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中的“姑姑”和她的“一厘米的自主权”
2013-11-14◆张灵
◆张 灵
计划生育 (后简称“计生”)是一项挟裹了全中国千万家庭、十数亿人口,并对整个世界和人类的生存发展与生命伦理思考产生了广泛深刻影响的重大国策。莫言的《蛙》展示了这一政策半个多世纪里走过的实践历程和它对人民的生存和生活造成的影响。《蛙》的内涵远远超出了所谓的题材和历史,它是一部既保持了莫言式的一贯的脍炙人口的阅读效果,又具有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独创性的杰作。而它的丰富复杂也引起了评论界众说纷纭的解读。
一、生命个体面临的“人类性问题”和“中国问题”
如何理解《蛙》中的“姑姑”这个人物形象,如何理解《蛙》的人物塑造,如何理解《蛙》的这种独特的小说营构方式、作品造型,如何理解这部作品的深广度和参与现实的力度,如何看待所谓的“忏悔与救赎”的主题,如何看待所谓的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的纠结,如何看待个体的生存伦理与民族的生存伦理的关系,等等。所有的批评应该或可能言说的问题与途径,在我看来都盘结在一起。我曾经用“受难的拉奥孔”来表征莫言的创作,在雕塑《拉奥孔》中,“拉奥孔”在一条巨大蟒蛇紧紧的缠绕中挣扎着。但这次缠绕“拉奥孔”的不是一条蛇,而是好几条!
“《蛙》准备的时间是很长的,写作中也有一波三折的经历。”一个优秀小说家的某部小说写作的难度往往预示了批评的难度。批评的难度带来的是批评的分歧与差异。
在莫言这部内容独特的作品面前,即使是对其给予较高肯定的评论,也往往带有某种遮蔽,或者说带有对其深刻之处缺乏足够阐释的盲区。比如有批评家指出,《蛙》 “抓住了乡村传统的生命意识的关键。乡村传统的生命意识是建立在彻底物化的基础上的”。“在传统的生命意识中,最稀缺的就是对于生命质量的关注。这是乡村长年累月的艰难生存环境所决定了的。能活下来就是万幸,哪能去追求生命的质量。当人们不关注生命的质量时,生命的尊严、生命的关爱、生命的精神价值等等都变成了一种奢侈”,莫言“在讲述完故事后仍有思想表达的欲望,这个话剧的确也深化了关于生命质量的思考”。这些看法应该说闪烁潜藏着对《蛙》这部作品中蕴含的症结性问题的洞见,但因为过于笼统的“整体性”、 “普遍性”甚至“集体性、民族性”单维度的观照而妨碍了对作为个体存在的生命本身的内在秘密和处境难点的揭示。比如,就已然存在着的个体生命而言,是无所谓质量问题的,质量问题的考量本身就违背了生命自身的内在诉求和存在逻辑,生命质量的考量其实是一种公共的、国家民族的、集体的、整体的,甚至全人类的功利性行为,除非这种考量及其采取的观照态度、措施都是出现、发生在作为个体的生命的孕育之前。当然我们人类也是可以在某种处境场合硬下心肠来长远考虑生命权利的存在者,因此,“生命质量”甚至地球承载能力等等的考量才不仅是已然存在的,而且是可以接受的,这就是在整体意义上的所谓“人文关怀与历史理性之间的矛盾的问题”或者“‘个体生命伦理’与‘民族生存伦理’之间的一种冲突关系”。正像许多论者指出的,这种生命个体尊严和权利与任何的集体或整体之间的冲突问题是一个普遍的世界性问题、人类性问题,计划生育问题只是其中最引人瞩目的问题之一。站在理性的、历史的、中立的立场上,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本身并不存在多少绝对的道德合法性难题,尽管对于它的评价就像任何人类主导的决策一样永远不可能有万众一辞的意见。这种情况完全类似于另一个更具世界性的普遍问题——堕胎问题、试管婴儿问题,等等。因此,《蛙》的题材特点自然将其中蕴含的这一所谓的“生命权利”与“生命质量”问题、 “生命个体伦理”与“民族生存伦理”问题深刻地展示了出来。然而,小说的思想话题、思想洞见如果仅仅停留于此,显然,虽然它具有某种所谓的世界性、人类性甚至普遍性和超越性,但完全不能说是达到了深刻和透彻。因为,小说作为文学,作为现代文学中的重头角色——如果不说是一号角色的话,它还远没有完成这一角色应该承担的艺术使命。
为什么我们说仅仅停留在某些集体性概念,比如“国民性”、“生命质量”、“乡村传统生命意识”这些笼统的“大词”上,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必须进一步追问。说到底,小说不是哲学论文,也不是任何社会问题的解决方案,小说是追问人的,追问具体生命的。作为生命的捍卫者的文学,包括小说,它的使命是回到个体,回到生命的个体,这应该是与它描写内容总体上的不断地“历史化”同步的,——无论是“书写生命”还是“凝视生命”!
