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莫言及其小说创作
2013-11-14张志忠
◆张志忠
一、莫言创作简述
1.莫言的创作道路
莫言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1955年出生于山东高密县大栏村。
莫言出生之后,一直在乡村生活。乡村的贫困,乡村生活的悲凉,是他童年中最重要的心灵记忆。1976年,他非常侥幸地应征入伍,离开了家乡,从此以后,在部队工作多年,在此期间,从战士提干,以后又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作家班,学习两年。
而且他上军艺文学系,也还有一些非常戏剧化的特殊情况。莫言知道军艺文学系开招作家班,他自己匆匆忙忙赶到军艺文学系报名的时候,本来报名已经截止。但是他提交的短篇小说《民间音乐》,受到当时担任军艺文学系主任的徐怀中的非常赏识。徐怀中也是当代著名的军旅作家,20世纪80年代初期,他的短篇小说《西线轶事》众口交传,揭开了军事文学创作新浪潮的序幕。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初,徐怀中还在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大进军》、《大转折》这样的史诗片中担任文学顾问。尽管说规定的报名时间已经截止,而且俗话说军令如山倒,部队的规章管理是非常严格的,但是徐怀中慧眼识珠,破例允许莫言参加入学考试,并且将他录取进来。
这是1984年的秋天。也许同学们因为年轻,没有那一段时间的亲身经历。像我这样50年代出生,70年代末期参加了恢复高考制度以后的第一次考试而进入大学中文系读书的人来讲,对于80年代中期中国文坛的轰轰烈烈的现象,印象是非常之深刻的。80年代中期,正是中国文坛名家辈出、新作迭现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时期,也是寻根文学和先锋派小说双峰并峙、二水分流的这样一个时期。莫言就在1985年,写出了《透明的红萝卜》,一举成名,引起文坛重视。在《透明的红萝卜》之后,莫言的创作一发而不可收,先后发表了《枯河》、《爆炸》、《金发婴儿》、《白狗秋千架》等一系列作品。当然,真正奠定了他在当代文坛上的重要地位的是《红高粱》,或者讲是“红高粱”系列。最初是一部中篇小说《红高粱》,之后又写了它的续篇《高粱酒》、《高梁殡》、《狗道》、《奇死》等,组成了“红高粱”系列,这也可以看作是一部组合型的长篇小说。
从20世纪80年代末,一直到21世纪之初,莫言一直是当代文坛上一位非常活跃、非常有成就、非常有影响力的作家。这一段时期,他的重要作品有《白棉花》、《丰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还有短篇小说《师傅越来越幽默》等等。可以说,莫言从1985年发表《透明的红萝卜》开始,他是当代文坛上创作丰富,新作迭出,而且在表现生活、表现心灵的深度和力度上,在小说艺术的探索上,都做出了重要的努力、取得了骄人的成绩的实力派作家。比如说,他的《檀香刑》,在小说结构上,既不是我们从西方小说中引用过来的一二三四或者用文字作标题的章节划分,也不是我们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小说,它的结构叫“凤头”, “猪肚”, “豹尾”,三个部分。“凤头”,“猪肚”,“豹尾”,我们从小学开始写作文的时候,老师就用这三个词告诉我们写作的要诀。作文要有一个好的开头,“凤头”;内容要非常充实,“猪肚”;结尾要非常有力量,“豹尾”。这可以说是大家都耳熟能详,但是莫言就胆敢把它转用到自己的小说中来。同样是《檀香刑》,在语言上,莫言自己说,在语言上作了大踏步的后退,从现代汉语受到西方语言学、西方文学的重要影响进行写作,后退到民间话语的层面上来。更具体地说,莫言借鉴了他的家乡地方戏曲“猫腔”,或者说“茂腔”,采用了当地的方言土语,而且在句式上采用了戏曲唱词常用的七字句、十字句、十四字句,合辙押韵,读起来琅琅上口。从这样一种语言方式,可以看得出莫言对小说艺术创新的惨淡经营。
2.莫言的文学成就和研究现状
莫言的小说,不但在文坛上引起了很大关注,而且还对中国电影的发展起了积极的作用。先说莫言在文坛上引起的关注和意义。从《透明的红萝卜》算起,27年了;或者往前推,从他发表小说处女作《春夜雨霏霏》的1981年算起,已经31年了。一个作家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始终保持了强盛的创作活力,不断地有作品涌现,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方面,都有堪称为文学精品的一批作品,这在当代作家中是不多见的。因为同样都是小说,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在文体上的划分,不仅仅是篇幅的区别,它还包含了作家把握生活、表现现实的能力,以及在各种小说样式中能不能运用自如、能不能融会贯通的本领。莫言在这些方面的表现是比较突出的。
