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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洛神赋》对洛神原型的袭用与改造及其背后之意义

2013-11-07江晓辉

中国韵文学刊 2013年3期
关键词:洛神赋洛神文帝

江晓辉

(台湾中山大学 中文系,台湾 高雄 80424)

一 引言

在中国文学史上,大概很少有像曹植《洛神赋》一样,其主旨会引起那么大争议的作品。历来对此赋的创作动机和寓意之讨论,主要围绕“感甄说”和“寄心文帝说”而展开。“感甄说”盛行于唐,李善《文选·洛神赋》的注中,表明《洛神赋》是为“感甄”而作。虽然李善《文选·洛神赋》的注只见于宋尤袤的刻本,乃有尤袤取《感甄记》的内容加入注中的怀疑,但观唐代诗人有不少以“感甄”为题材的诗作,可知“感甄说”实流行于唐代。宋代则兴起“寄心文帝说”,至清代尤盛。持此说者认为李善的注是后人加入,赋的主旨是曹植仿效屈原《离骚》,以洛神比文帝,抒忠君之心及不遇之叹。

学界对此两种说法,至今仍是争论不休。对于李善注中“感甄”的成份是否后人加入,“寄心文帝说”的支持者都只是提出怀疑,未能提出更多的实证。退一步说,即使能证明李善注是后人加入的,也只表示此注的不可靠,并不能由此推论出“感甄”是或不是赋的主旨。他们的盲点是以为推翻注的可靠性,就能推翻“感甄说”。但是注只是对文本的解释,否定注的可靠性不等于否定文本具有注中所述主旨的可能性。

本文尝试抛开传统关于李善注或曹植道德人格的争议,回归文本,先将以屈原《楚辞》为主所建立的洛神原型与赋中的洛神形象作比较,找出曹植对洛神原型的袭用和改造之处。此比较的用意在于:既然《洛神赋》的创作是有寄托寓意的,而赋中洛神形象又与原型有颇大的差异,则曹植对原型的取舍袭用和改造之处,必然透露出曹植的用意。然后再将之与“感甄说”和“寄心文帝说”作比对,分析赋中洛神的形象和情节与哪一说更为符合。

二 洛神原型与《洛神赋》中洛神形象之比较

在《离骚》中,屈原在向重华陈词后三次“求女”,洛神(宓妃)则是三次“求女”中的第一个对象:

吾令丰隆乘云兮,注:丰隆,雷师。求宓妃之所在。注:宓妃,神女也,以喻隐士。言我令雷师丰隆,乘云周行,求隐士清絜若宓妃者,欲与并心力也。解佩纕以结言兮,注:纕,佩带也。吾令蹇修以为理。注:蹇修,伏羲氏之臣也。理,分理也。述礼意也。言己既见宓妃,则解我佩带之玉结言语,使古贤蹇修而为媒理也。伏戏时淳朴,故使其臣也。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注:纬繣,乖戾也。迁,徙也。言蹇修既恃其佩带通言,而谗人复相聚毁败,令其意一合一离,遂以乖戾而见距绝。言所居深僻,难迁徙也。夕归次于穷石兮,注:次,舍也。再宿为信,过信为次。《淮南子》言弱水出于穷石,入于流沙也。朝濯发乎洧盘。注:洧盘,水名。《禹大传》曰:洧盘之水,出崦嵫山。言宓妃体好清絜,暮即归舍穷石之室,朝沐洧盘之水,遁世隐居,而不肯仕也。保厥美以骄傲兮,注:倨简曰骄,侮慢曰傲。日康娱以淫游。注:康,安也。言宓妃用志高远,保守美德,骄傲侮慢,日自娱乐以游戏,无有事君之意也。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注:违,去也。改,更也。言宓妃虽信有美德,骄傲无礼,不可与共事君。虽来复弃去,而更求贤也。

对于“求女”之“女”,王逸认为是喻贤臣、隐士,谓屈原欲寻志同道合者以共辅君主;朱熹则曰:“女,神女,盖以比贤君也。于此又无所遇,故下章欲游春宫、求宓妃,见夫女,留二姚,皆求贤君之意也。”谓“求女”乃求贤君。

