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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时期漳州陈元光信仰考述

2013-11-14蔡惠茹

闽台文化研究 2013年4期
关键词:漳浦漳州

蔡惠茹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363000)

陈元光(657~711),字廷炬,唐初入闽、粤平乱,请建漳州于泉潮间,为漳州首任刺史。陈元光死后,百姓庙祀之,遂成守护一方的神灵,历代有“陈将军”、“灵著王”、“州主”、“陈圣王”、“开漳圣王”等称呼,今多称“开漳圣王”、“圣王公”,至今仍是漳、台两地最有影响的神灵之一,在海外华人圈中也有一定影响。对于如此重要的民间信仰,我们很有必要细细梳理其历史脉络。开漳圣王信仰起源于唐,宋以后迅速发展,明清时期日益盛行,这是目前学界得出的大致结论[1]。日本学者龟冈敦子更是深入挖掘史料,并进行严谨的考证与富有新意的解读,将宋代至明代陈元光信仰发展的脉络清晰地展现给读者[2]。但是,仍有不少具体问题值得进一步探讨,若干新材料的发现或许有助于此。

一、唐、五代陈元光信仰的起源

陈元光其人其事,新、旧《唐书》皆无载,当今流传的陈元光及其部将开漳事迹,主要来自漳州的方志及相关族谱。漳州最早的志书《漳州图经》修于大中祥符四年(1011),现存吴與撰写的《序》,其中有“陈将军忠正冠代,王使君勋烈标时”[3]之句,可见宋人对陈元光评价是相当高的。据现存最早的漳州方志——正德《漳州府志》载,陈元光“战殁于阵,漳人至今思之不衰。庙初建漳浦县”[4];万历元年《漳州府志》记载尤详:陈元光“为贼将蓝奉高所刃而死,百姓闻之如丧考妣,相与制服哭之,权葬于绥安溪之大峙原。先天元年(712)诏赠豹韬卫镇军大将军,兼光禄大夫中书左丞,谥曰忠毅文惠。”[5]《漳浦县志》则说:“威惠庙在西门外三里许,祀唐将军陈元光,始建于云霄,后随邑治迁今所。岁以春、秋仲月,祭牛一、羊一、豕一及笾豆之属。文云:‘惟公开创漳邦,功在有唐。州民允赖,庙食无疆’。庙下有绰楔,题曰‘盛德世祀之坊’,唐时诏立”[6]。《陈氏族谱》亦载:陈元光“战殁于阵,漳人捏像悲祀如生,赠豹韬卫将军,谥忠毅文惠,诏赐彤簫器皿,旌表盛德世祀坊”[7]。

从以上记载来看,陈元光死后,唐廷赠豹韬卫将军,赐谥号“忠毅文惠”;陈元光祠庙最初建于故怀恩县(今云霄县,开元二十九年省入漳浦县),开元四年(716)随州治迁往漳浦县西门外。不过,以上记载皆出自漳州方志及《陈氏族谱》,尤以明万历之后的方志记载最详,而有学者认为万历以降各种陈氏族谱、家谱有关陈元光的家世、生平等并不完全符合历史实际[8]。那么,唐代官民奉祀陈元光的“历史”是不是也存在同样的问题?

如上所述,由于唐代正史阙载,而明代的方志、族谱又不完全可信,我们只能挖掘其他史料。据《宋会要辑稿》载,宋廷曾数次追封陈元光,但可惜没有追溯其历史[9]。不过,绍兴十二年(1142)加封陈元光“康庇”的勅文却被保存下来。该勅文曰:“漳州威惠庙神英烈忠泽显佑公加‘康庇’二字,制勅:朕慎名器,非独不以假人,虽鬼神之幽,必其迹状暴白然后宠之,以示公也。惟尔神自唐以来庙食一方,捍患御灾,民实赖之,利物之功久而弥著,增崇显号,以昭威灵,惟神尚克享之”[10]。从勅文看来,朝廷加封陈元光并不仅因为其神迹特别突出,更重要的在于其自唐以来就“庙食一方”,且历代能护国佑民。敕文是朝廷封神的官方文件,应是可信的。可见,陈元光确实自唐代就庙食于漳州。

