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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经验的诗学指向及其凝定——王国维“境界”论生成的创作实践缘由

2013-11-14伍世昭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年12期
关键词:词话王氏词作

伍世昭

(惠州学院 中文系,广东 惠州516007)

在探讨王国维“境界”论诗学的形成时,创作实践所起的作用一直遭到学界的轻忽,而离开创作实践谈“境界”论的生成,则显然是难以奏效的。本文的写作,就是系统研究其诗学话语生成与创作实践相互关系的尝试。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创作实践既涉及王国维本人的创作,也指涉前人诗词创作,因为只有将前人创作为王氏提供的感悟谈清楚,才能完整地解决王国维“境界”论诗学生成的创作实践缘由。本文的论述主要从《人间词话》与《人间词》、《人间词话》与《人间词》甲、乙稿序、“境界”说与前人诗词创作三个方面的比较中展开。

一、《人间词话》与《人间词》

欲论《人间词话》与《人间词》之关系,恐怕王国维的下面一段话首先值得注意:“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学,亦有由焉,则填词之成功是也。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阙,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王国维研究重心的转向有两个缘由:一是“求直接之慰藉”,二是“填词之成功”。王氏对自己填词的自信非同一般,以为五代、北宋的大词人亦有不及他之处。这种自信在《人间词话》手稿与《人间词》甲、乙稿序中也有表述。可以这样说,正是填词之成功与对自己词作的充分自信,使他最终转向于词学(及戏曲)的研究,也是这份自信,使得他有底气将自己的创作体验融入到词话的写作当中。

事实也正是这样,从现有资料来看,其填词始于1904年,该年秋至1908年底,填词凡111首。1906年集成《人间词甲稿》(收1904年至1906年间词作61首),1907年集成《人间词乙稿》(收1906年至1907年间词作43首)。1906年冬至1907年春,王氏为其父乃誉守丧,得有空闲以其弟王国华之“养正书塾札记簿”,写作《人间词话》手稿。1908年11月和1909年1、2月,64则《人间词话》定稿先后刊于《国粹学报》,1910年经作者最后删定。由上观之,1904年是他词创作的起始,也是他由哲学研究转向文学研究的过渡期。1905至1907年,探讨哲学的文章逐渐减少,词作日渐增多。1908年词作锐减(仅7首),主要精力用于撰录《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南唐二主词》《词录》,修订发表《人间词话》。值得注意的是,王氏的填词显然要早于《人间词话》手稿的写作,这就是为什么填词的成功使他发生了研究的转向,而《人间词》甲、乙稿的集成也要早于《人间词话》定稿的修订与发表;但《人间词话》手稿的写作在时间上亦有与填词重叠的情况。这说明王氏的填词与《人间词话》的写作既存在着交互影响的可能,也有将自己的创作体验融入词话写作中去的必然。

《人间词》与《人间词话》在写作时间上的先后与相互影响的可能情况已如上述,而就这两个文本的内在联系来看,两者之间相互发明的事实也是较为清楚的。其最重要的联系当是对“境界”的标举与追求。

《人间词话》凡六十四则,首则即标出“境界”:“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此后七则是“境界”的具体展开,包括境界的分类、达到境界的标准等。第九则承前启后,认为所谓“兴趣”、“神韵”“不过道其面目”,因而拈出“境界”二字,“为其探本”。

第十则至六十四则围绕“境界”说品评历代词人词作。其中既有对“有境界”的词人词作的肯定,如第十则评李白:“李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也有对轻忽“境界”的词人词作的批评,如四十二则评姜夔:“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此则手稿标为二十二则,“弦外之响”之后为“其志清峻则有之,其旨遥深则未也”,可以帮助进一步理解姜夔何以“不于意境上用力”。

