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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往事

2013-11-14江伟民

草原 2013年11期
关键词:石锁石磨石头

□江伟民

古 巷

斑驳的两面高墙, 围成一条窄小幽长的古巷,也围成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完整的,或零碎的;凄婉的,或美丽的;动人的,或残忍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故事就开始上演了, 也许一直延续到今天,永远也没有停歇过——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同的月光,不同的落叶,到头来却改不了一样的结局。

一块青石头的硬度, 能够抵御锋利钎凿的敲击, 却经不住长年的流水和一双双肉长的脚脚下的鞋的摩搓。光滑,光溜,触摸的手感十分舒服。岁月让这些冰凉的石块变成了少女一样滋润的肌肤。

不知哪一个朝代的哪一个祖先把一块块青石安置在了高墙围成的巷弄里,几百年来, 人们像韭菜一样一茬接一茬地上面走着,也不知是哪一个雨天晴天,石板表面上最后一丝锋利, 在割破一双脚丫流出鲜血之后, 也被脚板搓得平整起来。

此时原本的白墙黛瓦也就上了年纪长了斑纹,鲜亮的色泽转成阴暗,这样的变化竟然不着一丝痕迹。 甚至让你觉得昨天古巷还是年轻的, 只是一夜之隔便恍如白了头的伍子胥一样。 当这一切都完成的时候, 抬过石头砌过墙的一茬人早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他们相约着走进与村庄一山之隔的另一处埋在泥土里的房子里去。 在那里他们的灵魂依旧扛的扛抬的抬,砌一面新墙建一条新巷。 庄稼人,手艺人,习惯了,怎么歇得下呀。 可怎么的他们也就歇下了。 歇不下的是他们的继任者:新一茬的韭菜。

与父辈一样, 他们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创新,一样砌着青砖黛瓦马头墙,一样围成青石板的巷道。 一个村庄在他们的手中得到了延伸,扩展。 在一座座新的宅院里,婴儿新鲜的啼哭一刻也没有停止,因为每一条古巷都是母体连接幼儿的脐带。

古巷伸向哪,故事就伸向哪;小巷通向了石桥下的石潭,故事也通向了石潭。那是一个死亡的故事, 两个出了轨的男女在奸情暴露之后,女的骑了木驴,男的绑了石头沉了潭……一种野蛮在历经数百年之后,还能成为恐吓孩子的谶语:别哭! 再哭,看把石井里的鬼魂哭醒了,爬出来把你给背去!

野蛮规范着秩序的同时, 一种被那个时代过分追捧的荣耀以另外一种方式,帮助统治着禁锢青草般鲜活的思想。横竖交错的古巷上骑着好几座牌坊,表旌忠孝节义。 上面的圣旨恩荣代表着当时最高统治者的态度, 级别之高当真无可比拟。是而《新安家族》一剧中,得到皇上下旨修缮一新准备庆祝的汪家义字牌坊,被皇上的另一道圣旨拉倒之后,那份凄惨和苦楚, 岂是三两句话说得清楚明白的?

终于有一天, 我的脚印踩踏在了古巷的青石板上。 我不会妄图用审视的眼光去揭开属于古巷记忆中的所有故事,我只想用我的脚去踩踏新的更多的故事……

“上国栖迟岁欲终, 此情多寄寂寥中。 钟传半夜旅人馆,鸦叫一声疏树风。古巷月高山色静,寒芜霜落灞原空。今来唯问心期事,独望青云路未通。 ”独自吟诵处, 樵夫担柴而过, 一缕晨光探进身来,空气中好多好多的尘粒欢呼跳跃着,充满了青春和希望。人,一下子也跟着轻松起来。

天 井

应该说成一扇向天空敞开心扉的窗子:天井像一个长方形的口子,笔笔正正对着天空。 围成长方形的四面不仅仅只是墙体,一般地说,大门入口的挡壁正对着正堂,正堂的左右两侧为房间,清一色木板竖成,雕成春夏秋冬四季图案,简单一点的也要梅兰竹菊或者岁寒三友。 正堂处八仙桌、太师椅,正中间大抵少不了字画对联。这里的字画被尊为“中堂”。用清代官名来称呼,可见其尊贵程度。

天井只在徽州老房子里才能看到。有天井的老房子, 它们的主人都是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是乡绅,就是新贵, 享誉明清两代300 多年的徽商及其后裔, 把一幢幢有着天井的老房子带着走进21 世纪的时空中来。 从那些虫蚀的柱子上,可以读到岁月扯烂的斑迹。

