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集句诗“以词为诗”现象梳理及诗学意义
2013-11-14张福清
张福清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 广东 潮州 521041)
集句诗是完全采集前人的诗句,重新组合成一首新的作品,不允许有任何自创之句掺杂其中,甚至不容许更动前人句子一字。古人把它归于杂体诗。集句诗创作不仅要有才学,还要有惊人的记忆和敏捷的思维,是古人逞才逗能、即兴表演的一种游戏。因此前人很少把它看成是真正的创作。至于集句诗中引用前人或当时人的词句,更是少有人关注。本文就宋代吴致尧、陈造、闻人祥正、胡伟、史铸、陈毕万、李龏等7 家集句诗人“以词为诗”,集用了晚唐五代花间词或北宋、南宋朝宋祁、二晏、张先、欧阳修、苏轼、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朱敦儒、李清照、张孝祥等著名词人的词句100 余条,将此现象纳入整个宋代文学,尤其是诗词创作视野来分析,“以词为诗”正好丰富了“以诗为词”的内涵,同时也看到词的地位不断提升,诗词渗透的倾向。
一、北宋中后期至南宋中期集句诗人的“以词为诗”
北宋著名的文学家王安石(1021-1084),其《临川文集》卷三十六保存了集句诗60 余首,是北宋第一个开始大量创作集句诗的文人。他的集句诗《送吴显道五首》之二:
滕王高阁临江渚,东边日出西边雨。十五年前此会同,天际张帷列樽俎。公今此去归何时(一作何时归。引者注,下同),我今停杯一问之。春风两岸水杨柳,昔日青青今在否?偶向东湖更向东,杏花两株能白红。落拍(一作拓)旧游应记得,插花走马月明中。流光荏苒瞻西海,明年花开复谁在。杏花杨柳年年好,南去北来人自老。少壮几时奈老何,与君把箸击盘歌。歌罢仰天叹,六龙忽蹉跎。眼中了了见乡国,自是不归归便得。欲往城南望城北,此心炯炯君应识。
此集句诗集用唐人词句3 句:其一“东边日出西边雨”句,出自刘禹锡《竹枝词二首》之一;其二“昔日青青今在否”句,出自韩翃《章台柳》。此首被清代万树《词律》卷1 选录。其三“插花走马月明中”句,出自张泌《酒泉子》“插花走马落残红,月明中”句。王安石把词句的“落残红”三字省略,将后面的“月明中”补上,似乎不是纯粹的集句。此词被朱彜尊编入《词综》卷三。但笔者认为以上这些句子属于唐诗,还不是真正的词作。所以北宋初中期,集句诗中应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词句。但是到了北宋中后期,这种情形就打破了,以诗游东京,被苏轼赏誉,且被后人称为曹仙姑的“曹希蕴”,保存的一首《赠乾明寺绣尼集句》诗中,就最早用了五代冯延巳《南乡子》中的词句“睡起杨花满绣床”。这是集句诗首次集真正意义上的词句,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变化,说明晚唐五代“花间词”进入了集句诗人的视阈。而北宋末南宋初的诗人程俱(1078-1144),其《北山小集》中有2首集句诗,其中《壬子七月十六日夜月蚀五首》其五有“时有幽人自往来”一句,出自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这是首次在集句诗中出现本朝词人的词句,说明本朝词人作品进入了文人的创作视野,词作为一种新的文体得到了一定的重视。