展示出具体的历史语境中的个体生命存在的境况才是小说的基本使命。个体生命存在的处境难题,他的生命尊严和生命权利的书写与捍卫的关键在于他和其他生命存在的关系问题,他和“共同体”的关系问题。每个具体生命都生存在这种具体的共同体中。如果一切都是“费厄泼赖”的,当然,就不存在多少尊严与权利的书写与捍卫问题,至少这样的问题不具有太强的社会的、历史的、政治的意义,它即使具有某种诗学意义,也不具有现实的参与性和冲击力,作为长篇小说,它在现代性语境中将难免失重。在公权力极其强大的现代社会语境,捍卫个体生命,捍卫个体的生命尊严的关键,不仅在于我们要充分认识到“个体生命伦理”与“民族生存伦理”、公共诉求与个体诉求之间的冲突的普遍存在,不断地回过头来反思生命个体的存在处境和生命个体的唯一性,更在于揭示公共权力运行中不同的具体个体的遭遇和处境。因此反思计划生育国策这样的普遍“游戏规则”是一回事,揭示与反思在包括计划生育在内的各种层级的公共“游戏规则”和公共权力的具体运行的状况,不仅更具有启蒙的力量,还具有现实批判的意义,当然也需要更大的艺术勇气和道义担当。而正是在进一步地、并非高悬于共同的“游戏规则”的合法性讨论的层面上,《蛙》落实在了历史和现实的大地,落实在了生命个体存在的真实境况中。
而过多地拘泥于题材表面甚至也是造成对这部小说作出恰当言说的障碍。有的学者指出,“在小说里,你看不到对计划生育的态度”。这个感受和理解是恰切的。因为这也不是需要莫言在小说中回答的,甚至也是他无力回答的,也是没有人能够回答的,因为这是我们人类共同体与个体之间存在关系的一个永恒悖论的表现。正是因为这一点,也恰恰成为有些评论者批评莫言这部作品的“口实”,如正是只胶着于“计划生育”本身,有的论者将《蛙》看成是“一出庸俗的惨剧”而予以批判,认为它“没有超出‘苦情’的路数。而在前文中所遭到描绘和鞭挞的‘计划生育政策’则悄然退场,一个极具批判价值的主题被偷偷置换”。
我们必须考察小说描写的这个具体的小共同体“高密东北乡”作为民族大共同体普遍原则的“计划生育政策”是如何与一个个具体的个人发生关联的。
小说浓墨重彩地重点描述了三场大戏,即三场“锅门”大战,凸显了计划生育工作开展的最严厉惨烈的一面。这里固然包含一个“锅门”设置的科学问题、人道风险问题,但这个问题其实只是“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个人生命权利”与“公共利益诉求”之间的普遍矛盾与难题在细节、具体实施中的平衡把握的尺度问题。我们可以考虑这个具体的“锅门”位置应该设立在哪里,即怀孕多长时间。因此我们这里没有必要对此作进一步讨论,而需要讨论的恰恰是许多人忽略了的眼皮底下的事实。那就是我们没有去想象的,为什么这几起似乎是人道主义与冷酷的外在权力、公共利益尖锐对峙的生命灾难发生在这几个家庭身上?还可以进一步追问,计划生育政策受到的普遍和激烈的抵制为什么会发生在“高密东北乡”这样的地方?
其实引起这三场大战的能量一方面固然是蕴藏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蕴藏在重男轻女的陋习中,如当王胆冒着生命危险在雨后汛急的河上乘筏逃亡之际生下的又是一名女婴的时候,陈鼻关注的不是“母子平安”,而是生男生女的辨认。失望后的他自我惩罚,“双拳轮番击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万端地说:天绝我也……天绝我也……老陈家五世单传,没想到绝在我的手里……姑姑说:你这个畜生!” “姑姑”的批评有基于人道的指责,也可以用来说明对传统生育文化中把女人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崇拜男性对所谓香火传承的原始价值信念的批判。耿秀莲的死是王胆之死的另一个样本。“我”妻子的偷偷怀孕也可用同样的文化信念注解,但“我”也想尽办法做掉这个胎儿的原因则很明确——保护到手的前途。可见,这里“生还是不生”、“保还是流”的不同的态度不正从正反两面揭示了文化以外的更为重要的现实原因吗?——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一心要生男孩,执著于几千年延续的传统生育文化信念,依然信奉着男性担当家族生存的使命或者说男性对家族的生存来说具有更大的优势的观念,这种性别计较里蕴藏的不正是一种家族层面的“个人生命伦理与家族公共利益之间冲突”的考量吗?“高密东北乡”虽然是要成为中国的缩影,但在此时、在计划生育的问题上,显然它只是中国广大农村的“缩影”。