《人间词话》与“境界”说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划等号的。同样的,《人间词》的创作亦以境界的追求为旨归,如《人间词乙稿序》言其致力于意境之功:“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尤其是“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营构,更能说明这一点。《人间词》所造之境多为“有我之境”,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那就是感情真挚与耽于哲思,而且往往具有超越个体“小我”的普遍性。如《蝶恋花》之“昨夜梦中”:“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陌上轻雷听渐隐,梦里难从,觉后哪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又如《蝶恋花》之“百尺朱楼”:“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又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以上三词皆为“有我之境”之佳作。王国维在《人间词乙稿序》中将此三首词均视为“意境两忘,物我一体”之作,其说服力多少有些让人存疑。从主体情感的显隐来看,这三阕词所营造的应仍属“有我之境”,因为每首词中都有一个明显的“我”在。前一、二首不用说了,后一首整体上属客观呈现的写法,因而主体之“我”要相对隐晦,但从上阕的用词——“黯四垂”、“逆风飞”、“尔安归”——来看,还是可以见出主体“我”之“色彩”的。而这三首词之所以有境界,主要就在于其表现的情感与哲思均具有超越个体“小我”的普遍性,因而具有“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的意味。正因为如此,其“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失行孤雁逆风飞……今朝欢宴胜平时”等句才会引起读者的深深共鸣。在王氏那里,对情感的要求实际上包含两层意思,一是真挚、真切,二是深刻、博大。后者就是王国维所言感情之“大”,可见于《人间词话》十八则:“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后主之词与宋道君之词均为“以血书者”,之所以大小不同,乃在于“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而“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中的“大”即指由个体之“小我”上升为“大我”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的强调还可见于手稿九十五则:“‘君王妄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需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可以说,王氏本人的“有我之境”之词,大都可称得上是超越了“身世之戚”而表现人类普遍性的“诗人之言”。

在“有我之境”词作中,还有一些“专作情语”而“有境界”的词章,多见于《人间词乙稿》。有整阕词均为情语者,如《蝶恋花》:“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归人,不遣居人住。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他生,又恐他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又如《浣溪沙》:“掩卷平生有百端。饱更忧患转冥顽。偶听鹈鴂怨春残。坐觉亡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闲愁无分况清欢。”也有“专作情语”之名句,如“一霎新欢千万种,人间今夜浑如梦”(《蝶恋花》之“帘幕深深香雾重”)、“故拥绣衾遮素面,赚他梦里频频唤”(《蝶恋花》之“手剔银灯惊炷短”)、“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蝶恋花前》之“满地霜华浓似雪”)、“拼取一生肠断,消他几度回眸”(《清平乐》之“垂杨深院”)等等。上述词(句)所以有境界者,乃在于其既有直抒胸臆的率真,也有“如其口出”的自然,还有沁人心脾的真切。王国维所言“专作情语而绝妙者”之“绝妙”,即指“有境界”。这无疑是王国维的一个重要发现,他不仅在自己的创作中实践之,还从理论上作了肯定。手稿五十一则云:“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夐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情意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人间词话》第六则则将能写“真感情”提升到“有境界”的高度:“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王氏认为自己于“专作情语”方面“有开拓之功”,似有夸大之嫌;但说他于此方面“用力”最勤且成效卓著,则是站得住脚的。

在王国维的《人间词》中,还有为数不多的“无我之境”之作。如《点绛唇》之“暗里追凉”:“暗里追凉,扁舟径掠垂杨过。湿荧光大,一一风前堕。坐觉西南,紫电排云破。严城锁。高歌无和,万舫沉沉卧。”再如《点绛唇》之“波逐流云”:“波逐流云,棹歌袅袅凌波去。数声和橹。远入蒹葭浦。落日中流,几点闲鸥鹭。低飞处,菰蒲无数,瑟瑟风前语。”又如《浣溪沙》之“舟逐清溪”:“舟逐清溪弯复弯,垂杨开处见青山。毵毵绿发覆烟鬟。夹岸莺花迟日里,归船箫鼓夕阳间。一生难得是清闲。”复如《浣溪沙》之“似水轻纱”:“似水轻纱不隔香,金波初转小回廊。离离丛菊已深黄。尽撤华灯招素月,更缘人面发花光。人间何处有严霜。”可以看到,王氏“写景”之作大都写得真切似画,“如在目前”,无论是写“荧光”之“湿荧光大,一一风前堕”、写“鸥鹭”之“落日中流,几点闲鸥鹭”,还是写“垂杨”之“毵毵绿发覆烟鬟”、写“丛菊”之“离离丛菊已深黄”,都能给读者以“亲临其境”之直观印象。尤可珍贵的是,词中闲适、宁静、超脱的主体形象与淡雅、清丽、优美如画的景物描绘浑然为一,从而给人以“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兴味。王国维有言曰:“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人间词话》第三则)这不是也可以用来评判王氏自己的“无我之境”之词作么?