此外,据宋代王象之(1163~1230)《舆地纪胜》载,“陈元光,庙碑云公姓陈,讳元光。永隆三年(619),盗攻潮州,公击贼,降之。公请泉潮之间创置一州。垂拱二年(686)遂勅置漳州,委公镇抚。久之,蛮贼复啸聚。公讨之,战殁,因庙食于漳。”[11]由此看来,陈元光死后“庙食于漳”已清楚地写入宋代漳州的威惠庙碑中。另据《舆地纪胜》卷91《朱翌威惠庙记》载:“陈元光……后以战没,漳人哭之恸,立祠于径山。有纪功碑、灵应录见于庙云。”[12]此威惠庙位于循州,即今广东省梅州地区,属唐时陈元光平寇乱的范围,该庙在追溯陈元光事迹时,则清楚记载漳州人在陈元光死后,立祠于径山(疑“于”为“半”),庙中还有纪功碑和灵应录。半径山位于云霄,也是方志所载陈元光葬其祖母魏氏的地方;至于最早建陈元光祠的地方,据考查为云霄县下营村。[13]孰是孰非,仍需进一步考证。但可以肯定,唐代确实已建有陈元光祠,最早建于云霄。开元四年(716)州治迁至漳浦县李澳川,云霄之庙也迁建于漳浦县治西,俗称漳浦西庙,该庙至今仍存。对此,宋以后的文献多有记载,学界也基本无异议。

此后至唐末五代有关陈元光的记载几乎一片空白,只有明代嘉靖《长泰县志》曾征引南唐吴文洽为陈元光祠所作之《庙记》,用以颂扬陈元光开漳乃“变家为郡”[14]之举,可见南唐时陈元光祠庙有所修建;万历癸酉《漳州府志》则载“五代吴越王追赠保定将军、太尉尚书令”[15];民间也流传五代乾祐三年(950),吴越王钱弘俶追赠陈元光为“保定将军兼金紫光禄大夫,太傅尚书令”[16],不知其所据为何。总之,就目前史料来看,唐、五代对陈元光的奉祀仍主要限于当时漳州南部的漳浦县,当时陈元光祠庙的灵验事迹似乎还未流传,人们对其更多是出于对祖先或先贤的缅怀与纪念,而不像宋以后更多将其视为护国佑民的神灵[17]。

二、宋代陈元光信仰中心的形成

漳浦县的陈元光祠历经唐、五代的发展,至迟在宋初已有官员前往祈祷。据载,陈坦然为漳浦县令时,“邑西有陈将军祠者,《郡图》云:‘仪凤中(676~679)勋府中郎将陈元光也,年少强魂,邦人立庙享祠甚谨,日奉牲币无算’”。[18]这段文字见载于时人余靖(1000~1064)为陈坦然所作的墓碣。陈坦然于天圣初知漳浦[19],卒于景祐三年(1036)[20],该墓碣应写成于陈坦然逝世后不久。“邑西”之陈将军祠,即漳浦县西的威惠庙。该庙由“邦人”即民众所立,且“日奉牲币无算”。可见,早在景祐间漳浦威惠庙的香火已相当旺盛,不仅百姓前往“奉牲币”,官员也会前往致祭,陈坦然就曾到此祈祷并获灵验。当时“岁大旱,徧走群望,弗雨。公乃斋洁,诣祠下,祷云:‘政不修者令之负,祷无验者神之羞。国家崇祀典,所以祈民福也。祀苟不应,何用神为?即钥扉与神约,曰:七日不雨,此门不复开,丛祠为烬矣。’行未百,霾风援巨树仆于道。俗素信鬼,及是吏民股战神之怒,公徐曰:‘民方嗸,何怒之为?’乃援辔截树而去,果大雨,田收皆倍。邑人刻词以纪其异。”[21]在大旱之年,陈坦然祈雨对象首先是受祭于天子、诸侯的山川星辰等“群望”,可并未求到雨。最后他到陈元光祠祈祷,结果应验,天降大雨,为此人们还专门“刻词以纪其异”。这是陈元光祠见诸史载的、最早的灵验事件,很可能是陈元光祠首次出现的神迹,所以人们觉得有必要将其记载下来。正如陈坦然在祝文中指出的,“国家崇祀典,所以祈民福也”,此时漳浦的陈元光祠已经进入官方祀典,为官方认可之“正祠”,所以陈坦然才会亲往拜谒、祈祷,并且认为其神负有护佑百姓之责。可见,此时漳浦陈元光祠已进入官方祀典,但其祀典等级尚无法断定。另外,陈坦然此次到陈元光祠祈祷,是因为遇到旱情,而不是每年例行的常祭,故我们也无法断定此时的陈元光祠已如方志所说,由当地官员每年致春秋二祭[22]。

