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体功能的变化看苏轼“以诗为词”
2013-11-14姚菊
姚 菊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韦勒克说:“文学的本质与文学的作用在任何顺理成章的论述中,都必定是相互关联的。诗的功用由其本身的性质而定……同样也可以这么说:物质的本质是由它的功用而定的;它作什么用,它就是什么。”认为文学的本质是和其功用联系在一起的。中国传统经典的诗学理论,如“诗言志”,“诗 可 以 兴,可 以 观,可 以 群,可 以怨”,“诗 缘 情”,“诗 者,吟 咏 情 性也”等,对于诗的本质的探讨也都是从其功能指向出发的。翻检全部苏词,大部分都不是为歌唱而作,功能指向的变化决定了其词作的整体艺术风貌以及音律形式的变化,功能指向的变化实是考察苏词的核心所在。随着功能指向向五七言诗的靠拢,词的内容、风格、意境、语言修辞都发生了变化,形成了后世所说的“以诗为词”的“变体”特征。
一 交往酬赠:苏轼早期对于词体是以诗的姿态介入的
熙宁四年,苏轼迁太常博士。六月,欧阳修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苏轼乞外补,除杭倅。十一月二十八日,到杭州通判任。苏轼乞外任是由于朝中政治力量的斗争,与王安石变法有着紧密的关联。到杭州后,政治上的不得志在诗歌当中时有宣泄,后来结集的《钱塘集》中,对于新法的不满与讥讽字里行间时有流露,也是后来乌台诗案的一大促因。苏轼虽然带着满腹的不得意离开了政治中心,但仍然是以朝廷要员的身份倅杭的,正如政敌舒亶给苏轼定罪的折子中说的“官为省郎,职在文馆,典领寄任,又皆古所谓两千石”,无论在政治上和文学上都具有较高的名望和地位,而江南一带又是文人荟萃之所、歌舞繁华之地,这一点从柳永的《望海潮》和秦观的《望海潮》中可以得知一二。
《萍州可谈》卷三曰:“杭州繁华,部使者多在州置司,各有公币,州倅二员,都厅公事,分委诸曹,倅号无事,日陪使府外台宴饮。东坡倅杭,不胜杯酌,诸公钦其才望,朝夕聚首,疲于应接,乃号杭倅为‘酒食地狱’。”东坡到了杭州,最初还是心有郁结的,但很快就被当地的氛围所感染,文人的交往酬赠不断,周围士人慕东坡之名而往来拜谒者也日益增多,这也大大激发了东坡的创作兴趣。据孔凡礼《苏轼诗集》统计,东坡到杭州以后,熙宁五年一年作诗105 首,六年作诗133 首,数量与以前相比大幅提高,同时开始了词的创作生涯。熙宁六年有8 首词问世,然后在七年作诗96 首,词作数量提高到43 首,这里词作数量的统计依照《苏轼全集校注》。东坡到密州之前共作词54 首,约占词作总量的六分之一,每年平均二十首,数量极高,这是一种非常惊人的创作热情,但此期词作质量不高,所以不大受到重视。这三年的词作,应该算是东坡的练笔阶段,还没有自成一家,质量的确不如后来,但也可以从中看出苏轼早期对于词体的介入姿态。
从早期词作的体式来看,除《祝英台近》、《泛金船》、《永遇乐》、《沁园春》四首为慢词外,其余均为令词。这四首慢词中,《泛金船》属于和杨元素的自撰腔,《永遇乐》的作年说法不一,所以,苏轼在密州之前的词作以令词为主,对于慢词还没有大量涉及。从内容来看,多为文人之间的交往酬赠之作,字里行间时有仕宦人生的感受,不过不是特别深沉。唱和、次韵之作颇多,还有两首戏作。把苏轼早期词作与同时诸人相比较可以看出,苏轼早期对词体是以交往酬赠的功能介入的,受到了杭州词坛令词文人化的影响。
宋朝开国,经过百余年的休养生息,经济日益富庶,唐五代兴起的歌词在宋代得到了很好的发展。苏轼之前,晏殊、欧阳修以宰辅之尊创作小歌词,虽多出于遣赏把玩、游戏谐虐的态度,但偶尔也流露出人生的思考与仕宦的感受。士大夫生活优裕,蓄养声妓,遂以填写歌词为乐,成为一时风尚。柳永创作慢词,“大得声称于世”,“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无论士大夫,还是民间,都形成了歌词的创作热潮。杭州自古繁华地,自然歌词亦颇盛行。苏轼到杭州以后,经常交往的士人中,张先、杨绘、陈襄、陈令举、李常、孙洙、孙觉、刘述等,都是才华之士,常相互唱酬,尤其是张先、杨绘等对词极为精通,张先的歌词早已流传天下,杨绘后来有《本事曲子词》,而且有自撰腔《泛金船》,也是词学之士。《全宋词》中,刘述有《家山好》:“挂冠归去旧烟萝。闲身健,养天和。功名富贵非由我,莫贪他。这歧路、足风波。 水晶宫里家山好,物外胜游多。晴溪短棹,时时醉唱裹棱罗。天公奈我何”,写自身淡泊名利、挂冠归去之胸怀。孙洙有词《菩萨蛮》:“楼头上有三通鼓。何须抵死催人去。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 回头肠断处。却更廉纤雨。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写仕途之艰辛与内心的不情愿,有种个人意愿受限的牢骚之感。《何满子·秋怨》:“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借伤怀怨别道出人生的感慨与哀叹。词作均趋向于文人化。
