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菩提
2013-11-06张晓林
张晓林
灯影下的篆书
徐铉的篆书,据说如果放在灯下观看,就会发现每一笔画的中间,都有一缕铁丝一般的浓墨,绝不偏侧,后世的徐氏书法研究者们,把徐铉的篆书称之为“铁骨篆法”。
先前,我很少涉猎篆书,对此说颇有疑惑,以为是故作深奥之谈。近来展阅徐铉《篆书千字文残卷》墨迹,刹那之间与这一说法产生了共鸣。千字文残卷笔笔中锋,绝少偏锋、侧锋用笔。然其结体曲奇支变幻莫测,天趣盎然,却又没有半分的姿媚之态,傲骨铮铮。徐铉的篆书妙参造化之理了。
有同僚劝他:“买件棉衣套进去吧。”
徐铉仰起他那冻得发乌的额头,很坚决地说:“不!”
飘雪的日子,徐铉就穿着他那宽大的江南服饰,将瘦骨嶙峋的双手藏匿在深深的袍袖里。他那三缕花白的长须随着雪花飘拂,成为冬天汴京街头一道独特的风景。
同僚们看着他的背影,满眼的困惑和茫然,那削瘦细长的身影让他们内心充满忧虑。
来到汴京以后,徐铉的朋友少了,这让他感到孤独。有一天,他南唐时的老朋友谢岳突然到家里来拜访他,令他惊喜异常。落座闲谈时才知道,这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朋友正在卢氏县做主簿。主簿一职虽说是个可怜的小官,但谢岳却很满足,不高的俸禄够养活家小的了。
然而,现在他却遇到了麻烦,按实际年龄,他该退休了。可退休后怎么办?拿什么来养家糊口?他说好在当初申报年龄的时候,他少报了几岁。按吏部的档案年龄,他还可以再干上几年,有了这几年,他就攒住了家底,不至于退休后全家人跟着他挨饿了。
徐铉再三唏嘘,说:“愿谢公度过难关。”
谢岳迟疑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吏部对我们这些从南边过来的官员一定不放心,底下会做一些调查。调查也并不可怕,因为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实际年龄。我最担心的就是老朋友你啊,你最清楚我的底细!”
徐铉看着老朋友,忽然有些心酸。不是国破,大家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他说:“我能为老朋友你做点什么呢?”
谢岳离开坐席,朝徐铉深深地行了个礼,说:“一家老小的性命都系在徐常侍身上了。”
徐铉慌忙答礼,说:“你我不必如此,有事但凭吩咐。”
谢岳说:“也很简单,等吏部找你问起我的年龄时,你只推说不清楚就行了。”
徐铉的脸色凝重起来,说话的口气也变了。他说:“我明明知道你的实际年龄,怎么能说谎来欺骗上苍呢?”
谢岳满脸蜡黄,喃喃自语道:“看来我是白跑这一趟了。”接着,又哀求徐铉,“你真的就不能帮老朋友这一次吗?”
徐铉很无奈,说:“我不会撒谎。”
谢岳绝望地向徐铉告辞,临出门时后悔地说:“我就知道来也是白来。”
果然,吏部的官员隔日就找到了徐铉,向他了解谢岳年龄一事。徐铉据实说了。谢岳很快被罢免了卢氏县主簿职务。过了一阵子,卢氏县有官员来京城公干,徐铉向他打听谢岳的近况。那官员叹了一声,说:“死了。前些日去山里采摘野果充饥,结果饿死在了半道上。”徐铉听后在汴京的街头默默站立良久。那个时候,他的头顶有成群的乌鸦飞过。
很长一段日子,徐铉都在拷问自己:“这是我的错吗?”随即,他又自己回答道:“不,我没有错。”就在徐铉纠缠于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场更大的灾难渐渐逼近了他。
自来汴京后,徐铉再也没见过南唐后主李煜。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怀恋在江南与李煜吟诗作画的日子,想见一见李煜的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但他知道,能见一面昔日的主人,几乎等于痴人说梦。
忽然有一天,宋太宗召见了他。宋太宗脸上挂满笑容,拉家常一般地问他:“北来后见过李煜吗?”
“没有。罪臣不敢私下见违命侯。”
“应该见见。朕今天下旨让你去见故人。”
走出朝堂,徐铉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不禁仰天长叹:“上苍厚爱我啊!”他家也没回,就直奔李煜府上。李煜怎么也没有想到,昔日旧臣竟会来探望自己,慌忙迎上前来,握住徐铉的手,一时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语。
徐铉也泪眼模糊,面前的风流故主,虽说才四十余岁,但眼角已爬满皱纹,右鬓更是白发点点了。
许久,李煜止住了哽咽,叹道:“悔不该当初啊!”