庆历、景祐间,陈元光祠依旧灵验,前往拜谒的信众相当之多,以致时任漳浦县令的晋江人吕璹[23]作诗感慨:“灵贶赛祈多响应,居民行客日云云”[24]。吕璹应是由感而发。据载,“宋庆历中,有群寇自汀、虔直抵漳浦,民皆逋窜。令吕璹祷于神。俄而空中有金鼓之声,贼徒敛手就缚者三百七十余人,自言四顾皆神兵,无路以逸。”[25]吕璹知漳浦县时确实遇上了“汀虔寇发”,为此,他“募民为兵,教以攻守之法,贼不敢犯。”[26]吕璹可能在抵御群寇时曾向陈元光祠祈祷,贼徒最终被击退,官民皆认为与陈元光保佑有关,所以这则故事就在民间流传开来。此外,还有另一则陈元光的传说与吕璹相关。据载“仁宗时,光禄卿吕璹少为漳州漳浦令……有邑媪之子戏于陈将军庙,盗其所供之果出门,而媪子仆于阶下而死,媪哭之甚哀,听者恻然。璹因以文讼于庙,引盗宗庙酒食律罪当黥,而将军人臣,宜处以等杀,则盗食供果益不当死,且惷愚者法所宜赦,不废公直也,既焚而媪子复苏。”[27]

从天圣初县令陈坦然祈雨应验,到景祐、庆历间发生在县令吕璹身上的两次神迹,相隔不过20年。陈元光神祠的灵验事迹接二连三,并被上报到朝廷,因此得到赐封:神宗熙宁八年(1075)六月,朝廷追封“漳浦县陈元光祠之神”为“忠应侯”;徽宗政和三年(1113)十月赐庙额“威惠”;宣和四年(1122)三月封“忠泽公”;高宗建炎四年(1130)八月加封“显佑”二字;绍兴七年(1137)正月又加“英烈”二字;十二年(1142)八月,加封“英烈忠泽显佑康庇公”;十六年(1146)七月,进封“灵著王”;二十三年(1153)七月,加封“顺应”二字;三十年(1160),又加“昭烈”二字;孝宗乾道四年(1167)九月加封“灵著顺应昭烈广济王”[28]。历经数次赐封,陈元光被封为八字王,这是宋代所封诸神之最高等级。[29]此外,从绍兴二十年(1150)六月始,宋廷还数次赐封陈元光之父、子、孙、曾孙为侯,母、妻为夫人。[30]事实上,正如上文所述,在宋廷首次追封陈元光为“忠应侯”的50年前(天圣三年,1025年),漳浦县的陈元光祠至少已进入漳浦县的官方祀典。

政和三年(1113)赐额“威惠”后,漳浦的陈元光祠称“威惠庙”,其后不久各地兴建的陈元光祠也多称“威惠庙”、“威惠行祠”。随着朝廷不断加封,陈元光的神格日益提升,神力日强,也更加灵验,神迹日多。如南宋绍定间(1228~1233),漳浦县再次遭汀寇犯境,“居民竞奔走,哀告于神。俄而庙有大蜂,千百为群,飞集道路,盗不敢过,邑赖以全。”[31]漳浦县陈元光祠神迹不断,至迟南宋宝祐间已有《漳浦威惠庙集》[32]传世,而云霄的将军庙也有所灵验。[33]这些传说广为流传,甚至当时的《漳州府志》也“载其威灵赫奕,大著应验”[34]。到明代正德修府志时,因为“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修志者“于此皆不收附。”[35]

总之,宋代陈元光灵验事件的记载大多起源于漳浦县的威惠庙,该庙还有《威惠庙集》专门记载其灵验事迹,这是其他威惠庙所没有的。可见,在陈元光信仰发源地的漳浦县[36],陈元光祠灵验异常,且在宋天圣前就已经进入漳浦县的官方祀典。无疑,漳浦县西的陈元光祠是宋代陈元光信仰的中心,故《宋会要辑稿》只载漳浦县威惠庙而不及其他[37],且历次赐封号的对象也是漳浦县的陈元光祠[38]。