熙宁七年,苏轼曾与杨绘、陈令举、张先、李常、刘述至松江,置酒垂虹亭上,张先曾赋《定风波令》,就是著名的六客词:“西阁名臣奉诏行。南床吏部锦衣荣。中有瀛仙宾与主。相遇。平津选首更神清。 溪上玉楼同宴喜。欢醉。对堤杯叶惜秋英。尽道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把文人风雅发挥到了极致。另外,张先的词中提到了孙觉、李常、陈襄、蔡襄、郑獬、程公闢、张中行、祖择之,徐铎状元等,蔡襄亦有《好事近》:“瑞雪满京都,宫殿尽成银阙。常对素光遥望,是江梅时节。
如今江上见寒梅,幽香自清绝。重看落英残艳,想飘零如雪”,写梅花姿态高秀,语词雅正。郑獬有《好事近》:“把酒对江梅,花小未禁风力。何计不教零落,为青春留得。 故人莫问在天涯,尊前苦相忆。好把素香收取,寄江南消息。”张先曾有次韵词《好事近》(和毅夫内翰梅花):“月色透横枝,短叶小花无力。北客一声长笛,怨江南先得。 谁教强半腊前开,多情为春忆。留取大家沉醉,正雨休风息”,都是吟咏梅花的。因此,当时钱塘一带应该是有一个交往频繁的文人集团,并且词在集团成员之间颇为流行,以张先等为核心形成了一个歌词创作的中心。一方面继承了早期晏欧词娱宾遣兴、遣赏把玩的创作倾向,另一方面又增加了唱酬、次韵等文人交往应酬的功能,内容较多涉及士大夫的日常生活,并且时有仕宦人生的感受寄于其中,词在文人的生活中日益发挥着诗的功能作用。苏轼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介入词体的。
苏轼在杭州所作五十多首词中,送别、寄赠、唱和三个类别的占了30 首,对象主要有陈襄、杨绘、孙洙、张先,四人均为词家,其中写给陈襄的有9 首,分别为《行香子(丹阳寄述古)·携手江村》,《卜算子(自京口还钱塘,道中寄述古太守)·蜀客到江南》,同时有诗《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湖山信是东南美》,《诉衷情(送述古,迓元素)·钱塘风景古今奇》,《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翠蛾羞黛怯人看》,《菩萨蛮(西湖送述古)·秋风湖上萧萧雨》,《清平乐(送述古赴南都)·清淮浊汴》,《菩萨蛮(西湖席上,代诸妓送陈述古)娟娟缺月西南落》,《南乡子(送述古)·回首乱山横》;写给杨绘的有9 首,分别为《南乡子(和杨元素)·凉簟碧纱橱》,《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寒雀满疏篱》,《劝金船(和杨元素)·无情流水多情客》(该词张先有同赋词),《南乡子(和杨元素)·东武望余杭》,《浣溪沙(自杭移密守,席上别杨元素,时重阳前一日)·飘渺危楼紫翠间》,《定风波(送元素)·今古风流阮步兵》。时张先亦有三首《定风波令》,其一题曰“次子瞻韵送元素内翰”,其二题曰“再次韵送子瞻”,《南乡子(沈强辅雯上出犀丽玉作胡琴送元素还朝,同子野各赋一首)·裙带石榴红》,《菩萨蛮(润州和元素)·玉笙不受朱唇暖》,《醉落魄(席上呈杨元素)·分携如昨》。从这些词作的题序中还可以得出,和韵的词有6 首,并且苏轼常与张先同赋,或者次韵唱酬。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曰:“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察张先词集,亦多送别、寄赠、次韵之作,如《山亭宴慢(有美堂赠彦猷主人)·宴亭永昼喧箫鼓》,《好事近(和毅夫内翰梅花)·月色透横枝》,《玉联环(送临淄相公)·都人未遂风云散》,《喜朝天(清暑堂赠蔡君谟)·晓云开》,《转声虞美人(霅上送唐彦猷)·使君欲醉离亭酒》,《渔家傲(和程公辟赠别)·巴子城头青草暮》等,应该是此一时期文人词之主流题材。送别、寄赠本为诗之功用,唱和、次韵亦多限于诗之领域。花间词多用来应歌,后范围扩大,送别、寄赠、唱和三种功能的引入,本身已打破了词为应歌的单一功能,而把诗歌的部分功能予以分流。苏词该期风格与内容均与张先为近,或者说以张先为代表的词坛主流相接近。对于词的前期介入就包含了诗的功用,但大体风格仍偏于婉约一路。如
转声虞美人(霅上送唐彦猷)
张先
