性怀乡
新世纪之后,诗歌领域在后现代语境下知识分子的诗性怀乡似乎并不比80年代的“文化热”要逊色,只是这样的潮流是以散点的形式进行着,并没有形成一种共鸣式的流派。当然,这也与文学尤其诗歌不再像80年代那样受到人们追捧的缘故有很大的关系。就诗歌而言,这种怀乡潮流在新世纪后的确存在着,并在继续地前行着。然而,在后现代多元并存的当下,这里的“乡”不再是传统狭隘意义上的与都市相对的乡村,而是与文明西化相对的“中国本土”的概念,这里既包括与“城”相对的“乡”,也包括与“乡”相对的“城”,这是一个总体的民族的范畴。
现代性的各种因素在新世纪之后已经渗透到中国的各个角落,经济高速发展,国民生产总值居世界前列,中国正在向世界强国加速前进。然而,在西化的现代性以摧枯拉朽的攻势改变着传统中国的背后,隐藏着的却是知识分子对现代性的认同危机。随着国力的增强,知识分子迫切要求在知识体系上摆脱一直以来西化的枷锁,带有民族主义情结的乡愁在诗人的灵魂深处再次荡漾,诗人们纷纷直逼现实或追忆“桃花源”去寻求自我情感的寄托处。对于诗性怀乡的概念,中国诗歌有两条主要的创作道路,即关注现实和远离现实。在新世纪之后,这两条道路的发展与论争依旧延续着,即使不再有太多人去关注,但在当下的商业化时代里,相比于文学其他形式,诗歌的领地还是相对纯净的,它没有小说那样被社会关注,没有戏剧那样在舞台上光彩照人,没有市场,没有版税,一直处于边缘的境地。因此,能在诗歌领域坚守下来写现世、写灵魂的真正的诗人是值得尊敬的,因为他们注定被世人所遗忘,生活也注定是清贫的,也许正是由于这些执着精神的存在,中国诗歌才能得以延续,遗忘或许也只是暂时的。新世纪诗人的队伍是庞大而驳杂的,不论是对当下的关切,还是对乌托邦的求索,都有各自道路上的优秀诗人和作品。
一方面,审视社会现实的作品如在汶川地震后朵渔写下的《今夜,写诗是轻浮的》:“今夜,我必定也是/轻浮的,当我写下/悲伤、眼泪、尸体、血,却写不出/巨石、大地/团结和暴怒!/当我写下语言,却写不出深深的沉默。/今夜,人类的沉痛里/有轻浮的泪,悲哀中有轻浮的甜/今夜,天下写诗的人是轻浮的/轻浮如刽子手/轻浮如刀笔吏。”诗人没有一味地去悲天怜人,而是将审视的视角扩大到整个人类,并进行了诗人自身对现实的内省。在灾难面前,一切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诗人似乎是在告诉我们:我们可以流泪、可以暴怒、可以悲伤、可以写下语言,但是这一切的情感表达之后,生活还是要继续,灾难过后,如果我们还活着,我们就要振作起来,勇敢地活下去。诗人带着冷静的现实主义态度去正视现实,这正是时代所需要的精神立场。再有如陈先发的《前世》,“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诗人在灵魂与现实的碰撞中产生极具张力的诗语,这是对生命本真的求索,更是对自我灵魂深刻的拷问。还有一类诗人在以城市作为参照物反观乡土时对乡村落后于时代的惋惜与慨叹,这也可归为关注现实的一类,因为这是对我们这个时代城市与乡村发展过程中的自我内省,如雷平阳的《小学校》、郑小琼的《六月》、王夫刚的《怀念一所消失的乡村小学》等。在这里,惋惜和慨叹有时也带有一些复杂性的情绪在里面,也就是说,有些诗人并不认同现代都市,但又对乡村的落后持否定态度,矛盾的内心造成了困惑与迷惘的现代病,由此衍生出来的乡愁不再是单向化的批判现代性或揭露乡土落后的单纯化向度,后现代语境下的乡愁,更多地体现着与时代同步的多元化复杂性。
另一方面,有些诗人将情感寄托于想象中的没有被现代性因素沾染的中国传统田园山水之中,寻找着“桃花源”式之梦。新世纪诗歌中表现这种乡土旨趣的诗人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群体,如徐俊国、雷平阳、杨键、牛庆国、田禾、熊焱、谷禾、郑小琼、沈苇、叶舟、鲁若迪基等,相应的作品有田禾的《喊故乡》和《望故乡》、潘洗尘的《一片稻田有多丰富》、雷平阳的《梨树》等。柏桦的《水绘仙侣》通过历史人物的情感故事为线索给我们展示了一幅幅如画的江南,也是一幅幅如画的挽歌,传统的江南只存在于画作和想象中,读来总有一种绝唱式的悲凉:“家务是安详的,余闲也有情:/白日,我们在湖面荡舟……夜里,我们在凉亭里私语/直到雾重月斜/直到寒意轻袭着我们的身子。”