《天问》对洛神的记载只有一条: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嫔?注:胡,何也。洛嫔,水神,谓宓妃宓音伏也。传曰:河伯化为白龙,游于水旁,羿见射之,眇其左目。河伯上诉天帝,曰:为我杀羿。天帝曰:尔何故得见射?河伯曰:我时化为白龙出游。天帝曰:使汝深守神灵,羿何从得犯?汝今为虫兽,当为人所射,固其宜也。羿何罪欤?羿又梦与雒水神宓妃交接也。

于是,洛神和河伯及羿就牵上了关系。河伯乃河神,洛嫔是洛水之神,宓妃本是河伯之妻,羿射杀河伯后,强占之为妻。

后世对《离骚》和《天问》这两段文字的注解纷纷总总,各有异说,但曹植的时代只能看到王逸的注,所以曹植对洛神的理解,亦当以原文和王逸的注为主。此外,李善注《洛神赋》序“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引《汉书音义》如淳曰:“宓妃,宓牺氏之女,溺死洛水,为神。”可见在曹植以前,已有此说法。

(一)洛神原型的特征分析

综合上文对洛神的描述,可以从洛神原型的属性、婚配、外貌、对“求女”的回应态度、性行、神人“交接”的性质等六方面分析其特征:

1.《汉书音义》谓宓妃乃“宓牺氏之女,溺死洛水,为神”,《天问》注亦云“洛嫔,水神”。《离骚》虽无表明她是水神,但谓“宓妃,神女”,然而她既“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注云:“《淮南子》言弱水出于穷石,入于流沙也。洧盘,水名。《禹大传》曰:洧盘之水,出崦嵫之山。”“穷石”、“洧盘”皆与水有关。宓妃为水神,当无可疑。

2.《天问》:“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嫔?”可知宓妃本配河伯,羿杀河伯后,被强占为妻。

3.《离骚》:“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王逸虽以“美”为内在美德,但解为外在美貌亦无不可。且司马相如《上林赋》云:“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靓庄刻饬,便嬛绰约,柔桡嬛嬛,妩媚姌袅。”极言宓妃貌美,扬雄《甘泉赋》云:“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宓妃。玉女无所眺其清卢兮,虙妃曾不得施其蛾眉。”暗示她蛾眉出众,且宓妃既为神女,羿又强占之为妻,则宓妃之美,殆无异议。

4.《离骚》述屈原以佩纕为礼、蹇修为媒以求宓妃,但她“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日康娱以淫游”;尽日遨游,对屈原的态度是“保厥美以骄傲兮”,“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王逸认为她虽信有美德,用志高远,无意于事君,但对屈原的所求冷寞回应,轻慢无礼。而扬雄更要“鞭洛水之宓妃”,挞伐衪貌美而恣逸不贞。

5.虽然王逸和扬雄对宓妃的理解各有偏重,但都认为她放逸无礼。从宓妃对屈原的回应,可以反映她的性格是态度轻慢冷淡,自恃其美(美貌或美德),率性自恣而无心于行义达道。

6.《天问》注:“羿又梦与洛水神宓妃交接也。”此句的关键有三:羿、梦和交接。有研究者指出宓妃的原型有性的含义,又以神与人的“圣婚”来解释宓妃与羿交接行为,是因为在“圣婚”模式中,只有君王才有资格与神女交合。而羿篡夏,亦为帝王,自得与宓妃相配。交接,本有交合、接触和交往的意思,就文意来看,理解为交合、接触和交往皆可,但羿既与宓妃婚配,宓妃原型也有性的含义,此处当理解为交合为宜。而羿与宓妃交合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们是在梦中交合的。这就替作为神的宓妃与人的互动关系,添上了一层如梦似幻,迷离彷佛的氛围。

(二)《洛神赋》中洛神的特征分析

《洛神赋》对洛神的描写更为丰富,不像王逸注直接指出她的背景和特征,而是透过文学手法,暗示或烘托其形象,且赋中最为突出的是其性格、举止及面对曹植的退缩所作出的反应等描写。笔者对应上文,亦在赋中整理出六点,以作洛神原型和赋中洛神形象的分析比较。

1.《洛神赋》中借御者之口表示:“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赋中又形容洛神“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指潜渊而为期”,“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虽潜处于太阴”。赋中洛神形象承袭洛神原型,为洛水之神,可以明矣。

2.赋中无明言洛神之婚配情况,只借其口慨叹:“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曹植不明言其婚配情况,可能性有四:一是不知道洛神的原型是有婚配的;二是欲立其高洁的形象;三是认为其夫之性行不足以匹配;四是其夫另有新欢,是以有夫等于无夫。