徐铉沉默。
李煜让仆人拿过一页纸来,递给徐铉,说:“这是我新填的《虞美人》词,亡国后的感触尽在其中了。”徐铉看过这首词,一丝恐惧笼罩住了他。
隔日,宋太宗再次召见徐铉,他面带威严地问:“故人相见都谈了些什么?”徐铉一下愣住了,他明白了一切,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李煜死了,据说是被一种只有宫廷里才有的毒药毒死的。慢慢的,人们私下传言,李煜的死,徐铉是真正的凶手。
分阝州的雪白得刺眼,徐铉走在寂寥的大街上。如今他已经很老了,头发胡须全白了。这一天,有一个玄衣老者朝他打招呼说:“这里太冷了,跟着我走吧。”徐铉叹了口气,说:“是啊,真的太冷了。”说完话,他就跟在玄衣老者的身后走了。
徐铉走进了历史。
茶与胡须
蔡襄爱茶,典籍上都是这样说的。
仁宗初年,宫廷和坊间饮用的都是大团茶。这种茶制作稍显粗糙,小老百姓喝喝也就罢了,皇帝也跟着喝,就有些掉价了。这茶在宫廷里称为“龙凤团”,在民间喊做“大团茶”,其实说到底就是同一种茶。蔡襄心下就思量了,作为臣子,得多为皇帝考虑考虑吧,于是,就萌发了为仁宗皇帝单独研制一种茶的念头。
蔡襄之前,曾出过一个在茶上为皇帝考虑的臣子,这大团茶就是他研制的。这个叫丁谓的大臣咸平初年出任福建转运使时,把武夷溪边的粟粒芽制成龙凤团进贡给真宗皇帝和他的妃嫔们。很快,这种团茶得到大量复制而风行民间。
历史就是这么惊人的相似。庆历年间,蔡襄步丁谓后尘,于五十年后来到福州,做了福建转运使。或许是从丁谓身上得到了某种暗示,在当年丁谓研制大团茶的官衙后院一间晦暗的小屋子里,蔡襄开始为仁宗皇帝研制小团茶。
在同僚中,蔡襄有着茶博士的美誉。他著有《茶录》一文,在夜阑人静时慢慢读去,那里面有关茶的学问一定会让人叹为观止。
客观地说,品茶是蔡襄诸多雅好中的最强项,至少比他挥毫时的笔法要精微许多,这不知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来的修炼所得。他曾经用小团茶招待老朋友欧阳修和韩琦,茶童因为偷懒,在小龙团里面掺杂了一点点大团茶,蔡襄仅仅用嘴啜了一小口,就喝出了其中的猫腻。能把茶性如此相近的两种茶快速分辨出来,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本领。
关于这个故事我在另一篇笔记中已作过详细描述,在这里拈来做为一个引子,以便引出另一个有关蔡襄品茶的故事。
为仁宗皇帝研制新的御茶之余,蔡襄喜欢到深山荒野去寻访名刹古寺,大凡文人墨客都有这样的雅兴。蔡襄天生与茶有缘,那一次夜宿建安能仁寺,与方丈和尚谈得投机,老和尚一高兴,就赠送了他几饼名叫“石岩白”的茶。据老和尚说,在寺院后山的悬崖峭壁之上,从石缝中生出了一株株茶树,每逢茶树新芽初发的时节,总有一个遍身雪白的老猿在茶树周围腾跃,其身手迅捷而空灵,因此,就将这种茶叫做石岩白。
“这种茶年年采摘,已是愈采愈少。今年只采制了七八饼茶,施主茶道造诣高深,就送你几饼,也算好鞍配骏马了。”说着,老和尚意味深长地笑了。
一年后,蔡襄回到了汴京。有一天,他突然无缘由地想去造访翰林学士王禹玉,去王学士府的路上,犹自还问:“拜访人家总得有个理由吧?”可是,没有。当蔡襄出现在王家庭院里的时候,正在院内喂鹦鹉黍子的王学士感到既意外又欣喜,急忙把蔡襄让进书房,喊来书童去茶柜里挑选最好的茶来招待他。
茶沏好,蔡襄刚把茶瓯端到嘴边,就微微皱了一下眉,停住了。
王禹玉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蔡襄嫌茶不够好,正想问茶童取来的是什么茶时,蔡襄说话了。他说:“这茶绝似能仁寺的石岩白,王公这里怎么会有这种茶呢?”