因此,一言以蔽之,广大农民之所以“崇拜土地”、崇拜“男性”这一肉体的性征的关键因素在于他们的生存基本上还处在生命的较低的诉求空间。许多评论者注意到了莫言视角选取的低位,如陈晓明说:“《蛙》里的叙述人蝌蚪,那是很低很低的叙述……莫言在低处运气,像一只蛤蟆在低处运气,这就是老到的自信和胆略!”这里说的自信不知怎么理解,但“胆略”完全清楚,而这种“低处”视角的选择,恰是因为他所描写的对象就是这么贴着土地般生存在这么低的低处。陈晓明说:“莫言用人物器官来给人物命名,这当然也是他给小说增添戏谑成分的手法。……他时刻都在追求诙谐的情调。”固然,这么给人物命名是能增加戏谑诙谐的情调的,但是这只是点出了效果的一部分,这背后的辛酸和黑色幽默的疼痛呢?有些人对作为我们整个中国大部分区域的农村存在有意无意的疏忽、隔膜,他们更是理解不了或者说误解莫言作品叙述的含义。有一位论者的情况很特殊。他一方面说:“就一个国家的历史事实而言,农民对于男性后裔的强烈偏爱,完全是由他们所处的无福利保障以及沉重土地劳作处境所决定的。而国家资源在城市和农村之间等级制分配,才是这场人口过剩危机的真正原因。”而他又批评莫言贬低了生命,显然他没有对莫言的艺术安排作出正确的把握。类似《蛙》所描写的那种激烈的“锅门”争夺战何以会发生,何以发生在农村?何以发生在“农村与城市”、“农民与非农”这样的处境与身份转换的另一种“锅门”口 (蝌蚪的情况)?为什么计划生育政策在限制更加苛刻的城市并没有受到多少抵触?因此我们不能仅仅将问题的思考停留在传统的生育文化问题这里。
我曾在评论贾平凹的《高兴》时,考虑到“女性文学”、“后殖民主义”等等重要的文学现象、文学理论流派的划分是因为世界上存在着男/女、东方/西方与发达资本主义/后发民族国家的巨大差异的现实,那么,在中国由于波及广泛、影响深刻的城乡二元而产生的文学诉求、文学命题完全可以形成一个“三农主义文学”的流派。其实也正是在这里,在这个低洼处,莫言笔下的故事和人物才被真正安放在了他们生命存在的真实境遇里。这里才是小说通过计划生育书写而抵达的、盘结着今天和未来众多难题的、涉及众多生命个体的实际生存的更具体的多重问题之所在。
二、“姑姑”形象与碎片化、符号时代的人物塑造标准
要深入理解《蛙》的内涵和它所取得的艺术成就,我们就必须更具体地谈论人物,特别是作为小说描写的中心人物的“姑姑”这一形象。而我们上面喋喋不休所谈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小说描写的人物所生活的时代境况的普遍性问题。《蛙》为我们塑造了、书写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正是这栩栩如生的众多人物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为我们上演了一幕幕精彩纷呈的生命喜剧和悲剧,这些生命故事凝结成了这个构造和外形极为独特的文学“建筑群”,矗立在当代文学的版图上,成为我们温习历史、理解现实、领悟人生、捍卫生命的一片独特的风景、神奇的宫殿。
“姑姑”是个“人物”——一个出身经历特殊、在高密东北乡具有独特魅力和影响力的“人物”,也是个微妙、复杂的人物。作为一名女性,单“姑姑”的牙就令她在牙齿难看的高密东北乡人之中显得鹤立鸡群。而“姑姑”的牙之所以这么好正是与她的传奇的革命童年、少年经历有关。“姑姑”又因为这种出身和革命背景而有机会得以在卫生学校学习从而成为一名有知识的女性、出色的妇科医生,加之“姑姑”作风的干练和医术的高超,遂使她成为鼓励生育年代的“送子观音”、“送子娘娘”、“生命天使”和计划生育严抓狠抓时代的“计生”骨干、领导、“夺命瘟神”。但不管是她职业生涯的前期还是后期,“姑姑”都是以一个作风干练泼辣、头脑冷静沉着、觉悟高、讲原则的当代知识女性和农村基层干部的独特形象存在的。前期的“姑姑”和后期的“姑姑”好像在伦理人格态度上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分裂,其实是时代和“姑姑”的人生处境使然:如与王小倜的未成功的传奇的恋爱经历,与县长杨林的未成真的婚姻传闻,“文革”中意外遭遇的杨林非出本心、实为无奈而泼来的对于女性来说是致命性的“脏水”、蒙受百口莫辩的侮辱和冤屈,职业生涯后期得到杨林的意外支持和对已为省级干部的杨林再次“邀婚”并调其入省城“高升”的婉拒等个人际遇和历史、政治现实。其实这些正是前后期两个职业生涯阶段中“姑姑”形象以似乎分裂、对立的两面出现的“纽带”和历史注脚,实际上“生命天使”和“夺命瘟神”的形象从来就只是同一个人物形象在不同的历史理性支配下的不同场合的不同现形。