天井正下面, 对着的是平平整整的石板铺成,比天井略大一圏的长方形,四角都有一小块圆形的石盖, 盖上凿成梅花般细眼,用以排水。 讲究的人家,还在石板上摆上两口对称的大水缸接天水。直观上, 天井能让主人和外面的世界更加畅快接触, 这可是一个窄小的窗子所不能给予的。 晴天,洒进家的是温暖的阳光,雨天,飘落的是水滴,至于雪天,更是一幅美丽景象,成千上万朵六边形精灵,争先恐后从茫茫世界挤着往天井里涌来,那些清石板一下子就被染成洁白。 此时, 天井的主人总要用上几根手指捋上几捋或长或短的胡须, 说上几句文绉绉的大白话:好啊,好啊,四水归门堂,瑞雪兆丰年。 后半句自然好理解,毕竟是小学语文课本上就有的。 前半句其实也不难,说白了就是一句“财源四处来”的意思。不甚精确,却大抵不错。 说话的主人作为一家之主,在这种“财源滚滚”的好日子里, 总要紧急或者悠闲 (取决于他的脾性)地召开家庭会议,商议一家人明年的发展大计。

天井的另一个用途是留给徽州女人的。 一般的庄稼人家,夫挑妻背的一个山上干活,一个屋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日子艰苦却也其乐融融。 要是娘家是殷实之家,又被门当户对了一回,嫁入的婆家也是要一个包袱雨伞背了走沪杭做生意的主,那么,这位徽娘的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注定是风光和惨淡并存了。说其风光,是不用劳作便能吃饱吃好肚子, 只是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做些女红。说其惨淡,那是一个日子接一个日子的空房独守,碧海青天。 这个时候,天井的作用,就大了起来。 更深夜静,月光如洗, 这位风光和惨淡并存的徽娘对着天井,把一缕相思托寄明月。若逢狂风大作,雷电交织,一个娇小身躯只能依靠软绵绵的被子。日子在相思中溜走,皱纹在日子中爬上额头。直到有一天,一只青鸟从天井上飞落……

时空飞转。 眼前那一个个横在头顶上方的大窗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道风景。 内敛的徽州人开着小小的窗子,谨小慎微地做人,却在磨砺中,开阔了心胸。我想,这才是天井真正本真上的意义吧。

老 屋

老屋老了,整个身体长满了蒿草,爬满了青藤。 老屋就像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随时都会倒下去,再也直不起身子。老屋的主人离开它总有百多年了吧。 百多年来, 老屋见证了主人的后人经历富贵贫穷强悍懦弱,老屋随着主人的后人、后人的后人一直走到今天, 走到自己作为一间房子的最后时光。

老屋老了, 支撑它的12 根立柱,32根冬瓜梁,没有一根是完整的。有的烂了腿脚,有的烂了颈腰。 更为甚者,早已悬空而挂,依仗其他兄弟姐妹的力量,不使自己坍塌下去。这些支离破碎的零部件,从主人花价钱从深山处把它们买来,雇上木工,经历去皮修身的疼痛,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成为栋梁之才到今天, 早已超期服役,不堪岁月的侵蚀。

老屋老了, 随着一起老去的是那些每时每分都要亲历风霜雪雨侵扰的墙体。 原来的白色肌肤已变成灰暗而毫无生机,四面墙体清一色长上了赫红、暗红的斑点。 更惊心的是,墙体业已扭曲,或凹或凸,从它身边走过的行人,无法气定神闲地站住脚根仔细地多看上几眼。 “老了,老了,有什么好看的? ”老屋责怪道。老屋心中想的是, 它也有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段时光里,老屋被大家叫做新房。主人盖好新房后第一个春天, 就骑上一头高大的蒙古马, 抬着花轿迎娶了三村十八寨里最美丽的姑娘。