王禹玉不相信,茶连舌尖都没沾,就知道是什么茶了?太神乎其技了吧!王禹玉让茶童把盛茶的盒子拿来了,他一看盒子上的茶帖,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愣了半天,他才想起回答蔡襄的问话。
原来,能仁寺的方丈和尚在落魄的时候,王禹玉曾资助过他。去年早些时候,方丈和尚就派人送了四饼茶过来。
蔡襄于茶道有着这样深的修为,他要去给仁宗皇帝研制一种新的贡茶,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蔡襄把研制的小团茶进献给仁宗后,立即成为仁宗妃嫔们的宠物。这个蔡襄,太了解女人心了,能把茶研制得这样小巧精美。她们将仁宗赏赐给她们的小团茶藏之深闺,用金叶子剪成龙凤花贴在上面,时时拿出来赏玩一下,没人舍得去喝它。后来人们管这种茶叫做“小龙凤团”,或许与仁宗妃嫔们的这一做法有关。仁宗皇帝更是视若珍宝,作为赏赐宰执大臣的重要礼物。宰执大臣是指枢密院和政事堂两府的主要官员,这样的大臣在仁宗一朝仅七八人而已。
仁宗赏赐宰执大臣小团茶,时间上也是很讲究的。一般是仁宗要行天子祭祀天地的大礼了,按规矩事先致斋三天后才开始赏赐。这个时候,内侍会尖着嗓子喊道:“枢密院四公赏茶一饼!政事堂四公赏茶一饼。”八个宰执大臣下来后,把两饼茶很小心地分成八份,又很小心地收藏起来,只有嘉宾来访时,才舍得拿出来看一看。
蔡襄的好朋友欧阳修在他的著作《归田录》里对小团茶有着较为详细的记述,说这种茶二十饼重一斤,每饼价值金二两。这一记述比较客观,应较为可信。
宋代的计量衡应是十六两一斤,也就是说一饼茶还不到一两重。不知道两府八个大臣是怎么把小小的两饼茶等而分之的。
也有人对蔡襄为仁宗皇帝研制新茶这一做法持有微议。富弼给蔡襄写来了一道札子,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这是仆妾向主人邀宠才做的事,没想到君谟也会这样干!”
蔡襄感到很委屈。他太专心茶道了,一时技痒,才动了研制贡茶的心思。当初还真没有想这么多,更说不上有意去向仁宗邀宠了。他看了几遍富弼的手札,忽然又有些动摇,保不准意识深处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动机。
蔡襄记起了一件事,这件事与胡须有关。
蔡襄长着一把漂亮的胡须,长黑而茂密,当时流行的称呼叫“美髯公”。有一天,仁宗问他:“这么漂亮的胡须,睡觉的时候是放在被子的外边,还是放在被子的里边?”
这一问,把蔡襄给问住了。这个太过简单的问题,他平日还真的没有留意过。蔡襄回答不上来。
晚上,蔡襄回到家里,早早地躺在床上,耳边一直回响着白天仁宗的问话。他先是把胡须放在被子的外边,想想,不像。越想越觉得平日不是这样的。又把胡须搁在被子的里边,思索一阵子,也不像。一会儿被子外边,一会儿被子里边,胡须究竟放在被子的外边呢,还是放在被子的里边?这个本不是问题的问题,竟然折腾得蔡襄一夜都没能睡好觉。
往日没有去想这个问题时,蔡襄夜夜都睡得很踏实。
醉墨堂及其他
石苍舒是长安人。北宋时长安也叫做京兆,一些典籍又多称他是京兆人。
他和苏轼多有交游。苏轼在凤翔任签书判官时,往返汴京都要经过长安,去石苍舒家里坐一坐,喝喝茶,说说书法上的闲话。石苍舒书房的斋号叫“醉墨堂”,苏轼曾为醉墨堂写过一首诗,其中“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两句最为著名,几乎为书法界的方家所熟知。
起斋号为醉墨堂,一定是有缘故的。缘起应是石苍舒藏有褚河南《雁塔圣教序》真迹。他得到这一墨宝时,曾大醉三日,酒醒后,就叫书房醉墨堂了。
文潞公在长安做主帅时,也曾到过醉墨堂几次。文潞公有北宋第一名相的美誉,我想这无非有两点:一是文潞公在宰相的位置上断断续续坐了五十余年,历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再一点,文潞公的岁数在北宋时期是个神话,传言他活了九十四岁,仅从这一点说,恐怕北宋宰相中无人能比吧。
这些都不重要,能来醉墨堂,多半因为文潞公是个书法家,对书法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文潞公的传世书迹,他故籍介休博物馆里存有十六字的楷书拓片。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墨迹《三札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得报帖》、《洛口帖》、《内翰帖》等,都是行书墨迹。1976年,洛阳伊川县城关镇窑底村西出土《王拱辰墓志》。此志由安焘撰文,苏辙书丹,文彦博篆盖。由此看来,文潞公书法是各体皆精的了。
文潞公对自己的书法也颇自负。有一次,他与黄庭坚等人在一起雅集,喝几杯小酒后谈论起了书法。黄庭坚说:“潞公的书法堪与苏灵芝比肩。”
苏灵芝是谁?唐玄宗时的一个儒生,做过登仕郎、录事、军曹参军一类的小官。他的书法在当时名气很大,与徐浩齐名,后人甚至把他和李邕、颜真卿并称。苏灵芝一生做的都是比芝麻还小的官,他书法上的名气,靠的是真功夫。
黄庭坚把潞公的书法与苏灵芝并论,应该是很客观的。
可潞公不愿意,他说:“苏灵芝那叫书法?叫墨猪还差不多!”