莫言是深刻理解“姑姑”的柔软仁慈的内心的。比如在早期以接生为主的年代,一次我们甚至请“姑姑”来给难产的牛接生,虽然“姑姑”嘴上抱怨一大堆,但我们通过作品描写依然能够看到“姑姑”对哪怕是牛这样的畜类的生命的呵护之心。在叙述“姑姑”给地主婆艾莲接生的时候,作品写道:“姑姑是个阶级观念很强的人,但她将婴儿从产道中拖出来那一刻会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她体会到的喜悦是一种纯洁、纯粹的人的感情。”这是莫言关于生命的天籁式诗学对“姑姑”内心世界的准确把握和赞美。在“锅门”争夺的第三场大戏的关键时刻,陈鼻的妻子王胆在筏子上开始生产了。就“锅门”争夺而言,“姑姑”的小组输了。陈鼻喊叫着“姑姑”和她的徒弟的名字。“你们败了!哈哈!你们败了啊!泪水沿着这个大胡子男人的脸,一行行地滚下来。与此同时,王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肝裂胆般的哭叫声。机船与木筏紧挨着时,姑姑一探身,伸出了一只手。陈鼻摸出一把刀子,凶神恶煞般的:把你的魔爪缩回去!姑姑平静地说:这不是魔爪,这是一只妇产科医生的手。我鼻子一酸,心中猛省,大声喊:陈鼻快把姑姑接上筏去,让姑姑给王胆接生!”这真是令人动容的千钧一发的时刻。“姑姑”在特殊的关键时刻的冷静从容坚决果断的角色迅疾转换,戏剧般地显示了她性格形象的内在统一和差异以及她外表下不为人理解的仁慈本心。在这一刻,“姑姑”的形象放射出光辉的人性的、性格的、政治的、职业的等多方面的魅力。这是催人泪下的一笔。作为读者,我们不禁要为莫言对“姑姑”的细心理解、体察所感动。晚年的“姑姑”在生命的暮年也遭遇了世事的巨大变迁,落寞和衰老,当然最主要的是失落——退出工作的失落、价值认同的失落、空落一人的失落等,这一切在“姑姑”心绪潦倒、头脑晕醉的状态,以深夜旷野里群蛙攻击、恐吓、报复的幻觉与象征的一笔而集中表现出来。此夜之后的姑姑呈现出了生命的另一种状态和面貌,这种状态和面貌既是个人生命演变使然,也是前生的工作所累积的压抑着的另一面情感感受的自然涌现。“姑姑”的形象在个人生命岁月流逝和时代巨变的双重作用下,被动和主动地书写得日益丰满和耐人寻味。就这个意义上讲,《蛙》中的“姑姑”是当代文学画廊里新添的一个成功的艺术形象。她的“原则”的一面有时令人想起关于“马列主义老太太”这个文学形象的“词儿”,但她又的确和那个词儿所描写的大不一样,她的形象要生动丰满而意味深长得多,她令人怅惋,令人尊敬,令人感动……
我们再来看看其他人物形象,比如“我”的前妻王仁美。主动找上门来要嫁给“蝌蚪”,出嫁当天在婆家的出人意料、让一般人“受不了”的大大咧咧的一举一动,偷偷怀孕的“诡计多端”,拒绝“堕胎”的逃避,进入手术室前关于肖下唇“亲口”等等的匪夷所思的怪言怪语的解释,一笔笔简洁传神地呈现出了怎样一个性格鲜明又内涵丰富的农村女性形象!她的性格里有泼辣能干明白事理的一面,这有点像“姑姑”的某些性格特点,但她和“姑姑”又是多么鲜明地不同啊。 “蝌蚪”说王仁美有点儿“二杆子”!但王仁美的形象、性格又岂是“二杆子”几个字所能说清的。好做歹做、好说歹说的一番过程后, “我”的妻子王仁美终于接受人流手术,临进产房,她对“我”(小跑)说:“小跑我真的挺感谢你的。”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一笔,也是神来之一笔。 “我”说:“你谢我什么?” “你”究竟谢“我”什么呢?!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突然一笔,可谓天外突降的一块诗的“陨石”,蕴藏了多少人物的复杂的情感和对生活的理解,也蕴含了作者对一个生命个体在具体历史情境中的深入骨髓的心音的多么敏锐的捕捉。所谓微言大义不过如此!它折射出了一个当代农村妇女对生活的即将改变、命运的即将改变而产生的多么美好的感情和期待!莫言是怎么想到这样一笔的!这简直是艺术的不可思议之处。我想,没有对生活的深入细致的理解,不是对生活真正熟悉的作家,他的笔下是永远不可能有这样莫名其妙又伟大崇高的句子出现的。“王仁美在走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她上身还穿着我那件灰色皮夹克,有一个扣子掉了,残留着一根线头。穿着一条蓝裤子,裤腿上沾着黄泥巴,脚上穿着姑姑那双棕色的旧皮鞋。”——这是独一无二的、真正的“衣着诗学”!就像海德格尔在梵高所画的《农妇的鞋》那里所发现的那样。莫言笔下这些与人物密切相关的“历史物品”完全可以生发出一门关于中国人、关于中国农民的现实生存状况的“衣着考古学”!