沧海桑田,英雄迟暮。 从山坞里跑出一阵大风,老屋受了凉,身子不由一颤。

老屋的身上最为完整的部位是门楣上的砖雕。 砖雕长3 米,宽80 公分,雕有人物、房屋、树木、马牛。 整幅作品体现着农事的生产和交易过程。

老屋老了, 它会在一个不经意的夜晚倒下。 它知道,只有真正倒下的时候,它才算完成了作为一间房子的所有使命……

牌 坊

金銮殿上, 一个叫许国的人久默无言,长跪不起。 他在为竖立在家乡歙县中和街(曾叫“解放街”)上的几块石头跪着。

“许爱卿,此次回乡造坊,为何超时呀? 别说四脚牌坊了,就是八角的也造起来了。 ”皇帝说道。

“谢主隆恩,臣造的正是八脚牌坊。 ”许国三稽,口中高呼万岁。 其中两稽半是为石头代磕的。

没曾想,姓许的真就造了八脚牌坊。皇帝自知失言, 却亦做声不得。 开了金口,自是不能反悔。这个被套住话头的明万历皇帝叫朱翊钧。

这是一个有关八脚牌坊来历的传说。说故事的人只说得眉飞色舞,听故事的人也听得神采飞扬。无论如何,夸的都是家乡人的本事,自然高兴。

在当时一般臣民只能建四脚牌楼,否则就是犯上。而当时徽州达官显贵、乡绅巨贾众多,四脚牌楼林立。许国作为地方的骄傲,如果只是造一座四脚牌坊,无法体现他的官重威显。 怎样才能建造一座与众不同的牌坊呢?许国灵机一动,就想了这个“先斩后奏”的点子。 许国建这座牌坊前后共拖了七八个月才回朝复命。于是就有了文中开头那个模样。套得万历一声“如此长时间,八脚也造好了”之后,许国所建的石坊也就“合法化”了。这当然是传说,不过据专家考证,全国就只有这么一座八脚石坊,恐怕也算是“下不为例”了。

在我看来,与其说是许国的机智,倒不如说是万历帝的仁慈更为合理。 朱翊钧在位48年,从万历16年开始,便不再上朝,从此在后宫呆了足足30年……许国石坊建于明朝万历年十二年即公元1584年,当时朱翊钧20 出头,离避退后宫不上朝仅6年时间。 从10岁即位以来,便受大臣掣肘,因无法将自己喜爱的妃子所生的儿子立为太子, 竟以不上朝反抗。

许国是嘉靖、隆庆、万历三朝重臣,朱翊钧自然不敢过于责罚。 许国的狡黠为自己在当地树立了良好的威严。 这威严一树就是400年。 代表着许国威严的那一块块重达数吨的石头, 在接受每日日晒雨淋的洗礼中, 也在接受着当地以及外地慕名前来的游人的膜拜。

歙县是“牌坊之乡”,一个县域大大小小石坊百余座, 座座都有自己的故事。

城西的棠樾牌坊群,一群七座,以忠孝节义一字排开,连接成小半个弧形。 为什么不建成笔直的一排, 我没有找到有说服力的说法。姑且略去。石头作为表达忠孝节义的表征,却是由来已久了。 忠孝义三字好说, 毕竟代表着当时社会伦理下的光荣。 一个“节”字,却多少引来后人的许多不同评说了。 从一而终的说法在今人面前多少是苍白的, 而在当时社会里却被统治阶级所极力推崇。

“一处处冰冷的石头接缝处,仿佛能够听见里面低泣。 ”我的这种描述,多少带着主观色彩,却也绝非空穴来风。 明清300年间,抛妻别子的徽商在富庶的杭沪赚得大把的金钱外, 除了必要的建房修祠等树功立德的事情外, 还要娶上一两房小妾,繁衍他们的后代,而守在故土深院之中的原配也就只能清灯古佛了此残生了。 只是这样做的结果却还没有真正圆满,只有当男人壮年谢世,女人自此十多年或数十年不再事人,等到她去世后,方可由族长之流上报官府朝廷, 获得批准, 族人才能筹了钱财树上一座由石头构成的冰冷的贞节牌坊, 彰表这个女人从一而终的一生。

时间淡化了一切。 如果没有这些石头,人的想象就没有了附着,想象也就空泛了。 一个绵绵细雨的日子,我来到了棠樾,用手擦拭着沿牌坊石条流下的雨滴,指尖有了泪的咸味。

埠 口

渔梁坝上,一块块吨余重的大石头,被千年流水冲刷得凹凸不平却光滑细腻。 这些石头与石头之间,石榫头东头连到西头,南头连到北头,像赤壁之战时的曹家船只,前后左右锁在一起。这样的结果是, 再大的流水也只能损其平整的容颜, 却对一个石头连起的整体——有着“南方都江堰”之称的渔梁坝——无可奈何了。古徽州有着许许多多的埠头,渔梁坝, 这一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当属埠口魁首。

有关渔梁坝的记载有不少, 却对一个个更加具有普遍却没有代表意义的埠口少有文字的流传。其实这是正常的,每一个清晨或黄昏, 每一个春和景明或霪雨霏霏的日子,都在发生着故事,这些故事绝大多数是平凡的, 不需要一个时代去过多记忆和过多感悟。 对于一些写不进经史子集的物事, 从来都会在不经意间被忘却, 只等后人的双手再去翻看曾经的历史时才会觉出那分遗憾来。水,让一个世界干净而宁静下来。水,也让一个个现在荒凉的埠口在过去的一个年月里热闹非凡:吆喝声,叫骂声,调情声,哭泣声,叮嘱声……只要你能够想到,就已经发生了,在一个个岸水相接的埠口。