使君欲醉离亭酒。酒醒离愁转有。紫禁多时虚右。苕霅留难久。 一声歌掩双罗袖。日落乱山春后。犹有东城烟柳。青荫长依旧。
行香子(丹阳寄述古)
苏轼
携手江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消魂。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
寻常行处,题诗千首,绣罗衫、与拂红尘。别来相忆,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
《行香子》词是苏轼为念旧游而寄给陈襄之作,张先词亦送别友人唐彦猷之作,两首词中均有深厚的文人交往情谊,内容也多涉及士大夫出处,如“紫禁多时虚右。苕霅留难久”;又有描写文人日常生活,如“寻常行处,题诗千首”;情感的着力点在男性之间,而“一声歌掩双罗袖”、“绣罗衫、与拂红尘”等偏于女性的婉娈情思则变成了点缀。作词的目的是为了写给对方看,以表达内心之友情。
在杭期间,东坡曾跋李后主书,对于后主之词应有所涉猎,刘攽《见苏子瞻作小诗因寄》云:“千里相思无见期,喜闻乐府长短诗。灵均此秘未曾睹,郢客探高空自知。不怪少年为狡狯,定应师法授微辞。吴娃齐女声如玉,遥想明眸颦黛时。”说明东坡词在杭即已开始传播。
苏轼早期对于词体即是以文人士大夫交往酬赠的功能介入的,这本是五七言诗的功能范畴,与当时士大夫阶层对于词体的应用趋势是保持一致的。也就是说,在苏轼最初尝试写词的时候,词体的发展实已日渐脱离了应歌的功能指向,而以一种酬赠交往的功能在士大夫中间流传,正如律体在初唐也是以一种应制、酬赠的功能传播。词作为“文章”的功能日渐受到重视。
词体的演进与功能的变化是一体的,并且很大程度上起因于功能指向的变化。苏轼对于词体的贡献不在于脱离应歌,亦不在于诗法的引入。因为词在整个北宋时期一直都处于诗化和雅化的过程中,并不是到了苏轼,诗化才开始,苏轼只是加深了诗化的程度。苏轼对词最大的创新是在词体功能中吟咏情性的开拓,即士大夫情怀抱负和个人情感寓托的加入,正因为如此,才极大地提高了词的文学地位,把诗化的进程推到一个新的阶段和深度。
二 从艳情到士大夫之感:苏词词法脱胎于柳词高境,抒情功能变化
苏柳的区别在于应歌与言志抒情的功能指向的不同,词法上并没有区别,而且苏词的词法完全脱胎于柳词高境,由于功能指向的不同,因此造成了抒情内容的不同,有了从艳情向士大夫之情怀的转移。
苏轼的杭州词多为令词,总体风格趋向婉约,且多率意之作,艺术未臻高境。苏词经典的篇章多是慢词长调,长于抒情,长于赋。到了密州时,开始大量写慢词,佳作时有。两首《水调歌头》,《永遇乐》都是精心结撰的慢词,《江城子》,《西江月》等令词也有所提高,此间词多有柳永章法。
《倾杯乐》
柳永
鹜落霜州,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 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永遇乐》
苏轼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仔细比较这两首词,写作的章法基本相同。上片,“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起句都是从大处着笔,境界宏阔疏离,像一幅巨大的山水画轴即将拉开,有山,有水,有无限景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接着上面远方宏大壮丽之景,继之以近处孤寂幽清之境,镜头逐渐拉近,而后“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都是从视觉转移到听觉描写,更突出寂静的氛围。最后“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重拙之笔推出抒情主人公出场,前面景物、声音的营造铺写都是如今寂寞主人公的独特心理感受。上片的写景笔法是一致的。
下片即转入情感的抒发,但是两个抒情主人公的寂寞来源不同。柳词中“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是对远方佳人的思念,对信息不能相通的苦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是因为相思不能得见,人情孤单致使憔悴倦怠;“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仍旧是对前尘往事的追忆咀嚼。作者始终不能从旧情中解脱,有深沉的哀感无奈,怅惘迷离,“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拳拳之心终不改,京国旧情,望眼欲穿,仍旧痴想有朝一日能够重新相聚,再遂心愿。主人公的寂寞凄凉完全由追想与思念之情引起,欲见不得见,不见又难安,从而勾起内心一系列的愁苦萧疏之感。