《蛙》里的人物不管是贯穿始终的“姑姑”、“我” (蝌蚪)、小狮子、陈鼻、袁腮、王肝、王仁美、秦河、陈眉等,还是出场时间不是很多的耿秀莲、张拳、李手、郝大手、杨林、王脚、黄秋雅、“我”的父母等,不管笔墨多少,他们的出场都一如莫言的其他作品中的人物,生动鲜活,呈现出原生态般的真实生活面貌。因此,可以说《蛙》这部小说的成功是与人物塑造的成功相统一的一件事儿,而且对于莫言笔下的人物,我们甚至因为他们的活灵活现而宁愿用“捕捉”而不是“塑造”来言说这些人物在他笔下的出现方式。
应该说,《蛙》呈现出了一批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它在人物塑造描写上是非常成功的。但为什么依然受到了一些批评和指责呢?这里有一个人物塑造标准的认识问题。比如有的人认为小说第四部中的“姑姑”与前三部是脱节的、交代不充分的。其实,“姑姑”精神世界的内在平衡和外在面貌似乎在那个告退职业生涯、遭受群蛙袭击的夜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并非完全地不可能,就像所谓的“麦黄一晌,蚕熟一时”、“伍子胥一夜白了少年头”。另一方面,“姑姑”的这种精神心理变化也可能有一个渐变的过程或反复的过程,只是这种变化过程莫言并没有采取循序渐进式的细致刻画,而是采取了跳跃式的“省笔”的处理方法。这有点像禅宗进阶的两种思路:“顿悟”与“渐修”,用在叙述学上或可称为“点悟”式和“细叙”式。不管怎么说,小说的整体语境留有理解这种变化的充分的空间和依据。这个空间是否需要用文字的画笔一一涂满,则是另外的问题。也正是在这里,看惯了传统小说做法的读者或坚守传统小说叙述美学的批评者似乎发现了提出异议的空间,但这种批评显然没有充分地结合历史的具体语境和小说交代的人物的内心的多样性,如简单地将“姑姑”归结为“冷血动物”,而批评“作者轻轻松松地将她写成了一个良心发现的忏悔者”,——这个“轻轻松松”的批评,其提出的背后显然是因为批评者保持的是一种非常传统的小说叙述和人物塑造标准。因此这里是有一个小说叙述的策略和小说人物塑造标准的变迁问题在里面。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里曾提醒我们,小说不是哲学或理论思潮的衍生品,“小说在弗洛伊德之前就知道了无意识,在马克思之前就知道了阶级斗争,它在现象学之前就实践了现象学 (对人类处境本质的探寻)”。因此,优秀的作品、卓越的作家是走在理论之前的,其创造有可能跃出我们熟悉的既有的评价标准与尺度。《蛙》的艺术特点反映了莫言自觉的艺术追求:“能否换一种更经济的笔墨来讲述同样的故事……”他对“姑姑”的塑造是有意无意地在前后两期之间采取了带有一定跳跃性的“省笔”策略的。这种节制的、控制的、策略的表达,不正是更经济的,也更艺术的,更有力的吗?明眼的批评者已经看到了,甚至前四部分叙述、第五部分戏剧的安排,除了对戏剧表达优势或戏剧之能事的考虑之外,何尝不存在着经济的算计!
莫言的这部小说还提示我们,小说固然是写人的,塑造人的,甚至力求“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但,我们的生活早已不是原生的大自然一般的古老的生活,生活早在急剧变化,今非昔比。在虚拟只是在文字与舞台上出现而与生活的界限判然有别的时代,我们或许可以像发现物质、物种一样发现和描写“人物”或“典型人物”,并把它们变成某种性格、某种精神类型、某个时代的“代表”和“符号”,但是在这样的标准诞生如此长的时间之后、在生活发生如此巨大变化而且变化和同化的速度愈来愈快的时代,我们是否还要像当年那样去看待所谓人物的标准呢?在生活、社会、人格高度碎片化、符号化的今天,或许不再有那么多“典型个性”、“典型人物”要去捕捉了,那种“物质”、“物种”、“物化”的标准在今天会不会是对人性的一种歪曲、禁锢和看死?虽然,小说依然要写人、塑造人物,叙事之事的主体总是人,但重要的是唤醒生活,真实、生动记录生活,真实展示具体生活和时代中人的内心。我们应该对那种凝固地看待人的评价标准有所超越,不再看得那么绝对。或许我们也不必在艺术中过度强调人物的那种古典式的“典型化”。我们应该超越这种认知—— “反映”模式的艺术思维形态。这是莫言这部呈现了如此多的鲜活人物的作品给我们的一个理论的启示。