同时,莫言对中国当代电影的发展作出了积极的贡献。1986年,莫言发表的小说《红高粱》,被张艺谋改编为同名电影,并且在德国柏林的电影节上荣获金熊大奖。这也是中国电影第一次在西方的电影节上获得大奖。近年来,莫言的《白狗秋千架》被中国导演霍建起改编为电影《暖》(这是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名字),也在东京国际电影节上获奖。莫言的小说被改编为电影的,还有《师傅越来越幽默》,被张艺谋改编为《幸福时光》。从这些方面来讲,莫言的创作值得我们关注,值得我们探讨。
关于莫言的研究,从他发表《透明的红萝卜》起,就已经开始,几乎是与他的创作同步的。《透明的红萝卜》发表在1985年第2期的《中国作家》上。这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大型文学刊物,能够跻身于这样的刊物,对每一个作家来说都是一种标志。莫言非常幸运,《透明的红萝卜》写成后,被徐怀中推荐到《中国作家》,而且就在发表《透明的红萝卜》的这一期刊物上同时发表了徐怀中组织军艺文学系部分作家的座谈讨论,题目就叫《有追求才有特色》。如果不是在80年代,在文坛上轰轰烈烈的创新竞赛的良好氛围当中,这样的现象是很难想象的。从《透明的红萝卜》到《红高粱》,不到两年时间,莫言已经在文坛上确立了自己的形象。在此前后,关于莫言的研究,陆陆续续出现,当代文学评论的快速追踪,在这一问题上表现得非常出色。到目前,从中国内地来讲,除了大量的单篇论文,有我自己撰写的《莫言论》专著 (基本上是以莫言1985年、1986年的创作为主要研究对象,也包括了1987年到1988年的一些作品),有贺立华、杨守森合著的《莫言研究》;在台湾出版了《莫言传奇》,而且最近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和山东文艺出版社,分别出版了《莫言研究资料汇编》,在互联网上也有莫言研究论著的比较详细的索引。
二、莫言创作的基本特色
下面我就从几个方面来描述莫言的创作特色。
1.莫言表现乡村生活的独特角度:农民本色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五四新文学运动到当下,不到100年时间,就是通常所说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时段,表现乡村题材的文学作品,一直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分量非常重要的一个板块。毛泽东在延安时期和斯诺谈话的时候,说他从小读了很多古书,《三侠五义》、《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等,这些作品都有其各自的魅力。读到后来,毛泽东一想,这么多书,为什么就没有表现中国农民的小说?这既表明了毛泽东从思想文化上为农民兄弟争得一席之地的思想渊源;另一方面,对于中国古代文学来讲,现象的确如此。我们有许多诗人和作家,都表达过对农民生活艰辛的同情和怜悯,都表现过农村生活景象、田园风光,但是真正的农民形象,很少出现在他们的作品中。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这个现象得到了彻底的扭转。鲁迅先生,新文学的奠基人,写了《阿 Q正传》,写了《祝福》,写了少年闰土。我们通常讲,鲁迅先生的小说,表现了两个人物形象系列,一个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一个是中国的农民。在鲁迅先生之后,出现了大批写表现乡村生活作品的作家。重要的有沈从文、赵树理、孙犁、柳青,80年代的路遥,90年代的陈忠实。莫言的创作,源源不断,爆发力强,他也是从中国的乡村吸取自己的创作资源的。
为什么会如此呢?这是因为,在20世纪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乡村所占的比重,乡村所需要面对的时代难题和时代困惑,都特别重要。要想彻底改造中国,也必须花大力气彻底改变乡村状况。这一点决定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乡村生活描写的比重。但是,文学又是最讲究个性的,最讲究作家自己独特的思索以及独特的艺术表现力的。那么,同样是表现乡村生活,莫言和我们前面讲到的这些作家之间有什么大的区别,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莫言自己的独特标志呢?
表现乡村生活的作家,或者是在乡村生长起来的,或者是曾经有过乡村生活记忆的。比如说鲁迅先生,他出生和生活在绍兴城里,但是因为母亲家在乡村的缘故,少年鲁迅经常跟母亲到乡村去;而且,对于孩子来讲,乡村是一块驰骋心灵的乐土。这一点不必再深入阐述。鲁迅看取乡村生活,他采取的是什么样的角度,什么样的立场?鲁迅先生作为一个时代的先行者,作为一个比较早地受到世界性的现代化思潮和民族独立、民族觉醒的启蒙潮流熏陶的作家,他从事文学,是要揭示出病苦,唤醒人们的关注,是要改造国民性。所以,他是用启蒙思想家的目光看待乡村,表现乡村的,于是他写出阿Q的愚昧,写出华小栓、华老栓父子的无知,写出闰土从少年时代充满童心、充满灵性到人到中年、饱经沧桑,对于现实生活无限苍凉的感慨。鲁迅也写过《社戏》这样的作品,几个孩子划着小船去看戏,戏看到没有不要紧,重要的是那种童心盎然、其乐融融的氛围。把这一点放大开来,可能就是沈从文笔下的乡村。沈从文写乡村,表现湘西边城世界,他也是在走出湘西之后,来到北平,来到上海和昆明,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在城市和文化人中间,感受到现实生活中,城市里的嘈杂、平庸、污秽以及人际关系的扭曲和畸变,在这样的感遇之下,回忆遥远的湘西世界,把湘西的小小边城,描绘成理想的桃花源,塑造出了翠翠、三三这样的理想当中的超凡脱俗的女性形象。