以下案例能进一步说明此问题。北宋末南宋初期的无名氏,即吴致尧《调笑集句》,就用了唐宋词人词句12句。它们分别是:
1.《巫山》:“江边一望楚天长”。孙光宪《浣溪沙》十九首之一。
2.《桃源》:“渔舟容易入青山”、“留君不住君须去”二句。司马光《阮郎归》和蔡伸《踏莎行》下片。
3.《洛浦》:“凌波不过横塘路”、“来如春梦不多时”、“夭非花艳轻非雾”三句。贺铸《青玉案》、张先《御街行》。后者唐圭璋编《全宋词》案:“此首别又见欧阳修近体乐府卷三”。
4.《明妃》:“无端却被秋风误”、“寒山一带伤心碧”二句。贺铸《踏莎行·杨柳回塘》、李白《菩萨蛮》。
5.《班女》:“一霎秋风惊画扇”、“蕊珠宫里旧承恩”二句。晏殊《蝶恋花》、晏几道《玉楼春》。
6.《吴娘》:“锦瑟华年谁与度”、“暮雨潇潇郎不归”二句。贺铸《青玉案》、吴二娘《长相思曲》或白居易《长相思》。
这些词句最早出自相传为李白所作的《菩萨蛮》,其次是五代词孙光宪的词《浣溪沙》,北宋前期晏殊、晏几道、张先等词人,再是北宋中后期的司马光、贺铸,所集最迟的词人是与集句作者吴致尧大致同时代的蔡伸。
南宋初中期的陈造,在其《江湖长翁文集》卷十九亦有《题扇集句五首》,有4 句出自宋人之词,其中2 句“宝扇重寻明月影”(其一,《贺新郎·睡起流莺语》)、“曾为梅花醉不归”(其四,《鹧鸪天》)出自南渡词人叶梦得、朱敦儒。和以上吴致尧《调笑集句》一样,这是南宋集句诗人最早集南宋词人的词句。还有“庭院深深深几许”(其二,《蝶恋花》)、“绿槐高柳咽新蝉”(其五,《阮郎归·初夏》)2 句来自北宋中后期的欧阳修和苏轼。在集句创作中引入晚唐五代或本朝人的词句,说明词体地位的进一步提高。如果说上述几位集句诗人只是小试牛刀的话,那么南宋中后期的集句诗人闻人祥正、胡伟、史铸、陈毕万、李龏等便开始大量使用词句了。
二、南宋中后期主要集句诗人的“以词为诗”
(一)闻人祥正。闻人祥正生活在理宗时代。《全宋诗》卷1379、《全宋诗订补》存《宫词》集句(含断联)50 首,其中集词句29 句(括号中所标数字为集句所在的诗歌序号):
1.绣衣鸂鶒泳回塘(5),顾夐《浣溪沙》。
2.冰肌玉骨自清凉(5),苏轼《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此句是将词句合二为一。
3.霓旌影乱箫声远(10),苏易简(958-997)《越江吟》异文,见《全宋词》注。集句作“阙名”。
4.碧纱窗下水沈烟(11),苏轼《阮郎归》。
5.整了翠鬟匀了面(13),宋祁《蝶恋花·情景》。
6.珠帘约住牡丹风(14),宋祁《好事近》。
7.应作巫阳春梦句(14),晏几道《玉楼春》其二。
8.淡淡梳妆薄薄文(15),晏殊《浣溪沙》。
9.越罗巴锦不胜春(18),张泌《浣溪沙》其六
10.清晓妆成寒食天(23),韦庄《浣溪沙》。
11.扑蝶西园随伴走(24),苏轼《蝶恋花·佳人(代人赠别)》。集句作“阙名”。
12.道字娇讹苦未成(26),苏轼《浣溪沙·春情》。
13.淡蛾羞敛不胜情(26),毛熙震《临江仙》。
14.帘日已高三丈透(27),李煜《浣溪沙》。
15.蕊珠宫里旧承恩(29),晏几道(叔原)《玉楼春》。
16.雨打梨花深闭门(29),李重光《忆王孙·春词》。集句作“李景元”,误。
17.闲弄筝弦懒系裙(30),晏几道《浣溪沙》。
20.万般惆怅向谁论(30)。韦庄《小重山》。
21.春到长门春草青(31),薛昭蕴《小重山》。
22.琵琶拨尽相思调(31),陶谷《风光好》。
