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翘故事从史传到文学讲述的嬗变轨迹
2013-11-15吴建国
吴建国 陈 爽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王翠翘故事发生在明代中叶,一直与倭乱关系密切且无法回避当事人的“贞节”问题,或者说,它在记录倭乱大事件的背景下,融入了带有浓厚主观色彩的个人讲述。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很多学者对王翠翘故事流传演变问题做过一些探讨,但大多局限于考证故事演变历程中出现的各种文本。笔者拟采用文献与文本互证的方法,分析从明代中叶到清代初期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变迁史,以便清晰地勾勒王翠翘故事的嬗变轨迹。
一
王翠翘的身影最先作为“二侍女”之一,出现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盐官采九德所写的《倭变事略》中。采九德亲历事变,所记多出自耳闻目睹,且距徐海之死不到2年,比较可信。该书所记仅有一段提到“二侍女”:“十九日,海知危在旦夕,漏二鼓,遣亲信密送二爱姬出巢逃遁。会叶麻党深衔海,夜每伺于巢侧,不得出。”这里没有提到二爱姬姓名,甚至她们是否对徐海的投降起到作用也毫无涉及。但值得注意的是,该“事略”所写的被叶麻所掠的袁花镇“祝妇”,在叛军中威信很高,能“约束”叛军首领,尝劝止抢掠,并且有时想家等,与后来文学作品中的王翠翘有某些相似之处。
稍后茅坤的《纪剿徐海本末》,写作时间虽不见记载,董文成先生根据《借月山房汇钞》后边的“谢湖老人漫笔”推断该书写于乙未年即 1559 年。关于茅坤,《四库提要》云:“坤好谈兵,罢官后值倭事方急,尝为胡宗宪入幕,与共筹兵计。此编乃记宗宪诱诛寇首徐海之事,皆亲所见,与史所载亦多相合。”该篇是最早介绍“两侍女”姓名的文献,并有3处提到徐海身边的“两侍女”:
第1处:(胡宗宪)“数遣谍持簪珥玑翠遗海两侍女,令两侍女日夜说海并缚陈东。”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两侍女”是胡宗宪贿赂的对象,而《嘉靖东南平倭通录》云胡宗宪贿买徐海的“厚遗”包括“饰美妓二人,黄金千两,缯绮数十匹”,这里的“二美妓”就成了胡宗宪贿赂徐海内容的一部分。钟薇的《倭奴遗事》对此也持有相似观点:“(徐海、陈东等)攻桐乡急,胡公宗宪恐其合力并攻,使人行谍于贼首徐海,饵之金帛妓女以懈其心,诱其归顺,奏请释罪。”
第2处:“海适惶急,因令酋窃两侍女出道上,而急则因间道走幕府以自讬,逻卒瞰知之,归以报于陈东党,陈东党闻之大惊,即勒兵篡两侍女过海所,骂曰:吾死,若俱死耳。遂私相矟而斗……”
第3处:徐海已沉河死,“甫食顷,永保兵俘两侍女而前,问海何在。两侍女者王姓,一名翠翘,一名绿珠,故歌妓也,泣而指海所自沉河处。永保兵遂蹈河斩海级以归。”由于茅坤是胡宗宪幕府的一员,直接参与了灭倭的全过程,他能掌握较全面、详实的情况,因此后来尤其是清代史家的记载几乎无不以此为祖本,如:
谈迁《国榷》卷61,记世宗嘉靖三十五年事:“七月,胡宗宪以簪珥遗徐海侍女翠翘、绿珠,令日夜说海,缚陈东以献朝廷。”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所记:“初,胡宗宪以簪珥遗徐海侍女翠翘、绿珠,令日夜说海,缚陈东以报朝廷。”