赵树理也写乡村,他是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生活,从哪个角度截取乡村生活的侧面?赵树理写乡村以及和赵树理同时代、同进退的那样一批山西作家,被称为“山药蛋派”的作家群,如马烽、西戎、孙谦、胡正、李束为,他们表现乡村,首先不是以作家身份看取生活,而是同时在做乡村的具体工作的。赵树理说我的小说可以称为“问题小说”。为什么这样讲?赵树理讲他经常要下乡,就像我们后来的工作组、工作队,到乡村去指导工作,比如说推行减租减息,指导基层政权的建设,在工作中发现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又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直截了当地解决的,赵树理说“我”就把它们写成小说,希望读小说的人们可以从中得到启悟,得到点化。他的小说都是从问题入手。比如说《李有才板话》,是写乡村基层政权建设的。小说告诉人们怎么样识别乡村中哪些人是真正的积极分子,哪些人是善于顺应时势、随机应变,同时又在大捞私利、作威作福的人。只有像县农会主席老秦这样,非常熟悉乡村生活,到了乡下,能够很快和贫苦农民李有才们打成一片,才能迅速掌握乡村的真实情况,帮助这样一个小小的村庄,扶正祛邪,帮助农民建立一个真正代表农民利益的新的乡村政权。在老秦之前来到乡下的年轻工作干部,书生意气,就会被那些坏人,被那些假象,被有钱有势又假装进步的人遮蔽了双眼,认为阎家山是“模范村”。
到80年代,也有一批和莫言相似的,如年龄相似和在表现乡村生活现象上相似的青年作家,如贾平凹、路遥和90年代很重要的表现乡村生活的作品《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他们的情况和莫言也有区别。我们讲讲路遥。路遥的作品,《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在当代文学史上很有地位,而且在图书市场上长销不衰。我在大学生当中做过调查,也看到过别人从图书出版方面做的调查,都表明路遥的作品《平凡的世界》很受欢迎,在十几年的再版中,达到一个非常大的销量,拥有非常多的读者。路遥的小说写农民,他所思考的是青年农民的出路,青年农民想离开乡村,想寻找和创造新的人生以及为此所付出的艰辛和代价。在《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中,表现出不同的结局。高加林在外面闯荡一圈,由于种种情况的限制,又回到乡村。孙少平真正走出了乡村,不但走出了乡村,而且确立了自己的人生追求、理想价值,不断地追求,不断地努力。这对我们很多的来自底层的、来自乡村的青少年,都是很有亲和力和感染力的。在路遥这里还可以看到,他是继承了柳青的思想家的气质,思考当代青年农民的人生道路以及他们的前途、他们的追求与时代的变迁的。
而莫言,可以比较明确地把他确定为当代的农民式的作家、本色的农民作家。我们先引一段莫言的话:
我的祖辈都在农村休养生息,我自己也是农民出身,在农村差不多生活了20年,我的普通话到现在都有地瓜味。这段难忘的农村生活是我一直以来的创作基础,我所写的故事和塑造的人物,甚至使用的语言都不可避免地夹杂着那里的泥土气息。最初,我总是习惯在记忆里寻找往昔的影子直接作为素材,之后,写作注重审视现实生活的时候,有段时间总是觉得不太顺手,直到重新回到故乡高密,才终于找到问题的答案。所以,现在再从现实生活中挖掘素材的时候,我常常自觉地把它放在故乡的背景中构建,寻找默契……我本质上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文学视野之外的莫言》,《广州日报》2002年09月15日)
莫言在乡村中整整生活了20年。他1955年出生于山东高密,上学很早,5岁就去上学。当时的乡村学校,对于小学生的年龄没有严格的限制。他这样5岁的小孩子,就去读一年级,和十几岁的半大后生,都坐在一个教室里,都读一年级。但是他读到五年级,在10岁11岁的年龄,因为“文革”的缘故,就中断了学业。对于乡村的孩子,你不读书干什么?就要下地劳动,而且是和成人一起劳动。莫言从10岁到20岁,当兵入伍离开家乡之前,彻头彻尾地当了10年农民。像路遥、贾平凹等也是在乡村成长,但是,他们在上中学读书时,就离开乡村,离开了乡村生活和土地,中学毕业后回到乡村,劳动几年后又被推荐上了大学。这样的离去和归来,使他们改变了观察和体验乡村生活的角度,对乡村生活产生了疏离。莫言对于乡村生活、对于乡村的劳动有着更为切近、更为深刻的体验。假如说,路遥和贾平凹,都还有一些知识分子的气质和思考。路遥写乡村,思考的是农村青年的出路何在;贾平凹写乡村,保留了对乡村生活纯朴的记忆和欣赏,也还有着传统文人的气质。那么,莫言在10岁到20岁之间,就是一个本色的农民。再比如说,路遥也写劳动,写高加林在村里干活,而且是近乎于自我摧残一样地干活,付出那么多的汗水和苦痛,但是,路遥写沉重的劳动,劳动越是沉重越是艰辛,主人公离开乡村的愿望就越是强烈,因为高加林在县城读过高中,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和乡村生活差距很大。莫言写《透明的红萝卜》,劳动就是劳动,黑孩在劳动工地上砸石头,举起羊角锤来摇摇晃晃地落下来,力不胜任,承受不了那么沉重的体力劳动,却还得勉强为之。那么,小黑孩的希望在哪里呢?在小黑孩和大自然的亲密联系,感受世界万物、感受大自然那种独特的感受能力,以及由此展开的神奇想象。