23.今年花胜去年红(34),欧阳永叔《浪淘沙》。
24.小屏闲掩旧潇湘(36),顾夐《浣溪沙》。此句作“□□”,应注“顾夐”。
25.一场寂寞无人见(38),杜安世《凤栖梧》。
26.萋萋芳草忆〔王〕孙(39),李重元《忆王孙·春词》。集句作“李景元”,误。
27.闲抱琵〔琶寻〕旧曲(39),韦庄《谒金门(一名花自落、垂杨碧、出塞)》。
28.铅华销尽见天真(44),晏几道《浣溪沙》。
29.井梧宫殿生秋意(49),集句作“晏殊”,但晏集无此句,疑为晏佚句。
第1 条“绣衣鸂鶒泳回塘”集句误作“顾安”,应是五代花间词人“顾夐”。第2 条“冰肌玉骨自清凉”集句作“苏轼”,据苏轼《洞仙歌》序,应是孟昶与花蕊夫人所作。第3 条“霓旌影乱箫声远”集句作“阙名”,实为北宋前期词人苏易简(958-997)《越江吟》异文。苏易简《越江吟》:“神仙神仙瑶池宴。片片。碧桃零落春风晚。翠云开处,隐隐金舆挽。玉麟背冷清风远。”这是最早的一首宋词。《续湘山野录》载:“太宗酷爱琴曲十小词(包括《越江吟》。命近臣十人,各操一调,换一词,苏翰林易筒操得《越江吟》。”又此首《苕溪渔隐丛话》引《冷斋夜话》作上下两片,稍异:“非云非烟瑶池宴。片片。碧桃零乱黄金殿。虾须半卷天香散。 春云和,孤竹清婉。入霄汉。红颜醉态烂熳。金舆转。霓旌影乱。箫声远。”集句正是把最后两句合二为一。第6 条“珠帘约住牡丹风”,出自宋祁《好事近》。张如安著《<全宋诗>订补稿》页206:“《全宋诗》卷二二五页二六二○据李龏《梅花衲》辑录宋祁断句:“珠帘约住牡丹风。”按,宋祁词《好事近》有“珠帘约住海棠风”句,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三,此疑为李龏误记。”此正是用宋祁词句,只是《全宋诗》误辑为佚句。第8 条“淡淡梳妆薄薄文”,出自晏殊《浣溪沙》。《全宋诗》册3 卷171 页1968 误辑为佚句。第11 条“扑蝶西园随伴走”,集句作“阙名”。实为苏轼《蝶恋花·佳人(代人赠别)》。第16 条“雨打梨花深闭门”,集句误作“李景元”,实出李重光《忆王孙·春词》。李重光,即李煜。北宋有词人李景元。《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三就选其词《过秦楼》、《帝台春》二首。第24 条“小屏闲掩旧潇湘”,集句作“□□”,实出自顾夐《浣溪沙》。第26 条“萋萋芳草忆〔王〕孙”,集句误作“李景元”,实出李重元《忆王孙·春词》。李重元(约1122 年前后在世),事迹不详。《全宋词》收其词四首。第29 条“井梧宫殿生秋意”,集句作“晏殊(元宪)”但晏集中无此句。疑为晏佚句。《乐府雅词》卷上无名氏(即吴致尧)调笑集句《巫山》:“千里。楚江水。明月楼高愁独倚。井梧宫殿生秋意。望断巫山十二。雪肌花貌参差是。朱阁五云仙子。”可惜没有注明出处。
按时代来看,上述集句诗中出现的词人主要有唐末五代词人韦庄(2 句)、张泌、毛熙震、顾夐、薛昭蕴、李煜(2句)、孟昶与花蕊夫人等7 人。五代至北宋初陶谷(903-970)1 人、北宋前期词人苏易简、宋祁(2 句)、晏殊(2 句)、晏几道(4 句)等4 人,北宋中后期有欧阳修、杜安世、苏轼、李重元等4 人。闻人祥正集句诗中还没有涉及南宋词人,而以北宋朝小令词人为主。
(二)胡伟。其《宫词一百首》中的集唐宋词句一共36句,其分别如下:
1.睡起卷帘无一事(胡伟《宫词一百首》其八,简称为“8”。以下相同),张泌《江城子》。
2.整了翠鬟匀了面(10),宋祁《蝶恋花·情景》。
