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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闽南人身份在林语堂思想中的作用

2013-11-14张文涛

闽台文化研究 2013年4期
关键词:林语堂思想文化

张文涛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林语堂博览群书,在他生活的时代几乎接触了世界上各种具有重大影响的思想,并在他的著述中都有表述,但可以明确的是不能把他的思想归入哪种类型的思想。他青年时代曾一度主张精神欧化,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以后又转而盛赞中国古代文化。他很爱慕西方,但是卑视西方的教育心理学家。他一度自称为“现实理想主义家”,又称自己是“热心人冷眼看人生”的哲学家。他喜爱妙思古怪的作家,但也同样喜爱平实贴切的理解。他之爱中国和中国人,其坦白真实,甚于所有的其他中国人。他反对独裁和暴君,却也不赞同极端的个人主义。他把自己描写成为一个异教徒,其实他在内心却是个基督徒。在《八十自叙》中他把自己的这一现象称为“一捆矛盾”。他用一幅对联指出了这一遭际为“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有一位朋友评论说,林语堂最大长处是对外国人讲中国文化,而对中国人讲外国文化。不论是自评还是他评,多少都点出了作为文化人身份认同方面的尴尬。这一现象,在近代中国,绝不是一个个案。近代以来,中国人面对着三种文化:中国古典文化、西方文化和印度文化。印度文化,主要表现为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及影响[1]。佛教从汉代传入中国以后,已融化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这样,近代中国人如何处理文化的问题就简化为与中西文化的关系问题。作为一个学及中西的文化人,林语堂的著作和生活也就必然打上这些文化的烙印。由于中西方文化强烈的差异,给首当其冲的近代中国人一种不适感,林语堂的诸多矛盾主要就缘于这种文化的冲突。很多文化人最终都会主动或被动地作出某种决择,成为具有某种明确说法的人物,其文化活动则归入某种主张(西学派、中学派、偏中派、偏西派、或中或西派),可是林语堂则较为特别,至今也很难为他思想找个归属。谈及思想,近代以来,中国人也都是在中西文化这一背景下思想的。从独特性讲,至今还没有中国人能在儒道释外提出本土意义上新的思想样貌,当然更不可能创造出西方式的能令西方人感到有新意的思想,所有的思想者都是在其所了解的中西方思想质素上排列组合出其个人样貌的。在独创意义上,林语堂也同样达不到这一高度。这样,问题就具体为在思想文化质素的运用上他的倚重以及多少东西可以给研究者提供贴标签的地方,从很多研究文章上至今仍看不出这两个方面有什么进展。这是为什么呢?

林语堂的西学接触最早是从他做长老会牧师的父亲那里获得的,之后圣约翰的英语学习和四年的留学经验为他日后完整了解西方文化提供了坚实的基础。真正对西方有深入了解是在第二次出国以后,随着《吾国与吾民》一书在国外成功的推销,林语堂摸索到了中西方文化的边界。《吾国与吾民》面对的读者是西方人,对“吾国吾民”的了解,应该是它的题中之义,此书能引起西方人极大的关注,说明它展示了一个西方陌生的世界,之所以知道西方人对书中的诸多问题有兴趣又说明只有在熟悉接受对象的视域基础上才有可能。在这一视野下,林语堂所看出的西方文化实际上是在中西方文化比较中得出的,当然对中国文化的把握也是如此。

