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

◎辜妤洁

辜妤洁，第十一届、第十二届、第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首部长篇作品《风筝有风，海豚有海》上市当月列开卷虚构类新书排行榜第九名。短篇发表于《萌芽》、《南方文学》、《格言》、《中国校园文学》等杂志。已出版《风筝有风，海豚有海》、《致樱花树先生》、《像个孩子》、《惠理的时光》、《就算海水淹没岛屿》等多部作品。

贫穷就像一根沾满盐巴的绳子，紧紧地勒着我的理想。

你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若干年后，或者这一生，会和写下这句话的人发生什么关系。你只是很奇怪，老家洁白的墙壁上怎么会出现这样一句突兀的话。如果不是外婆及时冲进来，你甚至想要将这句话从墙上抹去。

那是你第一次回老家，确切地说，那只是你妈妈的家。

这里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陌生的，包括你的外公外婆。好在因为血缘的关系他们对你还算友善。而邻居家的大黄狗就不一样了，它总是盯着你的小腿，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咬你一口。

你不喜欢这里的很多东西，但也说不上讨厌。就像坐火车时看着窗外一样，那些风景虽然离你很近，但你觉得与你无关。这里的一切在你看来也都像窗外的风景一样与你无关。你只需要陪着妈妈待上几天就可以解脱了。如果不是外婆执意要妈妈带你来，你恐怕会一直待在距此地千里之遥的C城，一个苍白忙碌的城市。

从你外婆的口中，你知道你的妈妈已经十二年没有回家了，那刚好是你的年龄。你没有去多问你的降生和妈妈的离家出走有着怎样的关系，你只是好奇，西厢房的门为什么挂着一把大锁。

于是你撬开积满灰尘的窗子，爬了进去。那是一个箱子和书的世界，一个又一个箱子，装满了书，但还是装不完，地上，床上，都是书和杂志，凌乱不堪。

那时候你刚刚喜欢上阅读，于是你从地上拾起一本书，弹掉上面的灰尘，翻了几页，不是你喜欢的那种小说。你打开一个又一个箱子，就像盗墓贼进入了一个藏满珠宝的墓穴。推开床头的那个箱子后，你发现了那句写在墙上的话。你愣了一下，然后，身后就响起了外婆的呵斥声。

那是你舅舅的房间，你的妈妈对你说，他比我还早半年离开家。

你没有说什么，从小到大，或者说从你看到爸爸的手掌狠狠的甩在妈妈的脸上并且骂她贱货那一刻开始，你就决定沉默下去。

你回忆在舅舅房间的墙上看到的那句话，再加上妈妈的话。你想，舅舅是因为贫穷才离开家的吧，那随后离开家的妈妈也是因为贫穷吧。

这想法让你觉得他们年少时的决定是与你无关的。这想法让你感到轻松。你不想对任何人有所亏欠。包括你的父母。

随后的几天，你大多数时间都耗费在了老家后面的山上和前面的山溪间，山上有野果和你在动物园你没有见到过的小动物，溪水中有你没有养过的鱼。你喜欢这些东西，它们让你看到轻松，那是和大人们在一起时无法拥有的感觉。

你希望能将这种感觉尽可能长久的延续下去，但你妈妈问你是和她一起回去还是独自一人再在老家玩几天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临走的时候，你又悄悄地溜进西厢房，拿了几本书，塞进了书包里。

拿起那几本书的时候，你只是想用它们来消磨掉你接下来的漫长的假期生活。却没有想到，它们可以改变你人生的轨迹。或者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十二岁，本命年，该有此劫。

就像这篇文章的题目一样，《舅舅情人》。你从舅舅房间拿起几本书中的一本。作者是王小波。

如果说你和从未谋面的舅舅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那大概就是同是在少年时代喜欢上了阅读，喜欢上了这个叫王小波的已经去世的小说家。

你的舅舅后来选择了王小波的路，用尽一切去追求智慧，而你，心甘情愿地在阅读的时间中沦陷。你的故事你的想象力全被你压抑着，有生之年，你不打算写出一个字。

你恐怕已经记不得是在读了多少本书之后，才读到你舅舅的书的。你只记得那是一个旧书店，只卖一些折扣打得很低的书。你当时并没有想过要买书，但还是习惯性的从书架上抽着，翻着。

然后你就看到了你舅舅的书，简短的作者介绍和照片上和你妈妈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让你心里一颤，终于被你看到了。当你读完舅舅写的序言的时候，你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你就那样站着读完了那本书，书店的老板以为你是个穷学生，没有钱买书，才这样干的。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只看不买，最后搞得他只好将那些被翻烂的书当废纸卖掉。

但你掏出钱的时候，他惊讶了，他问你为什么要买一本都已经被你看完的书。你羞红了脸，想了想说，我大概还要看第二遍，甚至第三遍。

你开始时不时地问你妈妈一些关于你舅舅的问题，当然是在爸爸不在的时候，但即使是在爸爸不在的时候，你的妈妈也不愿意和你谈论她的过去，她的家人。似乎一旦她说出了真相，你就会鄙视她一样。

