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感觉结构的生成
——新世纪诗歌的一个侧面
2013-11-15◆卢桢
◆ 卢 桢
都市感觉结构的生成——新世纪诗歌的一个侧面
◆ 卢 桢
雷蒙德·威廉斯曾在《漫长的革命》(The Long Revolution)一书中提出“感觉结构”的概念,用以描述社会文化及历史脉络对个人经验的冲击:“对生活在城市的人们来说,某种建筑模式、某样交通工具和某些消费方式……正是这些生活细节提供了感觉结构的原始经验成分。”如果将这一论说融入对新世纪诗歌的解读,我们或可发现,城市的物质文明使诗人的世界性想象有了切实的依据,他们的审美取向不再凌空蹈虚,而有了具体的物之投射。透过物质产品追求精神经验,借助消费“物”来释放并运用现代感受力,成为这些诗人的审美旨归。在对城市意象的诗意扫描中,他们有意调整了自我与城市文化所蕴含的“速度”和“空间”之间的心理联系,建立起专属自身的“观物”方式,这正促进了威廉斯言及的那种新都市“感觉结构”的生成。对诗人而言,城市既是一个物质现实,又是一种心灵状态。阅读城市,就是解读城市化了的自我,也是从内部了解城市的过程。
一、以“物”作为审美基点
诗歌是个人化的艺术,一些抒情者往往乐于在心灵的孤岛专心耕耘,甚至沉浸于“自我的时空”而疏远现实生活,这种抒情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世俗经验对内心的干扰。不过,在理想中飞翔固然充满快意,却也容易受到个体经验的限制,沉入凌空蹈虚的自闭状态。新世纪以来,诸多诗人寻求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对话的渠道,对自身所处的心灵“高度”进行了调整,他们的文本也表现出“及物”的烟火气息,这彰显出诗人主动与时代语境建立对话联系并积极介入周遭日常生活的努力。例如,惯于抒写心灵“痛感”经验的李轻松写下了《煎鱼》、《一道汤》、《你好,亲爱的厨房》等一系列作品。从这些诗题便可看出,诗人以一个完整的生命本体姿态进入琐碎的生活,进而发现其中妙不可言的仙境。在《来杯茶》一诗中,这种“及物”的转变表达得直截了当,“让我收起那些锐器吧,让我学会喝茶/用清水洗脸。学会跟自己说话/炒菜、煲汤,避过一些危险的瞬间/那些平淡的事物,正渐渐地显出它的力量”。身处日常生活却又与之拉开距离,透过“清淡的物质”,诗人学会以微笑面对时代的病症,为痛感找到新的栖息之所。再看蓝蓝的《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接受并爱上它肮脏的街道/它每日的平淡和争吵/让我弯腰时撞见/墙根下的几棵青草/让我领略无奈叹息的美妙。”诗人的精神意向对物质文化彻底敞开,其自我意识的倾注焦点完全转向物化对象或现实,由此触碰到生存的可感性。可见,诗人所及之“物”已经失去了国家主义的意识支撑,它们蔓延在个体生活之中,为标注个体存在提供了想象的抒情样式。仿佛新人类对城市物质代码的亲近是天然的,对这种经验现实唯有接受,无法割舍。抒情者“及物”的目的,正是为了强化诗歌写作与日常生活的联系,同时也恢复了“物质”欲望的合法性,使其成为汇合或释放所有感受力的渊源。
在这些抒情者看来,当代的生存首先便是欲望化的人之生存,对物质欲望的本真认同便是对世俗化表层生活的体认。按照韦伯的理论,现代化是一个合理化的过程,社会的客观化或“物化”都是现代化的必然结果,对于“后发展”的中国,新世纪的当务之急似乎不是反省社会合理主义的恶果,而是尽快建立将物质欲望“合理化”的合法途径。作为中性词的“欲望”,本身就无所谓美丑。况且,在充满消费主义味道的时代,对物欲的投合不再是节俭亦或享乐这样简单的美丑对立,诗人的态度开始变得中和而暧昧。“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像滑梯那么快/像短裙那么短/裸露的部分/已经把欲望的旗帜涨满。”(秦巴子《九十年代》)欲望之旗飘扬在时代的版图之上,而“追逐”则成为人们唯一的行为特质,借助商品形态的物质中介,诗人随时可以检视自己所拥有的感受意识。