从以上的比较分析中可以看到,用王氏的“词话”去解说其“人间词”,是行得通的;但问题还不仅此,之所以如此,实在乃在于两者在意境(境界)及其相关问题上相互发明的缘故。我们还发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手稿本中至少有三处(二十四、二十六、五十一则)直接提到了他本人的词作,其中一处是前文业已提及的五十一则,另一处见于二十六则:“樊抗父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数阙,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此两则词话说明其《人间词话》与《人间词》之间的紧密联系:五十一则说他自己于“专作情语”方面“有开拓之功”,此处说其词“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均指的是王氏在营造“有我之境”上的创获。而这种创获又以理论的形式隐晦地融入到了《人间词话》定稿之中,尽管定稿一概删除了对自己词作的评价,而出之以更客观的立场。

王国维致力于填词与词话批评的动力,除了“自娱”与研究兴趣的转移,还源自对南宋以还词及诗词理论纠偏的冲动。从词的创作上看,南宋以还六百年来“词道不振”,或“气困于雕琢”,或“无救于浅薄”,或“惟文字之是务”,其“失”均在“不求诸意境”;而从理论上看,南宋严沧浪所谓“兴趣”,清初王渔洋所谓“神韵”,以及历来为人所认同的“气质”说、“格律”说,在王氏看来都不过是“道其面目”,偏重于“末”的玩味,而忽视“本”的诉求,未能切中肯綮。正是基于“救弊”、“纠偏”的冲动,王国维一方面从创作上不遗余力地致力于“境界”的追求,另一方面从理论上旗帜鲜明地标举“境界”说,从而实现创作与理论的双重跨越。其创作与理论的内在联系或相互发明亦可由此找到缘由。

二、《人间词话》与《人间词》甲、乙稿序

《人间词》甲、乙稿序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既是对《人间词》创作的总结,也为《人间词话》理论观点的形成提供了一定的准备,因此比较《人间词话》与《人间词》甲、乙稿序的内在关联,也许更能说明创作实践与词话理论相互发明的事实。下面先就《人间词甲稿序》与《人间词话》作一比较分疏。

《人间词甲稿序》中一段涉及词观的文字首先值得注意:“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摹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推尊五代北宋词人而贬抑南宋以还词家的持论同样可见于《人间词话》。手稿六十八则云:“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潘四农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刘融斋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沉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调转过来。’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弇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不可废也。”认为周、潘、刘所论同属“卓识”、“不可废也”,实则为了证明自己的一贯看法,但这一引用似更强调了“自有公论”的客观性。此外,《人间词甲稿序》对五代、北宋词人李后主、秦观、周邦彦的“喜”,对南宋词人梦窗、玉田的“诋”,亦多散见于《人间词话》诸词则中,足可支持南宋以还词道“不振”的持论。

《人间词甲稿序》在提出南宋以还六百年以来词道“不振”的看法后,紧接着对自己的词作做出了极具自信的“自夸”:“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能沈,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辞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这段话所体现的词观,至少有三方面融入到了《人间词话》当中。

首先是“境界”与“名句”的关系。在王氏看来,正因为其“自所为词”,“不屑屑于言辞之末”,而注重“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能沈,直而能曲”的境界,所以才“名句间出”,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人间词话》第一则所表述的观点:“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境界是决定“名句”的,有了境界,自然就会有“名句”,并告诫人们不要拘泥于“言辞之末”。这个意思,《人间词甲稿序》与《人间词话》都说得很清楚。