三、陈元光信仰在漳属各县的传播

宋代漳州辖漳浦、龙溪、龙岩、长泰四县。唐贞元二年(786)以来,龙溪县一直是漳州府治所在。不过,陈元光信仰在府治及龙溪县的流传却比漳浦县要晚得多,其影响也相对较弱。

漳州府治何时建有奉祀陈元光的祠庙?据明万历癸酉《漳州府志》载,“松洲威惠庙在城北二十余里。初,唐将军元光战没于阵,葬于绥安之大峙原。贞元间,州治徙龙溪,奉勅改葬于松洲保之苏坑。遂立庙于松洲石鼓山下。”[39]如此说来,漳州府治最早奉祀陈元光的祠庙应是建于松洲堡石鼓山下的威惠庙。以陈元光开漳、建漳之功而言,在州治迁移的同时,将民众“权葬于绥安大峙原”的陈元光墓也迁到州治所在的龙溪县,以便官方供奉,似乎合乎情理。故万历癸丑再次修《漳州府志》时,不仅沿袭癸酉府志的相关说法,还进一步补充:“今松洲有庙而石鼓山无之,近石鼓有苏坑山,马羊兽累累,犹存,土人呼将军墓。岂即此地而前志未之详耶?”[40]可见,癸丑府志的修纂者试图寻找前志所载的陈元光墓及石鼓山下威惠庙,结果只寻得石鼓山附近的苏坑山上有不少石马、石羊,因土人称之“将军墓”,便猜测其为前志所说的“将军墓”。可见,至少在明万历初,松洲堡之石鼓山已无威惠庙。府志所载“城北二十余里”的松洲威惠庙至今仍存,该庙位于松洲堡苏坑,始建于宋,并非石鼓山下之唐代威惠庙[41]。

唐代石鼓山下之威惠庙是不是因时间久远而湮灭?据现存最早的《漳州府志》载,威惠庙最早建于漳浦县,而漳州府城北门外的威惠庙建于建炎四年,丝毫未提及唐代石鼓山下之威惠庙[42];嘉靖十四年(1535)刊刻的《龙溪县志》也说:“威惠庙,城北门外,祀唐将军陈公元光……庙初建漳浦县,建炎四年始建今所”[43]。可见,松洲威惠庙的记载始于明万历初的方志。值得注意的是,万历癸酉、癸丑两部《漳州府志》虽在《古迹》部分记载松洲的陈元光墓与石鼓山下之庙,但其《规制志》、《祀典志》却仅载“嗣圣中建庙于漳浦之云霄”而不提陈元光墓迁葬龙溪及建松洲建威惠庙之事[44]。若真如癸酉《漳州府志》所载,先“奉敕改葬”陈元光墓于松洲堡,后在不远处建威惠庙。那么,既是“奉勅”,必是官方行为,万历之前诸志书没有理由不记载。为何万历癸酉《漳州府志》突然出现松洲陈元光墓及威惠庙的记载?笔者认为原因有二。

其一,修志者误以传说为历史,并将其载入史书,这种现象方志中经常出现。漳州人如此尊崇陈元光,宋代就有不少古迹被附会为与陈元光相关,对此宋人蔡如松就对《漳郡志》所载诏安县南诏城二都之“石堘渡有灵著王故垒及磨剑石”[45]提出质疑,认为“古闽越王号力驺,等为吞汉将军,使之南据险要以抿汉。今自南抵潮梅界,又有将军山,而大海之滨北岐有将军澳,鸿儒屿有将军礁,岂皆元光之迹乎?”[46]这种情况乃因史识不足以分辨历史与传说而造成的。