黄庭坚讨了个没趣,默然而退。
文潞公为何当众办黄庭坚的难看,其动机已经无法查考了。我们只能推测说,文潞公不喜欢别人拿他的书法和苏灵芝相比较。
石苍舒经历了一件事,倒是能给若干年后楼钥的这一理论作一注脚。一天,文潞公来醉墨堂,恰巧苏轼和石苍舒正在赏玩《雁塔圣教序》墨迹,文潞公一见,大呼:“今天真要大饱眼福了!”他把褚河南的墨迹拿在手里,爱玩不已,再也不舍得放下了。
临别,文潞公恳请说:“借阅墨宝二日,找高手临摹一本,也好时时雅赏。”
石苍舒竟无言以对。
过了几天,石苍舒接到文潞公的邀请,要他去参加一个酒宴。等他到达地点的时候,看见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多为文潞公的僚属,还有长安的地方官员和文人雅士。石苍舒走进去,除文潞公朝他微笑一下外,竟无人与他打招呼。
等大家都坐定,文潞公让人呈上两帧法帖,一为《雁塔圣教序》真迹,一为它的临本。文潞公让大家朝前靠靠,指着真迹和临本,说:“今天请诸位来,就是让你们鉴别一下这两本法帖哪一本是真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去看那两本法帖,一起指着《雁塔圣教序》的临本,喊:“这一本是真迹无疑!”
石苍舒吃惊地看着大家,他眼前晃动着无数张圆圆的嘴巴,自始自终,他呆呆地站在一旁,没能插上一句话。酒宴结束时,文潞公笑着问他:“苍舒有何感想?”
他苦苦一笑,说:“苍舒今天才知道穷书生的孤寒啊!”
回到醉墨堂,一连几天,石苍舒的思绪都无法从那场酒宴上收回来,人们为什么都要指假为真呢?后来他想通了,这些人或者有求于文潞公,或者摄于文潞公的权势,他们心理上对文潞公有着一种畏惧。
在文潞公身上,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文潞公和狄青是同乡。狄青在定州做行营副总管时,文潞公曾派门客找他办过事,结果没能令文潞公满意,算是得罪了文潞公。文潞公便记在了心里,发狠话道:“走着瞧吧,让你有好果子吃!”
狄青因战功显赫来京城做了枢密使后,就大加犒赏士卒。士卒们得了衣物粮食、铜钱布帛,走在大街上,见人就炫耀说:“狄家爷爷赏给的。”
文潞公听说了这件事,就去见宋仁宗。仁宗坐不住了。士卒眼里只有狄青,没有朝廷,太可怕了!文潞公趁机进言说:“先把狄青的枢密使职务撤掉,再把他撵出京城算了。”
仁宗又踌躇起来,狄青对赵家有大功劳啊!
第二天,仁宗召见狄青,委婉地告诉他,朝廷有想让他离开京城,去出任两镇节度使的意思。
狄青感到很突然,说:“陛下,臣近日无功,却突然被授予两镇节度使,也没有什么过错,却要被赶出京城,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仁宗沉思良久,没有再说什么。
隔一日,文潞公再来见仁宗,问起狄青的事,仁宗说:“这两天我前后想了很多有关狄青的事,总觉得他是一个忠臣。”
文潞公冷笑,说:“太祖难道不是周世宗的忠臣吗?是下面士卒逼他黄袍加身,才致使有陈桥之变啊!”
这一下子戳住了宋仁宗的痛处,他默然无语了。
自仁宗召见后,狄青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他就来找文潞公问个究竟。问一下这个宰相同乡前两天仁宗想让他外出任两镇节度使到底船弯在哪里?文潞公紧紧盯着狄青的眼睛,带着很亲近的神色说:“没有别的原因,是朝廷怀疑你了。”
狄青不解,问:“怀疑我什么?”
文潞公放低了声音,说:“怕你再来一次黄袍加身。”
就是这一句话击垮了狄青,他满脸惊恐,醉了一般接连倒退,险些被门槛绊跌在地上。
不久,狄青以检校太尉同平章事护国军节使一长溜的头衔出任陈州。
文潞公没有放过他。狄青在陈州任上,文潞公每个月两次不定时派中使去抚慰他。每当听说中使要来陈州了,狄青都是惶恐焦躁,惊疑终日。次年,狄青病死在陈州。
后来的史书上说,狄青的死,都是文潞公的计谋。这样的人够阴狠的了,有谁与他处事不感到可怕呢?回过头再来读楼钥的“使人望而畏之”一语,也就不难理解了。
人们在展读文潞公的书法时,自然会联想到他为人的可怕处。人和书法是分不开的,那么,内心也马上会对他的书法害怕起来。
这样令人害怕的书法,一定会贻害后世的,应人人见而焚之。
论琴帖
钱穆父的书法墨迹,今天能见到的已寥寥无几了,以致研究北宋书法的理论家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把他给忘却了。这让人感到遗憾,因为北宋时期的许多书家,有的后来成为书法史上的重要人物甚至巨匠的,都或多或少与他能扯上一些关系。
米芾和黄庭坚是“宋四家”里的人物,中国书法因他们而灿烂了许多。然而,在米黄的书法面临突围的关键时期,是钱穆父的及时点拨,才使得他们顺利地攀登上了书法艺术的巅峰。
钱穆父在一旁咳了一声,接过苏轼的话头,说:“鲁直的草书写俗了。”
黄庭坚大感突兀,因为他向来把“俗”列为书法最大的敌人,以往都是他批评别人的书法俗了,别人批评他的书法俗,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猛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他不禁问道:“哪一点俗了?”