试从宗教说起。基督教是林语堂最早接触的西方宗教,也是影响他一生的精神问题。《从异教徒到基督徒》(1959)一书他专门阐述了这一主题。林语堂把自己称为异教徒指的是二、三十年代他回归国学,大补国学这门课,从基督教的角度看就是异端。当然作为一个爱国人士,把修习自己祖国的文化行为者称为异教徒这绝非所愿。林语堂的真实意思是对自己从激进的“语丝”到谈灵性的“论语”这两个时期的文化活动一个总的判断。四十年代他再次出国,以至到晚年,他的活动范围离开了中国大陆,在身份认同上他把自己当作基督徒似乎更能安顿作为文化人的方方面面。基督教最能打动林语堂思想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整体说明。他说:“我总不能设想一个无神的世界。我只是觉得如果上帝不存在,整个宇宙将至彻底崩溃,特别是人类的生命。”[1]对于充满好奇心的林语堂来说,有神的世界无疑大大拓展了中国文化所能划定的仅限于现世的世界范围。人性中有神性的一面,这一维度的发生与神仙、鬼怪、妖魔、生死、天堂、地狱等词语所意指的对象有关,如何较为妥当地安顿这一人性中的特性,是关涉到人生是否能得到丰富以至幸福的大问题。中国古代圣贤的回答显然是有意回避这一方面的探寻,孔子不说“怪、力、乱、神”、庄子主张“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等儒、道式的主流思想皆杜绝人们对神性这一维度的超越性追求,中国化的佛教(如禅宗)也重在宣扬现世人生的合法性,这样,林语堂对基督教上帝的虔信在补充中国文化超越维度之不足方面特别有意义。但是林语堂对基督教的理解是不彻底的。在圣约翰神学院,首先放弃耶稣是童女所生和他肉体升天这两款说法。大学毕业在清华任教期间,因同事的一句话立即判定剪断了与基督教最后的一线关系[2],认为真爱人要看见人的面孔才是真心爱他,把上帝普遍的精神爱理解为有形的世俗爱。此外,林语堂一生最不能接受的是基督教所宣扬的罪感观念,跟很多中国人一样,把这一观念当作一种生活中外加的思想负担。

林语堂有关基督教的这些看法有其不同的思想来源。对荒谬说法的驳难用的是科学思维,对精神空间扩大的排斥则受世俗的实用理性影响所致。

大家知道,基督教思想作为一种思想它同样具有整体性,真正理解这种思想不能按自身有限的人生经验凭爱好去进行取舍,特别是作为从科学理性看出是荒谬的那部分思想,它对基督教来说,恰恰是构成其最具特色的思想部分。《圣经》中记载了许多有关上帝以及其人子——耶稣的神奇事件,用科学、世俗的眼光解释不通,可是在生成的意义上它通过悖论式的转换却拓展了一个更为广阔的思想空间,以这种思想视域来反观现世生活会增加其更为深刻的内涵。这种多余的加入,在德性空间,恰恰就是极力强调现世生活的罪(Sin)的无缘由获得,表面看似乎是一种身心的累赘,实际上,它单就在功用就有很多好处,比如极大地抑制了人的狂妄自大,从而减少了生活中的恶(Evil)。基督教的荒谬说教引入信仰即为妄信,而妄信则相较于其它通过理性之途引入的信仰在信服的力量上显得更为强大。西方人在信仰上之所以能支撑起这么宽阔以致荒谬的空间,又与其有悠久的形而上学的哲学传统有关。古希腊哲学中的逻各斯为各种精神走向支起了一种前后变化有序且能不断扩大的逻辑架子,哲学中的这种品性走向荒谬即成就了基督教,走向实证即发展出了科学,哲学、科学、宗教在这个意义上三位一体。看到现代科学知识的瓦解和堕落,当人们遇到一大堆“目标”、“工具”、“程序”等术语,林语堂判定“人们对科学、哲学和宗教应该再联合起来产生一种本能的不信任”[3],从中可看出,林语堂对西方的这三种最重要的文化现象是有一个整体把握的观念。但林语堂仅从文化形成的“应然”方面去认定其三者的互通性,没有具体化到这种统一性是由逻各斯精神来实现的。这从林语堂对形而上学的拒斥也可看出他之所以没能完整理解基督教精神的原因。西方的哲学(形而上学),对林语堂来说,仅能提供一种智能上的训练,有快乐的话,也仅是一种单纯的快乐,不能给生活增添完整而丰富的乐趣。他说:“讲到哲学这种运用着精神上卓越的东西,其危险比我们失去生命本身的感觉更大。”[4]他谈到自己读康德就头痛,特别反感哲学包括“一个很长的数学方程式”和找出“一个宇宙大体系”。而大家知道,哲学中的这种“数学化”和“体系化”就是缘于西方文化传统中的那种逻各斯精神,没有这种精神就没有人们现今所看到的西方文化,通过林语堂对西方这部分文化的排斥,可看出他的西方文化观是有某些不足的。