而苏词中“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是对家乡的思念,是漂泊在外不得重返故园的倦意与疲惫;“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是对历史的感叹,对时间流逝、人生如梦、世事无常的空漠感;用张谙的历史典故替代了明确的艳情所指,使得本为名妓、意涉绮艳的题材在强烈的历史感中得到了净化,使艳情转向了人生历史之感,意境得到了提升。“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归结到自身,自己也不过是滚滚历史洪流中的一员,终将被时间的大潮淹没,日后看到黄楼,会为“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感叹吗?把自身置于渺远的时空之中,穿越古今,情思亦扩散到宇宙人生,超越了狭小的人间艳情空间,而达到了与宇宙天地同在的永恒思理境界。正如邓廷桢《双砚斋词话》所云:“东坡以龙骥不羁之才,树松桧特立之操,故其词清刚隽上,囊括群英。”
两首词的章法是完全一致的,只是所抒发的感情有了艳情与人生历史之感的差异,而这种差异的造成很大程度上是由苏柳词功能的不同而产生的。蔡嵩云《柯亭词论》论柳词曰:“其写景处,远胜其抒情处。而章法之大开大合,为后起清真、梦窗诸家所取法,信为创调名家。如……《倾杯乐·木落霜洲》……诸阕,写羁旅行役中秋景,均穷极工巧。”不但是周邦彦、吴文英,就是苏轼的慢词,词法也基本从柳永羁旅行役词之高境脱胎而出。柳词的高境曾经得到苏轼的称赞,宋赵令畤《侯鲭录》卷七:“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
但柳词的情感最终归到男女相思离别,归到艳情上面,即使是为苏轼所称道的《八声甘州》,下片又接有“想佳人、妆楼颙望”的绮艳字眼,清人说,最恨柳词中的艳情字面,破坏了意境。如《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景物疏淡雅致,笔力婉丽,饶有韵味,不料后面接以“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整首词的意境及格调一下子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如果把这些涉及绮艳的部分去掉,柳词高境足以与苏词相媲美,而为其他词人所不及。柳永的羁旅行役词大多有此类现象。
这一方面跟柳词多用来应歌的功能有关,另一方面也跟柳永“白衣卿相”的浪子生涯有关,生活的境域里更多世俗男女之情欲。陈师道《后山诗话》云:“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柳永字耆卿,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柳词为了应歌,必须要写艳情,而苏词的功能指向已经发生了变化,词不再是为歌女歌唱而作,而是扩展到士大夫之间的交往酬赠,甚至言志抒情,因此,可以尽情地展现文人的日常生活以及诗中常见的士大夫的情怀志向、穷通出处,士大夫生活中的一应情思感动,不论亲朋友谊、家国情怀、宇宙之感、人生之情均可付诸词中,“情”的内涵与范围不再拘泥于男女相思,离别感伤。
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二曰:“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陈后山曰:‘宋玉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特更而后知’,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其实两人所说的“情”的内容不同,艳情是情,士大夫情怀亦是情,晁补之更多是从艳情上说。有人把情投射于人,尤其是男女,有人把情投射于物。东坡咏物词就极深于情,婉转旖旎。在苏词中,艳情的内容都被士大夫的人生情怀替代了,即使有相思离别的内容,也进行了理性的处置,予以雅化了。其实,柳词的重心本不在抒情,艳情也只是字面的点缀,未必有真情实感在其中,柳词的艺术美感在于“音律谐婉,语意妥帖”、“铺叙委宛,言近意远”,这跟他应歌的功能指向是密切相关的。苏轼觑准了这一点,极大地开拓了抒情的层面,并且转换了抒情的内容,把士大夫的人生之感及襟怀抱负一应写入词中,继承柳词的篇法结构,替代柳词中的艳情字面,把词的功能指向完全转向了言志抒情。