3.却折花枝斜插鬓(13)、薰风时送芰荷香(35)、花有重开月再圆(92)。唐圭璋主编《全宋词》已据胡伟《宫词》集句辑得无名氏古词《失调名》3 句。见《全宋词》页2455。
4.宝钗长欲坠香肩(17),孙光宪《浣溪沙》其六。
5.宫柳垂垂碧照空(25),张孝祥《浣溪沙·再用韵》。
6.翡翠屏开绣幄红(28),张泌《浣溪沙》。
7.强整娇姿临宝镜(28),李珣《临江仙》。
8.一只横钗坠髻丛(29),毛熙震《浣溪沙》。
9.起来娇眼未惺惚(29),周邦彦《浣溪沙》。
10.云薄罗裙绶带长(31),毛熙震《浣溪沙》。
11.六幺催拍盏频传(33),欧阳修《浣溪沙》。
12.等闲妨了绣工夫(53),欧阳修《南歌子》。
13.回首昭阳天样远(64),朱敦儒《南乡子》。
14.泪红满面湿胭脂(64),欧阳修《阮郎归》。
15.新愁长向东风乱(65),欧阳修《蝶恋花》。
16.欹枕有时成雨梦(66),贺铸《浣溪沙》。
17.满眼清愁只自知(68),张耒《减字木兰花》。
18.泪眼问花花不语(68),欧阳修《蝶恋花》。
19.又过梅花一番春(69),朱敦儒《南乡子》。
20.月窗花院好风光(70),顾夐《浣溪沙》。
21.无情风雨等闲多(73),欧阳修《定风波》。
22.翠被任熏终不暖(73),赵令畤《浣溪沙》。
23.厌厌此夜奈愁何(73),贺铸《减字浣溪沙》。
24.蝉鬓凤钗慵不整(75),李璟《应天长》。
25.人生长恨水长东(75),李煜《乌夜啼(一作相见欢)》。
26.泪湿春风眼尾长(77),郑仅(字彦能)《调笑转踏》。
27.满眼清愁只自知(82),张耒《减字木兰花》。
28.十二珠帘不上钩(85),李重元《忆王孙·秋词》。
29.玉箫无复理霓裳(86),(唐)薛昭蕴《小重山》。
30.看破屏风数泪痕(87),朱敦儒《南乡子》。
31.绮罗纤缕见肌肤(89),欧阳炯《浣溪沙》。
32.万古千愁人自老(89),秦观《蝶恋花》。
33.梦又不成灯又烬(90),欧阳修《玉楼春》。
34.谁信人间多少恨(100),朱敦儒《减字木兰花》。
第13、19、30、34 条,房日晰《全宋诗补遗》从邓子勉校注《樵歌》附录四《佚文佚诗》(录自《十家宫词》宋胡伟《宫词》)辑为四佚句:“回首昭阳天样远。又过梅花一度春。看破屏风数泪痕。谁信人间多少恨。”其实,“回首”等四句并非佚句,而是朱敦儒《南乡子》和《减字木兰花》中词句。第6条集句误作“李泌”,实为“张泌”。第20 条集句误作“顾琼”,实为“顾夐”。第26 条出处郑仅(字彦能)《调笑转踏》,张明华误将其辑为佚句。第28 条集句误作“美成”,实为李重元。第31 条集句误作“欧阳修”,实为“欧阳炯”。
上述36 句有唐末五代词人张泌(2 句)、薛昭蕴、孙光宪、李璟、李珣(2 句)、李煜、毛熙震(2 句)、欧阳炯、顾夐等9 人,北宋前期词人宋祁1 人。北宋中后期词人欧阳修(7句)、赵令畤、张耒(2 句)、秦观、贺铸(2 句)、郑仅、周邦彦、李重元等8 人,南北宋之交的词人朱敦儒(4 句)1 人。南宋著名词人张孝祥1 人、还有无名氏古词《失调名》3 句。集句诗中集词句最近的词人是南宋著名词人张孝祥。
(三)史铸、陈毕万、李龏。南宋后期的史铸撰有《百菊集谱》六卷、《补遗》一卷,成书于淳祐年间。卷六收其咏菊集句诗四十首中也有5 句集前人的词:
1.《菊花十二首》之十二“剩收芳蕊浮卮酒”句,曾慥(字端伯)《调笑令》。
2.《黄菊二十首》之十二“自有渊明方有菊”句,辛弃疾《浣溪沙·种梅菊》。