其二,修志者有意增补。漳州初设时仅辖漳浦、怀恩二县,这二县既是陈元光及其部将经营之所,也是陈元光信仰的起源地与中心。龙溪县直到开元二十九年(741)才划属漳州,并于贞元二年(786)成为漳州州治,其后龙溪县理应成为奉祀陈元光的中心。但事实并非如此,龙溪县直到绍兴四年才建成第一座奉祀陈元光的庙,此时正值朝廷加封陈元光为“忠泽显佑公”之际,距陈元光战死沙场与漳浦立庙奉祀已过了400多年。随着陈元光信仰影响日大,人们越发无法接受州治祭祀陈元光的历史不如漳浦县悠久的事实,因为这直接影响到州治威惠庙的正统地位。可能正因为如此,修志者才在癸酉府志中增补唐代已有松洲石鼓山下威惠庙的记载,并认为该庙一开始就是“岁时官往致祭”的官庙,且于“宋宣和二年,赐威惠庙额”。到了“建炎四年,以庙离城远,官往祭不便,乃立庙于北门外。”也就是说,北庙是唐代石鼓山下庙迁建而成,迁建的原因是松洲庙离府城太远,官员致祭不便;而迁移之后的松洲庙仍保留,只不过“庙祭乃乡民举之。原有附庙石鼓山、香山、厚山租钱一十二贯以充祭费。”[47]这一记载看似清楚地交待了北庙兴建原因、过程及后续,却存在不少纰漏:一,赐威惠庙额的时间为政和三年(1113),而非宣和二年(1120);赐威惠庙额的对象为漳浦陈元光祠,而非所谓松洲石鼓山之庙,这两点《宋会要》皆有明确记载[48]。二,若北庙为松洲石鼓山之官庙迁建,为何迟至100多年后才由官员致春秋二祭?[49]种种迹象表明,唐代松洲威惠庙应是官方有意增补。唐代漳州府治虽有不少民众奉祀陈元光,但直到建炎四年(1130)才兴建第一座威惠庙。

北庙在建庙之初并无灵验之事,不过很快就迎来转机。绍兴九年(1139)秋,漳州大旱,“苗将尽犒,老稚悉叹之声闻于阡陌”,民众“奔走致告,凡九日矣”,新上任的知州李弥逊“帅郡执事遍走群祀者十日”,但是所祷之神无一灵验,“神尚坐视,不一垂手救之乎”。最后,他来到五年前新建成的陈元光祠庙,向“英烈忠泽显佑公”祷告,“请不停晷为霖三日,以苏民忧”,结果很快应验,“有顷,雷动风行,若翻飞江河而下,一郡大骇且喜。明日又大雨,又明日亦雨,如约乃止。”[50]经过此次祈雨,北门威惠庙的影响渐大,后来庙内又建有通仙楼,龙溪进士陈经为其作记[51]。此后,漳州官员遇有灾情也会到此祈祷[52],故祭拜者日众,以致于朱熹的弟子、龙溪理学家陈淳特别强调,虽然“威惠一庙,为死事捍患于此邦,国朝之所封赐应礼合制”[53],“然其祠宇须官司为严,其扄钥开闭有时,不与民间亵渎,乃为合礼。在民间只得焚香致敬而已,亦不可越分而祭”[54]。可见北庙香火甚旺。

那么,北庙是否“漳州地方官司建立”的“官方的威惠庙”?是“在宋朝的认可之下,漳州地方官司为陈元光在州城北门外特地立庙”[55]?如前所述,北庙兴建时,陈元光早已是朝廷认可的正祠之神,且民间多有奉祀。既然如此,无论是官方,还是民众,在府治为这样一位有大功于漳州的英雄立庙是完全合乎礼制的;官员前往拜谒、祈祷,也是合乎礼法的。不过,在其兴建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官员遇事才会前往祈祷,而不是每年固定前往祭祀。北庙成为官庙的时间为淳祐六年(1246)[56],此时该庙已有113年的历史了。两年后,即淳祐八年(1248),郡守章大任“拨废净安寺、嘉政庄、迎福寺、永安庄田地共六顷隶于庙”,还为此立碑。[57]不过即便如此,有宋一代,北庙始终不如漳浦西庙灵验,其影响也不如漳浦西庙,宋代各地威惠庙的香火多来自漳浦,而非府治北庙[58]。可见,认为北庙是漳州官方建立的官庙并没有足够的史料依据。

