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中国乡村的报告”
——兼谈莫言小说遭遇的创作障碍
2013-11-09◆张均
◆ 张 均
“来自中国乡村的报告”——兼谈莫言小说遭遇的创作障碍
◆ 张 均
“来自中国乡村的报告”,借自1988年藤井省三翻译的一部莫言小说日译本的名字。显然,藤井先生将莫言小说当作了中国乡村的真实摹写(当然兼以魔幻手法),这也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读解莫言的主要角度。但莫言小说真的是准确的“乡村报告”么?答案显然会比较复杂。《透明的红萝卜》等小说确实给人颤栗、奇异之感,是“具有天才光辉的杰作”。但后来《檀香刑》、《生死疲劳》等长篇的优秀就更多体现为阅读的快感,而非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也较少扎根于中国农村现实的思想震动。而且,莫言还留下了一批不太成功的作品,如《食草家族》、《十三步》、《酒国》、《丰乳肥臀》(这部小说可能成为诺奖获奖作品)等。如果用“真实”与“真切”作为评价标准并将莫言30年写作生涯分为三阶段的话,那么可以说,莫言的写作整体上是“泥沙俱下”的:青春期的“乡村报告”(1985—1987)是真实而又真切的;探索期的“乡村报告”(1988—1997)在具体经验事件上也许真实,但艺术上缺乏真切的魅力;成熟期的“乡村报告”(1998至今)则比较有效地重建了真实与真切的双重效果。这中间包含着莫言“天才的光辉”,也隐藏着他的力不从心和写作错位。或许,以一种客观平实的态度解读莫言,是更好的向这位杰出的诺奖获得者致敬的方式。
一
莫言1976年从山东高密农村入伍,1981年开始在河北保定的地方刊物上发表小说,但文学史对他青春期写作的承认主要指1985年至1987年之间以“爆炸”之势出现的一批作品,如《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筑路》、《金发婴儿》、《爆炸》、《红高粱》、《大风》等。这时期的莫言小说作为“乡村报告”,在情感上有着切肤的真实,在艺术效果上更真切万分,令人亲近、喜爱。
所谓“真实”,不单指这些小说准确记录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乡村的经验事实,更指它们高度“压缩”了莫言从农村早年生活中获得的两种刻骨铭心的情感体验:幼年的饥饿和青春期的压抑(莫言20岁参军,大部分青少年岁月是在前途无望的煎熬中度过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作为一名刚摆脱“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并对“再次沦落到吃糠咽菜的地步”充满余悸的现役军人小说家,莫言几乎实录了农村“赐予”他的两种噩梦般的体验:饥饿和压抑。关于饥饿,日后莫言屡屡谈起:“饥饿使我成为一个对生命的体验特别深刻的作家。长期的饥饿使我知道,食物对于人是多么的重要。什么光荣、事业、理想、爱情,都是吃饱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因为吃我曾经丧失过自尊,因为吃我曾经被人像狗一样地凌辱,因为吃我才发愤走上了创作之路。”但究其实,他写饥饿的作品并不算太多,主要的有《粮食》和《透明的红萝卜》。但因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和高度内敛的写作风格,他的不多描写,仍然极大地冲击着读者的神经。《粮食》写一位母亲将生产队的豌豆完整吞进肚子,回家又呕吐出来,喂给饥饿的孩子和婆婆:
伊回到家,找来一只瓦盆,盆里到了几瓢清水,又找来几根筷子,低下头,弯下腰,将筷子伸到喉咙深处,用力拨了几拨,一群豌豆粒儿,伴随着伊的胃液,抖簌簌落在瓦盆里。伊吐完豌豆,死蛇一样躺在草上,幸福地看着,孩子围着瓦盆抢食。
也许会有生理上的不适,但对人生不幸的巨大悲悯仍会使我们接受这样的场景描写。《透明的红萝卜》未直接写饥饿,但小说开头对队长吃相的夸张刻画,以及对黑孩精神恍惚状态的描写,同样有力地传达了饥饿的经验。恰如张柠的分析,黑孩“是一个饥饿经验丧失,很瘦、不知道饿的孩子。同时,他的痛觉经验也丧失了。摸工地上烧红的火钳,手指头烧得冒烟,他都不知道疼痛。为什么丧失呢?太饿了,饿极了,饥饿经验就丧失了”。这类深刻甚至惊悚的经验,与当时其他作家(譬如张贤亮、路遥等)差异较大。这些作家写饥饿,既有批判政治灾害的意识形态考量,又从属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意义修辞,其实是理想主义者的饥饿。而莫言笔下的饥饿,赤裸裸的,令人窒息。但它们直接、有力,如刀砍斧凿般将“另一个”原生而荒凉的中国锲进了主流的历史记忆之中。另一种噩梦般的体验是压抑。青年时期,莫言被压抑得几近疯狂。