钱穆父微笑,说:“不是哪一点哪一画俗了的事。”他忽然问黄庭坚,“你有没有看过怀素的草书真迹?”
黄庭坚默然。他还真的没有见过怀素的草书墨迹,可他心里到底有挥之不去的疑惑:自己所自负的草书怎么会俗呢?
若干年后,黄庭坚被贬涪陵,在一个姓石的乡绅家里第一次见到了怀素的草书真迹《自叙帖》。一比之下,黄庭坚对自己草书原有的自信犹如疾风中的破屋几乎坍塌,他这才打内心深处佩服钱穆父对于书法的见解和他那绝尘脱俗的品格。他知道,是钱穆父把他从书法的歧途上拉了回来。
黄庭坚寄宿在石姓乡绅家里,废寝忘食地临摹《自叙帖》,几乎到了入魔的境地。等他自认为已深得草书真谛,抑制不住狂喜修书答谢钱穆父的时候,他得到消息,钱穆父已经过世了。
有关钱穆父与米芾在书法上的渊源,后人多有提及,情节和黄庭坚大相类似,在此不必赘言,只是有一个小小的细节,颇能说明钱穆父对米芾书法的引导,辑录于下。米芾四十岁以前,以集古字为能事,所摹前人法帖几能乱真。据考王羲之的《大道帖》、王献之的《中秋帖》、《鹅群帖》等即为米芾所临写。米芾也常常以此为自豪。有一次,米芾去拜访钱穆父,谈及自己的书法,不由面露自得之色。
钱穆父及时给他泼了一瓢冷水。他说:“你书法里都是别人的东西,要有自己的东西才行!”
米芾感到如醍醐灌顶,额头有大粒的汗珠滴落。自此,米芾书风大变。
黄庭坚、米芾这两个北宋书坛的巨匠,都如此这般地接受过钱穆父的指点迷津,钱穆父在书法上的修为与参悟,就不需要花费笔墨去渲染了。
于是,欧阳修给钱穆父讲了一个关于琴的故事。
欧阳修说:“我做夷陵令的时候,朋友送我一把琴,那是一把普通的琴。政事之余,携着这把琴,去青山绿水间,弹琴以遣兴。琴虽普通,但琴音清越,超尘脱俗,乐趣无穷。”
欧阳修啜了一口茶,接着说:“后来,我到京城做了舍人,得了第二把琴,这是一把粤琴,和第一把比,名贵多了。隔几年,我做了学士,得到了一把雷琴,这可是盛唐四川造琴名家雷氏的作品,属琴中珍品。说也怪,得到粤琴的时候,还有一点儿弹琴的兴趣,但已经找不到弹第一把琴时的快乐了。到了第三把琴,虽说珍贵无比,可一点儿弹琴的兴致都没有了。”
钱穆父很奇怪,问:“什么原因呢?”
欧阳修低叹一声,说:“问题就在这里。”
钱穆父告别的时候,欧阳修已把刚才的话抄录下来。他对钱穆父说:“送你吧,或许有点儿用处。”
回到府上,钱穆父再三展读欧阳修所送的《论琴帖》,慢慢地,思绪的窗户透进了阳光。欧阳修看似论琴,其实是在论人啊!官越做得大,名利场也就越大,诱惑也就多起来。心静不下来了!乐在于心,心中无乐了,琴再好,又怎么能弹出快乐呢?
钱穆父忽然大悟了。书法何尝不如此!琴法即书法,书法即琴法,自然界万物一理啊!