《明史·胡宗宪传》所载虽未提及二侍女名姓,却在2处提到这两位侍妾:其一,在叙述胡宗宪厚待徐海之弟徐洪后,说:“(宗宪)谕海缚陈东、麻叶,许以世爵。海果缚叶以献,宗宪解其缚,令以书致东图海,而阴泄其书于海。海怒。海妾受宗宪赂,亦说海。于是海复以计缚东来献。”肯定了两侍妾在挑拨倭伙中的作用。其二,见于平湖沈庄战,“宗宪居海东庄,以西庄处东党。令东致书其党曰,‘督府檄海,夕擒若属矣。’东党惧,乘夜将攻海。海挟两妾走,间道中矟。明日,官军围之,海投水死”。侍女出逃情景与茅坤所记基本相同,只不过私人所述,两名侍妾留有名姓,而在庄重、严谨的史书里,这样的侍女就只有行为的影子了。
夏燮《明通鉴》所载嘉靖三十五年7~8月间擒徐海事,同样说到“海妾受宗宪贿,亦说海,于是海复以计缚东来献”。及沈庄之战,宗宪离间徐海、陈东,陈东党惧,乘夜攻海,徐海挟两妾从地道逃跑,官军大兵包围,徐海投水而死。所记与《明史》所载大致相同。
这些史料记载多半是以胡宗宪剿灭徐海为中心,关注男人们的功业事迹,“两侍女”王翠翘和王绿珠作为附带人物每次都同时出现,几乎被当成一个整体来叙述,二人言行同步,不分彼此,对她们的性格也无具体交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撰史者没有避而不谈,足以引起性喜猎奇的中国文人的兴趣。
二
嘉靖末至万历初,徐学谟为王翠翘写了一篇小传,附于《海隅集》中。《海隅集》刻于万历五年(1577),是现今见到最早关于王翠翘故事的传记。篇末有“外史氏曰:‘余过海上,海上之搢绅先生多能道翘儿死事,盖得之华老人口云。’”作者当是根据人们的传说,有所发挥地作此文言传记。开头说翠翘系临淄民家女,自少鬻于娼家,冒姓为马,故称马翘儿,这补充了史料中忽略的身份来源问题。说到翘儿才艺,“曰能新声,音吐激越,度曲婉转,往往倾其座人”,这应是她为人喜爱的重要因素。传文还对翠翘不媚俗、爽朗的性格有鲜明描写:她不喜献媚客人,“虽富商大贾,多金相馈,意如不合,辄惛惛不开眸”,即使假母天天打骂,也毫无改变。另一面,她豪爽不羁,摆脱假母独居海上时喜与文人往来,乐善好施,每年所得缠头几乎都送给所善贫者,以至囊中空无一文。传文不仅历数了翠翘自临淄到江南、再到海上的经历,还述及与徐海相识的过程:“久之,倭人寇江南,掠海上,焚其邑。翘儿窜走桐乡。已,倭人转掠桐乡,城陷。翘儿被掳。诸酋执以见其寨主徐海……海初怪其姿态不类民间妇女,讯之知为翘儿。试之吴歈及弹胡琵琶,以侍酒绝爱幸之,尊之为夫人。斥帐中诸姬罗拜,咸呼之为王夫人。”然而,作者认为翠翘最值得称赞的是她虽在污泥之中,却深明大义,抱有一颗报国爱民之心。她对徐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面数说江南久困兵火之害,以引起怜悯之心;一面又诉说大事不会成功,降可以终身富贵,不降则性命不保,故不如投降。徐海听了翠翘之言,不作丝毫防备,在众倭火拼时,明军鼓噪而进,结果是徐海斩首,翠翘被俘,这股侵扰长江南北最大的倭寇终于被歼灭。在这篇纪实小传中,由于徐学谟刚正不阿的性格,他敢于揭露茅坤记载中极力掩饰的官府丑态,交代了王翠翘最终结局:在胡宗宪举办的庆功宴上,她仍然是一名随人戏弄的妓女,被胡宗宪戏弄后,迫使她嫁给一名酋长。翠翘难忍其辱,感叹道:“明山遇我厚,我以国事诱杀之;杀一酋而更属一酋,何面目生乎?”于是在开往钱塘江的船上,夜半时分,投水而死。笔者认为这个结局较真实可信。“二侍女”在史料中形影不离、均衡用墨,而王翠翘和胡宗宪发生了交集则可以解释之后文学作品中王翠翘从“二侍女”分离,并且形象越来越立体、丰满。