与人物塑造相关,生活、历史、现实不再被看做是一个多重逻辑严密运行的整体,生活中充满着脱离逻辑性必然支配的自由空间和可能性,小说叙述的线性轨迹不再是唯一的。小说必须呈现出生活世界的多元性、拼贴性、组合性、点缀性存在特点,无论生活和历史都不再是一个逻辑地组装在一起的大机器,当然个人也不再像我们曾经以为的那样只是这台巨大无比的机器上的一个固定的螺丝钉。这与我们对于世界和生活的现实的想象有关。“他意图通过不同的写作探索,建构起一个包罗万象的叙事奇观。”这个“包罗万象”的实质正在于对世界图景的新理解,是民间智慧在心挼熟了之后丢掉幻想、放弃执念、看淡一切而抵达的新的开阔和冷静的世界图景。这在某种意义上有点像后现代思想家吉尔·德勒兹提出的“块茎”意象或“千高原”意象,在《千高原》这部书中,德勒兹和加塔利“提出块茎意象来反对树的意象,以开放的文本对抗封闭文本”,而“‘千座高原’隐喻思想的骏马可以恣意游牧在变化万千的高原或原野”。这种小说营构、叙述形态我们也可以借用《蛙》中“地瓜”一代孩子的说法,叫做“地瓜式结构”,如果一定要用树的形态比喻的话,我想也许可以用“榕树式结构”来表述。当然这些都需进一步另文论述。
三、“母亲”的质问与“姑姑”的“一厘米的自主权”
以上我们只是初步清理了这部小说中纠结着的多重话语和难题是什么以及它的人物塑造的基本情况,还没有触及小说的最隐秘的心脏部位,没有触及小说中大量的笔墨在追寻、揭示的人物心灵中的“最痛处”和生命主体精神“最尴尬”、“最煎熬”的心尖上的问题——这就是被众多评论者所关注、探讨的“忏悔主题”和“灵魂的救赎”。
小说中的人物处于多重矛盾、难题纠结着的特殊性的历史语境中,因此关于他们——特别是“姑姑”和“我 (蝌蚪)”的“罪与罚”的“审判”、 “忏悔与赎罪”可能性、可信性等的讨论呈现出众说纷纭之态,作家莫言的态度似乎也难以清理出来,而作家自己又是不便直接站起来一五一十告诉读者的。
在计划生育开展得雷厉风行、如火如荼的年代,“姑姑”作为公社计生小组副组长、计生专家表现出了几近狂热的工作热情和相应的几近冷酷无情、铁面无私的严格性,大有将一切违反计生政策的孕妇所怀胎儿赶尽杀绝的姿态。看起来“姑姑”就像是一个革命机器上的最经久耐磨可以永远信任的螺丝钉,或者就是开动革命机器的铁面无私的钢铁战士。如,为了抓到“我”的妻子王仁美去流产,“姑姑”无所不用其极地采取了荒谬绝伦的保甲连坐法,而且她对自己的颟顸极为清醒:“我知道这没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什么是大道理?计划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便是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姑姑”的这种狂热法连“我”父亲也感叹说:“责任心强到这种程度,你说她还是个人吗?成了神啦,成了魔啦!” “姑姑”的这些言行,特别是又加之在解决几个计生“钉子户”的时候意外出现了几条人命的丧失,因而似乎“姑姑”真成了一个革命的、政治的“女恶魔”。如有的论者就说: “莫言在姑姑形象塑造上着墨最多,他几乎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既在诅咒又是在礼赞姑姑这样一个天才式恶魔。”因此,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晚年忏悔呢?这是许多论者提出的疑问。
其实,如同我们前面说过的,说破大天,“姑姑”真的是有意识地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可能有,也是唯一的,就是在“文革”中也迫不得已违心批判过对自己多有关爱的医院老院长。除此之外,我们并不能找到“姑姑”的主观之恶。因此,人们是在把“姑姑”工作的狂热和工作作风的严厉,当成了她的“人性之恶”!而且还因为人们将“生命个体权利与民族公共诉求的冲突”这一“人类性问题”所包含的功利对于生命的限制甚至“践踏”的执行之责、谋划之“罪”无端地归之于“姑姑”这个众多执行者之一了。这使我想到“我”母亲对“姑姑”的一次质问:“他姑姑,计划生育这事儿,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呢,还是上头让干的?”当然, “姑姑”的回答是:“这是党的号召,毛主席的指示,国家的政策。毛主席说:人类应该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地增长。”这国家政策,怎么能是“姑姑”琢磨出来的?!