迈克·费瑟斯通说过:“在当代社会,所有我们希望能够表达自己感受力的地方,都有一种物质化的替代方式。”这种物化的“感受方式”,充当着诗人冲破日常话语的判断标尺。走进黄灿然的《货柜码头》,物质过度、嚣张并肆无忌惮地铺排开来。为了制造沉闷、改变读者阅读的速度,诗人罗列了几乎所有的日用品,形成名词的风暴。同时,这些“商品物象”也成为他可以调集的、标示主体存在的重要元素。其所记录的一系列转瞬即逝的、无深度的物质图像具备了完美的“现时性”特征。如果说物质异化了人的主体性存在,使人类陷于消费关系的逻辑网络而迷失自身,那么,为了不被“物”所消费,诗人反而曲折地利用了“及物”的行为,获得了区分意义的结构途径。消费商品的方式与品味正凭借“物”被消费的实践,回溯到主体的审美取向之中,进而标榜出主体精神位置的独特性。
物质繁华的年代必然有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化英雄,仅仅占有物质而丧失精神,向来不是英雄的作为。生存在日益扩大的城市与加速度的时间概念当中,任何英雄都会在下一秒钟淹没于行人掀起的扬尘。在世纪之交的中国,“形而上的充满激情的理想主义和未来主义、被一种形而下的实用理性原则和现世主义所取代”。对物质的每一分热爱并不具备持久性,它们在瞬间而生,旋即而死。“没有一种为瞬间而生的液体。/时间就是短的。/十分钟以后我可能什么也不需要了。”(王小妮《喝点什么呢》)日常物质表面散发出的诗意很快就被物质本身所消解,诗人无法抵达意义的深度模式,她唯一能够做的,便是主动融入世俗欲望并吸收其经验快感,珍视每一次瞬间的生活感念、每一寸琐碎的生活片段,通过消费日常生活素材来发散诗情,进而将意义导入消费逻辑之外的经验层面。可见,在娱乐文化的浪潮中,部分诗人秉持一种通俗实用的、迎合感性现代性的审美倾向,将大众文化对“物质”的关注作为审美基点,强调个体的感官经验和欲望的合理性,从非理性的层面进入生活现场,这正应和了流行文化即时性、消费化、符号化的特点,又与诗歌“及物”的写作向度两相应和。
以“物”为镜,当代诗人将生活的“在场”证据沉淀为具有文学性的异质经验,其主体意识也在一个个日常生活的横断面中绵延不绝。笔者认为,诗人关于物质欲望的主题营造,一方面源于人类从来无法摆脱的、迷恋于物质享乐的自然欲念;另一方面也源于抒情者始终坚持独立的主体精神。他们洞悉世界的空虚与荒凉,试图在现世主义和理想主义原则之间觅得平衡。通过与现实之“物”的衔接,大部分诗人的精神意向开始对物质文化彻底敞开,其自我意识的倾注焦点完全转向物化对象或现实,以求触碰到生存的感性气息。同时,他们尽量谋求精神与文化价值的双重提升,参与并见证着当代诗歌的世俗文化转向。尽管物质时代为诗人写作提供了诸多增长点,但同时也应看到,中国的消费语境始终包容着一个极其混杂的价值观念与文化形态,对物欲的铺露可以消解神圣化,但也极其容易消解诗歌的话语涵义。春树写过一首《京伦饭店和凯宾斯基》:“从二年前起/我就想住京伦饭店/后来/我又看上了凯宾斯基/那好像是个五星级宾馆/我第一次看到它那个可爱的模样/当时就惊了/发誓有朝一日发达了/非住不可。”这个范本的典型意义在于:对物质欲望的轻松心态消耗了言说者自身的心灵关怀,这里或许有对前现代享乐主义的纵向承受以及对西方后现代主义的横向移接,但消除平面模式之后,“物欲”成为经验的终点,它无法通过诗歌进入灵魂的深处,其感受力便也成为一次性的语言快感,瞬间释放然后踪迹难寻,难以形成指向未来的价值尺度,这也是值得写作者去深思的问题。
二、对“速度”的祛魅