其次是对“有境界”的描述或规定。《人间词甲稿序》此处的描述是“快而能沈,直而能曲”、“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人间词话》对“有境界”有多重规定,其中一条即与这一描述切近,那就是手稿七十九则(定稿第九则)对刘沧浪所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肯定。刘沧浪是针对盛唐诗人(诗作)而言的,王氏认为用之于北宋以前之词也是可以的,所以他说“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可以说是关于意境理论的一条“公理”,王国维自然认同。其定稿四十二则在评点姜夔时也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的说法。王国维所言“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不过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的另一种说法。

再次是对“天才”的肯定。意境的创造乃源于“天”,“非人之所能为”,这个看法《人间词乙稿序》也有明确表述:“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所谓“天”,当然可以理解为“天才”。这一概念同样出现在了《人间词话》当中,尽管说法不尽相同,如手稿三十八则直接说“天才”,手稿二十三则提“才分”,定稿第三则称“豪杰之士”,定稿五十六则称“大家”,附录十六则则云“大诗人”。王国维所言“不自意其至此”,乃天才的一个重要规定,那就是“不经意”之创造。这个观点《人间词话》至少有两处提到,且与《人间词甲稿序》极相一致,如手稿五十六则云:“稼轩《贺新郎》之《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近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所谓“神”应是接近“天才”的一个概念,其境界几近于“神”,故而是“后人不能学”的。又手稿七十二则云:“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言无“命意”、言“兴到”,均说明天才与“兴到”、“无意”相关。

《人间词乙稿序》则对“意境”概念作了最具理论性的阐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这一阐说并没有完整地进入《人间词话》,但其对“能观”与意境关系的解说,对“观我”与“观物”及其结果的讨论,却为《人间词话》所含纳。

所谓“观”,指的是审美静观,其前提是“胸中洞然无物”,超脱欲望与功利的束缚;而所谓“能观”,则指的是审美静观的能力,具有某种“天才性”,这就是为什么王氏说“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正是这种“天才性”的“能观”,才是创造意境(境界)的前提。《人间词乙稿序》和《人间词话》都表述了这个意思。前者说得很直白:“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后者则较为详尽:“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出乎其外”讲的是超离对象的现实关系的牵扯,以“纯粹主体”观照对象,这是能观的前提;“故有高致”讲的是作品所达到的脱俗、旷达、雅致的境界,显然这不取决于“文辞之末”,而取决于“能观”的主体人格修养。

《人间词乙稿序》关于“观我”、“观物”及其结果的讨论同样见于上引理论阐说,并为《人间词话》“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理论界定提供了雏形。《人间词话》第三则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可以看到,前者的“观我”即是后者的“以我观物”,前者的“观物”即是后者的“以物观物”;前者的“意余于境”,即是后者的“有我之境”,后者的“境多于意”即是后者的“无我之境”;前者肯定“我”与“物”常相“错综”,不可“偏废”,后者也含有“物”“我”同在的意思。但跟前者比较起来,后者的表述更精准、也更理论化了。可以说,前者只是后者的雏形,后者则是前者的理论生成。

《人间词乙稿序》还从李白、温庭筠、冯延巳、李后主到清代以至王氏本人,对词史上有名的词家(共二十家)一一作了评点,贯穿了整个词史。与《人间词甲稿序》对史上词人简单地表示好恶不同,《人间词乙稿序》以意境评点史上诸家词之高下,似更有说服力。如温庭筠、韦庄不如冯延巳,是因为意境不深;晏殊逊于欧阳修,晏几道愧于秦观,乃在于意境有异;白石之意境“去北宋人远甚”;纳兰侍卫“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乾嘉以降之词人,“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境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等等,均与“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相勾连,从而解释了王氏的好恶之因。《人间词话》所评史上词人词作要多于《人间词乙稿序》,但后者所评词人除清代朱彝尊、陈维崧、项鸿祚、蒋春霖四人外,却都进入了前者的视野,而且两者的观点、态度也大抵相近。如评李白、李后主、冯正中,《人间词乙稿序》谓“意境两浑”,《人间词话》分别称之以“纯以气象胜”、“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评辛弃疾,《人间词乙稿序》称“有意境”,《人间词话》(定稿四十三则)亦赞其“有境界”;评温庭筠,《人间词乙稿序》以“精绝”称之,《人间词话》(定稿十一则)亦称引刘融“精艳绝人”的提法;评姜夔,《人间词乙稿序》言其“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人间词话》(定稿四十二则)亦言“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等等,莫不如此。