仁者之心
清早起来,范希文搬一个小木板凳,去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下弹琴。槐花已经开了,一串一串挂满枝头,坐在槐树下,槐花的清香让人陶醉。这样的心境,最适合弹琴。
琴声在槐花间穿越,槐花和着琴的旋律开始舞蹈。范希文的妻子李氏开始下厨做饭。李氏对这支曲子再熟悉不过了,这些年来,她都是听着这支曲子做早饭的。这是一支名叫《履霜》的曲子,是她手把手教给丈夫的。范希文只会弹这一支曲子,再教他,他说:“会弹一曲《履霜》就行了,会那么多干什么?”李氏就打趣他:“我看干脆叫你‘范履霜’吧。”
李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世代书香门第。她是打心底敬佩范希文的。在她看来,能遇到这样的丈夫,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刚过门的那些日子,她那脸上皱纹多得像几张重叠的蛛网的婆婆,常常向她谈起范希文小时候的事,每逢谈到儿子,婆婆满脸的皱纹就一下子舒展开来。
婆婆说,希文进京赶考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为给家里节省点口粮,他就住进了淄州长白山下的一座寺院里,和他一起住的还有个姓刘的秀才。每天黄昏,等僧人们都消停下来,他们就开始在一口铁锅里煮米,这些米粗糙无比,咽下去刮得喉咙疼。煮好一锅米,倒进瓦盆里面,算是第二天的三顿饭了。过一夜,瓦盆里的米凝结成了一整块,希文他们用刀把米切成六小块,吃的时候各捞出一块用开水泡着吃。
每当婆婆说到这儿,李氏都要插话问一句:“他们不吃菜吗?”
婆婆瘪瘪嘴,慈祥地看着媳妇,说:“有时吃有时不吃,全凭老天爷了。春夏二季,去山上寻些野葱,就着下饭;寒冬腊月,雪封住了寺门,就倒上小半瓯的醋汁,加上一小勺盐……”婆婆开始用衣襟揉眼,“这种日子,希文一过就是三年呐!”
婆婆心疼儿子。在李氏看来,这三年未必不是好事,也许因了那三年,范希文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每天睡觉前,他都要盘算一下今天花了多少钱,这些钱花在了哪些地方,到底该不该花,如果这些钱都花在了刀刃上,他就会把双手搭在已经有点儿发福的小肚子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否则,将一夜不能入眠,第二天一定要把昨天不该花的那点钱省回来才心安。
女人嘛,总爱想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希文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他的心胸大着呢。李氏很清楚地记得,在苏州的时候,他们得到了一块宅基地,一个堪舆大师看后私下对范希文说:“世代当出卿相。”希文笑笑,说:“若果如此,我不敢一家独享,应为天下人所共有。”于是,就把这块地捐出建了苏州府学。想到这儿,李氏为丈夫自豪起来。
李氏想着这些事的时候,范希文一曲《履霜》弹完了。他收了琴。他要简单吃点早餐,然后到朝堂去面见仁宗皇帝。一想起要见仁宗皇帝,范希文的心里就有些堵得慌。前两天西京光化军发生了一件大事,在如何处理这件事上,他与枢密副使富弼的意见水火不容,争吵得脸都红了,今天就是要到仁宗皇帝那里去讨个结果的。
平日里,他和富弼相处很融洽,富弼像对待长者一样尊重他,帮了他不少忙。范希文还记得那件事。有一次,他给人写了一篇墓志铭,写好后让富弼看,看后富弼也没说什么。等他把墓志铭装进信封,就要寄走了,富弼忽然说:“还是让师鲁看一看吧。”第二天他专程拜访了师鲁,师鲁看过后说:“你怎么把知州称做太守了?当今没有这一官职啊,你一定为了悦俗才这样叫的吧?”
希文喏喏。
师鲁又说:“希文名重一时,文章定会流传后世,你一句与实际不相符合的话,必定会遭到后世的质疑与争论,将有无数人为你这句话考据论证,喋喋不休,付出惨重代价。写文章不能不慎重啊!”
师鲁就是尹洙,当朝文章大家,与希文亦师亦友。
事后希文想,当时富弼应是也看出了这一问题的,他不点破,却让师鲁指出来,这是对自己的尊重啊!
希文也深知富弼的脾气犟得很,他认准的事,八匹骡子去拉,他也不会轻易回头。
这年暮春的一个上午,范希文和富弼一同站在了仁宗面前。仁宗问:“光化知军弃城逃跑一事如何处置,二位爱卿可商议好了?”富弼率先往前迈了一步,口气决绝地说:“应按军法处置,斩!”仁宗看了看范希文。范希文不慌不忙地向仁宗行了君臣之礼,然后说道:“光化城既没有城郭,也没有兵卒,强盗来势凶猛,光化知军不逃匿躲藏,他又能如何呢?望陛下从轻发落。”仁宗沉思了一下,说:“准范爱卿的奏。”
走出朝堂,富弼的火气还没消。范公太宽容了,这让仁宗如何治国!他第一次对范希文说出不恭敬的话:“参政是想修炼成佛啊!”范希文笑笑:“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想成佛,但我的话有道理,等到政事院再给你细讲。”
富弼显得愈发不高兴。
到政事院,二人坐下来,范希文从容地问:“你希望把皇上教唆成一个暴君吗?”停了停,他放缓了语气,“仁宗还年轻,我们岂能动不动就教他杀人,等他杀得手滑了,不但我们做大臣的常会有杀身之虞,天下百姓也会因此遭殃啊!”