3.《洛神赋》有大量篇幅描写洛神之容貌、形态、行为、服饰等,极言其美。形容其神态:“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形容其体貌:“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形容其服饰:“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等等,描写繁多,未能尽录。

4.洛神对曹植“解玉佩以要之”这追求举动的回应是:“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当曹植因犹豫而退缩时,“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可见她对曹植的畏缩十分失望。

5.赋中洛神仍保留了洛神原型喜欢逸游的性格,曹植不但没有丝毫谴责,更形容她“羌习礼而明诗”。洛神对于爱情直接率真,对曹植的拒绝,仍一片痴心,甚至“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可见其痴情。

6.赋中形容洛神“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此处的“交接”,应非王逸注中“交接”(交合),而是“交往”之意。此处如作“交合”解,则其公开言及“交合”之事,与前文谓洛神“羌习礼而明诗”矛盾。且谓“交合”之事有“大纲”,又在其他神祗前明言此事,亦不合情理。而他们的交往,必是从开始就注定有缘无份,没有结果的,故云“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而曹植与洛神的相见,亦是在“精移神骇,忽焉思散”的如梦如幻的氛围中开展的。

(三)洛神原型与赋中洛神形象的比较分析

对照比较洛神原型和赋中洛神的形象特征,可以发现曹植对原型的袭用和改写之处:

1.赋中洛神承袭了洛神为洛水之神的形象。

2.王逸注中强调宓妃本为河伯之妻,后被羿所占,然而赋中只云:“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洛神原型既是从《离骚》、《天问》而出,则曹植没可能不知道宓妃有配偶一事,故曹植对这点避而不谈,或如笔者所推测,一是欲立其高洁的形象,二是认为其夫不堪匹配,三是其夫另有新欢。再者,洛神是“咏牵牛之独处”而非“咏织女之独处”,曹植是借洛神之口反写自己亦无堪配之偶,表示洛神和自己,两者虽各有配偶,但其配偶都不是自己所希冀的。

3.《离骚》、《甘泉赋》、《述行赋》等只侧写宓妃之美,《上林赋》虽正写宓妃美貌,然而却流于空泛和公式化,无血无肉;而《洛神赋》对洛神的形容则非常具体细致,对其五官、妆饰、体态、发型等都有生动的描写,使洛神的形象如在目前。

4.《离骚》中屈原与宓妃很少互动,宓妃对屈原的所求,反应冷淡坚决,以所居深僻难迁为由而拒绝。赋中洛神对曹植的追求,却是反应大胆主动,不但举琼珶答和,更指潜渊以为期,欲邀曹植至其所居之处。然而,曹植面对洛神大胆主动的回应,却迟疑退缩,因礼法之防而无进一步的行动,洛神因而“声哀厉而弥长”、“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明知这人神之恋注定没有结果,仍“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洛神从原型的傲慢冷淡,一转而为赋中的大胆主动、多愁善感的态度,特别是与曹植的互动而表现的心理变化,非常生动传神,有血有肉。其间情节之逼真动人和心理变化之微妙,不可能是仿效之前任何一篇的骚赋作品,而明显是另有所本的。再者,洛神既“陈交接之大纲”、“怨盛年之莫当”,此处“交接”已如前述,不可作“交合”看而只能作“交往”看;且既云“大纲”,当不止此次“交往”,否则一次短短的相会,有何“大纲”可言?曹植于此荡开一笔,表面上写与洛神的一次交往见面,暗里却是写其现实中的一段交往的经历。

5.《离骚》云宓妃自恃其美(美貌或美德),而轻慢骄傲。赋中洛神亦是“华容婀娜”,美貌绝伦;“嗟佳人之信修兮”,德性美好,兼具美貌与美德,却没有原型的骄傲无礼,更重要的是,赋中具体指出其性行是“习礼而明诗”。从“无礼”到“习礼”而且“明诗”,这些元素的加入,亦当是另有所本的。

6.洛神原型具有强烈的性的象征,能在梦中与人交合。但在《洛神赋》中,曹植将交合的意思转换为交往,且指出洛神“习礼而明诗”,自己“申礼防以自恃”,淡化了原型的性的意味。他将交合转换为交往,造成了两个效果:一是因礼法的规范,深化了两者相恋却不能相守,“恨人神之道殊”的悲剧性;二是由强调肉体的“交合”关系,升华为强调精神层面的“交往”关系,突出了关系的纯洁。