随着城市变得越来越趋向于物质主义,以及作家个体精神时空与国家意识形态观念的日益疏离,诸多诗人的时间观念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并通过对“速度”的重新认知表现出来。作为思想建筑师的诗人,他们往往能够比民众更为敏锐地捕捉到“提速”的快感。同时,其快感也如昙花一现般难以维系,因为任何现代速度内部都蕴涵有权力的运作,这样的权力加诸抒情者心灵之上,便令其产生层层压迫感。在世纪之交的诗歌抒写中,于坚和杨克等诗人都曾借抒情主体之口表达过对“汽车”的愤恨,作为“反感”契机的“汽车”,象征着某种超越性的东西,它所引领的速度成为现代人无法规避的权力。这就是说,主人公由于遇到带有超越性的力量,才引起认识主体脱离赋予它的现实(包括自身在内)。在这里,“赋予它的现实”就是速度社会的野蛮规则,而“认识主体的脱离”则来源于抒情者“身体的反感”。诗人不再对汽车这样的现代符号带有任何技术上的崇拜,他只想从常规的汽车世界中逃脱出来,拒绝被其对象化,然而他唯一能够选择的便是主动降速之后的“步行”。
如同巴黎的漫游者用皮带牵着海龟在路上散步,以此来反抗交通工具等物质的快速循环、抵御速度的暴力一般,诗人对步行的热爱着实属于现代社会的英雄行为。它的价值在于发掘出作为单一个体的都市人所能反抗城市的最为自主和有效的方式,虽然其间充满着悖论似的调侃与无奈。人类在享受速度的同时,也在牺牲着思想的“重量”。汽车扫荡了封闭小镇式社会的种种限制,加速了身体的真实运动,然而人的自由思想却被这种速度冲碎了,这自然引起诗人的警觉。如果说步行的举动对抗的是汽车对身体施加的外在暴力,那么王敏的《换一种方式到南京》则指向交通工具施加在人身上的“内在暴力”,并对这样的思想暴力进行着反拨。诗人从成都坐火车到南京,列车要经停西安,“我没有到过西安/我很想在火车上/看一看西安的古城墙”,但是一觉醒来,乘务员告诉主人公半夜时已经路过西安了,于是抒情者感到自己的身体“躺着穿过了西安”,并未获得任何关于西安的印象。在诗歌末篇,诗人写道:“也许,在公元/2001年的冬天/我应该换一种方式/走路,到南京/让一匹骏马/从身边/飞驰而过。”按照理查德·利罕的观点,文学家对城市文本叙述方式的转变,正是其思维方式位移的标志。虽然挡风玻璃外的风景不断流动,但它的“播放”速度和画面却是无法选择的。亦即说,速度施加给人一种习焉不察的话语暴力,乘客只能被动地接受它,而丧失了主动观察的权力。诗人的身体借助火车通过了西安,而思想却无法捕捉到任何关于西安的现实印象,他只能寄托于另一种方式——走路。可见,从“乘车”到“步行”,文学家对行进方法的选择,正彰显出其思维方式的新质。于坚曾说:“我们正在以落后过时为理由毁灭大地这个与生俱来的永恒者,同时造就着一个敌视生命的永恒……一种流行于现代美学中的观念正在影响着人们,通过现代艺术对复制品的肯定,昔日创造者们的永恒世界已经成了神话。”走下车辆,用脚步丈量大地,也许是唤醒都市带给人之麻木的最后处方,也是当代文人城市抒情视角转变的鲜活体现。
意识到器物发达对人性造成的压抑之后,诗人们开始实践着种种诸如“步行”的尝试,他们通过与被观察的“人群”建立逆向的速度联系,获得常人难以觅得的城市经验,进入他们无法触碰的另一个“现实”。为了表现异质的文本经验,杨克等诗人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就尝试着“减速”的写作,钟情于“缓慢的感觉”,以改变都市人“时间——心理”的现代性普遍感觉结构(诸如趋同的速度感和时间观念)。作为一个迷恋城市的诗人,杨克对繁杂的都市迷宫保持了尤利西斯一样足够的耐心与热情,他在《集体蜂窝跑出个人主义的汽车》中写道:“我这只黄蜂/住惯了我人口众多的家国/有时,我也不想拥挤/也希冀在众望所归的路上/放我一马。”城市人过着疏离诗意的生活,他们被一种粗暴的、直线式的“现代”生活所支配,将个人的痕迹隐匿在人与人的拥挤和雷同之中。抒情者则希望与大众的“方向”背道而驰,选择自己的“速度”,以一种暧昧的姿态保持寻找城市诗意的可能,重新建立对生活细节的认知。