3.同组之十九“随晴随雨一传觞”句,陈与义《定风波·重阳》。
4.《黄菊九首》之二“菊是去年依旧黄”出自南唐后主李煜词,且注“上句‘鬓从今日添新白’”见宋氏《新编分门古今类事》词话。
5.《野菊二首》之二“遇酒逢花须一笑”自注“山谷词句”,山谷《渔家傲》。其云:“踏破草鞋参到了。等闲拾得衣中宝。遇酒逢花须一笑。长年少。俗人不用瞋贫道。”
南宋后期的陈毕万在《永乐大典》卷二千八百十保存了12 首《梅花集句》中有7 句词句:
1.《咏黄香梅五言二首》之二“轻盈淡薄妆”句,徐俯《南歌子·山矾》。
2.《咏梅实四首》其一“风面忽报晴”句,苏轼《南歌子》。面:《全宋词》、东坡词集均作“回”,是。
3.同上其二“把酒来相就(吕居仁)”句,吕本中《生查子》。
4.同上其三“试荐冰盘一点酸”句,张孝祥《减字木兰花》其九。
5. 同上其四“浓香吹尽有谁知”、“午窗才起暖金卮”二句,李清照《临江仙·梅》和赵德麟(令畤)《小重山》。后者即赵德麟(令畤),集句阙名。(宋)曾慥《乐府雅词》卷中、明陈耀文辑《花草稡编》卷十二均作赵德麟(令畤)《小重山》,不著名氏旧传南宋人撰《四库全书》本《草堂诗余》卷一作赵德仁《小重山》,正文内容相同。《全宋词》案:“《草堂诗余》前集卷下,此首作赵德仁词,盖赵德麟之误。”
6.《蜡梅四首》其三“忆伊细把香英认”句,晏几道《踏莎行》。伊:《全宋词》、《小山词》均作“人”。
7.同上其四“风流不与江海共”标注“吕居仁”句,实出自《毛滂集》卷五《踏莎行·蜡梅》,只是“海”作“梅”。
南宋后期的李龏是集句诗的高产作家。今存集句诗《梅花衲》一卷、《剪绡集》二卷。《梅花衲》一共有212 首集句诗,其中七言绝句147 首,五言绝句65 首;集句诗中集了宋代著名词人晏殊、苏轼、张孝祥等人的词句13 句:
1.《梅花衲》其十三“醉倚东风不自持”句,宋曾慥编《乐府雅词》巻上苏轼词。
2.其二十“冰肌自是生来瘦”,苏轼《虞美人》。
3.其九十一“东风何事入西邻”句,苏轼《阮郎归》。题下注:“集句梅花。旧重刻醉桃源。‘香腮’作‘宫妆’,‘莫春’作‘莫云’。”其实,该词本身就是一首集句词。
4.其一百二十四“三年枕上吴中路”句,苏轼《青玉案和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故居》。
5.其二十三、一百二十“一春长费买花钱”、“玉骢惯识西湖路”句,俞国宝《风入松·西湖》词。
6.其三十一“玉笙声里惊(莺)空怨”,晏几道《鹧鸪天》。
7.其三十七“竹里江梅寒未吐”句,见《全宋诗》册22 卷1288 页14609。《全宋诗》辑为佚句,实误,而是出自《全宋词》(上册,页459)苏庠《谒金门(怀故居作)》词。
8.其四十九“暗香时复过窗纱”句,朱雍《浣溪沙·渔父》词。
9.其三十九“越梅半拆轻寒里”句,和凝《菩萨蛮》。
10.其七十五“满身新裛瑞龙香”句,毛熙震《浣溪沙》。
11.其一百二“一枝欲寄北人看”句,赵子发《阮郎归》,集句作者误为欧阳修。
12.其一百六“冷艳孤光照眼明”句,张孝祥词《卜算子》。
13.其一百一十七“珠簾约住牡丹风”句,见《全宋诗》册4 卷225 页2620 宋祁句其二十四。张如安《<全宋诗>订补稿》“存疑”云:“《全宋诗》卷二二五页二六二○据李龏《梅花衲》辑录宋祁断句:‘珠帘约住牡丹风。’按,宋祁词《好事近》有‘珠帘约住海棠风’句,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三,此疑为李龏误记。”