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将我们对这个政策的看法,或者说一个人类性的二难问题所导致的行为的负面责任,归咎给一个执行者,或者说一个积极的执行者,似乎他 (或她)就是一个帮凶。因为,即使在今天看来,计划生育依然只是我们人类普遍难题中的一个而已。
为了更进一步探讨这种公共行为中的执行者个人的责任、道义、良知问题,我们不妨引用一个具有宪政学意义、法理学意义,当然也是具有深刻的人性、人文意义的真实案例。这个案例关涉我们标题上所谓的“一厘米的自主权”问题。这是法学家郭道晖所讲的一个案例:“德国柏林墙倒了以后,法庭审判一个东德卫兵,他曾开枪打死要逃到西德的一个青年。辩护律师说:他是执行领导的决定,是服从当时的法制,不应该判他的罪。但是法庭认为:作为警察,不执行上级命令,你不开枪,是有罪的;但是打不准是无罪的。你的枪口可以朝天,朝上提高一厘米,这是你的‘一厘米的自主权’。这个主权在你。你可以不打死他。人的生命是最根本最重要的。你明明知道他去奔向自由是正当的,无辜的,你怎么开枪把他打死了?!‘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此时此刻,你有把枪口抬高一厘米的主权,这是你应主动承担的良心义务。任何人都不能以服从命令为借口而超越一定的道德伦理底线。不道德的行为不能借口是奉政府的命令干出来的而求得宽恕。’在不得不执行恶法恶令的时候,当事者有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尽最大智慧,‘留有余地’地、打折扣地执行的自主权。也就是说,在万不得已的情势下,你也有凭良心坚持和运用这‘一厘米’自主权的道德义务;否则你必须承担罪责。”郭道晖还举了一个简短但很典型的案例:“根据当时的纳粹法,比如告密法,当时一个妻子举报她的丈夫从战场回家后咒骂希特勒,就判处他死刑。二战后纽伦堡法庭要判这个妻子有罪,辩护律师就说:她是执行当时的法律,是依法检举的。法庭拒绝此意见,认为这违反了起码的道德底线。所以这里就有一个良心问题。……须知法律之上还有‘法’,就是所谓的自然法,就是正义,这是最低的底线。”
那么“姑姑”的情形怎么样呢?她的“冷酷”且“狂热”地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甚至不放过自己的侄媳妇并“导致”侄媳妇死亡,这样的情形是否就和法学家这里举的士兵开枪打死一个无辜的逃向自由王国的人、妻子仅仅因为荒谬的法律而凭一句牢骚话将丈夫置于死地的情况相当呢?显然,完全是不一样的。先不说士兵是否“明明知道他去奔向自由是正当的,无辜的”,即使他不这么认为,他也应该看到这个青年的举动并不构成对其他生命的任何伤害,而他的一枪却是致命的。妻子的情形就更不用说了!但《蛙》中的“姑姑”所执行的计划生育政策至今我们也难说它是不道德的、违背人性的,这是一个人类的普遍难题,“姑姑”作为一名基层工作者可以不在此承担责任。更重要的是,计划生育所采取的具体行为并不是一个明显的致命的行为,即使是伴随着生命死亡的那三次“锅门”争夺的大戏,死亡也是意外原因造成的。因此,“姑姑”在这里的计划生育行为不仅是在执行上级和国家的法律政策,而且在执行的过程中也不存在放弃了自己的良心、良知、道德底线、没有正当使用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主体而拥有的“一厘米的自主权”问题。
那么,“姑姑”需要忏悔吗?因为计划生育作为一个蕴含人类两难悖论的行为毕竟包含了对个体生命存在权的剥夺,虽然这不是为了“姑姑”个人利益,但超出现实来考虑、超出对错的争论,仅仅因为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权利高于一切、永远不可对换的缘故,作为一名参与者,“姑姑”的内心永远地投下了阴影。因此,忏悔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但这绝不是一般人个人的“罪与罚”问题,这恰是一种民族担当、国家担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绝不是说一切组织、国家、法律名下的个人参与都是没有个人的“罪与罚”的审判的!因此,“姑姑”的忏悔,是在为人类忏悔。“蝌蚪”需要忏悔吗?这也不是一个绝对的有必要的忏悔。虽然放弃“前途”可以挽留妻子偷怀的那个生命,但“计划”掉胎儿总是在人类普遍难题的范围内,无论如何,即使他保留了这一胎儿,他也只是把面临的难题推后了一步。“小狮子”有罪吗?“小狮子”因为对生命的渴望和热爱而恰恰参与了“非法行为”,但这个“非法行为”不是致命的犯罪,是一个蕴含了潜在的情感伤害与伦理伤害的“非法行为”,而不是剥夺生命、践踏生命的犯罪,甚至不是一个有明确的主观意识的“非法行为”。在违法的基础上拥有了一个处境“尴尬”的孩子,这个孩子既然一半得自“蝌蚪”,加之婴儿“母亲”陈眉的特殊处境,考虑到婴儿的未来和权利,让“蝌蚪”夫妻拥有这个婴儿的抚养权并非完全的不合法,而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一种选择。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新的生命,他走出了“锅门”,就拥有了自己的权利。从爱的名义、从对爱的渴望、从对生命的呵护之心及赞美之情出发,对这个假包公枉法判给“蝌蚪”夫妇的婴儿,尽管他的生命来源先天地带有法律与道义的瑕疵,但谁都有理由去爱他、呵护他,尤其是“蝌蚪”夫妻。