咀嚼“无徽不成镇”的来由,得出的答案却是与一个个有名无名的埠口相关联。古老的徽州人,只有迈开大步走出固有的地域界线, 才有可能在沪杭商贾云集之地,展露徽商的特有风采,才能让自己的名字记入厚厚的历史典籍。 徽州也因了几代十几代数十代人的共同努力,而成就一个时代的符号。 响当当, 亮堂堂。

现在一些埠口打造成了旅游的景点。 当它们被标榜成“徽商从这里启航”时,心中的那份荣耀自是不言而喻了。也许刚一开始它们还会脸红, 还会说徽商启航的地方并不只是在我这里还有许多兄弟姐妹们也出了好多力之类的话。 只是时间一久,赞誉一多,想不是都难的时候,自己亦会飘飘然起来,仿佛承载徽商的唯一通道或出口就是自己了。 人是如此,物当亦然。

沿着一条新安江从上往下, 或者从下往上地游走,只消稍作留意,就能看到许多码头。 这样的码头大抵变换成了钢筋水泥的模样,气派大方,再大的轮船也能靠岸。 就在这些气派的大码头左近,只要你肯寻找,也许能在一大捧蒿草下面,就会发现一些码砌整齐的石阶。 作为当时的埠口, 这些石阶已经被一个时代遗弃了,没有人会去注意它们,问问它们的来历。 它们自己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岁,只知道300年或者400年前, 它们被几双大手从大山深处抬到这里,砌成埠口,供人上下船供人送别供人团聚……那个时候, 踩在上面的有孔武有力穿着妻子纳的千层底的大脚, 也有穿着漂亮绣花鞋的三寸金莲,一天下来,要听好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的内心里或撕心裂肺,或牵肠挂肚,只是表面上始终挂一张笑脸,挥着手绢和远去的白帆作别。岸上的船上的两双手在一个寒意浓浓的春风里僵硬定格。

作为今人, 我们只能去想象那些曾经和过往。 作为一处见证了历史的埠口,留在它们心里头的记忆底片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发黄模糊。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一首徽州儿歌,简简单单16 个字, 却涵集了许多文字都无法精确说明的意义。 在一个个埠口上发生的“往外一丢”的故事,只是徽州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组成,现在尽管不再重演,但“往外一丢”中的那份进取、决绝和豁达,却不是什么人都学得去的。

榨 堂

两根好粗好粗的树,掏空了身子,上下一合,就形成了木榨。用水碓舂细了黄豆、菜籽、桕子、桐子——包括一切可以被榨成油类的植物籽——用一堂敞锅蒸熟后——榨油师傅开始“踏箍”,先布好铁周, 稻草铺了底, 把熟料往铁周里一放,用双脚踩实了,堆成高高的一摞,像透过放大镜看到的一摞饼。 待到一榨堂的熟料都踏成了箍, 就开始往木榨掏空的腹部一个铁周一个铁周地 “上榨”,然后用悬空的石锁撞击楔形的榨杖, 通过榨杖挤压榨身里的铁周圈成的料, 最后压出料里的油来。

榨堂就是一个打油的地方。

一般的小生产队里,也就一副木榨,就够用了。程家堨不仅是个大生产队,还是程家堨大队所在地, 一个大队要管十个生产队,一个榨堂自然得有两副木榨。两副木榨面对面正对着, 木榨的动力部分就是悬空的石锁。动力部分不能正对,否则榨堂小了, 石锁挥舞起来, 容易伤人。因此石锁都是斜对着的。一到榨油季节,榨堂内里里外外都是人,各负其责,从舂、蒸、踏、上、打一系列下来,都要专人在场。最热闹的是打油,两副榨要是凑巧儿一起使力的时候, 那喊叫声就足以叫一榨子油吓破了胆子往外流。

父亲是打油师傅。 他的本事是从爷爷和叔公那儿学的。 爷爷不光光会管水碓打油,还会做教书先生,当医生,开药店……会得太多, 也许在某一个专项上的本事就不及父亲了。 父亲学了爷爷的一样本事, 又跟着专事打油的叔公重了师。因此这一样本事,足让父亲在他那个时代风光无限。

说说榨堂的动力机构。 石锁壮若锁,百斤左右,中上部位两个眼,穿两木销,由两根粗粗壮壮的绳子, 反复绑牢挂定木榨上空的梯形木架上,由人牵引发动。楔形榨杖受力的一头嵌了铁箍, 可以提高榨杖的使用寿命。 从物理学上说,硬碰硬的撞击, 能量损耗少, 可以少做无用功。 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部件,那就是由质地上好的硬木制作而成的条状 “木垫”。 榨身放上铁周箍成的油料后,由两根榨杖分上下层分别挤压榨身, 一层用力就能将另一层挤出空隙, 有了空隙就添加“木垫”,反复均衡地上下用力,木垫也就越垫越多。 因此,一副木榨只须两根榨杖和若干木垫就可以完成整个榨油过程。