诗人在里面寄托着远离世俗喧嚣的田园乡愁,将自我从现实中抽离,去追索乡土民间的田园生活。再如诗人江非的《平墩湖》:“今生,我注定要对这个村庄歌唱/歌唱它的泥土/歌唱它的月光/歌唱它的秋草枯败/蹄羽穿行的田间小路上/尘土飞扬,人丁兴旺。”诗人毫不掩饰地赞美村庄、歌唱土地。这种心境是纯粹的,也正如雷平阳所说:“如果诗歌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像一座殿堂,它应该修在山水的旁边,村庄的大树下,人们触手可及的地方。”在后现代语境下中国当下诗人醉心于建造一座超脱世俗的天堂:“我想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从此窗望出/含烟的村镇,细雨中的寺顶/河边抓虾的小孩/枝头长叹的鸟儿/一切,有着各安天命的和谐。”(陈先发《与清风书》)这首诗会让人们想到一幅人与自然完美契合的诗性图画,在喧嚣的尘世中,这份孤高淡远的向往,给物化时代送上了一抹清新的芳香,有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式的境界。然而,在新世纪之后,这种文化气浓重的乡愁味也许更多的是停留在诗人的意念之中,是诗人自我构筑的乌托邦语境,是当下诗人去追溯中国传统文人气质的一种文化想象,这种意境更多的是活在当下的诗人去追索充满“陌生化”的返归自然的新鲜感。然而,假设当他们真正地抛弃现代社会并回到古代的田园山水之间的时候,恐怕诗人的情感寄托又会是另一种选择了,那种意境也许并不像诗人想象中的样子,即使在古代,那些田园诗人也大部分是仕途上不如意而不得不选择寄情于山水。因此,古典式的思乡怀故在当下的盛行需要我们去客观地审视,而不应该完全顺应这股潮流而动似的人云亦云。
新世纪诗歌的这两条道路的发展与周作人先生关于中国文学载道派与言志派的划分可以找到衔接之处,即“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言志派的“志”,即是个人情感,而载道派的“道”,即是社会功能,中国文学的历史即是沿着这两条道路曲折发展的历史。然而,关注现实的“载道”的一脉一直占据着中国诗坛的主流,而纯化文学的“言志”派相对来说不得不在主流边上游走,这与中国儒家文化的“反纯化”传统有关,诗歌自足论始终是被诗歌实用论压制着。在当下,诗歌的“载道”与“言志”的较量貌似找到了难得的平衡点,但这只是因为诗歌受社会关注度较低、权威话语对诗歌的规约度也相对放松、缺乏有代表性的作品以及缺乏读者接受场等,种种原因造成新世纪诗歌发展的松散化格局,但这只是后现代语境下诗歌边缘化的一种看似混沌的表象,其内在一脉相承的正统文化因素一直未断,而且随着现代性在中国的深化,这种向本土回归的倾向将越发的明显:越现代,越民族。因此,中国文学历来的载道一脉的统摄地位一直没有改变过,即使在看似多元的后现代语境下的新世纪的中国,这种正统规约力依旧强大,只是规约的力度相对宽松、方式相对隐晦罢了。同时,诗人们不应以此为借口来抱怨当下诗坛的诸多不良发展状况,将当下诗坛的诸多缺陷都归罪于体制的规约的做法更是无稽之谈,每个生活在一个国家中的个人都要受到这个国家的体制的管理和制约,这是一个国家秩序正常运转的基本保证,没有规约就没有秩序,一个没有稳定社会秩序的国家,其他一切将无从谈起。不管新世纪之后的诗人采取哪一种方式进行怀乡,我们都没有必要去评判谁对谁错,他们都有其各自合理的情感诉求,而所谓的“体制”似乎也并没有去扼杀任何一条蓬勃发展的艺术之路。因此,当下诗人的任务是要去创造属于这个时代的不朽,在全球化的语境下,中国新世纪诗歌的诗性怀乡也应更为切实地做好本民族的诗歌经典的重塑。
三、历史的内省与建构的自觉
新世纪诗歌的成就是值得肯定的,当然,在诗坛繁盛的表象下,诗歌自身存在的一些问题也无法遮蔽,甚至要比取得的成绩更值得去关注。诗歌在新世纪之后的喧嚣似乎总会给人一种继80年代之后的又一次现代诗歌复兴的迹象,诗人队伍空前庞大,不同年代出生的诗人纷纷云集在新世纪之后的诗歌舞台,以各自的风格亮相,呈现井喷的态势,诗歌产量之大、诗歌形式之多、诗歌活动之盛、诗歌事件之繁,构成了新世纪诗歌的主调。