如果说《人间词乙稿序》只停留在以意境评点诸家词人之高下,那么,《人间词话》则进一步解释了一些评点对象有无意境之原因,从而进一步深化了对史上词人的评价。如李后主有境界是因为其人有“赤子之心”,其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辛弃疾有境界乃在于其词“有性情”、“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纳兰容若有境界则在于其“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而姜夔、吴文英、张炎之无境界,乃在于姜夔之词“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不免局促辕下”;吴文英之词多用“代字”,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张炎其人有“乡愿”面目,其词则“失之肤浅”。这都可以视之为对《人间词乙稿序》理论的延续与发展。

三、“境界”说与前人诗词创作

王国维的“境界”说还与前人创作实践的影响有很大关系,换句话说,还离不开王氏对前人创作实践成果的发现及感悟。这可以展开为两个层面:一是词史的建构所产生的作用;二是前人诗词经典文本所发生的影响。

王国维并没有专门做一部词史,但通观《人间词》甲、乙稿序,《人间词话》定稿,以及《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词录》,我们却可以发现一部以时间为经、以词人词作为纬的词史雏形。《人间词》甲、乙稿序就初步勾勒了一条词的发展线索,这条线索起自唐、五代,中经两宋、元、明,再到清初、乾嘉以后,涉及李白等二十家词人。稍后的《人间词话》亦从唐代李白起,至纳兰容若止,但增加了中主、宋祁、张先、范仲淹、夏竦、宋徽宗、梅圣俞、林和靖、柳永、贺铸、史达祖、梅溪、陆游、草窗、中麓、白仁甫十六位词家。《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和《词录》均成书于1908年,前者据《花间集》《尊前集》《历代诗余》《全唐诗》辑录而成,各家之后皆附跋语,或“考其来历,明其所据”,或稍加评点,予以定位。共辑录李璟、李煜、温庭筠、皇甫松、韩偓、和凝、韦庄、薛昭蕴、牛峤、牛希济、毛文锡、魏承班、尹鹗、李珣、顾夐、鹿虔扆、欧阳炯、毛熙震、阎选、张泌和孙光宪凡二十一家词集(作)。除去《人间词话》已提到过的李璟、李煜、温庭筠、韦庄,此处增加词人十七家,加上前面提到的词家,所涉词人达五十三家之多。《词录》的辑录始于唐代温庭筠《金荃词》,终于元代冯华《乐府》,大体按照时代先后排序,涉及词人词集三百五十多家(集),《人间词话》中出现的全部词人之词集悉数辑入。

综上所述,说王国维实际上构建了一部词史并不为过。王国维在构筑其词学理论时,之所以执着于史的把握,期的也许就在于“以普遍联系的方法寻绎出历史发展演变的脉络和规律”。可以说,词史的构建不仅为王国维评点历代词人词作提供了参照,比如有论者认为“《人间词话》中对于南唐二主以至宋以后词人能有如此‘贵当惬心’的评述,应该说是与他广搜词目,全局在胸分不开的”;王国维对自己的词做出“度越前人”、直追五代北宋的定位,也有赖于这一参照。而且为《人间词话》的写作和“境界”说的提出提供了材料的支撑,《人间词话》在史的意识统领下,对数十位词家诗人及其作品作了别有会心的评点,而这些评点又有力地诠释着其“境界”说,倘若缺乏这些材料的支撑,《人间词话》的写作与“境界”说的论证都将是无法想象的。