再看王家新的《田园诗》,抒情主体在京郊公路上开车时,将车开到了卡车的后面,车速的骤然下降使他意外遭遇到正常速度难以觅得的风景——久违了的“羊群”,一首即兴而成的《田园诗》由此诞生。理查德·利罕认为,自然主义笔下的城市呈向心状态:生活被一个都市力量中心所控制;而现代主义笔下的城市呈离心状态:中心引导我们向外,面向空间和时间中的象征对应物。主人公意外见到的“羊群”,便是利罕言及的这种象征物,它指向游离于都市经验之外的全部个性体验。在降速的瞬间,诗人的个体经验从群体经验中离心而出,而城市的本质也在偶然的事件中得到揭示。因此,“降速”正是具有“离心”功能的观物视角,在诗人选择或遭遇“缓慢”的同时,崭新的都市感觉结构或者说属于诗歌的都市感觉结构逐步确立了,这有利于文本异质经验的表达。
进入新的历史纪元,城市化进程的加速使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速度感逐步趋同,资讯社会的生存技术迫使人的感觉器官接受了复杂的训练,几乎所有人都被卷入工具理性的世界,难以表达出个体的语言。即使他们主动建立自我边缘化的意境,也容易被相似的欲望、焦虑、隔绝体验所影响,使其滑入共性经验而新鲜不再。再者,现代性引发的视觉革命使人类观看事物的方式产生改变,大量影像在移动中快速出现然后消失,对经验进行价值摄影和心灵消化变得愈发棘手。因此,波德莱尔所言及的、在街头发现社会渣滓并与之“一见钟情”成为幻想,城市对诗人的考验难度越来越高。他们所要做的,便是与都市的速度感进行斗争,建立起自属的节奏,从而不至于迷失在具体事象的森林之中。诗学意义上的感觉结构,要求作家以更为灵活和复杂的理论眼光重构“城市和人”之间的关系,通过都市意象完成对自身体验的内化,从而揭示那些都市主流速度体验之外的、无法被知识化和客观化的细枝末节。于坚曾经在《便条集》中戏谑过“耳朵”功能的“异化”,而有些诗人则通过另一种方式重新恢复了其功能。“我调低电视的音量/为了听清隔壁的耳语/但我意外地听到了玉米/拔节的声音,多么令人惊喜。”(秦巴子《青春片》)“调低电视的音量”貌似普通的日常举动,却蕴涵着现代英雄特质:一方面要抵御视听文化的被动塑造,消解着城市精神文化的速度感,另一方面在重建属于自己的“听觉”过程中,保留着接受新的震惊体验的可能性,“玉米拔节的声音”便是从听觉经验抵达心灵体验的一次奇异旅行。小海在《启示录》中写道:“晚上,我听见一架飞机/低空飞越城市……由于一架偏离航线的客机/我的耳朵听见天上飞过的物体/我的眼睛搜索到夜空移动的目标/它们互相信任,构成可能/一桩平凡生活的细节/可以无限扩大到整个夜晚(世界)/然后消失。”“偏离航线的客机”可以看作由抒情主体虚构的突发事件,它的出现打破了耳朵的听觉惯性,使人捕捉到新鲜的“听觉/视觉”经验。诗人敏感地注意到:“细节”才是与时代映像保持距离、建立当下独特体验的方舟。因为“生逢不断加速的年代/越是想保留一个美好动词的完整/我们越是看到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碎片”(何房子《一个人和他的城市》)。消费社会使个体丧失了过去意识与未来感,留给他的只有琐碎而珍贵的现时“碎片”。为了找寻“自我的映像”,就必定要打断城市意符固定的表意锁链,建立专属的情感空间。
总的来说,诗人独特的感觉结构不但是他们重新确立心灵“速度”的结果,而且是他们建构新的图式和诗学范例的起点。随着现代文人心灵的“向内转”,物质世界包括城市成为一种主观的现实,并常以换喻的方式现身。比如,波德莱尔注意到从人群之中分离而出了主体经验,以新的精神减轻了城市的物质主义倾向。正是这种物质主义倾向将都市人的观察力限制在统一的速度指标上,而“降速”便成为城市中一种破坏性的力量。降速之后的观察者可以克服人群的匿名性,在日益趋同的速度感和时间观念之外,获得更多个人化的异质体验。从另一个层面说,由内部空间建立起的缓慢的时间性,在一定程度上涤除了城市外部诸多的思想规束,它便于作家找到联系既往与未来的经验焦点,以重新构筑话语的平衡。
三、空间意识的拓展