然而,一种现象成为主流并不代表它就是完全正确的,即使这种现象完全符合大众的喜好,正像不是所有的真理都可以用实践来检验一样,有些真理是只存在于灵魂之中的。对于文学来说更是这样,真正有永恒艺术价值的文学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并不会完全符合大众的胃口。相反,新世纪之后的诗坛恰恰有将诗歌大众化、通俗化、口语化、甚至娱乐化的趋势。当然,我们不是要否定诗歌大众化,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有其存在的道理,关键是要看在这种艺术形式下是否具有伟大的艺术家、所创造出的作品是否具有永恒的艺术价值,以及是否对人的灵魂产生真正的触动。新世纪之后众声喧哗的诗坛,正是缺乏了这样的伟大的诗人以及伟大的诗歌的存在,诗歌在大众化的过程中,也将诗歌的个性泯灭,先锋性缺失,创新性较弱,大都是走着亦步亦趋的老路。即使也有一些较为优秀的诗人创作的关注现实以及书写灵魂的诗作,但一方面这种作品在新世纪诗歌的汪洋大海中是少数的存在,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是,这种优秀的诗歌也仅限于中规中矩,而“看一个地域、一个时代诗歌是否繁荣的标志,应该视其有无相对稳定的偶像时期和天才代表”,新世纪诗坛还没有能够扛起一个时代的代表性的诗人和作品,情感表达以及驾驭文字的形式依旧遵循着早已有之的艺术规范延续下来,继承的部分远远大于创新的部分。同时,诗歌活动和诗歌事件似乎要比诗歌本身更容易受到人的关注,甚至不乏利用诗歌来炒作自己出名之人的存在。而在接受的层面上,喜欢读诗歌的人越来越少,受欢迎程度也是小说、戏剧、散文等诸多文学类型当中最低的。在审美评价标准上的游移不定,也造成了诗歌质量的参差不齐与诗坛秩序的混乱,诗歌本真的诗性成分在大众化的过程中被公共话语渐趋瓦解,“裸体朗诵”事件就是当代诗人在时代夹缝境地中的一次绝望的反抗,以决绝的姿态反叛时代。耐人寻味的是,诗人却选择以这样的反伦理道德的方式来宣泄内心的压抑,这是诗人用诗歌武装自己与时代的最后的决战,但同时,诗人自身也将诗歌拉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诸多新世纪之后的诗歌现象不胜枚举。当我们回过头来看这短短十多年的诗坛时,我想我们更需要去做的是内省,去反思我们刚刚走过的路,而且这条路还在继续地走着,也是为以后能走一条至少是比现在更为合理的新诗发展之路做准备。纵观新世纪诗坛,其喧嚣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时代的焦虑,这焦虑来自每个人,是焦虑打破了诗歌本来的面目,耐得住孤独的诗人才会创造出不朽的诗作。写诗需要自我内心的沉潜,是一个“慢”的过程,而当下的诗人似乎已经忘记了文学创作与社会经济的发展其实并不需要同步的道理。焦虑让人无法沉下心来搞创作,这种焦虑正是现代性所催生的自我认同的虚无感。距离“五四”狂飙突进的时代已经一个世纪过去了,但似乎中国对现代性带来的一些问题的反思才刚刚开始。中国现代诗歌自己的现代传统在哪里?曾经的中国白话诗对古典诗歌彻底颠覆,新世纪之后的现代诗歌却依旧面临着颠覆之后如何重建的问题,“诗人的存在是用诗歌去见证并影响自己的时代”,而当下的诗人更多的是被时代所驾驭,却不是试图积极地去影响这个时代,更没有足以传世的优秀的诗作来证明作为诗人存在的价值,诗人自身对艺术的承载力越来越弱了。在看似众声喧哗的热闹表象下,诗歌有种失去它本身的有别于其他文体的独异性特征的趋势,它在逐渐与诗歌之外的社会因素相融合,诗歌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相对封闭性被瓦解,并被普范化、工具化、程式化。近年来,全国各地各种名目的诗歌活动数不胜数,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有些活动与诗歌关系不大,而只是假借诗歌的名义来达到体制化和商业化的目的,诗歌却在这一艺术产业化的过程中被架空了。当然,不可否认,有相当一部分诗人拒绝自身及其诗歌被体制征用,他们坚守着这块纯净的领地,不被世俗所践踏,在当下,这种文人孤傲的气质显得难能可贵。