以人力为动力, 那么不消说扛石锁的就是个苦力活了。 榨堂刚上完料,需要多人出力打“热榨”,龙头处两人站立石锁两旁,各持石锁一面绳索,负责石锁的撞击方向不偏不移,后随一人,专事用双手推石锁屁股,算是加力器。 再后就是4至6 人不等的“拉尾巴”了,石锁上挂两条麻绳由众人一拉一放, 帮助石锁完成一次撞击周期。 这些只是感觉上看到气势大,其实一点也不“悲壮”。 称得上“悲壮”一说的是“单人榨”。 榨工光着上身,身上泛着黝黑的汗珠, 两只粗壮的手拽住石锁, 一个用力托起石锁背对榨身走上三五步, 口中喊道: 唉——唷个——勒——嗬——勒——,紧接着扭转身子,盯准了榨杖,放飞石锁,只听见“嗵”的一声,那就是撞正榨杖了。 其实也有撞不正的,弄不好就会坏了榨杖或石锁。 因此没到一定功夫是打不来“单人榨”的。 “单人榨”的喊叫是为了给自己加油,也是在呼出一口郁气,这是非常重要的。 有的新加入的榨工一喊就脸红, 一脸红就更不敢喊,甚至就打“闷”榨,这样非常容易伤了身体。这种情况要是被父亲看到,非得骂得他喊出声来不可。 父亲说,公鸡打鸣,一开始叫的时候,也不是很好听,更加谈不上悦耳, 只要叫得时间长, 不就好听了。 新榨工只好红了脸地叫。 叫过几回后,他便顺利通过羞怯关了。

那时候,我个头太小,只是拉过“尾巴”,没使上力,也就没机会喊一个“唉唷个勒嗬勒”。 待到个头稍大,榨堂却早已完成使命并很快成为历史, 代替它的灵巧轻便的“铁榨”。

人类的聪明才智,推动着人类文明的进程。 这一进程,犹如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碾碎了一代人儿时的梦想和记忆……

石 磨

石磨分两爿,一为阴,一为阳;一为上,一为下;一固定,一转动。大抵阴磨在下,属固定磨盘。 阳磨在上作转动磨盘,通过磨槽之间的磨搓, 起到粉碎粮食的作用。

在家乡,石磨有大有小,小一点的石磨较普及,一般一个村子总有好几副。有磨的一般也算得上殷实人家, 可以在家里磨粉磨豆腐。没有石磨的也不打紧,邻里间互相走得勤,需要磨个粉呀豆腐呀,只消提前打了招呼就行。 在农村可不兴收取分文的费用,当然包括工夫费、场所费、服务费、折旧费,这费那费是社会进步之后带来的。 一家人 “围个炉子就不冷,吃个半饱耐饥寒”的年代,石磨的工作量本来就特别少,要不是乡里乡亲的,东家西家凑着动动磨, 那一年到头还就“尘满面,鬓如霜”了。就是石头也是不甘寂寞的, 何况被人的巧手打磨得锋利能干的一副磨哩。 小磨靠的是人力, 一个“丁”型的木架子,牵了上半爿磨,不停转圈,白白的粉、白白的豆腐浆就从两爿石磨的缝中流出来……

大一些的石磨都属于公家所有,一般安身在水碓里,和石臼一起,以水碓水车转动为动力机构。 自然,水车的转动方向和石磨的转动方向并不相同, 这里面就要用齿轮来实现这种转换。 只是轴承是木头的,齿轮也是木头的,其强度虽然不能和现在的机械相较, 但在当时的时代可真省去不少人力。 从连接石磨的轴承齿轮上,可以看到现代文明的影子。 人和物都有影子,文明也不例外。

公家的石磨自然不能说转就转。 公家的石磨得在大家需要它转的时候才能转。 转之前,必是生产队里分了粮食,也一定让粮食在太阳底下晒干实了, 生产队长拿一只喇叭,站在村子高地上,一阵高喊:广大村民听清楚了,从明天开始,生产队的石磨开磨磨粉了, 大家赶快做好磨粉舂米准备……第二天天不亮,一座水碓的门口就能排上老长老长的队伍。 简单的生活,简单的幸福。 东家媳妇西家婆的, 平日里也难得说上几句体己话,这会儿,石磨把一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集中起来, 石磨也就成了一个村子百姓的感情联络站。