曹植除了对“交接”的意思作了转换外,对“梦”这个交接的背景也作了改造。《洛神赋》所参考的另一个文学原型: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同样以“梦”作为人神交接的背景。在《高唐赋》中,楚怀王梦见高唐神女并与之交合;《神女赋》中,宋玉(一说楚襄王)亦是在梦中与神女相会。宋玉对此主题的处理,比王逸的注丰富和具体得多,所以曹植在序中说:“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但《洛神赋》不同于原型和《高唐赋》、《神女赋》神人梦中交接的背景,因为后者明确描述“交接”是在梦中进行的,梦和现实仍是截然可分,不相混同。而《洛神赋》中并无描述曹植是在梦中遇见洛神,只记述是在“精移神骇,忽焉思散”的情况下看到洛神出场。我们固然可以说洛神的出现是曹植在行程奔波疲累、倦极而睡的情况下所梦见的,但曹植既然不作这样的叙述,则其用意明显是将神人交接的背景,由“梦”换置在亦真亦假的梦幻氛围下,打破“梦”与“真实”的界限。曹植的经历可以是梦,亦可以是真实:是梦,所以更显其不可得的无奈惆怅;是真实,所以更显其得不到的悔恨忏情。比较而言,宋玉的描写,是“事如春梦了无痕”,更为虚无缥缈;曹植的描写,更似因追悔一段经历而虚生的幻觉。

从上述的比较可见,曹植的确是对洛神的原型作了相当大幅度的改动,除了详细描述写她的容貌服饰、行仪举止外,更加入了她与曹植的互动细节及心理描写,这些新元素和情节的加入,在在显示赋中所写是在现实里另有所本和另有寓意的。

三 洛神原型改造之背后意义

历来对于《洛神赋》的旨意,主要有“感甄说”和“寄心文帝说”两种说法。上文既已用比较的方法揭示了曹植对原型的袭用和改造之处,并从中透露其用意,只须将之与“感甄说”所本的甄后和“寄心文帝说”所本的文帝作对比,看何者较为符合,则可以推断出《洛神赋》的真正旨意。

(一)赋中洛神形象、情节与“感甄说”之比较

尤袤本《文选·洛神赋》中李善引《记》,叙述曹植于洛水见甄后后,“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持“感甄说”者,认为《洛神赋》本是曹植感甄之作,承认曹、甄间的爱恋关系。不论《洛神赋》是在黄初三年还是黄初四年写成,其写作背景都是甄后已被文帝赐死,曹植经历灌均告发,几被诛杀,回归属国的途中在洛水旁感甄而作的,因而甄后是洛神的原型,赋中的情节,亦是曹、甄的经历。虽然相关的史料处处透露出曹、甄关系的蛛丝马迹,却始终无明确见载于史册,毕竟“感甄说”是帝室丑闻,被掩埋亦是在情理之中。故笔者只能藉曹植和甄后的文学作品及其他史料,勾勒甄后的形象及其与曹植的关系,以下依次比较赋中洛神与甄后的形象。

1.在曹丕和曹植的诗作中,甄后的形象总是与水有关。曹植、甄后互相唱和的《蒲生行·浮萍篇》、《塘上行》首句起兴都与水有关:“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诗经·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蕑。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可见蒲与荷、菡萏等水生植物都与爱情有关。

曹丕的《秋胡行》、曹植《芙蓉赋》及木斋考证为曹植所作的《涉江采芙蓉》等写予甄后的诗赋,都充满荷、芙蓉、菡萏等意象或以之形容甄后,而荷、芙蓉、菡萏等既生于水中,则甄后的形象当与水有关。

另外,木斋在《论〈孔雀东南飞〉的作者和写作背景》一文,指出《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的原型正是甄后,认为甄后最后是死于水中。而赋中洛神的形象不但与荷、芙蓉、菡萏等水生植物有密切关系,而且强调“指潜渊以为期”、“虽潜处于太阴”,“潜渊”和“太阴”固然指水,但水属阴,且若甄后是死于水中,则水自然是甄后魂归之处,曹植或是借洛神之口,道出甄后的死因,此亦与宓妃溺死洛水为神的形象相仿。

