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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义忠:单独行进的人

2013-11-08陈丹青

读者欣赏 2013年11期
关键词:摄影家摄影世界

陈丹青

20世纪90年代,中国内地关注“世界摄影”,或我称之为“严肃摄影”的人士,若其年龄正在40岁上下,那么,阮义忠的名字想必在他们心中无可替代—他是世界摄影在中国的一位启蒙者与传道者。我甚至听说,好几位中国内地摄影家将“摄影教父”这样的尊称给予阮义忠。

倘若以上说法言过其实,那么,至少在我,阮先生是一位令人心悦诚服的老师。当年我去美国,旋即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世界摄影集与摄影展览中。我被震撼、吸引,然后迷失其间。20世纪80年代末,我首次读到台湾雄狮美术出版社出版、署名阮义忠的《世界摄影大师》上下册,详读其中每一篇文章,仿佛聆听教义、加入党派。从此,摄影成为我在绘画之外的“第二信仰”,在绘画的门户之外豁然望见另一个宽广的世界,从中找到我面对世界、怀抱勇气的坐标与照明。1995年,借在台北办展览的机会,我擅自寻上门去,在阮先生的编辑部与工作坊见到了这位领路人,当面向他表示敬意。

中国内地有许许多多艺术家、理论家、美学家、出版家、策展人,当然,还有为数不少的文艺名流。可是我们这里没有阮先生这样的角色。怎样的角色呢?我称之为“单独行进的人”。

过去20多年,我有幸结识了导演侯孝贤、影评人焦雄屏、作家朱天文、美学家蒋勋、舞蹈家林怀民、诗人兼报人杨泽、画家兼评论家杨识宏、文化研究者陈传兴,还有我正在谈论的阮义忠。他们都是我所谓的“单独行进的人”。他们背后没有电影学院、电影协会、作家协会、文艺家联合会、美术家协会、摄影家协会……据我所知,他们青少年时代经历过宝岛的“戒严时期”与“解禁时代”,但没有被“文革”侮辱过;他们大都出过洋、游过学,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没有在“上山下乡”或政治运动中虚掷年华;他们之所以拍电影、写剧本、弄批评、出文集、组舞团、成立私人摄影作坊,仅仅因为个人的雄心、热情、才能与韧性。他们没有官方名分与管制,也未必获得社会的怂恿或理解;在他们的声誉和成就背后,内地同行恐怕不清楚他们曾经何其艰难、寂寞,因此,这是最重要的一层:我们也难以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他们的自由与独立。

是的,他们出自中国台湾,台湾因为他们,在过去二三十年间发生了当代艺术之潮,但他们并不一定代表台湾。他们所能拥有并把握的只是各自热爱的艺术与事业,此外便是自己的名字。

我于2004年10月间在北京紫禁城国际摄影展与阮先生重逢,他与共同支撑摄影杂志的妻子是被主办方邀请的贵宾,但他们被湮没在种种内地的官方团体、机构、组织的阵营中,就像在台北人丛中一样孤单。可是随即我看见好几位中国内地的著名个体摄影家绕过饭桌来到他面前,怀抱着个人对个人的敬意,请求签名与合影。那天,老朋友阿城第一次见到他,我真高兴听到阿城对阮先生说:“你也是我的摄影启蒙者!”

启蒙,星星之火是也。经阮先生自20世纪70年代率而点燃,与他守护至今的,似乎便是他妻子与他在台北的那层楼面。我愿意相信在他之外,台湾有不少矢志于创建摄影文化的人士,内地这20多年来也有一群矢志于介绍世界摄影的研究者与活动家。然而,以孤勇与资金,草创据点,自成阵营,将摄影文化在中国台湾、内地,及海外华语世界中的传播、深化、开展,作为志业而持久不辍,其杂志《摄影家》的品质与声誉竟远及欧美,使西方摄影文化亦予见重者,恐怕唯阮先生一人。他的志业在中国台湾开花结果,我不是见证人,但我亲见20世纪90年代中国内地个体影人及影像作品的渐有层次、渐入佳境,与阮先生的书籍、杂志及相关文本的渗入与影响,大有前因后果之缘。而在中国内地被湮没达60多年的北京摄影家方大曾及其作品,在《摄影家》杂志上以专辑的形式得以全面的介绍,也是靠了阮先生的法眼与热心。这些功德,阮先生当初哪里想得到呢?他只顾径自做事,一步一步向前走。

阮先生做的是一位学者的工作。他的文章、他的人却是耿耿热肠,有大关怀、大理想。我从未见他以自己的研究居高自利,煞有介事。他向渊深冷静的陈传兴教授请教影像文化的纷纭学脉与理路,又与执著本土情怀的文学家黄春明把谈摄影与民族、时代及人性的关系。他的杂志遍涉世界与当代摄影每一时段及领域,但始终秉承摄影的人文精神,寻求高于摄影的立场。中国台湾及内地的摄影运动,均在他热切的关注与介绍范围内,尤可贵者,他自己也是一位精力饱满、目光锐利的摄影者,这为他庞大的研究工作注入了活泼的感性与坚实的经验。我尤为欣赏他的那幅作品:地平线上,一群孩子,其中一位翻滚空中。我问他:“那幅照片,是上帝为你按的快门吧?”他想了一想,随即露出率真的笑容—只有艺术家才有的率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我不知道在卡蒂埃·布勒松与卡帕的时代,在东松照明与细江英公的国度,有没有阮义忠这样的人物在做类似的事。如果有,他们是谁?我知道法国有罗兰·巴特,美国有苏珊·桑塔格,日本有安部……如果中国内地有不少类似的人物,可能我们并不那么需要阮先生以及他所显示的价值—这是何其可怜的价值!如上所述,中原大地当代摄影意识的“启蒙者”,竟是一位海峡彼岸的“单独行进的人”,这是何其珍贵的价值!不然,我们怎能知道当今中国的影像文化尚存多少有待跋涉的路途?我不愿夸张阮先生的功绩,我也无意多谈他的作品及言论,我多么希望在他之外,我们周围有更多的人如他那样,做着他曾做过的事。他的志业,开放给争论、批评,并期待超越。在这些事尚未发生、尚未展开之际,我相信眼下这一专辑给予我们难得的机会,认识中国当代摄影迟来的自觉,并再次认识阮义忠及其工作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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