林语堂一辈子都在学西方文化,可对中国古典文化也始终没有放弃,在两种文化的碰撞中他最终判定西方文明已出现问题,其出路要从东方如中国文化中吸取智慧。按林语堂的看法,中国文化最具特色的并为西方文化所缺乏就是对现世生活幸福的关注。对西方文化,林语堂说:“宗教的目标是救赎,而不是幸福。哲学致力于探求真理,而不是幸福。”[5]对中国文化,林语堂概括其核心是以儒学为主的人文主义,这种人文主义精神其生命时间仅限于现世生命,故所有智慧集中在人情价值上面,“它坦白地主张以人类为中心的宇宙学说而制下了一个定则:一切智识之目的,在谋人类之幸福。”[6]西方文化(印度文化也一样)的神秘主义、超自然主义把人的一生的生命时间延长,一定程度就忽视了对现世生活更为重要问题的强调,以致科学主义、虚无主义乘虚而入,使得人生于世的价值规定有更多维度,生活的意义在文化生成中不占主要位置。

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儒家强调“未知生,焉知死”,杜绝了生命价值更多维度的诉求,对自然的“多识”变成“知之次”(认识的次要地位,语见《论语·述而》),一切智慧都在回应此生如何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而活得更加充实、完善(仁)。据此,林语堂认为最能代表儒家思想的是《论语》、《孟子》和《礼记》三本书。在整体上,林语堂把孔子重要的思想概括为五个方面,1、政治与伦理的合一;2、理——理性化的社会;3、仁;4、修身为治国平天下之本;5、士作为世人的楷模。用一句话可概括为:“孔子的思想是代表一个理性的社会秩序,以伦理为法,以个人修养为本,以道德为施政之基础,以个人正心修身为政治修明之根柢。”[7]

作为个人的倾向,林语堂实际上最能认同的是孔子在具体生活中的音容笑貌,特别是孔子遭遇挫折时所表现出来的自嘲和洒脱,更是林语堂所领悟出来并极力推崇的生存智慧。据《史记》记载,孔子被季氏排挤,被迫离开鲁国,之后遭受了十几国国君背信弃义的打击,以致想继续实现匡扶周室、“克已复礼”等政治信念无从落实,又加上匡人围堵、桓魋谋害、陈蔡断粮诸等艰难之事,孔子皆没被摧跨,甚至把自己认同于“丧家犬”等自我调侃的办法来瓦解困境,带着一种具有强烈悲剧意味的责任感,矢志不渝。这种忍辱负重的能力又与平日闲暇宴居时那种娱情方式有关,孔子虽强调积极入世,可是一直心存退隐,完全怀着一种道家心态来处世。在林语堂的表述中,依其个人爱好孔子的思想实际上被道家化。

林语堂阐释道家,他认为道家具体在三个方面补充了儒家的不足:一是主张重返自然,因而逃遁这个世界;并反抗狡夺自然之性而负重累的孔教文化;二是主张田野风的生活、文学、艺术,并崇拜原始的淳朴;三是表达出了一个奇异幻象的世界,加缀之稚气的质朴的“开天辟地”之神话。[8]最能代表道家思想的典籍是《老子》、《庄子》和《淮南子》三本书以及《韩非子》之《解老》和《喻老》两篇。一个民族的性格中都存在天然的浪漫思想及经典风尚的结合,儒家就是那种经典派,道家则是浪漫派。儒家关注中国古人所认定的现世生活实用的方方面面,道家则更多地把人引向非功利的却又是极为重要的心性需求。有了道家的存在,中国人才真正挖掘了艺术的潜质,而在道家中最具浪漫气质的当属庄子。至此,林语堂对道家也有了自己的选择,那就是庄子,特别是以庄子为发端的幽默传统与其在三十年代的精神旨趣极为投缘,道家在林语堂个人的思想逻辑中压缩为幽默。幽默再加上闲暇,几乎成了林语堂一生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在中西文化中成功表达其有关智慧思想的两大法宝。

林语堂受西学影响最深的是基督教,对基督教的精神领悟必须以形而上学为保证才能有全面掌握,而对形而上学的摒弃注定林语堂宗教感的局限,从而导致其西学修养不全面。影响这种认知偏颇的原因似乎能够直接从其祖国的文化中找到,可真正循此思路去依样找根据,在中国主体文化儒道两家中还很难寻出个究竟。在上述简单勾勒中,林语堂以道释儒,把道最终又落实为幽默和闲暇,完全是林语堂自家体悟的结果。可见他也很难归入哪一家,这又是为什么呢?