2.甄后先嫁袁熙为妻,后曹操破邺,袁熙出逃,被公孙康所杀,曹丕入邺后强占甄后为妻,因此甄后的婚姻经历是曾有两任丈夫,前任丈夫被杀后,被后任丈夫强占为妻。这与《天问》所记述,宓妃的前夫河伯被羿所杀,复被羿强占为妻的处境,十分相似。曹丕刚开始时还算宠爱甄后,但因郭女王助其与曹植争位成功,且女王本身亦有姿色,故曹丕后来移宠郭女王。《三国志·后妃传》云:“(郭)后有智数,时时有所献纳。文帝定为嗣,后有谋焉。太子即王位,后为夫人,及践阼,为贵嫔。”可知曹丕另有新欢。曹丕虽然在政治上颇有作为,但其性格寡恩残暴,虚伪荒淫,为与曹植争位,不择手段;曹操刚死,曹丕就将父亲的宫女纳为己有;又另有新欢,贪新厌旧;最后更赐死甄后,逼害兄弟。再加上曹植在文学上自视甚高,对政治亦极有抱负,很可能因此而觉得曹丕之性行不足以匹配甄后。而曹植虽娶崔氏,但考其诗赋中,竟无一篇是写给妻子的,可见他并不爱其发妻。他们的婚姻可能只是政治婚姻,在曹植心中,两人不相匹配。

3.《魏略》云曹丕入邺进袁绍宅,见甄后“颜色非凡,称叹之”,《世说新语》形容“姿貌绝伦”。再看曹丕、曹植的诗赋对她的描写,可知她美貌绝伦。

4.《洛神赋》中的洛神一改原型的冷寞被动为热切主动,“指潜渊以为期”,固然可以理解为邀约曹植至其居处,亦可以理解为与曹植间的某种约定或信诺。至于这约定或信诺是甚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曹植对此感到犹豫而拒绝,则是明确的,“申礼防以自恃”,正说明这约定是当时两人的身份所不容、礼法所不许的。李商隐《代魏宫私赠》:“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后漳河隔梦思。知有宓妃无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时”,是代甄后宫女赠曹植。“春松秋菊可同时”其实是问句,意谓曹、甄间的爱情是注定没有结果的,而你曹植是否确定对甄后的爱情?李商隐的另一首诗《代元城吴令暗为答》:“背阙归藩路欲分,水边风日半西曛。荆王枕上原无梦,莫枉阳台一片云。”借曹植好友吴质代为答复宫女。曹植面对这没有结果的爱以及甄后可能提出的要求,动摇退缩了。《代魏宫私赠》题注曰:“黄初三年,已隔存没,追代其意,何必同时,亦广子夜鬼歌之流。”可知此事之背景,当时已有流传。或谓李商隐可能是看到李善注才这样写,而李善的注未必可靠。但观李善注对此细节未有提及,则李商隐的资料来源,可能另有根据。再者,曹植一再强调“礼”,如《感婚赋》云:“悲良媒之不顾,惧婚媾之不成。”《愍志赋》云:“迫礼防之我拘。”可知他虽深爱甄后,但到了重要的关头,“礼”始终成为他的自我约束,令他有所顾虑。这使得他对甄后的约定或要求,退缩迟疑。

5.《三国志》、《魏略》多载甄后的嘉言懿行,谦虚和顺,体贴温婉,不与人争。而且她博文知书,通音律诗艺,其谥号“文昭”,可知她喜爱文学,以文学显名。特别是她的诗艺,实不亚于当时才俊,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对此称誉有加:“《蒲生》实不如《塘上》……《塘上》之作,朴茂真至,可与《纨扇》《白头》姨姒。甄既摧折,而芳誉不称,良为雅叹。”认为甄后《塘上行》一诗优于曹植《蒲生行·浮萍篇》之作。考当世会诗且有作品留下的女子,仅甄后一人,故其才德兼备,诗礼兼习,可以知矣。

6.第4点提到,曹植心中有“礼”的束缚,所以他虽然深爱甄后,但他们之间该不存在肉体关系,而是相怜相惜、互相倾慕的纯洁爱情,否则他不会在被灌均告发后,于《黄初六年令》中申明:“身轻于鸿毛,而谤重于太山。”退一步说,纵使认为这可能是曹植的公开辩护,文饰己过,未必足信,但甄后的《塘上行》是私下写给曹植的诗,如果两人真有肉体关系,诗中没需要隐瞒掩饰。而诗中不但没提及他们两人有肉体关系,更慨叹众人对曹植的指控是“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两人间的关系无疑是清白无辜的。