2.独特的文化自修和地域文化的影响
这段乡村生活的真切记忆,给他留下深刻的心灵印记。像莫言这样,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回到乡村劳动的人,当然也很多,但是并不是每个小学还没有毕业的农民,都能够成为作家。成为作家的一个前提,是要接受文化和文学的熏陶。莫言是幸运的,他家里有一个哥哥,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这对莫言产生了良性的影响。在劳动的同时,他把哥哥的中学语文课本都读过几遍。同时,莫言讲过,他把当时所能够找到的五六十年代的文学作品,《林海雪原》,《苦菜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都想方设法借过来,满足自己的阅读欲望,也接受了最初的文学教育。
莫言在乡村中接受的,还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的熏陶。莫言的家乡山东高密,在青岛附近,在胶东半岛上。莫言受到地域文化的影响,这是非常重要的。现代文学研究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学者李长之,写过一本非常出色的著作《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就是比较阐述齐鲁文化的区别的。杜甫诗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其实呢,齐鲁文化是有很大区别的。鲁文化是中原文化,齐文化和楚文化则非常相近。孔子是鲁国人,代表了中原文化,厚重朴实、重功利性,反对神奇,反对浪漫,“子不语怪力乱神”。靠近渤海的齐国,则处于楚文化圈,富于夸张、神奇、浪漫、想象,春秋时代的齐国当年出了一大批军事家,如孙子、孙膑等,军事上最讲究出奇制胜。
这样的影响所及,就是胶东半岛上的民间文化,好奇而富有想象力。其代表就是《聊斋》中的花妖狐魅,超现实世界。莫言的作品,也是非常重视想象和魔幻色彩的,富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我们讲地域文化对莫言的影响,讲到齐文化的影响。同时呢,山东大地,又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民风比较剽悍,历朝历代,农民起义在山东发生的频率都是比较高的。别的不说,我们就讲《水浒传》中写的梁山泊,就在山东,还有山东的好汉秦琼,《说唐》中的传奇英雄。这样一种剽悍的民风,使他们敢于造反作乱,敢于揭竿而起。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也延续到了近代现代,延续到我们的文学创作当中。比如说,当代文学史上,吴强的《红日》,写的就是华东野战军在山东战斗的历史。还有冯德英,他的《苦菜花》,同样是描绘山东大地抗日战争的风云变化。这样一种敢于造反、敢于抗拒强暴和死里求生的精神,在莫言的小说当中也可以找到许多例证。就比如说《红高粱》作品里的“我爷爷”、“我奶奶”,蔑视礼法,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同时,当国难家仇降临的时候,他们能够挺身而出,用粗劣的、最简陋的武器和用现代工业现代机械制造出来的现代武器装备起来的日军展开惊天地泣鬼神的殊死搏斗。作品写的这场搏斗非常惨烈,在《红高粱》的小说和电影当中,这场战斗都叫墨水河大桥的伏击战。“我爷爷”余占鳌领着那些乡亲们,到墨水河大桥要去伏击日本人的汽车,但是,他们没有什么情报,也没有什么作战的技巧和才能,等了半天,觉得日本人的汽车还不来,后来就比较松懈,就派作品当中的小豆官、余占鳌的儿子、作品的叙事人即“我的父亲”,回家去告诉“我奶奶”戴凤莲,“我爷爷”他们都饿了,让她们送拤饼来(“拤饼”是当地的一种地方小吃)。埋伏的农民们斗志涣散,以为敌人不会来了。“我奶奶”也兴冲冲地挑着拤饼、菜汤啊往阵地上送,这时候敌人的汽车突然出现,先是“我奶奶”戴凤莲猝不及防遇难,伏击战也变成了遭遇战,最后,“我爷爷”领导的这一支自发反抗的农民武装,除了“我爷爷”以外,其他人都英勇牺牲了,鬼子的汽车被炸掉了,而且一车的鬼子也都被消灭了。这样一种草莽英雄,他们那样一种揭竿而起的精神状态,是与从《水浒传》到冯德英《苦菜花》中的柳八爷,这样一种精神血脉,一脉相承的。这也是地域文化对莫言创作影响的一个方面。
三、《透明的红萝卜》解读