外婆家的石磨比家里的大一些比水碓里的小一些,应该叫做“中磨”。 外婆家在一个老高老高的山上, 石磨的动力不是人是驴。 驴在拉磨前,得用一块布蒙了眼睛,然后拉起上半爿石磨转圈。 驴一上力不是拉尿就是拉屎。 驴一边拉一边走,踩了自己满脚的屎尿不说, 还把一个木棚臊得让人受不了。 所谓懒驴上磨尿屎多,说的就是这个理吧。 外婆说,驴才不懒哩, 懒的是人。 现在想想也还真有道理。 只是我对驴的脸上要蒙块布却并不了解其中的深意。 外婆说,转圈哩,就那么个大的圈, 驴子要知道自己在原地踏步, 它才不走哩。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驴子并不知道自己在转圈。它只认定主人为它设定好了茫茫的征程。 对于这一征程,只要咬定牙关,就能取得胜利。可不是么? 等到驴磨好了粉、舂好了米,解去蒙眼的布条后, 它会发现自己早已从遥远的他乡回到了故乡。 如果不是自己拼了力气地走,怎么可能回得了家呢?

石 桥

一堆石头, 或平或竖或斜地摆放出了一轮开口向下的弯月模样, 桥就形成了。 桥一形成,就能跨过了一条溪流、一条江河。桥就是路,又不同于路。或者说,桥承担的是路的功能, 却比路多出了智慧。

石头垒成的石桥更是如此。

有了村庄,有了人类的活动,就有了桥。400年或者500年,乃至更久远的年月里,在一个只有百十来人的偏僻农村,没有设计师、工程师、物理力学专家,有的只是一些不认字的百姓, 和一两个在实践中和失败中摸索出经验来的石匠。有了他们的力气和思想,石桥就诞生了。

这只是我的想象。我在想象中,飞越了数百年,与我的先人一道,在一年四季经常泛滥的溪流边审视。 洪水肆虐的时候,多在梅雨季节,那时地里农活紧张,谁也无法忍受洪水阻路而耽搁生产,解决的办法就是制造出一座桥。

实验开始了。实验开始的时候,也就是智慧诞生的时候。 选材,起垛,架构桥的木头模型, 再把石头镶嵌上面……我曾经长时间地审视过一座桥的存在,桥梁的承受力往往取决于两个方面, 桥垛的牢固程度, 桥面倒镶在一起的石头的挤压能力。 桥梁垛靠着厚实的大地,也就有了厚实的力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石头是上好的青石,大自然恩赐的产物,历经数百年也难以风化, 只要挤压桥面的石头足够坚硬,桥就会足够坚实。 在人类双手和汗水的左右下, 无数块并不庞大的石头组成了一个整体, 像一块石头一样团结,也就显现出了团结的力量。

这桥叫石拱桥。 弓形的物体,从弓面上去挤压,只会让它更牢固。 邻家一位只喜欢抽旱烟的老人说。 他是个石匠,和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 他说话的时候,我年纪还小,甚至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但我相信他的话。 一个在石头上生活的人,还有谁比他更理解石头呢?

有水的地方就有桥。 有桥的地方就有行人炊烟,就有嬉笑怒骂。 一个古老的徽州,一个让世人刮目的徽商,都离不开石桥。 徽州古城的石桥,最有名的是太平桥、万年桥、高阳桥三座,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条练江之上。 其中最长的在千米以上,多达9 个孔,又名九孔桥。 立在江中的一个个桥墩, 模样就像古石器时代先人们制成的石斧, 很好地减缓了水流的冲击。 数百年来,它们见证了一起又一起洪波,却兀自岿然,淡看风月。 这样的桥与家乡的单孔石桥相比, 自然豪华了不少。 家乡的石桥只过人,过牛,过山上成熟的作物。

在我,却更加眷恋家乡的石桥。 家乡的石桥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的石桥也就没有有关它的任何文字记载。 家乡的石桥,于我是熟悉的,却又是陌生的。 我熟悉构成它的浸在水中的石头哪块有鱼,哪块石头会在春天开出叫不出名的黄色小花, 我却陌生它的过往和制造它的能工巧匠。

记忆是可以在一个阳光娇好的日子泛滥的。 家的对岸,桥的西头,总会在夕阳西下,红璨了很多的余晖的时候,走过我的父老乡亲和一头头劳作了一天的耕牛。斜斜光影中,也总会有挑一担玉米一篓小麦的农夫农妇, 扁担吱呀吱呀地从桥上走过,家的一头,投去的是孩子们喜悦等待的目光。一个眺望,就会让脚步从劳累中轻盈起来,脸颊依然盛开花朵。就算这些早已被汗水分成了一片一片的零碎花瓣, 那心底的幸福却是完整地和着晚风吹响。