试看苏词的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关乎兄弟之情,《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关乎夫妻之情,《永遇乐·明月如霜》、《念奴娇·大江东去》关乎历史人物之情,《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关乎友朋之情,《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洞仙歌·乳燕飞华屋》关乎咏物之情,无论是对夫妻兄弟友朋还是自然万物都有极深厚之感情,情感的核心是词人的性情,有一个抒情主人公。
词的内容虽然有了变化,但始终保持的是词的强抒情性。如果说词的本质是基于长短句形式的强抒情性的话,那么,东坡的词其实并没有脱离词的本质。而只是把这种抒情性往外扩大,不再局限于男女之情。
三 写胸中之妙:苏词功能指向的变化与苏轼的文艺观有关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提要说:“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词在初期作为一种流行歌曲,就文而言,实为文之末技,词的语言也大多明白如话,词的美感也主要由其音乐曲调上体现出来。陈世修《阳春集》序中曰:“公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北宋初期,词还只是主要用来“娱宾遣兴”,“聊佐清欢”,如胡寅《酒边词原序》所云:“然文章豪杰之士鲜不寄意于此者,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而苏轼对于词体的认识与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
清诗绝俗,甚典而丽。搜研物情,刮发幽翳。微词婉转,盖诗之裔。(《祭张子野文》)
子野诗笔老妙,歌词乃其余波耳。(《题张子野诗集后》)
又惠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答陈季常书》)
颁示新词,此古人长短句诗也。(《与蔡景繁书》)
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扺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与鲜于子骏书》)
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云: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胜唱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复可改矣。又问别作何词。秦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坡云: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秦问先生近著,坡云:亦有一词说楼上事。乃举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在座云:三句说尽张建封燕子楼一段事,奇哉。(《永遇乐》附注)
苏轼关于词的观念大要如上,“诗笔老妙,歌词乃其余波”,“微词婉转,盖诗之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古人长短句诗”,“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都把词提到了与诗等同的地位。认为词就是古人长短句的诗,更加强调词的文辞,并且认为文辞的风格应该多样。柳永是一种“风味”,还可以有其他不同的写法与风格,文之畛域广矣,不必拘于一家之风,“久别当作文甚胜”,“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全都是从文辞的角度着眼,而对于文字句法等作出评价,关注的焦点和重心不在于词传唱的效果,而在于书面之文的探讨,这时,词就不再是一种“技艺”,而成为了“文章”,虽然也是艺术的一种,但更偏于文辞的表情达意,而非音乐的悦耳动听,词的功能意义不再集中于应歌,而是与诗的功能接轨,较大程度地转移到了吟咏性情上。苏轼是一个文艺的全才,他对于词体的态度的变化跟自身的文艺观有很大的关系。