王国维建构的词史又是史中有论、以史带论的。所谓论,即是对不同时代词之整体状况和词人词作作成败高下的评价。王国维的史中之论有一个推尊五代北宋词人而贬抑南宋以还词家的基本倾向,但实际上唐五代北宋词与南宋以还词之内部还是有很大差异的,如在唐五代北宋词人当中,温庭筠就难以与冯正中、李后主相提并论。至于周邦彦,甚至还比不上同时代的欧阳修与秦观。而在南宋以还词人中,稼轩、纳兰容若的艺术成就则远在姜夔、吴文英、张炎之上,甚至与唐五代北宋名家相比也毫不逊色。王国维的史中之论无疑是对史上词人词作的一种新的发现,而更重要的是,他所发现的词人词作反过来又为其“境界”说的建构提供了正反论据。具体说,作为正面论据的,大致是以李白、冯正中、李煜、秦观、苏轼、辛弃疾、纳兰容若等为代表的“有境界”,他们在“气象”、“胸襟”、“眼界”、“才分”、“言近旨远”、“生香真色”、“自然”、“真切”等方面,为“境界”说提供了肯定性论证;作为反面论据的,大致是以温庭筠、姜夔、吴文英、张炎、草窗、梅溪等为代表的“无境界”,他们在注重“言辞之末”、“拘泥文字”、注重格调而不求诸意境、不真、“隔”、造作等方面,为“境界”说提供了否定性支持。可以说,无此正反论据的支撑,其“境界”说建构同样是难以想象的。

《人间词话》定稿六十四则,其中仅十一则为理论探讨,余皆为作家作品之阐释与感悟,说明前人诗词经典文本所发生的影响确属客观存在。《人间词话》定稿涉及多个文类之文本,但诗词文本无疑是数量最多影响最大的:就词文本而言,涉及李白等三十二位词家共六十阙;而就诗文本而言,也涉及屈原等十六位诗人(《诗经》、《古诗十九首》各算一位作者)共二十首。从《人间词话》定稿提到的频率和重要程度上看,影响最大的词经典文本要推五代的冯延巳、李后主和北宋的秦观诸人之相关词作;而诗文本则要推先秦的《诗经》、东汉的《古诗十九首》和东晋陶渊明的相关诗作。这些经典诗词文本在“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界定、“真”的阐发、“忧生”与“忧世”情怀的肯定、“言外之味”的诉求、“不隔”的探讨等方面,极大影响了“境界”说的理论建构。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提出及界定见于《人间词话》定稿第三则:“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此词则中的“有我之境”涉及冯正中的《鹊踏枝》、秦观的《踏沙行》,“无我之境”则涉及陶渊明《饮酒诗》之第五首和元好问之《颖亭留别》。从王国维对“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解释来看,他所选取的诗词文本是相当切合的。冯正中的《鹊踏枝》写闺怨之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借花的无语冷漠突出了词中女子的幽怨与绝望;秦观的《踏沙行》写谪居之恨,“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以“可堪”领起“孤馆”、“春寒”、“杜鹃”、“斜阳”,更能见出抒情主人公的无尽凄苦与悲怆。二词之情感深切感人,“乱红”、“杜鹃”无不为主体情感所投射。陶渊明《饮酒诗》第五首写闲居之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全诗主旨的提升,其超脱的人格修养使抒情主人公完全“自失”于客观对象中,从而达到“物我为一”的境界;元好问的《颖亭留别》借“离别”写内心感悟,“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以白描手法描画自然物态的闲淡从容,反衬了“归人”的急迫和“悲咤”,表现了抒情主人公效仿自然之期许。