他想摆脱农民这种“贱民”命运,但连续三年参军,都政审不能过关。无奈之下,只好到当地棉花加工厂做临时工。他借酒浇愁,发酒疯,一次甚至醉翻在回家的路旁。他感到:“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前途一片黑暗,人跟牛、马没有什么区别。”这是怎样的痛苦!不但天生就是“非农业户口”的城里人难以理解,就是同为农村青年的贾平凹、路遥等也未必如此刻骨铭心,因为他们已通过上大学及时改变了命运。但莫言最好的时光(17至25岁)却是在压抑和恐惧中度过的。三次参军失败,使他苦苦煎熬。当兵以后,煎熬仍在延续。“只关心到底能不能提干,提干才能彻底摆脱厄运。”直到1980年提干压抑才开始缓解。所以说,“黑暗”之感构成了青春期莫言“乡村报告”的另一种情感基础。莫言较少直接写参军、入伍这类亲身经历,但压抑、悒郁的情绪强有力地渗透在其时莫言大部分小说里,如黑孩令人压抑的沉默(《透明的红萝卜》),“难以忍受的寒冷”(《枯河》),其中人物多有“相当严重的不安全感”,“对特定的事件、物品、人或环境都有一种莫名的畏惧”,并往往在孤独中死去。这种种压抑,记载着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乡村的真实。
当然,莫言青春期“乡村报告”中也包含一些在经验层面未必真实的叙述。最让研究者经年不能忘怀的,是他关于幻觉的描写:
黑孩的眼睛本来是专注地看着石头的,但是他听到了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很像鱼群在唼喋,声音细微,忽远忽近,他用力地捕捉着,眼睛与耳朵并用,他看到了河上有发亮的气体起伏上升,声音就藏在气体里。只要他看着那神奇的气体,美妙的声音就逃跑不了。(《透明的红萝卜》)
但这类并不可靠的幻觉充满了艺术魅力。为什么呢?因为它们在情感上高度真实:鱼群的细微的声音,那棵“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的萝卜,是极度压抑的莫言对命运的象征式反抗。恰如程德培对黑孩的分析:“他得不到抚爱,便在水中寻求‘若干温柔的鱼嘴在吻他’;凡是他在这个世界听不到的,便在另外一个世界听到,而且是更奇异的声音;凡是人世间得不到的欢乐,他便在另一个梦幻的世界中得到加倍偿还。”这是更高一层的真实。在灵魂的光芒的照耀下,象征式反抗还进一步洋溢为“红成洸洋的血海”的高粱(《红高粱家族》)、“闪光的蝶的河流”(《欢乐》)。而“高密东北乡”作为虚拟的故乡,作为现实压抑倒置的镜像,作为莫言文学王国的起点,也在这一时期得以确立。
所以,莫言青春期的“乡村报告”具有事实与情感的双重真实。尤其那种压抑、悒郁和愤怒的情感体验,不但从根本上确立了莫言小说整体的真实性,更使一些在经验上未必可靠的叙述也变得真切和令人信任。当然,这种真切的艺术魅力,还另有两层技术性因素在起作用。其一是莫言高度精确的细节把握能力。据莫言自述,他的祖父曾以“割一手好麦子,刨一手好地”“赢得周围老百姓的尊敬”,而他自己的“文活”无疑也极为出彩。《透明的红萝卜》开篇对队长吃相的描写屡为人称道,而《白狗秋千架》中有一段“我”与阔别十年的初恋情人在乡村大路上意外相遇情形的描述,同样让评论家赞叹不已:
他对农活的细切手感和身体感觉,以及农活知识是非常内行的,一看小说就知道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例如,他知道“褪掉晒米”的高粱叶子是“牛马的上等饲料”。在“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打叶子”,所以才会“汗水遍身胸口发闷”,而且知道“叶子上的细毛”与“汗淋淋的皮肤”接触的不舒服的感觉。在鲁迅、沈从文小说中,我们几乎看不到对做农活具体细节和手感的描写。
二
的确,用经验真实的眼光去判断,莫言这时期小说多数是有真实基础的。如《天堂蒜薹之歌》直接取材于新闻报道中的“蒜薹事件”,《丰乳肥臀》所述百年动荡就是一部完整的20世纪中国苦难史,《十三步》与莫言通过大哥管谟贤接触到的教师生活有关。但尽管如此,这些小说整体上还是给人不太真实的感受。何以如此?莫言有段评论拿来讨论他本人也是合适的。他说:
(他)心里百感交集,肉体的眼光在袅袅的香雾中漂游,悬在空中的意识之眼,却看到那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气味分子,在有限的空间里无限运动,混浊成一个与餐厅空间同样形状的立体,当然有一些不可避免地附着在壁纸上,附着在窗帘布上,附着在沙发套上,附着在灯具上,附着在红色姑娘们的睫毛上,附着在党委书记和矿长油光如鉴的额头上,附着在那一道道本来没有形状现在却有了形状的弯弯曲曲摇摇摆摆的光线上。
第二,北京文学氛围之于莫言的“诱惑”。莫言小说细节表现能力的下降,与其文学观念的变化有关。80年代中后期,形式主义批评引领潮流,“叙述就是一切”,所谓“现实主义”的观念和技术都被视为“过时”之物。莫言也参与其中,放弃了细节描写这种“土得掉渣”的文学技术。这种放弃,从莫言后来关于优秀短篇《倒立》的一段说法可见一斑:
三
“大踏步撤退”催生了莫言成熟期(1998至今)的“乡村报告”。这时期,莫言相继出版《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长篇小说。相对探索期,莫言这一阶段的“乡村报告”的真实性与真切性得到双重提升。虽然都未能恢复到青春期的水平,但由于规制的巨大,由于叙述与文体的成功创制,莫言的写作可说达到了“成熟”状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谓名至实归。
我,猪王十六,驮着小花,在暗金色的河流中,逐浪而下……我发现,追赶月亮的,不仅仅是我与小花。在这条大河上,有成群的金翅鲤鱼、青脊白鳝、圆盖大鳖……诸多的水族都在追赶。鲤鱼在流动中不时地借着水势跃出水面,扁平的身体在月光下大放光彩,宛如一件件珍宝。鳝鱼们在水面上蜿蜒流动,体如烂银,水如冰,它们仿佛在水面上滑行。……有好几次我感觉到那些红色的鲤鱼已经飞到月亮上。
你爹现在是确凿地知道了我的前生今世。他与我站在大院门口,无限眷恋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恋地看着院中的一切。我们向那块土地走去,月亮已经低低地悬在那里等待着我们。等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一亩六分、犹如黄金铸成的土地时,月亮已经改变了颜色。它先是变成茄花般的浅紫色,又慢慢地变成了蔚蓝。此时,在我们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蓝的海水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莫言用美诠释了自由的归宿。狗(西门闹)和蓝脸这对主仆,在经历无数波折动荡后,终于沉入了“犹如黄金铸成的土地”。“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莫言的悲悯连通着世界、众生与大地。这样的生命体验虽然未必完全属于现实的农村,但它无疑有着莫言作为浪荡于外的“地之子”的真实情感。
我期待着蹄子擂在许宝脑袋上那种感觉和那种声音,但期待落空,本应该能看到的那张因惊吓而变形的小脸没有看到,本应该能听到的狗转节子般的惊叫也没有听到,恍惚中似有一条油滑的影子钻到了我的肚皮下,阴凉的不祥之感在脑子里一闪现,欲想躲避,为时已晚——胯下一丝冰冷的感觉闪过,随即是锋利的剧痛。我感到若有所失,知道中了暗算,急转身,看到后腿内侧有血流下,看到在路边,许宝用只手托着一个沾着血迹的灰白卵子,满面笑容。
“大踏步撤退”,童年经验的召回,不仅使莫言成熟期的小说细节逼真,甚至使真正属于莫言的思想在故事中“孕育”成形。可以说,由于细节的保证,《檀香刑》、《生死疲劳》以及《蛙》,在文体与思想方面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平。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莫言完全克服了他与故乡之间的“创作障碍”。毋宁说,他巧妙回避了这种“障碍”。他仍然不那么擅长于表现身边的现实,仍然和正在经历着历史巨变的当下高密农村存在“隔膜”(《四十一炮》、《生死疲劳》有关改革开放的部分仍有平面化之嫌),他也不太可能在有生之年解决这一难题。但“现实”并非文学唯一的道路。在新辟的“语言的故乡”中,我们有理由寄望一个滔滔不绝的“炮孩子”代替早年那个忧郁的男孩,给我们带来新的“来自中国乡村的报告”。
注释
:①黄发有:《莫言的“变形记”》,《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6期。
②莫言:《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2期。
③莫言:《小说在写我》,台湾麦田出版社2004年版,第58页。
④梁爽:《他并不魔幻,他非常真实》,《羊城晚报》2012年10月16日。
⑤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492页。
⑥赵玫:《淹没在水中的红高粱——莫言印象》,《北京文学》1986年第8期。
⑦程德培:《被记忆缠绕的世界——莫言创作中的童年视角》,《上海文学》1986年第4期。
⑧程德培:《被记忆缠绕的世界——莫言创作中的童年视角》,《上海文学》1986年第4期。
⑨莫言:《在种种文学现象背后》,《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页。
⑩程光炜:《小说的读法——莫言的〈白狗秋千架〉》,《文艺争鸣》2012年第8期。
中山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