下面,我们就开始解读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中的红萝卜,兼及莫言的其他一些作品,从而对莫言的创作特色,有一种比较深入的、比较全面的了解。
1.孩子眼中的成人世界
《透明的红萝卜》,它的第一个特点,这是一片在孩子的眼睛中展现开来的作品。《透明的红萝卜》作品主人公黑孩,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既是作品的主人公,又是作品中各种事件的在场者、观察者和隐形的叙事者。这和我们通常的儿童文学是不一样的。儿童文学作品,通常以孩子为主人公。但是他们或者是仅仅生活在一个儿童的世界,或者仅仅是在儿童和成人世界的关系上发生各种纠葛各种矛盾。《透明的红萝卜》是一个孩子来到一个成人的世界,孩子在展开自己的心灵想象的同时,也在观察、认识、体验着那样一个特定年代的成人生活的世界。同时,《透明的红萝卜》并不是一个按照我们通常的分析,有矛盾的开端,有发展,有矛盾的高潮,有结尾的以情节和冲突见长的作品,而是让黑孩的一双眼睛,既看到现实生活的沉重,也看到现实生活的欢乐,同时还看到一个神奇的想象的世界的作品。
《透明的红萝卜》故事并不是很复杂,但是它有几条线。一条是黑孩自己的过去的和在作品中展现出来的那样一种生活状况和心灵世界 (这一点我们后面还会具体讲)。再一条是他所观察到的成人世界,包括这样几组人物关系:一组是黑孩和小石匠、小铁匠、老铁匠和善良慈爱的菊子姑娘,这样一组人物关系;再一组是小铁匠、小石匠,两个都很优秀的年轻人,与菊子姑娘的爱情,以及围绕爱情展开的争夺和决斗;再一条线索,是老铁匠和小铁匠之间的关系,中国传统的手工艺人之间,师傅和徒弟,教和学,怎么教,怎么学这类关系。当然还有潜在的成规,我们过去有一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样的竞争关系。
在一个相对有限的市场里,师傅往往要保留一种绝招、一种诀窍,以保持他的技术垄断。这样,当徒弟的,总是力量有所不逮,技能有所不逮,师傅可以保持技术垄断,可以继续占有一个非常有限的市场。作品中,小铁匠跟老铁匠打铁打了三年,而且,在打铁的劳动中,场面非常精彩,出神入化,但是就是有一种技术没有学会。老铁匠把烧红的锻打好的铁钻子放到水里去淬火,这样一道工艺,他是严格地保守秘密,不让小铁匠插手的。这个过程,既有怎样把铁钻子放到水中,同时还有对水温的控制。小铁匠为了学会这个手艺,趁老铁匠不注意的时候,一下子把手臂伸进水桶里去,测试水温,体会水温。老铁匠毫不犹豫地,把烧红的铁钻子一下子捅到小铁匠的胳膊上。但是这样的细节背后,作家还写了另一笔,老铁匠胳膊上同样也有一个这样的伤疤。这样就让大家去联想,很可能老铁匠当年也是用同样的办法,从师傅那里偷学来这样的手艺的。当然,生存非常残酷。小铁匠虽然被烫伤,但是他掌握了铁匠这一行技术中淬火这样一道工序的诀窍,于是老铁匠最后只好卷起铺盖,很悲凉地离开,小铁匠取而代之成了师傅。
从故事的内容来讲,师傅和徒弟的故事,两个年轻男性和菊子姑娘的爱情纠葛问题,似乎未必都有什么特殊的、鲜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我刚才讲到,这是一个在孩子眼中展开的故事。老托尔斯泰说过,在孩子和外来人眼中,他们所看到的世界都是陌生的。这句话讲什么?讲艺术要追求陌生化的效果,要推陈出新,使用儿童视角,用儿童的眼光看世界,就会有一种陌生感、一种新奇感而产生许多新的体验。比如说,黑孩来到水利工地,来到周围的人们当中,他眼睛里看到的老铁匠、小铁匠、小石匠、菊子姑娘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纠葛和联系,对于小黑孩来讲,都是很新奇的,都是第一次。这样,作品就有一种新鲜感,一种陌生感。而艺术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推陈出新,用艺术的方式,改造我们观察生活、体验生活、思考生活的角度和目光。
而且,儿童视角,孩子的目光,从《透明的红萝卜》开始,在莫言的作品当中,就形成一个先后相承、不断采用的一种叙述视角。不管作品讲的是什么年代,讲的是什么样的故事,儿童的参与,儿童的观察和思考,都会给这些作品带来一种奇异的、别致的、对读者有很多诱惑力和想象力的艺术元素。比如说《红高粱》。《红高粱》故事的主体,写的是“我爷爷”余占鳌、“我奶奶”戴凤莲那一代人的故事。作品当中,既有成人世界的爱与死,情感与心灵,又有民族之间、中国农民和日本侵略者之间的殊死搏斗。在《透明的红萝卜》中如果拿掉小黑孩,这个作品不能成立;在《红高粱》当中,七八岁的小豆官,如果把这个人物拿掉,这个作品的主体虽然不会受到大的伤害,但是恰恰是由于小豆官的在场、评述,使得这个作品非常生动,非常鲜活,使这个故事有了一种童心盎然的情趣。莫言的作品里,采用儿童视角的,或者是有那样一些成人,仍然是以长不大的儿童的心态叙述故事的,还有《丰乳肥臀》、《四十一炮》等。关于这一点,希望大家在自己阅读的时候留神体会。
2.小黑孩的形象分析