除了上述的六点外,赋中的其他描述亦多与甄后的经历吻合,如“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当”,吻合曹、甄间的叔嫂关系如人神间的爱恋一样,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两人相逢恨晚,盛年时都已各有婚嫁,更由于身份所限,不能自由相守。“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正符合甄后已死,两人永没再会之期的情况。“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即曹植想象甄后死后,虽身处“太阴”,犹记挂自己,亦《塘上行》“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之意。

(二)赋中洛神形象、情节与“寄心文帝说”之比较

中国文学自屈原开始形成以名花香草喻德行、贤人,以闲花臭草喻小人、谗臣,以求女喻寄心君王的文学传统。清人多主张《洛神赋》中的人神相恋,是曹植被贬谪后,效法屈原,以写与洛神相恋来表达寄心文帝。然而,洛神的形象是否符合曹丕?曹植求女的动机、过程,与“寄心文帝说”比对又是否合理?

前文分析了洛神之“美”,不管是原型还是赋中洛神,都具美貌和美德,特别是《洛神赋》中的描述,从容貌、服饰到动作,都具绝代之美。《离骚》“香草美人”的文学传统,通常将这些美比喻为高贵、贤德的品性。但从《三国志》、《魏书》、《魏略》这些史籍和《世说新语》等记载可知,曹丕心胸狭窄,矫情虚伪,权谋荒淫,寡恩多疑,贪新厌旧。他为得太子位,“御之以术,矫情自饰”;父亲刚死,即将父亲宫女纳为己用,以至卞太后骂曰:“狗鼠不食汝余”;即位后,即“诛丁仪、丁廙并其男口”,残杀异己,逼害曹彰;甚至赐死甄后,多番欲杀曹植。曹丕的这些性行,根本与洛神的“美”不相符。况且曹植兄弟被逼害,朋友被诛杀,若非卞太后维护,自己恐怕亦被曹丕置于死地,这种情况下还“爱君恋阙”,未免不合情理。

《洛神赋》中记述的求女过程是曹植首先提出追求,当洛神热烈回应,约见相会时,曹植却以礼防自恃,迟疑不决。如果说曹植的寄托是爱君恋阙,或是追求美政,或是表明心迹以望君主任用,诚然是自相矛盾的。因为这些既然是曹植所追求的,而象征君王的洛神已有正面回应,则曹植为何突然犹疑退缩,放弃自己的理想,且以“礼防”这风马牛不相及的理由作推搪的借口?从现实政治来看,曹植多次上书进言,曹丕皆反应冷淡,不予采用。因此,就算把求女的过程看作现实的反映,同样是无法自圆其说的。

何焯、丁晏都认为曹植作《洛神赋》是效法屈原之志,然而屈原、曹植的处境有颇大差别。屈原的处境是楚国外有强秦压境,内有小人当道,自己遭谗见弃被流放,故在文中以远游求女比喻追求美政、希望楚国强大的理想。然而曹植所处的背景是魏已大致一统天下,虽有外族问题,足堪应付,不像楚国危如累卵;内政上曹丕颇有作为,虽有小人,亦不似楚国般政治黑暗腐败,谓曹植因此而追求美政,说服力未免不足。曹、屈的相同处境是面对谗言诬陷,而曹植所遭之谗为何?自然是灌均的指控。关于灌均的指控,史书多有隐瞒,只以“醉酒悖慢,劫胁使者”轻轻带过,然而观曹植所面对的凶险和惩罚,实不可能是因为“醉酒悖慢,劫胁使者”。各种说法之中,只有“感甄说”最能合理解释。所以,要说曹植求女是效屈原之志,须要面对曹植遭谗的问题,而在史书没有明言却有众多疑点的情况下,“感甄说”是最合理的解释。如果曹植是以《洛神赋》申明自己的清白,则木斋提出的《洛神赋》是曹植辩诬之作的说法,反而更有道理。