富弼猛然惊醒,额头的汗水纷纷滚落。
范仲淹,字希文,书法方正清劲,通脱儒雅,一如其人。
侍砚
北宋书法家中,石曼卿是一个另类。石曼卿喜欢作大字,大可盈尺,有时豪气上来,甚至“卷毡濡墨作方丈字”。
在宋朝作大字不是件容易的事,很麻烦。笔就不说了,在石曼卿手里,可用来作笔的东西很多。墨就不行了,墨得一下一下地研,石曼卿挥毫,每一次事先都得有数人替他研墨。再就是纸了,宋代的纸,大尺幅的不多,这样的纸,多是来作手札用的,用它作丈尺大字,任凭是谁,还真有点下不去手。绢倒是有大尺幅的,但那也只有皇家才能用得起。
石曼卿作书,多是在粉壁上、佛殿里或者山崖上。
若干年后,苏轼在寺院的墙壁上见过石曼卿的数帧墨迹。他站在香雾缭绕的佛堂上,用细长的手指捻着稀疏的胡须,由衷地慨叹道:“曼卿大字,越大越奇啊!”
石曼卿不仅字写得好,他的诗词做得也好。
我不想从理论上去阐释石曼卿诗做得如何好,那是宋史研究家们的事,我只想以一个小说作者的角度,举一个小而生动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霜叶早已铺满汴京的大小街道。在京城北郊的一家别墅里,石曼卿正与范仲淹、韩琦、宋祁等一干词人雅聚,喝酒,抚琴,投壶,谈诗词。
范仲淹说:“曼卿的词清拔而豪迈,有大丈夫气!”
韩琦说:“这都是石兄喝酒喝出来的。石兄喝酒,那才叫大丈夫呢!”
宋祁打断了大家,他说:“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上联,给大家助兴下酒。”他说出了上联:天若有情天亦老。大家都知道这是李贺的诗句,但一时都没想出合适的下联来。李贺的诗诡秘,一般人招架不了。
大家正寻觅间,石曼卿把下联对了出来:月如无恨月常圆。
“好!”大家齐击节。
宋祁更是佩服,说:“胜贺诗远矣!”
无论作诗、填词,还是挥毫写书法,石曼卿看重的都是一个性情,而性情的抒发,又全靠了一个“酒”字。
石曼卿饮酒,那可算得千古一人了。他饮出了很多名目:巢饮,囚饮,鳖饮,了饮,鬼饮,鹤饮等。这些饮法都很古怪,但都很有创意,很性情,饮出了境界,成了宋代朝野的风景。改天专门做篇文章,来详细叙述这些饮法,应该很好看。
石曼卿有很多酒场上的朋友,像名士刘潜、张安道、叶道卿等,就常来找石曼卿喝酒。他们有时也赌酒,赌酒时,就是一场戏,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观看。他们已不赌酒的斤两了,而是赌喝酒的天数。有一次,三人在樊楼赌酒,三天里三人没说一句话,三天后各人走各人的。
酒这么个喝法,石曼卿一个小小的秘阁校理,俸禄根本不够喝酒。没钱喝酒了,他就去借。朋友、同僚,都借过一遍了,有的要好的朋友,都借了二三次了,再张口就难了。
石曼卿为喝酒发起了愁。
这个时候,秘演来了。秘演是个高僧,交游极广,是石曼卿至交。见了秘演,石曼卿诉苦说:“馆俸清薄,没有酒喝了,奈何?”
秘演笑笑,说:“我改天让人给你送酒来。”
说这话的时候,秘演早已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牛监簿,他这个监簿是用钱买来的。他其实是个薪炭贩子,土话说就是个卖柴禾的。他在繁台寺的西边,广有家产,仅临街的房屋出租,每天就可进铜钱数十千文。牛监簿识字不多,斗大的字认不了一布袋,可他向往与有学问的人交往,想过风雅的生活。
宋朝的文人都很清高,见了满身铜臭的土财主都是遮鼻而走,稍微有点名声的人,没有愿意和牛监簿来往的。
牛监簿很苦恼。
牛监簿和秘演熟悉,他多次对秘演说:“大师结交那么多馆殿名士,瞅机会也给引见一二。”
秘演这回要满足牛监簿了。
隔几天,秘演领着牛监簿来见石曼卿了。牛监簿对这次相见非常重视,他找了十个差仆,每人担了一担遇仙楼生产的官酒,作为拜见名士的见面礼。当十担名酒在院子里一字摆开的时候,石曼卿的脸就笑成了一朵花。他问站在酒担子旁边的秘演:“谁出手这么大方?”