除了龙溪县的北庙外,宋代长泰县也建有威惠庙,“威惠庙,即威惠行祠也。祀唐陈元光。宋县令王朝俊建。后令方昕重建。”[59]县令方昕在重修威惠庙时,还作一诗《题威惠庙门楼》曰:“祠楼突兀山腰,钟鼎殊勋久寂寥。今日孤峰云起处,如王英气上干宵”。[60]从“威惠行祠”之称来看,长泰的威惠庙为漳浦威惠祖祠分香而来。龙岩县设于唐开元二十四年(736),大历十二年(777)划属漳州,其隶属于漳州的历史较长泰县要久远得多;从经济、人口等各方面来看,宋代龙岩县为望县[61]。由此观之,龙岩作为漳州属县,理应建有威惠行祠,只是尚未见史书记载。

四、结 语

陈元光死后,民众即为其建祠于云霄,之后该祠随州治迁至今漳浦县西,其庙历代有重修,至今仍香火鼎盛。唐代民众对陈元光的奉祀更多是出于对先贤、祖先的缅怀,因而其影响主要限于漳州南部的古漳浦县。至迟宋初,漳浦县西的陈元光祠开始出现神迹,宋代还有专门记载其神迹的《威惠庙集》,陈元光及其祠庙不断得到朝廷的赐封,神格不断提升,神力也日强,以漳浦县陈元光祠为中心的陈元光信仰不断向外传播。至迟宋代,漳州的龙溪、长泰已建有威惠庙;此外,兴化军仙游县、福州福清县,甚至广东的循州、潮州也都有陈元光祠庙[62]。

陈元光作为开漳建漳第一人,其在漳州民间的地位可想而知。但是正如陈支平教授所指出:“在中华文化发展史的笼罩之下,中国南方的家族源流史也就出现了从历史事实向文化意识方向演进的趋势”,“其历史的真实性与文本显示表象之间是存在着较大差距的”。[63]在漳州这样一个东南边陲之地,陈元光信仰的书写也带有浓厚的“中原意识”。这样的书写离历史究竟有多远?这是我们应该关注的。比如在对待唐朝对陈元光的赐封问题、陈元光祠庙的起源与迁移、漳浦县陈元光祠的地位、龙溪县首座陈元光庙的兴建及其成为官庙的时间等问题,我们一方面要意识到方志、族谱记载的“文化意识”,不完全以此为据;另一方面,方志、族谱作为漳州民众的“集体记忆”,我们又不能完全弃之不顾,只有对史料进行严谨的考证与深入的解读,才能离历史更近些。

注释:

[1]郑镛:《论开漳圣王信仰体系的特点》,《漳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

[2][日]龟冈敦子:《宋明漳州陈元光信仰考》,载于陈支平主编:《一统多元文化的宗教学阐释:闽台民间信仰论丛》,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92~218页。

[3](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31《福建路漳州·风俗形胜》,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第990页上。

[4](明)陈洪谟修:正德《漳州府志》卷十四《纪传志·列传》,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 755~756 页。

[5](明)罗青霄修:万历癸酉《漳州府志》卷四《漳州府·秩官志下·名宦·陈元光》,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44页。

[6]福建省漳浦县政协文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编:《漳浦县志》(康熙志、光绪再续志点校本,以下简称点校本)卷十《祀典志·庙祀》,漳浦:(漳)新出(2004)内书第 091 号,第 258 页。

[7]福建《颖川陈氏开漳族谱》之《譔唐开漳龙湖公宗谱总序》,厦门:厦门中山路新声艺术社1916年刻本,闽南师范大学馆藏复印本,第十四页下。

[8]可参见谢重光:《陈元光与漳州早期开发史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此外,还可参见杨际平相关论文。

[9](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礼二○《陈元光祠》,《续修四库全书》第77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72页。

[10](宋)张扩:《东窻集》卷九《制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9册,集部第68册,台北市: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95页下。

[11](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 131《漳州》,第 992 页。

[12](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 91《广南东路·循州·古迹·威惠庙》,第 771 页。

[13]汤毓贤:《下营庙是唐首祀开漳圣王的官庙》,《福建史志》,1999年第4期。

[14](明)张杰夫、萧廷宣:嘉靖《长泰县志》卷下《威惠庙记》引南唐吴文洽《庙记》,转引自谢重光:《陈元光平蛮开漳的历史真相及其对漳州福佬、畲族两族群的深远影响》,江明修、丘昌泰主编:《客家族群与文化再现》,台湾:智胜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6年。