第二点,我们来分析一下《透明的红萝卜》中小黑孩的形象。小黑孩,一个苦孩子,非常苦,小小年龄,母亲去世,父亲远走关东。继母呢,自己有一个儿子,对他的排斥厌弃可想而知。小黑孩在作品当中,有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尽管天气越来越寒冷,从秋天到深秋,但是黑孩永远是光着脊梁,让人们看到后,不由得感到自己的肌肤都变得寒冷起来。同时,还有一种饥饿感,还有小小年龄的孩子要去和成人一起干活,承受成人那样的体力付出。尽管对他可能会有一些照顾,让他尽力而为;但是,不管是照顾也好,放他一马也好,时间,多少个小时;干活,干到什么程度?这样一个小小少年,面对沉重的劳动,他的付出,他的感受会如何?作品里写他砸石头,举起那把羊角锤来晃晃悠悠,左拐右拐,画了多少个曲线,才落到石头上来。
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动作,没有跑的速度,两只细胳膊使劲甩动着,象谷地里被风吹动着的稻草人。人们的目光都追着他,看着他光着的背,忽然都感到身上发冷。队长把夹袄使劲扯了扯,对着孩子喊:“回家跟你后娘要件褂子穿着,嗐,你这个小可怜虫儿。”
他左手摸着石头块儿,右手举着羊角锤,每举一次都显得筋疲力竭,锤子落下时好象猛抛重物一样失去控制。有时姑娘几乎要惊叫起来,但什么也没发生,羊角铁锤在空中划着曲里拐弯的轨迹,但总能落到石头上。
小说中写他拉风箱,不是他在拉风箱,而是变成了风箱在拉他,因为铁匠炉用的风箱,个头非常大,不比农家烧火做饭的小风箱。但是,在这些苦难面前,在这些沉重的劳动面前,小黑孩表现出了异常顽强的生命力,承受苦难的能力,承受痛苦的能力,作品里对小黑孩一出场的形象,就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效果。
墙角上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着脚,光着脊梁,穿一条又肥又长的白底带绿条条的大裤头子,裤头上染着一块块的污渍,有的象青草的汁液,有的象干结的鼻血。裤头的下沿齐着膝盖。孩子的小腿上布满了闪亮的小疤点。
“黑孩儿,你这个小狗日的还活着?”队长看着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说:“我寻思着你该去见阎王了。打摆子好了吗?”(打摆子是民间的说法,正规的说法是患疟疾)
孩子不说话,只是把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着队长看。他的头很大,脖子细长,挑着这样一个大脑袋显得随时都有压折的危险。
这样的瘦弱的身体,连他自己的脑袋都显得没有足够的力量加以支撑。在队长的问话中,还交代了他刚刚患疟疾,好了没有呢?没有说,只是说他不必躺在床上,能够起床,能够下地劳动。但是,在这样一种生存状态中,黑孩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孤苦伶仃,人人怜悯。我们看到,他经常是处于一种挑战苦难、超越苦难的精神状态。作品里有几个地方,一个是菊子姑娘看他砸石头的时候砸破了手指,害怕他感染,给他用手绢包起来,很快他把手绢解下来,悄悄藏起来。这里的解释大概是这样的,他非常珍重菊子姑娘对他的情感和关怀,他既没有父爱,家里又缺少母爱,碰到了菊子姑娘这样好心的年轻女性,他对于这情感的看重,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还有两个地方,一个地方是写天气冷起来了,老铁匠给他找一件油油腻腻的衣服来穿,他还不要穿,把衣服脱下来。另一个地方讲,小铁匠为了偷偷地学会淬火的工艺,失败了很多次,一生气把烧红的铁钻子扔出好远,又要小黑孩把它捡回来。第一次他不知道这东西温度特别高,拿手去捡,把手给烫了。烫了以后,你脆弱一点,你会哭得满面是泪;你坚强一点,不哼不哈。但是小黑孩第一次是因为不知道它温度很高,用手去捡它;等他发现这个铁钻子温度仍然很高,第二次照样伸手把它捡回来。连小铁匠都难以承受这样一种景象,小黑孩倒从容坦然。作品前面还有相关的描写。小黑孩的脚,脚底板很硬,常年打赤脚,用他的脚把野草上的带刺的蒺藜揉得粉碎,他自己倒毫无感觉。这样一个孩子,在苦难当中生存,并没有被苦难所吓倒。
3.在超人的感觉和神奇的想象中超越苦难
那么,小黑孩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这就是作品的另一面,小黑孩独特的心灵世界。他面对现实,软弱无力,是一个弱者,一个小孩子,在成人世界当中,没有独立的地位,不管是菊子姑娘的保护,或者小铁匠的恶作剧,他都很难直接拒绝,许多时候还遭受他人的摆弄。另一方面,小黑孩又有一个自己的独特的心灵世界。在现实生活当中,他很迟钝,似乎没有多少痛苦感,也没有语言能力。作品并没有讲黑孩是不是一个哑巴,但是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这种感觉的迟钝、语言的匮乏和他的性格、和他心灵的另一侧面,形成一种有趣的对照。他有一种超常的感觉能力,同时有一种独特的理想追求。这样一个孩子,他保持了对现实、对自然万物的一种敏锐感受、一种奇特的通感,把听觉、视觉、触觉、嗅觉等融为一体的那样一种感受能力。
在作品里,有很多这样的描写。我们举一两个例子。在工地上,公社的刘副主任“刘太阳”给民工讲修水利的意义,自以为是地训话——
刘副主任的话,黑孩一句也没听到。他的两根细胳膊拐在石栏杆上,双手夹住羊角锤。他听到黄麻地里响着鸟叫般的音乐和音乐般的秋虫鸣唱。逃逸的雾气碰撞着黄麻叶子和深红或是淡绿的茎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蚂蚱剪动翅羽的声音像火车过铁桥。