大约在明代末期,戴士林(或作戴士琳)又作了一篇《李翠翘》,情节、文字稍有不同。王翠翘在徐传中曾作马翘儿,戴传又作李翠翘。大约是因为她南北迁徙,随假母为姓,以至出现这样的不同。戴传与徐传不同,徐传说翠翘与华老人是旧识,而对胡宗宪第二位使者罗中书事迹语焉不详,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未涉及。戴传则详细地叙述了翠翘与罗龙文的相识、分离、重聚及罗生负心的曲折过程。罗龙文是徽州人,从新安赴燕,路经京口(今属镇江),邂逅翠翘。翘见而心许,而罗生不知。后来罗龙文投靠胡宗宪,罗去劝降徐海,被扣在营中作人质,众头目要杀他,翠翘独排众议救了罗生的性命。而翠翘被俘,指望罗龙文能救她时,罗龙文竟漠然处之,坐看翠翘同其他被俘者一道被杀。该文把抨击的矛头直指忘恩负义的罗龙文,王翠翘的结局虽带有一定悲剧色彩,但与徐传比,格调明显稍逊一筹。由于此传以抄本形式存于黄宗羲的《明文海》中,未经刊行,对后来同类作品影响也不大。
余怀《王翠翘传》叙述王翠翘被徐海所掳之前的经历借鉴了徐传和戴传的某些情节,如徐传中翠翘的身份来源、为妓后桀骜的个性,戴传中与罗龙文的关系(但略有改动)。首先表现在王翠翘的容貌上。前两传,翘儿相貌平平,徐传“貌不逾中色”,戴传“貌可中止”,仅凭才情博得众人喜爱。但是到了余传中,则“美资首,性聪慧”,为后来文人对王翠翘“才美双全”的叙说奠定基础。其次,把翠翘脱离假母后喜与文儒交游且倾囊赠贫者这一性格闪光点抹杀了,取而代之的是翠翘和罗龙文的交欢和王、徐、罗之间的相识。如在描写罗龙文、王翠翘、徐海初交情节上,前两传都说翠翘是被倭寇掳掠来献给徐海的,王、徐本先无往来,余传却说徐海因赌债受窘逃至翠翘家,伏匿不敢见人,徐海和罗龙文、王翠翘因此相识,弥补了徐传中的缺陷:翠翘是在桐乡被围后才被徐海所得,而根据《倭变事略》记载徐海围困桐乡为嘉靖三十五年4月22日,战败为8月26日,其间仅5个月,一个素不相识的新掳来的妓女无论如何受宠,也不会在如此短时间内达到“凡海一切计划,惟翘儿意指使”的地步。因此,后来的《金云翘传》肯定并继承余传中翠翘在被掳之前就结识了徐海的情节,而省掉罗龙文同翠翘一段风流韵事的描写。至于被徐海所掳后的情节,则与徐传大同小异,同表现在:(1)与徐海关系“阳为亲昵,阴实幸其覆败”;(2)劝徐海勿杀华老人;(3)罗龙文奉胡宗宪之命阴贿翠翘,劝降徐海;(4)胡宗宪杀徐海后在酒宴上调戏翠翘,又把她赐与永顺酋长,翠翘悒悒投江。其相异处表现在:徐传中翠翘与华老人是故识,此篇似乎受到戴世林《李翠翘》的影响,与罗生是故识,且因为“素习龙文豪侠”才劝降徐海归降胡宗宪。而且“益市金珠宝玉,阴赂翠翘,翠翘日益心动”这一细节把翠翘描绘成贪财好利的市井之人,完全没有徐传中倾囊赠贫客的义薄云天。
大约在万历末至崇祯间,周清源辑《西湖二集》第34卷《胡少保平倭战功》一篇,主要根据茅坤的《纪剿徐海本末》铺演胡宗宪以剿、抚两手,歼灭倭寇的过程,其中也叙及他利用王翠翘离间徐海党羽陈东、麻叶,最终歼灭徐海事。但总的来看,这篇小说仍然是以纪实为主的短篇,文字平实、拘谨,对人物原型的内涵发展不大。
崇祯六年陆人龙所撰《型世言》第7回《胡总制巧用华棣卿,王翠翘死报徐明山》吸收借鉴以往纪传文的精华,对过去文人叙说的重大发展在于:(1)情节上补充了王翠翘由良家女沦为妓女的不幸遭遇。文章一开始便介绍翠翘的家世,说她是山东临淄人,父亲王邦兴,为吏员,母亲邢氏,15岁后随父到了浙江宁波府象山县,不料粮仓失火,上司追赔损失,其父完纳不出,被收监于狱。于是寻个媒婆,嫁给当地土财主张大德为妾;孰料张大德冤死狱中,妒悍丑陋的大妇把她官卖,结果翠翘落入娼家。这段记述补充了王翠翘的家室背景和她沦为妓女之前曾有过的一段婚姻,并且揭示了她沦为妓女的原因是自身对于父亲的孝道、吏制的腐败和悍妻的破坏,为展现翠翘不同于一般的妓女作了铺垫。