另外,潘德舆谓:“即《洛神》一赋,亦纯是爱君恋阙之词。其赋以‘朝京师,还济洛川’入手,以‘潜处于太阴,寄心于君王’收场,情词亦至易见矣。”认为“寄心于君王”的“君王”指文帝。然而在《洛神赋》开首,曹植见洛神出现,问御者有否看见时,御者答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可知“君王”是指曹植而言。事实上,当时曹植已被封鄄城王,御者和洛神称曹植为君王,合理不过,潘德舆之说,未足取信。

(三)洛神原型之改造背后的意义

从上述的比较可知,“寄心文帝说”与《洛神赋》不符,赋中求女的情节、洛神的形像不但与爱君恋阙的说法、文帝的形象不吻合,甚至相悖。如果曹植作《洛神赋》的动机是寄心君王,为何在他对洛神形象改造的中,完全看不到文帝的影子,更看不到他象屈原对追求美政“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决心,有的只是用“寄心文帝说”不能合理解释的疑点和歧义。姑不论此赋与“感甄说”有没有关系,即使单就“寄心文帝说”来解释《洛神赋》,仍是难以自圆其说的。

“感甄说”则与《洛神赋》基本相符,赋中洛神的容貌、属性、性格、婚配情况、对“求女”的回应态度、人神“交接”的性质,都与“感甄说”互相呼应。这相符绝非巧合,因为赋中洛神的形象和情节,与原型差异颇大,如果曹植的动机是单纯的赋洛神,他没可能对原型如此大幅的改动;如果动机是“寄心君王”,他没可能把原型往不符“寄心文帝”的方向改动。他把平面的洛神原型和简单的求女情节,改写成赋中生动细致的形象、丰富的求女情节,且加入了曲折的心理描写、神情反应、对话互动等元素,而改写的结果又与甄后的形象和“感甄说”如此相似,由此可以合理推断“感甄”是《洛神赋》的主要创作动机,甄后即是洛神的蓝本,人神相恋即是写他和甄后的交往关系。

从本文分析洛神原型到赋中洛神形象的改写中,可知曹植以洛神为原型,是因为洛神原型与甄后有若干相似背景、特征,所以撷取洛神原型的这些元素(当中有参考《高唐》、《神女》二赋)进行改写。但是,毕竟曹植的创作动机不是写洛神原型,而是借洛神的这些特征来写甄后,因此在原型的这些特征上,以“感甄”为蓝本作了大幅的改写,并加入他和甄后的经历作底本,赋中的情节比原型丰富得多。

世传《感甄记》中记述《洛神赋》原名《感甄赋》,后来才被明帝改为《洛神赋》。虽然后世学者对《感甄记》的内容真实性存疑,但对《洛神赋》原名《感甄赋》这点上,笔者认为不无道理。因为无论是曹植的创作动机还是最终塑造出的艺术形象,都是围绕“感甄”的。他通过对洛神原型到赋中洛神形象的改写,实现了洛神形象的改头换面、脱胎换骨。就像把一件形象朴素的金属塑像熔化后,重新铸造雕刻,虽然金属的特性还在,但铸造出来的形象与原先的已不一样。《洛神赋》虽以洛神为名,但到底是写“感甄”之事,所以《洛神赋》原名《感甄赋》,亦不无可能。

四 小结

《洛神赋》的真正意旨,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则公案,自唐至清,主“感甄说”者有之,主“寄心文帝说”者有之,孰是孰非,争论至今,悬而未决。这主要是因为缺乏足够的史料佐证,故对《洛神赋》意旨的探析,只能靠周边的证据或以主观推测,其中特别执着于李善注的真伪。学者对李善注的争论虽多,却苦无实证,以致各执一词,自说自话。因此,笔者转而着眼于《洛神赋》本文,从洛神的形象入手,先发明洛神的原型,通过多重比较,从容貌、属性、性格、婚配情况、对“求女”的回应态度、人神“交接”的性质几方面比对原型和赋中洛神的形象,揭示曹植对原型的袭用和改造之处,再将之与“感甄说”和“寄心文帝说”作比较,得出《洛神赋》之创作动机和洛神的形象符合“感甄说”而有悖于“寄心文帝说”的结论,从而推断曹植对原型的袭用和改写的目的,是以赋洛神为名,赋感甄为实的。

[1]吴冠文.论宓妃形象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演变——兼论由此反映的中国文学发展的趋势[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报),2011(1).

[2](汉)王逸注.(宋)朱熹注.(日)冈松瓮谷考.楚辞[M].台北:慧丰学会,1978.

[3](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M].台北:艺文印书馆,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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