注意这一句,听到秋虫鸣唱,听到鸟叫般的音乐,这我们还可以理解,我们也可能听到,下面这一句,“逃逸的雾气碰撞着黄麻叶子和深红或是淡绿的茎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雾气,本来是一种视觉的东西,在这里变成了听觉;小黑孩可以听到“蚂蚱剪动翅羽的声音像火车过铁桥”,火车过铁桥,咣当咣当,那是什么劲儿?小蚂蚱剪动翅羽,那是什么劲儿?但是他就可以把小蚂蚱剪动翅羽的声音听成火车过铁桥的声音。另一个地方,是写黑孩坐在那里砸石头,但是他听到河上传来一种奇异的声音:
黑孩的眼睛本来是专注地看着石头的,但是他听到了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很像鱼群在唼喋,声音细微,忽远忽近,他用力地捕捉着,眼睛与耳朵并用,他看到了河上有发亮的气体起伏上升,声音就藏在气体里。只要他看着那神奇的气体,美妙的声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嘴角上漾起动人的微笑。
黑孩因为在成人的世界里很难与他人交流,尤其因为他从头到尾不说话,别人怎么理解其心态?他的眼睛,他的点头摇头,这只是比较简单的交流。没有语言怎么交流?但是莫言笔下的小黑孩,在用自己的非常奇特的感受能力,与周围的大自然,与乡村生活的各种景物,进行交流,具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能力。莫言自己说过,他十一二岁参加劳动,因为年龄小,于是派他一个人去放牛放羊。在放牛放羊的时候,他经常在山坡上草丛里与自然万物交流对话,对自然万物体察入微。这样一些描写,甚至更新了我们自己对于生活的感觉印象,让我们耳目一新,让我们发现自己感官的蒙昧和迟钝。
注重感觉式的描写,注重人物的感觉能力,这在莫言的许多作品当中都是非常常见的。这种感觉的放大,时空的拓展,感觉的时空的拓展,是莫言小说描写当中非常独特的艺术手法。比如说他的中篇小说《爆炸》。《爆炸》的一开场,在农村当农民的父亲,面对在外面当干部的儿子回到乡下要和他的妻子离婚的情况,父亲非常气愤,举起手来煽了儿子一巴掌。这一巴掌不足为奇,奇妙的是在父亲的这一巴掌落下的同时,四面八方的各种各样的信息,都萃集在这一瞬间:天上的喷气式飞机,地上的人们围追黄鼠狼的声音,还有天地之间各种各样的声音,田野上各种各样的景象,都在父亲的巴掌落下来的一瞬间展现开来。这样的描写,和我们常规的写实的描写,大异其趣,富有一种艺术创新的意义。
小黑孩令我们感到神奇的,还不仅仅是其特殊的感觉能力。他还有一种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向往。莫言在谈到《透明的红萝卜》的写作的时候,曾这样讲:
我觉得写痛苦年代的作品,要是还像刚粉碎“四人帮”那样写得泪迹斑斑,甚至血泪斑斑,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就我所知,即使在“文革”期间的农村,尽管生活很贫穷落后,但生活中还是有欢乐,一点欢乐也没有是不符合生活本身的;即使在温饱都没有保障的情况下,生活中也还是有理想的。当然,这种欢乐和理想都被当时的政治背景染上了奇特的色彩,我觉得应该把这些色彩表达出来。把那段生活写得带点神秘色彩、虚幻色彩,稍微有点感伤气息也就够了。
莫言的小说,一方面对于农村的那样一种沉重的充满了荒凉感的生活状况,描写得力透纸背。它表现这种生活举重若轻,灵活自如。小黑孩的许多痛苦许多苦难都不必多说,他一出场就是那样的景象,然后队长问他:“你的打摆子好了吗?”后来在工地上,羊角锤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落下去,都表达了很多沉重的东西,很多令人感叹的东西。但另一方面,小黑孩的奇特感觉,朝什么方向引申?朝他的理想追求,朝小黑孩童心当中的理想引申。这种童心当中的理想,通过透明的红萝卜表现出来。像作者自己说的,把那段生活写得带点神秘色彩、虚幻色彩,稍微有点感伤气息也就够了。这种神秘、虚幻,都是建立在小黑孩奇特的感觉能力和与自然万物的心灵交流的能力的基础上的。正因为作品的许多地方,描写了铺垫了小黑孩的这种能力,于是,当小黑孩在铁匠炉旁边看到那样一只璀璨透明、银色的液体流动着的红萝卜的时候,我们会顺理成章地接受而不会责怪:小黑孩怎么会把一只普普通通的红萝卜看得这么玲珑剔透,璀璨夺目,富有一种神奇的魅力呢?当然,也许是因为小黑孩的现实世界有太多的乏匮、太多的沉重、太多的压抑,他的心灵无法在现实中得到释放,得到解脱,于是假借这么一只普普通通微不足道的红萝卜表现出来——大家注意一下,这只萝卜个头小,几个人拿来吃的时候遗漏掉了,随手放在打铁用的铁砧子上,然后在炉火的映照下突然焕发出奇光异彩。而且这种焕发,只有小黑孩看到了,但这样一个场面,写得非常之美,非常传神。建议大家在课下阅读的时候,琢磨一下这个景象。
铁砧踞伏着,像只巨兽。他的嘴第一次大张着,发出一声感叹 (感叹声淹没在老铁匠高亢的歌声里)。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这时更变得如同电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个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