这也是后来《金云翘传》前部分借鉴所在。(2)在既往小传中,翠翘只是作者表彰忠义的说教工具,如徐学谟在《王翘儿传》末评论她说:“翘儿以一贱娟,能审于顺逆,身陷不测,竟灭贼以报国,诚伟烈矣”,是表彰她的忠。又说:“翘死以殉海,其或可附于堕楼之义也乎”,是表彰她的义。此篇以“情”为支撑,使王翠翘的形象圆融饱满、真实可感。虽然翠翘被徐海掳来最先是“疑惧”,后见徐海确实真情实意,才渐渐用心笼络。她虽不愿以“贼妇”的身份终老,却真心真意为徐海与自己的将来考虑。小说还刻画了一个细节:徐海放了华萼后细看救他的人,悄悄打听方知是当日替她赎身的王翠翘,而文章丝毫没有透露翠翘是否认出华萼的信息,她的“救”只是无心之举,更多是为自己和徐海将来留条后路,再次印证了王翠翘对徐海的真情实意。并且徐海死后,王翠翘也曾要跳河自溺,可是被胡宗宪的士兵拦住,她因不得与明山同死为恨,尝怏怏不乐,自此“尽弃管弦,不复艳妆”。(3)在以往小传的基础上丰富了王翠翘有勇有谋的性格特征。如当父亲被监比后,王翠翘临危不乱,道:“看这光景,追监不出,父亲毕竟死在狱中。父亲死,毕竟连累妻女,是死则三个死……不若将奴卖与人家,一来得完钱粮,免父亲监比;二来若有多余,父亲母亲还可将来盘缠回乡,使女儿死在此处,也得瞑目。”当徐海听从翠翘的建议,打算归降后又担心会受制于官方,她道:“这何难,我们同他讨了舟山屯剖,部下已自不离,又要他开互市,将日本货物与南人交易,也可获利,况在海中,进退终自由我。”只是,这一切最终被胡宗宪的诡计破坏了。(4)王翠翘的结局:徐海死后,胡宗宪因其有功,命华萼把她送去武林(杭州别称),这期间翠翘开始皈依佛教,寻求精神寄托。“数载飘摇瀚海萍,不堪回盼泪痕零。舞沉玉鉴腰无力,笑倚银灯酒半醒。凯奏已看欢士庶,故巢何处问郊埛?无心为觅平吴赏,愿洗尘情理贝经。”这首诗是翠翘在胡宗宪到杭的庆功宴上奉命所做,道出她多年飘零的无奈和辛酸,甚至为世人称赞的平倭之功也绝非她本意。在历经浮沉后,沧桑的她已看破红尘,唯一的愿望就是“理贝经”(贝经即佛经),而这朴素的想法最终破灭时,她生无所托只有选择死亡。而标榜“为世树型”的陆人龙在王翠翘故事中首次加入神秘元素宣扬因果报应,以承担拯救世道人心的教化功能,为她安排的最终结局是上帝悯其嘉烈且有生全两浙之功德,特授予她“忠烈仙媛”。后来《金云翘传》的作者似乎受到该篇影响,不仅让翠翘在落难时两度与佛教的觉缘尼师相遇并且在尼庵中过着出家生活,还让翠翘的命运一开始就被无形的神秘元素笼罩,直到第19回翠翘投江后,刘淡仙在梦中对其道:“断肠会昨已除名”,这时小说中浓厚的“命运观”才渐渐消散。
三
青心才人在这些成就的基础上进行再创造写成了《金云翘传》,全书20章:前3章讲的是大家闺秀王翠翘与书生金重偶然相遇,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生;4~19章讲金生因二老爹凶信离去,翠翘因家变卖身救父后经历的一系列磨难;最后1章讲历尽万难后,翠翘、金重又得重见团圆。这一叙述框架结构与上文探讨的王翠翘故事演变轨迹有所不同,值得注意的是,在史传、散文、小说之外,还有戏曲思维模式同样影响着王翠翘故事的演变。《金云翘传》似乎受到明末传奇《两香丸》的影响,可惜这本传奇现已亡佚,只能依据董文成教授所做的故事梗概了解一二。