新世纪的诗人必须有对诗歌总体性的未来建构的自觉,一个民族不仅仅要在经济上发展,某种程度上,精神文化上的建构显得更为重要。由于中国文化的精髓在文明西化的历史进程中被中断过,而当代文明又是架构在一个物化的概念谱系之中,因此,隐伏在现代、延续到当代并恶化在当下的中国文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时代危机。而当一个民族在精神文明的发展上出现退步时,无论其物质文明发展到怎样的高度,也永远无法弥补文化缺失的代价。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精神之魂,其修复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能否修复,这依旧是个未知的问题。“诗歌是做梦的事业,我们的工作是做梦”,当下的诗人正是缺乏这种诗人本真的气质。一方面,新世纪诗歌由“个我”走向“大众”,当然,并不是说这种现象就一定是错的,而需要注意的是,在大众化的过程中,诗歌要警惕由“先锋”走向“平庸”。另一方面,新世纪之后部分诗人依旧在坚持着诗歌创作和研究的精英化与自我化的道路,但由“五四”传承下来的诗歌学院化气息直到一个世纪之后依旧浓重,理性大于感性,这不是诗歌应该具有的品质。如果可以,我们应该把大众化与精英化摆放在天平的两端,诗歌可以走向“大众”,但应该拒绝被“征用”;诗歌可以走向“精英”,但应该拒绝“束之高阁”。天平的砝码由人自己来添加,而两边添加的分量的不同,自然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历史似乎在轮回着,当文化激进主义在泥泞的沼泽中沉没之后,新保守主义思潮在消费主义时代开始抬头,诗人们开始召唤传统、复归本土、回到民族:“大地将把一切呼唤回来/尘土和光荣都会回到自己的位置/你也将回来,就像树叶曾经在高处/现在回到了地上。”(东荡子:《树叶曾经在高处》)当发出这样的呼唤时,中国诗人也就走向了自我否定之路,否定先锋、否定激进、甚至否定现代。诗歌也许真的需要“回家”了。
在更为宏观的世界性的视角上,我们在现代性之路上前行的时候不妨经常回头看看,不要丢掉我们的“根”,这是中国诗人回归民族性的诗性乡愁。新世纪之后的中国诗歌需要走的路还很长,民族化、本土化的诗歌建构已经刻不容缓,我们不应把一切罪过归因于所谓“市场经济”,这并不能解决问题,也并不是面对一切问题的借口,西方国家在19世纪就已经步入了市场经济社会,而同时期的西方文学也是最为辉煌的时代,产生了众多的伟大的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哲学家等,也相应产生了足以影响世界的伟大的文学。即使将视野拉回中国本土,中国市场经济其实在民国时期就已经存在和发展了,而同时期的中国现代文学依旧有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品。
当下的中国诗坛是“消解深度与重建新诗的良知并存,灵性书写与低俗欲望的宣泄并存,宏大叙事与日常经验写作并存”,这是一个多元并存的时代,我们也应该更多地从自身反省并找到未来发展的正确之路。新世纪之后的中国诗坛有着让人眼前一亮的诗人和作品,这些是中国新诗得以延续的保障,只是缺少伟大而已。诗人不应放弃对生活的梦想和对灵魂的滋养,将诗性的灵感之根深深地扎入民族的土壤中,我相信,经过一代又一代诗人的努力,中国新诗将不再被后人称其为“新”诗,而最终可以与中国古典诗歌并驾齐驱,会有那么一天到来。
注释
:①南帆:《底层经验的文学表述如何可能?》,《上海文学》2005年第11期。
②谢有顺:《乡愁、现实和精神成人——论新世纪诗歌》,《文艺争鸣·新世纪文学研究》2008年第6期。
③雷平阳:《诗歌不是高高在上的》,《文艺争鸣》2008年第6期。
④周作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页。
⑤罗振亚:《新世纪江苏诗坛概观》,《南方文坛》2010年第5期。
⑥黄礼孩:《用诗歌去见证并影响自己的时代》,见《异乡人》,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345页。
⑦谢冕:《奇迹并未发生——新世纪诗歌观感》,《理论与创作》2010年第4期。
⑧吴思敬:《中国新诗:世纪初的观察》,《文学评论》2005年第4期。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