从一只普通的红萝卜,上升到一个非常神奇的审美意象当中,小黑孩对着萝卜,不是显得嘴馋,不是因为肚子饿、一心要把这萝卜吃掉,而是被这种炉火映照下的萝卜的熠熠生辉所吸引,唤起了他对美的追求的意识。于是在作品当中,这只萝卜被小铁匠扔到河里;他也曾经下河去想把这只小萝卜打捞起来,但是没有打捞起来;后来他再一次来到萝卜地,想在萝卜地里拔出来的萝卜上重新看到那样一种令人迷醉的动人景象。可想而知,他怎么可能重现炉火映照下的神奇的萝卜的那样一种景象?那只是稍纵即逝,不可复现的。但是在这里作家保持了足够的分寸感,让他仍然是一个小孩子。我们说不可能,这是成人的逻辑。但是小黑孩有他自己的儿童的逻辑,他把那一片萝卜全都拔光了,拔起来以后,仍然没有找到那样一只透明的、金光璀璨的萝卜,那样一只外边闪着金光、里边银色的液体流动的红萝卜。尽管那样一只萝卜不可失而复得,但是作品里和作品标题所标示的透明的红萝卜的景象,足以让我们赞叹作家的感受力和想象力的神奇与独到。
4.《红高粱》和“种的退化”问题
而且,这种感受力和想象力的神奇与独到,在莫言这里,表现在大量的作品当中。比如说《红高粱》。高粱,是北方农村中重要的农作物。现在我们这个时代,农业的生产状况和人们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高粱渐渐地淡出了我们的生活视野。但是在数千年的农业社会当中,高粱都是一种最朴实最常见的农作物。在莫言的笔下,在他的《红高粱》里,把红高粱张扬为一种“红高粱精神”,而且用中国传统的个大秆粗、色泽浓烈的红高粱,和70年代到处种植的虽然高产、但口感极差、形象也极差的所谓杂交五号高粱相对比 (杂交五号高粱,因为要密植,矮秆,高粱穗子没有那么色彩浓烈,没有传统的红高粱那么红,而且不能自性繁殖,需要人工育种)。这两种高粱,从五六十年代过来的人应该都见过,不知道我们的学生有没有见过。莫言从作品当中萃取出一种“红高粱精神”,又从本土的红高粱和经过农业科学家研制出来的杂交五号高粱的对比当中,发掘出一种“种的退化”,种性的退化的命题。莫言在许多作品当中,常从祖父一代和父亲一代两代人的生存状况对比,日渐萎缩的下一代和荡气回肠轰轰烈烈的上一代两代人之间的生存对比中,提升出一个“种的退化”的命题。文学不是科学论文,不是报刊社论,它是用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来表达作家对现实的思考的。
这里又回到我们一开始讲到的,莫言作为一个农民作家,同别的描写和表现农村生活的作家之间,存在着区别和差异。鲁迅写阿Q,写祥林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既悲悯他们生活的悲惨,又憎恨他们,你们为什么不起来反抗,为什么不起来斗争?这是用现代的启蒙主义者的眼光,观照传统的乡村生活状况。莫言的很多对乡村的批判,是在种的退化的大命题下展开的。这种展开,这种对自然万物之间更替衰变现象的判别,和鲁迅的启蒙者的思考,和赵树理的农村基层干部在工作当中遇到问题,于是把问题提出来,不是写了一篇解决问题的调查报告,而是写了一篇带着问题展现农村生活的问题小说之间的差异,可以从《红高粱》的“种的退化”看出来。乡村有很多问题、很多困难、很多重负,这些问题从何而来,莫言把这些归结为“种的退化”。这里有很多值得研究、值得发挥、也有值得我们批评的地方。但是,这就是农民的眼光,农民看见红高粱被取代了,杂交五号高粱遍地种植,就觉得真是时势不一样了:现在连高粱都不如当年的高粱那么漂亮潇洒,那么滉成血海;再一感叹,现在的人们,怎么活得这么委琐,比起余占鳌,比起戴凤莲,那当然是难以相比。这里面更多的蕴含,今天没有更多的时间来探讨,这里只做一点提示。
最后我再讲一些解读《透明的红萝卜》的小小的细节。我曾经组织几个同学讨论《透明的红萝卜》,他们认为有两个地方解读起来比较困难。一个地方是说小石匠和菊子姑娘对小黑孩都很关爱,小石匠和黑孩是一个村的,对小黑孩比较关照,菊子姑娘对小黑孩的关怀更是写得淋漓尽致。但是,当小铁匠小石匠最后为了爱情进行了一场决斗,为什么小黑孩帮的是小铁匠?他应该帮谁?大家觉得这地方难以说得通。我的解释是,看那一场两个男子汉的决斗场景,在三个回合当中,小石匠都落了下风。小石匠抓了一把沙土,朝小铁匠脸上扔过去。我们知道,本来小铁匠的一只眼睛就有毛病,只有一只眼睛有视力,沙土扬过去,把小铁匠的眼睛蒙住了。小石匠乘虚而入,殴打小铁匠,就胜之不武。尽管小黑孩对小石匠和菊子姑娘都很亲近,但他还有他自己的判别能力,至少在这样一个情境面前,他愿意帮助小铁匠是讲得通的。作品还有一个细节,在最冷的天气,黑孩穿上了一身衣服,这衣服是谁给的?我们讨论了一番,争论了一番,是小铁匠,还是小石匠和菊子姑娘?各说各有理,最后也没有一个结论。同学们也可以发挥你们的辨别能力、想象能力,想象一番。小黑孩的这一身衣服,也就是他后来把那一片萝卜地全都拔光的时候,被看管萝卜地的农民,全都剥下来的那一身衣服。
这是一次讲课的实录。拿出来发表,一是因为这种讲法鲜活、生动、口语化,自成一格;二是《透明的红萝卜》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语文老师需要教学参考资料,本文大约可以帮助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