此剧内容与一般的王翠翘故事大不相同,主要讲述两对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情节双线发展,另外翠翘投江被救的情节也是此剧的首创。《金云翘传》创造性地吸取了本剧“才子佳人”的叙述模式,首先把“二生二旦”的角色设置替换为“一生二旦”,即金重与翠翘、翠云,但在这个“一生二旦”的才子佳人模式中,又嵌套了3段正旦和其他角色的“才子佳人”故事,反映出作者对当时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格套的探索。
1.“旦—丑”排场。在小说第8~9回中,王翠翘自杀后被鸨母关在楼上养伤,正在赋诗自怜自艾之际,“忽闻隔楼有人吟诗,以为幽谷嘤声,出于望外。因探头一望,只见一个书生,飘巾华服,在那里低徊想望。”王翠翘“见那楚卿像个旧家子弟,不合起了个妄想的念头”,使她认定此人是多情书生,必定可以依托,“莫若写下一封书,隔窗投去,细诉苦情,他自然怜我。若能拔出火坑,就跟随此人为妾为婢女,也强似为娼多矣”,于是与楚卿一夕定情。真实结果却是:楚卿是鸨母秀妈设下的男色诱饵的圈套,翠翘在与之相约出逃时因其爽约而被抓回,然后被鸨母吊在梁上拷打辱骂,把她最后一点人格尊严消磨殆尽,并借翠翘与人私奔的把柄,逼迫她接客。风流倜傥的“才子”楚卿居然欺骗“佳人”翠翘,完全不符合当时流行的“才子佳人”模式。而楚卿得了便宜还卖乖,与翠翘对质时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最后在翠翘的赌咒和众人的指责中“置身无地,抽身欲走,倒不好意思,默默无言”,丑态百出。小说用薄情子楚卿扮演的“丑”角取代风流倜傥的“生”角,不仅揭露所谓“才子”的真面目,也嘲讽了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模式。
2.“旦—生”排场。第11~16回讲述了王翠翘和束生的“才子佳人”故事:从定情、结婚、遭人破坏到最后以失败告终。在明代有代表性的才子佳人戏中,无论是一生一旦、一生多旦还是二生二旦的角色设置,大都符合以下3个标准:“首先,‘生’、‘旦’一般扮演年轻貌美、才高品优的正面人物,代表着主流价值体系高度肯定的特定个体;其次,二者或为才貌相慕、魂牵梦绕的痴心情侣,或为相濡以沫、共度难关的恩爱夫妻;第三,无论经历多少阻隔和磨难,在付出程度不一的心理代价之后必定指向‘否极泰来’的团圆结局。”在这个故事中,作者特别详细地补充了金重与翠翘“生—旦”排场中没有写到的“小人扰乱”情节,可谓一波三折:首先是妓院老鸨及其帮凶的为难;然后是束生父亲的门户之见,直到卫华阳断案,官府裁决,才得以成功;接着是正妻宦氏设计陷害,而翠翘与束生除了痛哭流涕之外,毫无办法,只能以分手告终。翠翘的形象、性格已经随着她的遭遇有了鲜明变化,和传统的“佳人”有一定出入;束生虽然救助翠翘逃离青楼,夫妻共同克服了前两个难关,但因其惧内,看到佳人受难,不敢和正妻抗争,导致才子佳人最终分道扬镳,因此束生和敢于冲破万难最终获得团圆的标准“才子”比,他扮演的“生”角大打折扣。如果说“旦—丑”排场是对才子佳人“生、旦”角色设置过于完美化、理想化的辛辣嘲讽;那么,这个掺与了作者对残酷现实和人物性格变化思考的“旦—生”排场,则是在广阔背景下对才子佳人脱离社会现实的无情揭露:“才子”毕竟是封建社会培养的“良才”,他的软弱性决定其不管多么踌躇满志,始终敌不过强大腐朽的封建势力。