在小说的结尾,也即戏剧的结尾,姑姑说:“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随后“姑姑”在舞台上完成了一次象征的死亡。这令人想起了《郑伯克段于鄢》中的母子恩仇的两难解决:曾经的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在互相宽恕之后来了一次象征性的解决,挖了个隧道,在隧道中母子相见,从此亲情如初。在“姑姑”自己看来,对自己所犯下的“罪”,必须忏悔并经受一辈子的、无尽头的煎熬,直到死亡。这是她主观上的赎罪态度。但从我们这些“他者”的角度出发,我们难道也认为“姑姑”只能如她所言煎熬至死方可饶恕吗?显然。作为“他者”,对于“姑姑”这样的所谓“罪人”和真诚的忏悔者,我们这些“他者”是不是也应该本着生命至上的原则和本心而宽恕“姑姑”这一生命个体呢?于是,“蝌蚪”砍断了“姑姑”脖子上的黑绳套。在孩子出生后,“姑姑问:金娃好吗?蝌蚪:非常好。姑姑:小狮子分泌奶水了吗?蝌蚪:分泌了。姑姑:奶水多吗?蝌蚪:非常旺盛。姑姑:旺成啥样儿?蝌蚪:犹如喷泉。”其实这里的奶水完全也是象征的奶水。它是热爱生命、赞美生命的情感表达和象征。
在第四部中,“蝌蚪”被“黑胖男孩”扎伤、追杀的经历与他先前在北京的相似经历,使他从生命个体的体验中、底线与极限的体验中,涌出了渴望从自己的生命里延续出新的生命的意识。这是人最原始的信念和依赖。在这里在这一刻,他理解了农民的以及传统的生命文化的深层意味。当然也算是置于死地而“悟生”。这里既给作品的形而上学问题的解决带来了转机,也使作品超出了形而上学的探讨而再一次埋下了批判现实的有力的一笔。
对生命所犯之罪可以“赎了”吗?在小说第五部分,“蝌蚪”在给杉谷义人的信中提问:“每个孩子都是唯一的,都是不可替代的。沾到手上的血,是不是永远也洗不净呢?被罪感纠缠的灵魂,是不是永远得不到解脱呢?”是的,每一个孩子、每一个生命都是唯一的。生命的旅程、人生都是单行线。因此,生命不可赎买。对具体生命的罪 (——不过,如我们上面所分析,“姑姑”、“蝌蚪”在自己的“自主权”范围内——或者说个人责任范围内——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犯罪”的“过失”和责任;他们只是要分担其中涉及“人类性问题”这一层面的“共同的有区别的责任”),是无法真正赎了的。有罪的人,除了接受法律的有形惩罚以外,他精神上的罪感只能通过永久的忏悔而求得一定的解脱。他的内心应该像不断将巨石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一样不断地忏悔,这应该是他永远的心灵姿态;当然,作为罪人之外的“他者”,则应该保持另一种心灵姿态。即对于真诚的忏悔者,在法律的制裁之外,不再给予精神的额外“制裁”,而是给予宽恕。因为,从绝对的人道的立场出发,犯罪的人,他们也只是某种意义上的病人!对于病人,我们不应该剥夺他的生命,而应该给予大度的同情和“治疗”之助。因为,从绝对的意义上来看,所有的生命——包括罪人,都有他的生命主体的权利,这种权利也是不可以被剥夺的。我们人类只是在生命个体权利与人类公共利益或秩序冲突这样的永恒冲突的两难时刻迫不得已地在一定的范围与时刻将天平向人类共同体的利益和秩序倾斜,从而限制或剥夺某些个体的生命权利。
莫言一贯善于将小说、故事讲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时令人不免浑然将想象误以为实有其事,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的界限。这次他所处理的更是一个内容特殊的题材,在这里,原型与虚构、实录与生发、真实的“姑姑”与虚构的“姑姑”、莫言与“蝌蚪”、大江健三郎与“杉谷义人”等线索和元素被巧妙地缝合在一起,“高密东北乡”发生的故事、当代中国人的生活现实与更大跨度的历史事实和人类性问题构筑在了一个多重“对话”和“互证”的关系网中。小说独特的跨文体构造形态也恰到好处地与它所展示的话语旨趣、主题动机相吻合、相呼应,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审美空间、思想格局和艺术效果。《蛙》让我们看到,艺术作品完美结构的诞生往往像花朵的绽放一样,是一种独特的“生命”现象,是一次孕育结果的奇妙呈现,它是多种“缘分”巧合的结果。
注释:
①莫言、童庆炳等:《对话:在人文关怀与历史理性之间》,《南方文坛》2010年第3期。
②贺绍俊:《〈蛙〉:文学与生命的思想难题》,《文艺报》2011年9月19日。
③莫言、童庆炳等:《对话:在人文关怀与历史理性之间》,《南方文坛》2010年第3期。
④莫言、童庆炳等:《对话:在人文关怀与历史理性之间》,《南方文坛》2010年第3期。
⑤李丹:《一出庸俗的惨剧》,《当代文坛》2010年第4期。
⑥陈晓明:《〈蛙〉:不懈的创新精神》,《光明日报》2011年9月5日。
⑦殷罗毕:《封闭在历史洞穴中的想象—— 〈蛙〉与莫言暴力史观的限度》,《上海文化》2010年第5期。
⑧李建军:《〈蛙〉:写的什么?写得如何?》,《文学报》2011年10月20日。
⑨转引自梁振华:《〈蛙〉:时代吊诡与“混沌”美学》,《南方文坛》2010年第3期。
⑩莫言、童庆炳等:《对话:在人文关怀与历史理性之间》,《南方文坛》2010年第3期。
⑪傅小平:《莫言:从“低处”建构叙事奇观》,《文学报》2011年8月25日。
⑫赵毅衡等:《现代西方批评理论》,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3页。
⑬管笑笑:《发展的悲剧和未完成的救赎——论莫言的〈蛙〉》,《南方文坛》2011年第1期。
⑭郭道晖:《为政以德,良心入宪》,《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