“真”乃“境界”之内核,包括情真与景真。关于情真,王氏主要从李煜的词作中找到了支持。王氏讲到情感之“真”时,并没有直接提到李煜的词作,但从《人间词话》第十六、十七、十八则连续三次对李煜所作的评价来看,完全可以说乃来自于对李煜《相见欢》、《浪淘沙》、《虞美人》等词作的概括。这三首词所抒发的亡国之痛、故国之思、身世之戚,均哀婉悲怆,真挚感人,并为王国维所共鸣。不仅如此,王国维的发现还在于由“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所透露的情感传达的普遍性,其实这就是王国维所肯定的“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或由“自己之感情”进而“发表人体之感情”的“气象”。这一发现甚至成了王国维评判文学作品“境界”之高下的标准。关于景真,往往与炼字有关,并指向境界的呈现。王国维对此的理解当然与他对传统诗词经典文本的感悟有关。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冯延巳的词作。《人间词话》二十则、二十一则、二十三则都提到了冯延巳词炼字之“工”和写景之“真”。如第二十则认为韦应物之“流萤渡高阁”、孟浩然之“疏雨滴梧桐”虽为写景之名句,但比之冯延巳《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仍“不能过也”。原因也许在于冯延巳的“衔”比之韦应物的“渡”、孟浩然的“滴”更为直观传神。又如第二十三则还从冯正中《南乡子》中摘出“细雨湿流光”一句加以评说,认为能“摄春草之魂”。此句写的是春草,但未出现一个“草”字,一个“湿”字,写尽了春草蓬勃的生命力。这就不仅仅是“真切”的问题,而涉及由“个象”到“理念”的传达了。这指的是所写之景能超越“个物化之原理”,而呈现出“种类之形式”。王国维之所以盛赞“能摄春草之魂”,也就在于它描画出了作为“春草”之“种类”的顽强生命力这一“永恒的形式”,而这正是“有境界”的先决条件。

“隔”与“不隔”同样关涉写情和写景的真切与否,但偏重于读者的接受,即写情、写景能否给予读者以“沁人心脾”或“如在目前”的直观感受。《人间词话》多处论及,而集中讨论的则是四十一则。此则词话以《古诗十九首》之十五、十三首,陶渊明《饮酒诗》第五首、斛律金《敕勒歌》为例,从写情、写景两个方面正面论及“不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古诗十九首》第十五首直抒人生短促之感慨和秉烛夜游之执着,第十三首袒露与其追求长生不老不如及时行乐之心屝,均真切素朴,引人共鸣,为写情“不隔”之佳酿;陶渊明《饮酒诗》第五首状写闲游寓目之景,斛律金《敕勒歌》摹绘眼中所见之象,均真切如画,“豁人耳目”,为写情“不隔”之上品。从《人间词话》第四十一则的例举及其评价上看,诗词文本为其“不隔”之论所提供的支持同样是显而易见的。

王国维“忧生”与“忧世”说与“言外之味,弦外之响”论也与诗词经典文本的直接影响不无关系。“忧生”、“忧世”语出《人间词话》二十五则:“‘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涉及《诗经·节南山》、晏殊《蝶恋花》、陶渊明《饮酒诗》第二十首和冯正中《鹊踏枝》。《诗经·节南山》整首诗鞭挞统治者执政用人之失,以致天降祸乱,民怨沸反,“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句表达了因祸乱而无路可走的悲哀;《蝶恋花》写离恨相思之苦,“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渲染抒情主人公悲凉、无望而又执着的心境。两个作品都指涉个体生命之忧患,所以王氏说是“忧生”。《饮酒诗》直言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忧愤,“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言人心浇漓、世风日下;《鹊踏枝》写思妇闺怨之深,“百花千草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突出女主人公的无奈与忧凄。《饮酒诗》确属“忧世”之作,《鹊踏枝》似稍有不同,更靠近晏殊《蝶恋花》之“忧生”,但如果以普遍性观之,则亦有“忧世”之意味。“忧生”、“忧世”的直接谈论虽不多见,但很重要,因为王国维所讨论的“感慨深”、“眼界大”、普遍性等都与此相关。如果一个诗(词)人无“忧生”、“忧世”之情怀,是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的。