3.“旦—净”排场。小说第17~19回才是以往王翠翘故事的主体部分,讲述草莽英雄徐海救助王翠翘再度脱离娼门,结为夫妇,并助其报仇的故事。作者在上面的“旦—生”排场中意识到“才子”的懦弱使他无力也不敢与现实抗争,于是就探索着把“生”置换成豪迈粗犷的“净”。但徐海扮演的“净”有其复杂性:一方面在儒家价值坐标内,徐海拥兵东南,威胁着明王朝的统治,连官兵都忌惮他三分,外在气质、形象方面与“净”相似;另一方面作者在不自觉中揉进了“生”角痴情的元素,如与王翠翘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他是奔着“翠翘有侠概”而来,并非贪图她的美色,因此不仅为翠翘赎身从良、报仇雪恨,还能采纳翠翘禁妄杀、肃军纪的建议,甚至最后听从翠翘的劝说,归降朝廷。一反传统戏剧中“净”扮演的反面角色或滑稽调笑的人物,作者把他描述为一个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侠义英雄,在他出场时极尽赞赏之辞:“开济豁达,包含宏大。等富贵若弁毛,视俦列如草莽。气节迈伦,高雄盖世,深明韬略,善操奇正。”可即使是这样一位有实力、敢于和封建势力抗争的英雄,也没为佳人带来圆满结局,阴险、背信弃义的政府代表胡宗宪并没有接受他的归降,而是设了一个鸿门宴,“外张鼓牙,内伏大兵,乘其无备而攻之”。
其次,不同于《两香丸》中的喜剧情节,《金云翘传》在情节上“团圆之尾显无尽苍凉,小人扰乱化宿命无常”的安排是对悲剧美的自觉追求。小说第1回开宗明义地写道:“单道佳人薄命、红粉时乖,生了绝代的才色,不能遇金屋之荣,反遭那摧残之苦。试看从古及今,不世出的佳人,能有几个得无破败?昭君色夺三千,不免塞外之尘;贵妃宠隆一国,难逃马嵬之死;飞燕、合德,何曾令终;西子、貂蝉,徒贻话柄。这真是造化忌盈,丰此啬彼。所以,李易安末年抱怨,朱淑贞晚节伤心,蔡文姬悲茄哀咽尤为可怜。大抵有了一分颜色,便受一分折磨,赋了一段才情,便增一分孽障。”主人公王翠翘“生得绰约风流”,不仅“通诗赋”,而且“尤喜音律,最癖胡琴”,其姿色、才艺,堪称标准的佳人。但是作者却把她当作“红颜薄命”的典型来塑造,因而几乎把古代妇女的种种不幸都集中到了她身上。直到最后1回,金生才重新出现,实现“准团圆”的结局。之所以称为“准团圆”,是因为经历16年的生死风波,王翠翘对生活和爱情的态度已与之前截然不同,当家人和金重提起重续姻缘之时,她说“旧盟虽有,但时移势迁,今非昔比”,虽终在家人的力劝之下与金重完婚,但只是徒有夫妻之名,不言云雨之事。这种结局的遗憾与残缺不言而喻地打破了才子佳人“大团圆”的喜剧结尾。同时,不同于《两香丸》里小人拨乱(匡子一、徐海)造成的生旦离散,《金云翘传》中生旦的离散主要出于无形中的宿命安排。刘淡仙首次在小说中出现,预示着王翠翘的命运走向,并且翠翘在鬼门关徘徊时,刘淡仙又总是能实际出现,提醒他“孽债未清,不能就此死去”,一切是那么悲凉、无可抗拒。在她的一生中始终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笼罩着:如果王翠翘的父母不去走访亲友,就不会莫名其妙地惹上官司,也就不会有她卖身救父的事情;如果不是她自愿卖身救父,也就不会有后面一连串的磨难。在其他才子佳人文学中,生、旦为恶势力所迫遭受许多磨难,但造成这种磨难的原因只是个别小人于其间的拨乱,而且从作者创作目的来看,主要是让文章翻陈出新、不落窠臼,有的也是为了显扬才子佳人对“情”的忠贞。《金云翘传》则不然,它已突破了爱情悲剧的狭隘范畴,着力于在广阔的社会背景中,对知识女性的命运进行客观审视,造成她悲剧的原因不是简单的门第观念,更不是犹如儿戏的小人拨乱其间,而是各种复杂的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在她与命运抗争过程中充分暴露了封建末世的腐败与黑暗。