诗人对由交通工具引领的都市主流速度进行反拨,这体现出他们对自身时间观念作出的有意调整。为了获得具有个性化的心理节奏,诸多诗人注重通过空间意识的探索,对其诗歌文本内部的空间感,以及潜藏其中的“观物”方式进行了拓新。其中,一部分诗人如本雅明似的、高调地为居住空间添加意义,认为其“代表了普通人的全部世界”,在确立私人环境的室内,“他组合了时空中遥远的事物。他的客厅是世界剧院中的一个包厢”。对诗人而言,居住空间分割了他们对街道上行人的记忆与感觉,使他们摆脱了主流审美速度的侵占和控制。居室空间孕育着实景的生活,也为保留诗人自我的经验潜埋胚芽,它是一种“个人化”的、与隐私牵涉甚广的空间符号。在这里,诗人可以安静地整理思路,重新组织起在街道上迷失的个人化经验。
车前子曾在诗歌中直言:“我想找一所新房/理由越多越好:不愿意/在一所老房子里活着/我宁愿/死在一所新的房子里/哪怕很小。”(《日常生活》,1986)在新世纪的诗歌作品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抒情者对个体私密空间之重要性的言说与强调:“重要的是我们拥有一套房子/居住在自己的房子里生活/有一张床可以做爱/有一扇窗可以听雨/有一间客厅可以大声争吵/争吵到天亮也没有人来管/吵到我们都累了!亲爱的/我们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和好。”(吴跃斌《与一套房子为敌》,2005)从情感指向上看,当前的抒情者们对私人空间的愿景表达已经演绎出新的意味,他们不仅追求个体的容身之所,而且将拥有独立精神空间的愿望亲切而明白地吐露出来。以口语组织的种种对居室的“渴望”,因为贴近了生存实态而更显真实,同时映射出诗人人格特征的现代性变化。房屋空间关系的意义重心已不再是家庭或家族的血缘联系,它演绎成为个体与他者(邻居、小区居民、城市异己大众)的存在网络。确立自我的空间,正是标明自己在“他者”之中的心理独立性,即所谓新时代的“离群索居”。由哲学角度言之,建筑对人的价值在于它为人提供了一个身体与思想“存在的空间”(Existential Space),或者说是一个“存在的立足点”(Existential Foot hold)。如果将居室作为文学生成的重要发源地,那么可以看出,当集体记忆向个体转移权力的同时,诗歌中的居室场景在不同写作者笔下也呈现出不同的、局部的真实。
除了居室空间之外,为了排遣孤独、抒写诗情,一部分诗人尝试主动进入咖啡馆、酒吧、舞厅等充满诱惑的消费空间,借助消费行为挖掘诗意。这些消费空间充当着诗人的生活佐证,同时也涵容了他们的想象与错觉,成为其欲望的磁力场和思想的聚合地。翻开沈浩波的《从咖啡馆二楼往下看》,诗人化身为一个相对封闭空间内的隐秘观察者,将咖啡馆的内场景娓娓道来:“在咖啡馆的二楼/伊沙、于坚、黎明鹏/正在边喝咖啡边谈诗/他们已经从民间立场/谈到了某个具体的诗人/和他的乌托邦女友/诗人侯马显然对/这样的爱情没有兴趣/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已经越过我的发梢/落在我身后的屏风上/而我是第五个人/坐在侯马的对面/旁边就是/正打着手势发言的伊沙/我一边听着/一边透过玻璃窗往下看/姑娘们正从对面的商场走出来/她们穿得很少。”这首诗从语言风格上映射出诗人某种“期待已久”的转换,生活现场的叙事性成分一方面记录并印证了消费空间对当代诗人起到的聚合效应;更为重要的是,诗人以“静观”的观察方式将日常生活的偶然性引入诗歌文本的生产流程,并以略显调侃的幽默语调加以吐露。苏历铭写有一首《虹藩酒吧》,与沈诗中的观察视角颇为一致:“调酒的侍者正把酒杯举在空中/透过他的手臂,梧桐树的阔叶开始凋零/油画悬挂满四周的墙壁/酒的香气,让情侣们微闭着眼睛//欧式建筑的角落里,有人在冲动地热吻/夜色里的爱情,大胆而直接,旁若无人的表演/被落地窗外的长者看见。”在情感空间的建构中,“调酒的侍者”、“热恋的情侣”与“落地窗外的长者”等几组内部与外部景象被处于“静观”状态的“我”的视线统合一起,从而实现了意义的联结。由此可见,我们所言及的“静观”,一方面可以点明抒情主体在现代经济环境中的消费习俗与文化礼仪;另一方面,它凸显着主体对当下生活场景的敏锐捕捉力。“坐下来观察”——这一行为本身便使诗人与时代的主流速度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他能够发现更多与时代“同速”之人无法捕获的瞬间,并从认知角度感性地标示出自己所处的心灵位置。通过缔结内部空间与外部空间的联系,抒情者与隐秘而新奇的经验建立机缘,为文本异质经验的表达保留了可能。