史铸、陈毕万、李龏的集句诗中出现了南宋初文人曾慥、陈与义等,尤其重要的是,史铸集句诗中都出现了南宋中后期的著名词人辛弃疾的词句,时间比胡伟《宫词一百首》、陈毕万、李龏的梅花集句中出现的张孝祥更晚。
在北宋末到南宋末的一两百年间,我们找到了7 家集句诗人集唐宋词人100 余句的案例,这种以集前人或本朝人诗歌为主的集句诗就被词句打破了。从这里至少可以看出,这些集句诗人没有严守诗词之樊篱,而是有意淡化它们之间的界限;或者是有意强化只为“艳科”的词的功用;或者从另一面证明词体地位的提高,即一种文体确定之后,虽然在当时还不被多数人认可,但是在不久的后世就会得到重视,它符合辩证法的基本规律。
三、宋代集句诗“以词为诗”现象的诗学意义
吴致尧、闻人祥正、胡伟、史铸、陈毕万、李龏等集句诗中为什么会出现“以词为诗”的现象,就有必要审视和梳理词的发展轨迹。
首先,“以词为诗”是“以诗为词”的反命题,补充丰富了“以诗为词”的内涵。长期以来,学界囿于“以诗为词”的认识,是因为将诗歌的题材、内容、手法、技巧、体制等运用于词的创作之中,打破了“词为艳科”的藩篱。对此命题的认识有一个从批评到肯定的过程。最早的批评来自陈师道《后山诗话》,其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此段著名的言论便是批评苏轼混淆诗词两种文体,虽极工,但并非本色。李清照《论词》云:“逮至本朝……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又云:“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李清照也是从文体和音乐的角度批评了苏轼词是“句读不葺之诗尔”。两人所持的都是诗词“别是一家”的观念。而现代词学家们对苏轼的这种做法却又持肯定态度:
词至东坡,境界最大,取材最广,可以发抒怀抱,可以议论古今,其作用不亚于诗文,盖至是而词体乃尊矣。
詹安泰先生便对苏轼“以诗为词”的做法肯定有加。当代研究苏词的学者进一步发挥了这种观点。《苏轼词编年校注》序言云:
以诗为词,主要是指词的内容的开拓与扩大。举凡诗人所惯用的题材,如咏怀、怀古、感旧、赠别、写景、记游,以及爱国思想、农村生活、说理谈禅等等,都是晚唐五代以来词人涉及较少或完全没有涉及的内容,而苏轼都能毫无拘束地用词来表达。词的内容的扩大,提供了产生豪放风格的条件;同时,成功的具有豪放风格作品的出现,也有利于词的内容的继续扩大。从苏轼开始,通过他的实践,终于使被人视为小道的词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提高到与诗同等的地位。这就是以诗为词的结果。
“以诗为词”在现代学者眼里之所以得到肯定,是因为他们的诗学观和词学观与批评对象(如苏轼等人)是一致的。“以诗为词”现象最早出现在北宋中后期王安石、苏轼等文人的集句词创作之中。宋吴曾《能改斋词话》卷二云:“王荆公筑草堂于半山,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其上,叠石作桥,为集句填《菩萨蛮》云:数间茅屋闲临水……”苏轼是紧跟其后的“以诗为词”的大家,他有《南乡子》(寒玉细凝肤)、(何处倚阑干)、(怅望送春杯)集句词3 首、《定风波》(雨洗娟娟嫩叶光)、(与客携壶上翠微)集句词2 首,后者题曰:“元丰六年七月六日,王文甫家饮酿白酒,大醉,集古句做墨竹词。”