最后,不像《两香丸》描写生旦时基本平均用墨,即“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对男女主人公的叙述采取“双线并进”的方法,《金云翘传》结构上则“花开一朵,绿叶陪衬”,在生、旦二者之间仅取其一,打破相互并重的比例格局。全书共 20回,其中不到 l/4的篇幅(即 1、2、3、4与 20回)直接涉及生旦间的聚散悲喜,其它章回都在讲述王翠翘沦落娼门的变故与遭遇,着重描写“旦角”的磨难,并在惨痛的经历中突显佳人形象的变化:
闺阁小姐阶段,符合才子佳人文学里标准的佳人形象:其一,才貌双全;其二,大胆追求爱情,但贞洁观念强,所以会辞言色厉地拒绝金生肌肤之亲的要求;其三,对父母至孝,灾难降临勇敢果断、顾全大局。
被骗初次为妓阶段:闺阁小姐所受的传统教养,使她以死抗争,绝不屈从,“气满胸膛,四肢厥冷,金疮并裂,血似泉涌,依然死去”,气氛显得相当惨烈、悲壮;由于缺少阅历,看不穿秀妈和楚卿的计谋,落下陷阱,被迫为妓。这时的翠翘还是个落魄佳人形象。
再度为娼阶段:以前的磨砺让王翠翘很快适应过来,“娘,收了我的行李,一铺一箱,我来也”,对鸨儿礼敬下意,使其“一下也不打她,一句也不骂她,两个且合得来”,平日里对待嫖客也是“人以彼求欢,彼正借人遣笑,豪歌彻夜,放饮飞殇”。这时残酷的现实让一个原本完美的佳人逐渐变成一个老于世故、放浪的青楼翘楚。
凭借徐海得势阶段:这时的王翠翘用极残忍的方式报复了所有伤害她的人,同时也报答了曾经帮助过她的人,成了一个恩怨分明的贼婆。但在历经沧桑之后,她还是没有遗失那颗慈悲之心,再三劝诫徐海“休烧毁民房,奸淫妇女,恣杀老幼”,同时站在“朝廷为尊、生灵为重”的立场,说服徐海归降朝廷。
才子佳人“准团圆”阶段:王翠翘再次回到佳人的身份,但已远非一般的佳人可比,身上残留的磨难经历带给她深刻的性格矛盾:出于孝顺和爱,但又自卑于已玷之身,与金生结成无性婚姻。
由此不难看出,《金云翘传》改变了才子佳人生旦并进的双线结构,其他男主人公如金重、束生、徐海都只是作为绿叶来凸显旦角一个人的悲剧传奇。
〔1〕采九德.倭变事略〔A〕.中国野史集成(24)〔M〕.成都:巴蜀书社,1993.
〔2〕董文成.《金云翘传》人物原型考〔A〕.明清小说论丛(第四辑)〔C〕.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
〔3〕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1965.
〔4〕茅坤.纪剿徐海本末〔A〕.郑若曾.筹海图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7.
〔5〕嘉靖东南平倭通录〔A〕.徐学聚.国朝典汇·日本篇(卷269)〔M〕.济南:齐鲁书社,1996.
〔6〕钟薇.倭奴遗事〔A〕.中国野史集成(24)〔M〕.成都:巴蜀书社,1993.
〔7〕谈迁.国榷(4)〔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8〕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M〕.北京:中华书局,1997.
〔9〕张廷玉.明史·胡宗宪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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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范艳萍、吴建国.从角色化人物设置看李渔短篇小说的戏剧思维〔J〕.中国文学研究,2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