在杨克的《我的2小时时间和20平方公里空间》一诗中,都市感觉结构所包蕴的所有时间与空间观念,以及居住空间和消费空间都得到了统一。抒情者在有限的时空内游移在一个个咖啡馆、茶室、商业街、市场之间,不断与多个国家、不同民族的纷繁文化符号遭遇。当“我”和电视台女主持喝功夫茶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故乡广西 有一个叫巴马的长寿乡/那些百岁老妪终身上山劳动/喝最甜的水 呼吸最干净的空气/吃玉米和南瓜苗/一生 没有进过一次县城”。借助跨越时空的创造性联想,诗人把两种截然不同的空间并置一堂(多元文化杂糅的“地球村”文化与时空观念变动不居的乡野文明),拼贴并组合个体关于世界的灵思妙想,从多维层次建立起与世界的经验脉络,从而将个人化的精神体验借助对时空观念的联想呈现而出。
总之,由诗歌文本搭建起的城市经验空间潜移默化地标示出诗人整体的生命活动、感知图式以及生存观念的精神谱系,他们在对这样的“原始经验成分”进行“漫游者”式的扫描后,方能寻找到个体在城市中的生存韵律,从而在艺术的自主性、独立性与艺术反映现实、干预现实之间觅得平衡。整体而观,大部分拥有城市生活经验的新世纪诗人借助对城市文化的主题复现,将都会经验作了“心理化”的诗学沉淀,通过“及物”的努力,他们不断寻求在日常生活的“此岸”和诗歌的“意义生产”之间建立经验联系,为“物欲”找到了合适的言说空间,这使得新世纪诗歌言说现实的能力得到了强化。在城市经验面前,还有一些诗人有意地调整了与自身抒情节奏相关的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以“变速”的尝试和对空间思维的探索,将一种源发自都市文明的感觉结构植入诗歌创作之中,这就为他们真正地走向“个人化诗学”提供了机遇。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都市文化视阈中的朦胧诗后先锋诗歌”(NKZXB10128)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罗岗:《想象城市的方式》,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4页。
②[英]迈克·费瑟斯通著,刘精明译:《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31页。
③周宪:《中国当代审美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01~302页。
④于坚:《拒绝隐喻》,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8页。
⑤[美]理查德·利罕著,吴子枫译:《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页。
⑥[德]本雅明著,张旭东等译:《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87页。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南开大学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