今天,我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那条连接一个村落一片山地的石桥旁边。 爬满了石桥的青藤因了冬天的来临, 少去了往日的生气,蔫蔫地从桥面上挂下来,挂下来,离一条清流仅仅尺余距离。桥面长满荒草,只桥面中间,被踩出比脚印稍宽的印痕,显示着人类行走的迹象。随着石桥西头一个村庄的整体消失, 它的功能也正在逐步消退。

东头的村庄还存在着。 只是少了炊烟。 坚守在这里的大抵是一些上了年纪不愿进城的老人。 很难找到负担过桥的笑容了。

退尽了热闹铅华,远去了嬉笑怒骂,石桥依旧安静地存在着。 从它存在的那一天起,它就学会了安静。

半 塔

我是在一次偶然的夜行中看到它的。 那一天, 空中挂着一个明晃晃的月亮。半塔虽然矮了身子,依旧把远处的山遮出一片阴暗。我不知道,当时我的眼睛中掺杂着多少种感觉, 但有一种是绝对没有的。 那就是怜悯。

半塔不需要怜悯。 就像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样,从存在的时候开始,它就在直面人世间的冷暖, 直面无处不在的风霜雪雨, 直面时间这一公平的裁判剥蚀它的躯体……它倒去了半截, 留下了半截。 留下的半截还在等待时间的裁决。

那段日子,我以旁观者的身份,每天在它俯瞰的横江边散步, 感受着来自半塔的信息:寂静,淡雅,从容,古朴,沧桑,风韵。 半塔有一种分明的召唤时时在我的耳畔响起。

“我该去看看它了。 ”一个我对另一个我说。

“是的,该去看看它了。 ”另一个我对我说。

拾级一段并不平整宽不盈尺的山道,是不需要太阳的热量的。 我顶着一个锅盖般乌鸦鸦的黑云来到了半塔前。 很显然,我故意选择了这样一个日子。 这是一个少有人迹的所在。 或者说半塔在它还是一座完整的宝塔时, 这里会有许多香火和人流也说不定。 只是现在,对于半塔,我是一个不邀而至的访客。 满径的蒿草并没有花用我多少气力, 我就把自己掷放在半塔前了。

即便只是半塔,也需要仰望。

这是一座处在垂暮之年的古石塔。塔存四层, 或者准确地表达成它还有四层的高度。 仅此而已。 因为,向西向南的两面,已经塌陷了一小半,一个塔心露了出来,衣冠不整了。 塔顶处的绿色植物与周围的同类颜色一样,谈不上郁郁葱葱,却至少可以说生活得有滋有味。 它们借助半塔的断截处安了家。

借助文献资料, 我知道了半塔的名字,“半塔叫富琅塔”,又名“水口审皋”。位于休宁县海阳镇南面富琅村, 与巽峰塔隔溪相望。 建于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为楼阁式砖塔。 八角七层,现存四层,外形完整,残高约17 米。 砖砌突伸的重檐,工艺精细。塔砖长1 尺,宽5 寸,厚3 寸,上有“万历癸巳寅”或“万历癸巳宿”字样。这是有关半塔的所有记载,除此无它。

我在思索古人建塔的初衷。 一座石头垒成的塔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它在冷冰冰的文字叙述后面又充当了什么角色呢?有多少块石头组成?又要耗去多少人力物力?它的建造者除了流血流汗不说,甚至还会因此而丧生。 这样的付出可值得么?

我无法一一去回答自己的提问。 像万事万物一样,一座塔的存在,必定有它存在的理由。半塔存在的理由就是“水口审皋”。 就是它的另一个名字。 一个“审”字,泄露了建造者的天机。在历史文献中不难发现,过去的年月里,休宁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次洪灾, 冲毁道路冲垮房屋冲走牲畜……甚至还有一两个只顾着玩耍而被突如其来的山洪冲得无影无踪的孩子……灾难让先人陷入了苦苦的思考当中。

水妖作祟哩。 先人说。

造塔镇妖哩。 先人说。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建设开始了。

进山开石, 把石头肩挑背扛地运到江边的高地, 一大群工匠利用斧凿打磨一块块石头, 然后选定黄道吉日落石奠基。 那段日子,一年、两年或者更长时间里,横江响成了一座集市。我不知道建塔镇妖的出处。我更多的是想起了《林海雪原》中的两句著名对白: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富琅塔建成至今已有419年历史。419年来,它是否起到了镇水妖保平安的作用,只有留给史学家去考究了。但是那种留在人们心中的崇高神圣的地位,富琅塔至少享用了好多年。 一直拥有到它成为半塔或者更长时间。 作为一种实物图腾,那种曾经的辉煌,不用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得到。