你感到有些后悔，从在老家发现你有一个舅舅，到回到C城在一个旧书店里发现你舅舅的书，已经过去了七年，七年之中，你从来没有想过你舅舅是否还活着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认定他已经死了呢。

事实上他确实活着，在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孤独甚至是狼狈地活着。

十九岁这一年，你决定离家出走，去寻找你的舅舅。你想给他爱，给他他的父母和姐姐没有给过他的爱。你对他一无所知，又似乎知道他的一切。他的书已经让你熟悉了他的灵魂，再加上他的姓名，他那张酷似你妈妈的现在可能已经苍老走形的脸，还有一段简短的文字介绍。这对于你来说已经足够了，甚至太多太多了。多得让你不能随心所欲地想象。

在没有看过他的书之前，你曾想象过他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少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着一本又一本的书。突然有一天，他决定出去看看，可是他又担心他走了，他的书会有危险。于是他买了一把巨大的锁，把钥匙交给他的妈妈。并嘱咐她说不要让任何人进入这个房间，包括他的家人。

他临走的时候告诉父母，大概还有他的姐姐，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然而半年过去了，他一点音讯也没有。于是他的姐姐外出寻找他，从那以后，他的老家就失去了他和他姐姐的消息。

想象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你尝试过探测，但每一次都被你妈妈拦住。直到十九岁，你终于可以摆脱你的家，那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地方，而你却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这一点，离开的时候，你只觉得那是一个牢笼，禁锢了你所有的憧憬。

就像你妈妈的妈妈没有去寻找你舅舅一样，你的妈妈也没有去寻找你，你想应该是这样的。和你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爸爸是不会允许你的妈妈随便外出的。

你第一次独自外出，却不是要寻找你的亲生父亲，而是去寻找你的舅舅。你固执地相信你的生父已经死了，即使有一天他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也会觉得他已经死了。

漫长的旅途，冰冷的车窗，你这一次看窗外的时候，突然觉得那一切风景都是属于你的了，哪怕窗外是一片黑暗，你也觉得那黑暗是你的，那黑暗里的一束光也是你的。

在此之前你只和妈妈外出过一次，那已经是七年前了，是妈妈下了多少次跪，哭了多少次，你那名义上的爸爸才答应他们回去的。然而你知道，你爸爸突然改变的态度不是因为妈妈的可怜，而是他在外面有了一个更让他着迷的女人。只可惜那女人对他不着迷，只对他的钱感兴趣。

你突然回想起来，在老家待够爸爸承诺的天数要返程的时候，你妈妈让你多玩几天的意思是，让你再也不要回到C城那个家了。

可是你却选择了回去，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去，在那时候，你好像还没有勇气和妈妈一起承受一个粗暴的失意的男人。

你突然发现，其实爸爸，妈妈，舅舅，外公外婆，他们的行为举止都不难理解。最难让人理解的，居然是你自己。这发现让你打了个冷战。

你第一个目的地是L城，你不确定你的舅舅是否在那里，但是你想也许会在那里遇到只是路过的舅舅。因为他的书中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L城。他在那里遇见过你妈妈，但是他们很快就分开了。书中也没有说发生了什么，你只能去想象。

也许身处其中的时候才能明白他们的苦衷吧。

到了L城，你去逛那些在脑海里已经逛过无数次的街道，茫茫人海，没有你要找的那一个。你开始借助网络。舅舅的书就像一张寻宝图，他不断地提示着你，漂泊，网络，只要不离开关键词，终有一天，你会遇到他，尽管你知道那并不是你的终点。

五年过去，你已经快要淡忘你的初衷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些献媚的男人，生存和生活，使你不停地打着转。你以为已经走了很远，你已经走得很累了，可是低下头，却发现起点就在脚下。

二十四岁这一天，又是你的本命年，就像一个轮回。十二年前你在老家发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十二年后的今天，你会遇到什么呢？

你待在酒吧里，小口地喝着红酒，这个时候你不希望任何人来搭讪。你知道黑暗中有很多男人盯着你看。你虽然不了解自己，却太了解他们了。他们就像你名义上的那个爸爸一样。

也许你此刻正经历着二十四年前你妈妈所经历的事儿。你想，你一定不会像妈妈那样傻。

可你还是像你妈妈一样喝醉了。这时候终于有一个人鼓起勇气走过来。

那个人很瘦，还有一张忧郁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你是我的舅舅对吧？”你笑着问他。

“是的，我是你的舅舅。”他也笑着回答。

“你能抱一抱我吗？终于找到你了，我好累。”你哭了，无声地哭了。

你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你感到很冷，你希望身边躺着的这个男人能醒过来抱一抱你，和你一起就这样坐着等待黎明到来。你突然觉得，一切都只是你的臆想。你根本没有舅舅，更不会爱上他，你只是一个中毒的少女。这毒药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