“以诗为词”的集句词出现在元丰、元祐时期,正是宋诗渐趋隆盛之时,反映了北宋词人创作的一个重要倾向,有意打破“词为艳科”的屏障。但这些集句词并没有引起学界的高度重视,至今没有专文论及。“以诗为词”应该说是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人是对词的发展作出的重大贡献。而吴致尧、闻人祥正、胡伟、史铸、陈毕万、李龏等集句诗中出现的“以词为诗”的现象,正好补充和丰富了“以诗为词”反命题的内涵。这是因为,其一“以诗为词”表明了苏黄等人对诗词的认识与胡伟、李龏等人“以词为诗”的认识是一致的,只不过路径恰好相反;也就是说他们持有相同的诗学观和词学观,都认为诗词是一家人,不可分割。其二,如果只有“以诗为词”的实践,而没有“以词为诗”的实践,很明显,诗词一家之观念就缺少了另外一半的检验,所以有必要在南宋中后期出现大量的“以词为诗”的创作实践。
其次,“以词为诗”可窥词体地位的不断提升,在南宋后期达到与诗同等的高度。我们知道,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词体虽然在五代就已经成熟,但在北宋初期,一般文人认为词为小道,词为艳科,词的地位实际不高。在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开始编纂的大型类书《文苑英华》中就可以看出词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文学,因此该书没有收一首词作。同时,从北宋初期文人的笔记中也有类似的记载,欧阳修《归田录》卷二就说:“钱思公(惟演)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时,尝语僚属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欲阅小词。”读词是钱惟演的喜好,可是放在上厕时阅读,说明词在文人心目中是由衷喜欢的,却又不能给它一定的地位。只有到了北宋中后期,在苏轼、黄庭坚、秦观等人的努力下,才让词的地位才有本质的提高,也才有了后来李清照词“别是一家”的理论。
在南宋中后期,随着词体地位得到进一步提升,一些诗人开始把词句引入诗中,便出现了“以词入诗”的众多案例,但这一信息没有引起学界足够的关注。“中兴四大家”之一的陆游,他一生写诗九千余首,词一百三十余首。他的诗歌创作中就大量存在“以词入诗”的情况:《秋雨三首》其二“谁知病客悲秋意,尽在空阶点滴中。”就用了温庭筠词《更漏子》词句“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醉书山亭壁》“飞升未抵簪花乐,游宦何如听雨眠?”就用了韦庄《菩萨蛮》词句“画船听雨眠。”《游近村》“乞浆得酒人情好,卖剑买牛家事兴”就用了苏轼《浣溪沙》词句“卖剑买牛真欲老,乞浆得酒更何求。”诸如此类,举不胜举。闻人祥正、胡伟、史铸、陈毕万、李龏等人的集句诗开始大量引入晚唐五代花间词人和宋代本朝著名词人宋祁、二晏、张先、欧阳修、苏轼、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朱敦儒、李清照、张孝祥、辛弃疾等的词句,从中可以看出,集句诗人引用词句最多的是苏轼8 句、欧阳修7 句、朱敦儒4 句,还有二晏、南宋张孝祥等人,分布了从晚唐五代到南宋中后期的整个词坛。而且越往后本朝词人越多,说明词的地位已提升到与诗同等的高度!