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
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南行前集叙》)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自评文》)
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世之书篆不兼隶,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者也。如君谟真、行、草、隶,无不如意,其遗力余意,变为飞白,可爱而不可学,非通其意,能如此乎?(《跋君谟飞白》)
强调艺术要表现性情,“写胸中之妙”。物理相通,在得理之后,各个艺术门类的本质是一致的,归根结底都是要表现艺术创作者的艺术个性,也就是表现心灵性情。以自我的性情倾注于艺术,则艺术就具有了自我的灵魂。所以,无论文书画乐,无论诗文词赋,无论草行篆隶,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这可能也就是为什么苏轼能够破体为文,对于各个艺术门类都能够游刃有余的原因。因为他对艺术门类本身的认识就是在法度技巧之外,道理相通,认识到了艺术最高层面的“理”字,所以才不会拘泥于常态而能有所开拓与发展,能够有自己的艺术个性。秦观对东坡的认识是比较到位的:“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答傅彬老简》)意即东坡无意为文,真正的高处在于生命的穷途出处,在于人生,在于文中的自我,这对于苏轼各体的文字都是适用的。由于他对于文的认识是抒写自我性情,所以对于词这种新兴文体,他也在掌握一定的技巧方法之后直接抒写自己的性情。
抒情言志,寻求物理,是苏轼文艺的指导。对于作文,强调“辞达”,《答虔倅俞括一首》中说:“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物固有是理,患不知之,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所谓文者,能达是而已矣。”他认为要先学习法度技巧,要使得心中所想能够传达于口与手,法度纯熟之后,要自写胸中之妙,不为作文而作文。这里的“辞达”其实是一种很高标准的要求,是在熟练掌握了艺术技巧、对于物理有所参透之后再用手中的笔呈现出来,与他所说的绚烂归于平淡有相通之处,都是一种艺术达到顶峰的状态,是超越了技巧的更高的追求。所谓“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书吴道子画后》),不是不要法度,而是要在法度之外有所创新。如果法度没有掌握好,致使“心手不相应”,乃为“不学之过”。首先还是要学习法度。正像苏轼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学习应举文字也是很下功夫的,而且采用“八面受敌”法,掌握了技巧方法之后,不拘泥于技巧与方法,而写自己的“胸中之妙”,写自己的文字,有自我风格。苏轼对于词的介入,最初也是学习现有的模式,后来才慢慢表现出自己的风格,最后完全形成自己的风格,从而在词坛上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这都是与他自身的文艺理论分不开的。
赵翼《瓯北诗话》云:“坡诗实不以锻炼为工,其妙处在乎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着力,而自然沁人心脾。”不但是诗,苏轼的各个艺术门类大都有此特点,因为艺术对于他只是工具,只是用来抒写胸中之妙,而其自身胸次甚高,故施之于各个艺术门类,往往高处非常人能及。其所有文艺真正的吸引力在于艺术的灵魂,也就是创作者的灵魂,有一种形而上的精神上的感召力。施之于词,超越了前期交往酬赠的功能指向,一变而为抒发士大夫的人生感受与个人情怀,把自己的襟怀抱负一一展现于词这种新的艺术样式中。
因此,我们认为,从应歌到写胸中之妙,功能指向的变化是苏词变化的根本,苏词在初期即已脱离了应歌的功能,而以一种诗的姿态介入。因此,重在表现文人生活及士大夫情感的交往酬赠、言志抒情等五七言诗的功能在苏词中得到了极大的拓展,但同时借取了柳词的章法,以士大夫情怀取代了绮靡艳情,在文字上对词体进行了扩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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