历史已经远去,喧嚣终究归于宁静。默默伫立的半塔努力地依赖一个残缺的身体, 向每一位凝视它的人诉说着曾经的故事。

路 亭

一间用石头码成的小房子,没有窗,只有门。 门正对道路,里头靠墙安放三排石条,供人休息。 这就是路亭。 幼稚时代怕极了路亭,每每经过,连向里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而是在接近这个盒子般的小房子的时候,铆足了劲,像受惊的小鸟一样, 一阵风般飞逃而过。 总要跑出很远, 方才慢下脚步, 好好地喘上一阵子气,把惊恐的不安从口鼻中驱走。

路亭有鬼。 路亭里的鬼穿一身黑衣,夜里专门出来害人。

大人们都这么说。 从小到大,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回从路亭边经过了, 只是没亲见过一回黑衣鬼。 鬼只是活在大人们的语言中和一个个绘声绘色的故事里。 故事说,东家一壮汉在晚上经过路亭时,被鬼上了身,只往自己的七窍里塞泥巴。 故事又说,西家一后生,扛了一袋米,经过路亭时,陡觉分量加重,他咬着牙齿不敢歇气,一口气扛到家,第二天就病倒了……故事还说……说得多了, 也就众口铄金起来。

我总想追根刨源地去理解一件事情的起因、发展和结果。 这个毛病是小时候落下的,只是到了今天也没有完全改过。一个农村的生活是单调而乏味的。 一场电影, 就能吸引三村四寨上千人跑上十多里路来观看。要是村中两家出言相骂,就必被围观看热闹。 就算一村妇只是因为菜园里丢了几片菜叶而骂上一场独角戏,也会引得半个村子的孩子瞻仰。为了打发空洞乏味一成不变的生活, 好事者则杜撰了一些有关路亭的鬼怪故事,也就可以理解其动机了。 加上夜间路过之人的心理使然, 总能让这种杜撰有意想不到的佐证。

路亭住过人。一个过路的人,由于家太远,或者无法找不到家,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家的人,一个流浪的男人,一袭过于陈旧的服装,千疮百孔状,甚至遮蔽不了私处。 之所以寄身路亭, 是因为离村庄近,饿了可以去拣些吃食。流浪汉会他的方言,他的方言没有人懂,却不妨碍他和一个村子的老少相熟。 可再熟也很难吃上一顿人家施舍的热饭菜。 除了一个村庄的红白喜事。 讨媳嫁女、长者辞世时,往往全村人集于一家帮衬, 流浪汉的适时出现, 人们或高兴或怜悯地为他盛上一碗。

后来听人说, 在路亭遇鬼的人家都曾经打过流浪汉。 原因是流浪汉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到他们的猪食桶里抓吃的,把一些玉米粉、剩饭之类的都吃光了,害得猪儿吃不饱肚子,半夜拱槽嘶叫。是不是宿在路亭的流浪汉的蓄意报复, 却是任谁也说不准了。

路亭在建造之初,代表的是功德。大凡一大户人家, 有子嗣的在外经商发了财, 做了官的, 往往给家里寄上一些银两, 好让这个还没有衣锦还乡的贵人早一些时候在父老面前显摆。 显摆的途径有三个:铺路、造桥、盖路亭。 这嗜好并不独独古人有, 即便今人, 也大抵手段相同。 破点小费,在家乡修建一座路亭,或冠上自己的名字, 或取上一个雅雅的名号,标注建造时间、建造缘由一类,还可以请上一两个墨客骚人写上一篇颂文记入石头,附庸风雅一番。 也有造亭不为这些虚名的。他们只为祛病保健康。上了年纪落了病,药石无功的情况下,便从床头拿出一包裹得严实的布巾来, 一层层打开,取出里面所有的积蓄,请人造亭。 在他们的心里,只要做了好事,就能疾患尽除了。这是一种自求心宽的好法子。人食五谷,总归有个头昏脑热、三长两短的。有了病就会影响心情,若是一味记挂,就更加不利于康复。 求得心安的老人,在路亭建好之日,也就一块石头落了地,病也仿佛轻了不少,概精神使然耳。

一个古老的徽州, 有着无数的古道官道。 每条道路上,三里五里的都会有这样的路亭。 讲究一些的路亭,里面锅灶碗瓢俱全,有的还有床榻。 路人在不着村店的时候,就能生火做饭,让炊烟在少有人迹的山间升腾。 由此可见一座路亭的功德。 只是现在,曾经装饰精美的一个个路亭, 早已成了废墟。 皖赣交界处的浙岭上,吴楚分源石碑旁,就有这样一座。 现在不但坍塌一半,不久前竟连路亭里的9块记载路亭建造过程、 捐赠人姓名的古碑也被人顺手盗走了, 像牵走一头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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