林语堂创作和生活总离不开早年作为闽南人的这段经历。他把自己在家乡平和坂仔的初恋,化作自传体小说——《赖伯英》;与鼓浪屿富家C小姐(陈锦端)恋爱的经历变成《京华烟云》中曹丽华与荪亚爱得死去活来的情节;《京华烟云》中姚木兰的原型就是陈锦端;小说《唐人街》融汇了早年一家人幸福生活的一些经历。这当中,闽南话对作为语言学家的林语堂来说,更是有一种特殊的亲和力。他在《说乡情》一文中说:“我来台湾,不期然而然听见乡音,自是快乐。……在街中走路,又不期然而然听他们用闽南话互相挪揄,这是何等修来的福份。”对闽南这段生活如此重视,林语堂自己的回忆道出其中的缘由,他说:“影响于我最深的,一是我的父亲,二是我的二姐,三是漳州的西溪的山水。最深的还是西溪的山水。”[9]对于家乡山水的影响,林语堂认为:“童年时这种与自然接近的经验,足为我一生知识的和道德的至为强有力的后盾,一与社会的伪善和人情之势利互求比较,足为我鄙视之。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观念和简朴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闽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因为我相信我仍然是用一个简朴的农家子的眼睛来观看人生。”[10]“我之所以成为这样的人,也就是因此之故。我之所以这样,都是依赖于山。”[11]童年的印记对人一生的影响至关重要,林语堂把一生的幸福感归因于童年经验并以之作为思想的质素,这是有根据的。

童年生活在闽南,这里地处中国东南沿海,自唐代中原河洛人南迁以来,形成了独特的地域文化。林语堂经常谈到的山地生活易使人轻忽矮山及一切人为的、虚假的、渺小的东西,他对纽约的高楼大厦不以为然就是因为这种心态在作祟。并不是所有的山地都容易形成居高临下的习惯,问题是在闽南一走出山地立即有一个大海在召唤,自大的潜质有了可能冒险的促动,进一步加剧了闽南人这种特别的性格。故闽南虽处于边缘,与一般的蛮荒之地不同,它的文明史有中原文化作支撑,时时能得到“天高皇帝远”的自在遭遇,在没有严厉规训的状态下,自然形成了另立中心的文化心态。这里的人自古以来就有出离中心在南洋另谋出路的冲动,或沦为不服管教的“倭寇”、海盗、偷渡客,在全民几乎都屈服于计划经济的大气候下闽南地总有割不断的“资本主义尾巴”,好歹大家都依法搞市场经济了此地又出现大量的造假、走私……,这种骨子里对任何主流说法都不以为然的生存性格绝对是其文化心理的一大特色。

作为在这个地域生活过的文化人,同样容易打上这种文化印记。林语堂自己就说:“我来自福建——不是来自上海或北京。”[12]“这也是人品的基调,我要享受我的自由,不愿别人干涉我。”[13]有了这种生存性格,如人的思想已老化,面对各种强势而来的思想,其第一反应就是先拒斥,而对一辈子都有“无穷的追求”(《林语堂自传》第九章标题)的林语堂来说,他的内在驱动力完全足够使他不断了解、学习各种思想,以致人们可以在他的生活和创作中看到他涉及的各种新思想,可仔细推敲在各种很有话语力量的思想中,他都拒绝成为当中的代言人,他的思想方法比他的思想立场更重要,所谓的“半半哲学”就是这种方法最好的表达。而这些思想表现之根明显可追溯为闽南这一边缘地域所产生的始终试图撼动中心可又无力取代中心这种文化心态作用的结果,林语堂一生思想中的诸多矛盾的产生的原因可作如是解。

注释:

[1][2]林语堂:《从异教徒到基督徒》,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年,第 210 页。

[3]林语堂:《中国印度之智慧》之《中国的智慧·序言》,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4页。

[4]林语堂:《林语堂散文经典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275页。

[5]林语堂:《美国的智慧》下,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76页。

[6]林语堂:《吾国与吾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85页。

[7]林语堂:《孔子的智慧》,黄嘉德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页。

[8]林语堂:《老子的智慧·序论》,黄嘉德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页。

[9]李辉主编:《林语堂自述》,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26页。

[10][11]林语堂:《从异教徒到基督徒》,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年,第 230~231 页。

[12]林语堂:《从异教徒到基督徒》,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5页。

[13]林语堂:《从异教徒到基督徒》,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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