“言外之味,弦外之响”是《人间词话》四十二则评姜夔词时提出的概念,是王国维对“有境界”的一个重要描述。姜夔的词在王国维那里,可以说是“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的反例,因为其词不于意境上用力,所以才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作为正面例子的则是十一则提到的冯正中词之“深美闳约”,二十八则、三十三则秦观词之“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深远之致”、二十四则《诗经·蒹葭》之“风人深致”。这些说法与“言外之味”表述了同一个意思。所谓“深美闳约”,是说词章美而有深意,文辞简约而境界宏阔;秦观词有“深远之致”,而往往出之以“淡语”、“浅语”;《诗经·蒹葭》“最得风人深致”,其文辞则明白如话,毫无矫饰之意。

以上所论诸概念范畴,都是“境界”说中不可或缺之重要问题。这些概念范畴生成的缘由应该是多方面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王国维对传统诗词经典文本的发现与感悟,应是其中不容忽视的重要缘由之一。

四、余论

毋庸讳言,王国维的诗学话语与创作实践之间还存在着某种距离或悖反的情况。举其要者,大致有三。

一是对“无我之境”的概括或推崇缺乏足够的文本支撑。王国维尽管也有一些“无我之境”之词作,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这一观点的提出,但从这类词作的数量和达到的境界高度来看,还不足以支撑起“无我之境”之理论完形。在《人间词话》中,“无我之境”比之“有我之境”,其审美境界似乎要更高一些,但当王氏论及这一问题时,所举例子却是陶渊明的《饮酒诗》与元好问《颖亭留别》这样的诗歌文本,而且“无我之境”之词作在整部《人间词话》中都难得一见。另外,王国维一方面推崇“无我之境”,但同时又给予李后主、冯延巳词以极高评价,甚至在他眼中是史上最好的词,而他们的词却并不是“无我之境”之作。所有这些都和王氏对“有我之境”的讨论形成了鲜明对照,因为无论是前人词作文本,还是他本人的创作,都为“有我之境”提供了更多的文本支撑。

二是对“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解释的错位。按王氏的看法,“无我之境”乃为“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则为“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但王氏在谈及自己的词作时,认为其《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蝶恋花》之“白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照笔者的理解,“意境两忘,物我一体”与“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应该是同一个意思,这都是对“无我之境”的规定;但王氏却用于对其本人上述几首词作的肯定,而据前文的分析,我们已经明确这几首词作均为“有我之境”之作。这说明其创作实践与理论概括之间存在着距离。当然,“有我之境”或许同样能达成“意境两忘,物我一体”,但显而易见的是,王国维并没有作必要的分疏。

三是对天才与自然的尊崇和创作的刻意为之的矛盾。华裔加拿大学者叶嘉莹曾论及王氏创作实践对词论的偏离:“王氏自己的创作实践与他自己所标举的词论之间,却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偏差。那就是他在创作时虽然是向着第一类词(歌辞之词——引者加)的标准去努力……然而其真正的性质却不仅偏离了第一类之词,而且有着向第三类词(赋化之词——引者加)去转化的现象。……我以为造成此种偏差的一个最基本的重要原因,就是王氏对词之创作多不免是有心用意为之。……常不免以有心安排之托喻为之,且令人有殚思竭智之感……而且其词作往往因为用思过深,虽不免减少了生动之意趣。”王国维一方面尊崇天才与自然,另一方面于创作中又多表现出过多的理智考虑与思力投入,其矛盾确属客观事实。但这还只是一个浅层次的问题,事实上,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理智的考虑与思力的投入应该都是必不可少的,可惜的是王国维没有加以辩证地讨论,就在理论上屏蔽掉了——这才是深层次的问题。

[1]王国维.王国维全集(第十四卷)·自序(二)[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

[2]王国维全集(第一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

[3]谢崇宁.王国维的治学与日本汉学界[J].暨南学报(哲学与社会科学版),2011,(4).

[4]彭玉平.王国维《词录》考论[J].文学遗产,2010,(4).

[5]叶嘉莹.论王国维词:从我对王氏境界说的一点新理解谈王词之评赏[M]∥叶嘉莹说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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