[15](明)罗青霄修纂,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整理:万历癸酉《漳州府志》卷四《漳州府·秩官志下·名宦·陈元光》,厦门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44页。

[16]漳浦县威惠庙管委会辑录:《开漳圣王陈元光与漳浦威惠庙大事记》(公元669~2013年),2013年5月。见漳浦威惠庙网页,网址:http://whm.zhangpu.gov.cn/show.aspx?id=308&cid=2。

[17]陈元光由人而神的演变过程可参见:冯大北、张秀春《唐史无人修列传漳江有庙祀将军——陈元光开漳与圣王信仰》,《寻根》2006 年第 6期。

[18](宋)余靖、余仲荀编:《武溪集》卷二十《墓志下·宋故殿中丞知梅州陈公墓碣》,《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9册,集部第28册,第197页下。

[19](清)郝玉麟等修:《福建通志》卷二十四《职官五·漳州府·漳浦县·宋知县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27册,史部第285册,第222页下。

[20]梧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梧州市志》综合卷《人物志》第一章《人物传略》,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

[21](宋)余靖撰、余仲荀编:《武溪集》卷二十《墓志下·宋故殿中丞知梅州陈公墓碣》,第197页下。

[22]《漳浦县志》点校本卷十《祀典志》第258页载:“威惠庙始建于云霄,后随邑治迁今所。岁以春、秋仲月,祭牛一、羊一、豕一及笾豆之属”。

[23](清)郝玉麟等修:《福建通志》卷三十《名宦二·漳州府》第490页上载吕璹于景祐间知漳浦县。另据《漳浦县志》点校本卷九《学校志·学宫》第235页载:“庆历三年,令吕璹迁于县北地址莫考。”可见,吕璹任漳浦令的时间应为景祐至庆历间。

[24]《漳浦县志》点校本卷十八《艺文志·下》,第 642 页。

[25](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五十九《祠庙·漳州府·漳浦县》,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43页。

[26](清)郝玉麟等修:《福建通志》卷三十《名宦二·漳州府》。

[27](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媪之子复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0册,子部第156册,第837页上。

[28](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礼二○《陈元光祠》,《续修四库全书》第775册,第872页。

[29]《两浙金石志》卷十二载“临安太学土地忠显庙加封牒文”云:“太常寺伏检准建炎三年正月六日已降指挥节文:神祠遇有灵应,即先赐额,次封侯,次封公,次封王。妇人之神初封夫人,次封妃。每加二字,至八字止。”《宋代石刻文献全编》第二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840页。转引自皮庆生:《宋人的正祀、淫祀观》,《东岳论丛》2005年第4期。

[30](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礼二○《陈元光祠》,《续修四库全书》第775册,第872页。

[31](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五十九《祠庙·漳州府·漳浦县·威惠庙》,第 543页。

[32](宋)赵与泌修、黃岩孫纂:《仙溪志》卷三《祠庙·威惠灵著王庙》载:“威惠灵著王庙二,在风亭市之南北。”按:《漳浦威惠庙集》云:陈政仕唐副诸卫上将,武后朝戍闽,遂家于温陵之北,曰风亭灵著王,乃其子也。今风亭二庙旧传乃其故居。”(《宋元方志丛刊》第八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据清瞿氏铁琴铜剑楼抄本影印,第8310页)。此外,《舆地纪胜》卷91《广南东路·循州·古迹·威惠庙》第771页亦记载循州威惠庙“有纪功碑、灵应录见于庙云。”癸酉《漳州府志》卷二十《漳浦县·杂志·异闻》第746~747页引嘉靖《漳州府志》之“威惠庙注”也说“宋有《威惠庙灵异记》”。

[33](明)何乔远《闽书》卷28《方域志·漳州府·漳浦县·将军山》,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678页。

[34](明)陈洪谟修:正德《漳州府志》卷十四《纪传志·列传》,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 755~756 页。

[35](明)正德《漳州府志》卷十四《纪传志·列传》,第 756 页。

[36]唐垂拱二年(686)置漳州,设漳浦与怀恩二县,开元二十九年(741)省怀恩入漳浦。此后至明嘉靖九年诏安独立设县前,今漳浦、云霄、东山、诏安四县地皆属原漳浦县。