第三,“以词为诗”表明在南宋以后诗词的相互渗透,昭示词体地位的进一步提高。在南宋,诗词之界限已不那么严格。这在南宋胡仔、王灼等人的批评中,都可看出他们有意淡化诗词之间的界限,王灼就曾说:“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或曰:‘长短句中诗也。’为此论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诗与乐府同出,岂当分异。”王灼认为诗与词同源,不应该有严格区分。今人刘庆云先生亦认为,南宋、元初诗话“多主‘诗词一理’说”,则从诗话角度说明南宋后期、元初阶段诗词两种文体已经没有明显地区分。《四库全书总目》之元·李继本《一山文集九卷》提要云:“……其诗文俊伟疏达,能不失前人规范。长歌纵横磊落,尤为擅场(长)。中有学李白不成,流为卢仝、马异格调者。好奇之弊,其失不免犷而野。然愈于翦红刻翠,以词为诗者多矣。”李继本文集中的“以词为诗”,实际上是诗体向词体的靠近,这在元代已不是个别作家为之,而是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我们还可从近人张德瀛《词征》对“元人诗宜入小令”的评论得到证实:
李宾之论诗云:“宋之拙者皆文也,元之巧者皆词也。”今观元人诗,如袁通甫(易,引者注。下同)之“象管乌丝题往事,玉箫锦瑟负华年”,郝伯常(经)之“桃李东风蝴蝶梦,关山明月杜鹃魂”,虞伯生(集)之“一径绿阴三月雨,数声啼鸟百花风”,袁伯长(桷)之“晓沐缓垂苍玉佩,晚妆愁带紫罗囊”,顾仲瑛(瑛)之“池上桃开销恨树,阁中香进助情花”,陈刚中(孚)之“芙蓉夜月开天镜,杨柳春风拥画图”,杨铁崖(维桢)之“一双孔雀衔青绶,十二飞鸿上锦筝”,萨雁门(都刺)之“螺杯注酒摇红浪,彩扇题诗染绿烟”,宋显夫(褧)之“龙头泻酒红云艳,象口吹香绿雾斜”等句,皆宜于小令。若以之入诗,气格卑矣。
此段涉及到元代郝经、虞集、杨维桢等著名诗人的诗句,说他们的诗宜入小令,这恰好是诗体向词体渗透的结果。当然还有更多的明清诗话表明诗与词的不可分割性:《怀麓堂诗话》云:“诗太拙则近于文,太巧则近于词。宋之拙者皆文也,元之巧者皆词也。”《一瓢诗话》云:“宋诗似文,与唐人较远。元诗似词,与唐人较近。”《养一斋诗话》云:“宋诗似策论,南宋人诗似语录,元诗似词。”《北江诗话》云:“至元而诗与词更无别矣。”这些诗话或词话说明南宋以后普遍存在诗词相互渗透的倾向。在明清诗人创作中,也有类似的情况,清徐釚撰《词苑丛谈》卷一云:“贺黄公(裳,引者注,下同。)《词筌》曰:词家多翻诗意入词,虽名流不免。吾常爱李后主《一斛珠》末句云:‘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杨孟载(杨基)《春绣》绝句云:‘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此却翻词入诗,弥子瑕,竟效颦于南子。”在此批评明代杨基翻词为诗现象,其实正说明明清诗词的相互渗透,有过之而无不及。揭橥词体地位在明清的进一步提高!
最后,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以词为诗”现象揭示了词体发展对宋代宫词的影响。因为上述“以词为诗”现象主要存在于宋代集句《宫词》中,因此有必要进一步申说。李鹏、王娟撰文从“宫词与唐五代文人词的题材取向”、“宫词意象与‘花间词’的富贵气”、“宫词意象与宋初词的伤婉基调”三个方面讨论了唐五代宫词与唐宋初词的影响,论述建立在坚实的文献基础上,结论令人信服。那么,我们可否这样认为,唐五代宋初词中的“富贵气”和“伤婉基调”反过来又影响宋代宫词的发展呢!因为集句宫词大量出现是在南宋理宗以后,这说明宫词在极力捍卫传统“花间词”和北宋词的题材和价值取向。“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和答……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帘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以宫怨为主体的集句宫词所展示的境界正好与此“词境”一致!
集句诗“以词为诗”的现象,正好让我们看到词这种新的文体在宋代出现的新风貌。“以词为诗”丰富了“以诗为词”命题的内涵,同时也看到词的地位不断提升,诗词渗透的倾向。这就是我们从宋代7 家著名集句诗人的集句诗中得到的诗学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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