[37](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礼二一《威惠庙》,《续修四库全书》第 776 册,第 14 页。

[38](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礼二○《陈元光祠》,《续修四库全书》第776册,第872页。

[39](明)万历癸酉《漳州府志》卷十二《漳州府·杂志·古迹》,第367页。同书第622页卷十八《龙溪县·杂志·冢墓》也载:“唐将军陈元光墓,在城北二十里松洲堡苏坑。元光战殁于绥安溪之大峙原,遂埋葬焉。贞元二年,州治徙龙溪,奉敕改葬于此。因立庙于石鼓山下。”

[40](明)卢璧等修:万历癸丑《漳州府志》卷三十一《古迹下·塜墓·陈将军墓》,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095~1096页。

[41]据近年的考古调查显示,松洲堡的苏坑有一座威惠庙,其始建年代为宋,该庙于2005年5月11日被公布为第六批福建省文物保护单位。见福建省人民政府颁布的《福建省人民政府关于公布第六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及其保护范围的通知》(闽政文〔2005〕164号),见福建文物网。

[42](明)正德《漳州府志》卷二十《庙祀》,第 687 页。

[43]嘉靖《龙溪县志》卷三《祠祀》,《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65年,页一至二。

[44]详见万历癸酉《漳州府志》卷二《漳州府规制志·坛庙·威惠庙》、万历癸丑《漳州府志》卷六《祀典志》上《秩祀·威惠庙》。

[45](清)郝玉麟等修:《福建通志》卷六十三《古迹二·漳州府·诏安县南诏城》第250页上载:“石堘垒,在二都,宋淳佑志云:‘石堘渡有灵着王故垒及磨剑石。’”

[46](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八《地理山川·漳州府·漳浦县》,第 207 页。

[47](明)万历癸酉《漳州府志》卷十二《漳州府·杂志·古迹》,第 367 页。

[48](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礼二○《陈元光祠》,《续修四库全书》第775册,第872页。

[49](明)万历癸酉《漳州府志》卷二《漳州府·规制志·坛庙》,第 60 页。

[50](宋)李弥逊:《筠溪集》卷21《祈雨祝文》载有李弥逊于绍兴九年八月初四日祈雨的祝文,以及八月十一日谢神的祝文,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69册,第788页。

[51](清)郝玉麟等修:《福建通志》卷五十一《文苑·漳州府·宋》第737页下载:“陈经,字叔纶,龙溪人,淳熙间进士,由广州司理历知钦、封二州事,工诗文,威恵庙建通仙楼,属经为记,遂援笔,以‘丈夫当庙食,仙人好楼居’发其端。”

[52]见之载籍的有李弥逊祈雨,还有理宗端平二年(1235)仙游人王迈以宣教郎正字任漳州差通判军州事,他也曾向灵著王祈祷保佑大宋江山,见王迈:《臞轩集》卷十《告灵著王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8册,集部第117册,第589页上。

[53](宋)陈淳:《北溪先生大全文集》卷四十三《上赵寺丞论淫祀书》,《宋集珍本丛刊》,北京:线装书局,2003年,第253页。

[54](宋)陈淳:《北溪字义》卷下《鬼神·魂魄附》,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版,2011年第3次印刷,第62页。

[55]陈支平主编:《一统多元文化的宗教学阐释:闽台民间信仰论丛》,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9页。

[56](明)万历癸酉《漳州府志》卷二《漳州府·规制志·坛庙》,第 60 页。

[57](明)万历癸酉《漳州府志》卷五《漳州府·赋役》,第 211 页。

[58]无论仙游县、福清县,还是广东的威惠庙,皆言香火来自漳浦。

[59](明)万历癸酉《漳州府志》卷三十三《长泰县上·规制志·坛庙》载:“长泰县威惠庙即威惠行祠,宋县令王朝俊建”,第869页。

[60]嘉靖《长泰县志》卷之《寺观》,《天一阁明代地方志选刊》第38册,第878~879页。

[61](宋)欧阳忞著,李勇先、王小红校注:《舆地广记》卷 34《福建路下·漳州》,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066~1067页。

[62]关于陈元光信仰在漳州以外的传播,笔者将另拟文讨论。

[63]陈支平:《从历史向文化的演进——闽台家族溯源与中原意识》,《河北学刊》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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