秘演说:“牛监簿啊,前几天给你说起过的。”
石曼卿心不在焉地“哦、哦”两声。而这个时候,牛监簿正站在院门外面忐忑地搓着手,焦急万分地等待着石曼卿的召见。接下来,石曼卿便拉了秘演的手,要他到厅堂内喝酒。
秘演忙说:“不慌,不慌,牛监簿还在门外等传。”
石曼卿随意地挥了一下手,说:“我酒性正浓,让他改日再来吧。”
秘演拉住了石曼卿,有点不高兴地说:“人家送你好酒,就是为了见你一面。”
石曼卿露出无奈的神色,不情愿地拍了拍秘演:“见见吧。”
牛监簿见到石曼卿时,紧张得大汗淋漓,话都说不清楚了。石曼卿问他:“你家住在哪儿呀?”牛监簿立即涨红了脸,结巴着回答说:“住在繁台的边上。”石曼卿就扭过头去,望着秘演说:“繁台寺阁清爽可人,可惜很久没去登它了。”牛监簿马上从坐席上站了起来,说:“学士和大师去登吧,我备好酒宴恭候。”石曼卿微笑着对秘演说:“哪天我们去登一下?”
这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当石曼卿与秘演携手走进繁台寺的时候,牛监簿早在那儿恭迎了。酒宴已经备好,时令的果蔬,上等的佳酿,酒具器皿之精良,即使在宫内,也是少见的。
石曼卿酒兴湍发,与秘演对酒高歌,饮至日薄西山,酒兴尤不减。石曼卿已有几分醉意,他忽然扔掉酒杯,大呼:“此游可记,笔墨伺候!”
那牛监簿早遵了秘演的嘱咐,准备下了数支巨笔和十余盆墨汁。石曼卿捉了巨笔在手,去盆里饱蘸墨汁,疾走狂呼,在阁内墙壁上题下了一行大字:石延年曼卿同空门诗友老演登此!题罢,掷笔于地,又连饮数碗,大醉。
牛监簿慌忙跑上前,把一支新笔递到石曼卿手中,叩拜在地,恳求道:“求学士把我这尘贱之人的名字挂在末尾,也好光耀门庭。”石曼卿虽说已大醉,但还模糊知道牛监簿的意图,他心底是拒绝的,但又感到说不过去,手里握着笔,一时愣住了。他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秘演,秘演也醉了,他有些可怜牛监簿,就朝石曼卿大声喊:“大武生牛也,捧砚用事可也。”
石曼卿感到了一种屈辱,他看了秘演一眼,重又蘸了墨,在原来题记的末尾,续题了四个大字:牛某捧砚。
牛监簿高兴极了。这天夜里,他在床上眉飞色舞地给老婆讲了白天发生的事。他做梦都没想到,老婆竟然大怒,一脚将他踢下床去,骂道:“花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只落个捧砚的名目,你值得吗?”牛监簿一时昏了头脑,愣愣地瞅着老婆。对于老婆提出的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有想清楚。
关键时刻
孙扑卞这个人没给欧阳修留下什么好印象。虽然孙扑卞也是进士及第,但及第后,他胸中的墨水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变得昏忘而多病。
欧阳修和几个官员都大笑起来。
现在,这个人正站在自己的面前,手里还扯着自己的袍带,欧阳修的心情忽然坏到了极点。
“唔。”欧阳修点点头。
“不知道是什么事?”孙扑卞似乎在喃喃自语。
欧阳修想捉弄一下孙扑卞,便说:“想来韩相公是在说孙副使的事吧。”
欧阳修说:“韩相公前几天说孙副使连医官和吏官都分不清了,不如让他退休算了。这事孙大人当真不知道?”
隔一天,孙扑卞上了一道折子,说自己体弱多病,已不胜任枢密副使一职,请求致仕还乡。朝廷答应了他的请求。
欧阳修又奇怪地想到了去年发生的一件事。
他的老朋友张景山在虢州任地方官时,得到了一块奇石,回到汴京后,将它摆在书房里当屏风。端午节,他邀欧阳修去他家小酌,欧阳修在张景山的书房见到了这块石头,很是欣赏,嘴里连连夸“好石头、好石头”。
张景山说:“欧阳公与这石头有缘,请作文记之。”
欧阳修不好推托,就说:“纸砚上来。”
张景山让仆人把墨研好,铺上上好的宣纸。欧阳修用他的“尖笔干墨”笔法,疾风骤雨,写下了一篇《石月屏记》。这是一篇奇文章,虽说只寥寥数行,却已把欧阳修行文的风格展现得淋漓尽致。
文章写好,张景山连连击掌,不住地说:“好文章,好文章。”并说要镌刻在奇石的空白之处。
欧阳修打趣到:“文章好,书法就不好了?”
张景山连连说:“都好,都好。”
过了一阵子,欧阳修惦记那块石头,又去了张景山家。一进门,就喊起来:“不请而至。”张景山慌忙把欧阳修迎进书房,神色之间有几分尴尬。欧阳修感到奇怪,一看石头,便明白了。
石头的空白处,镌刻了几行小字,不是他的《石月屏记》,而是梅圣俞的一段文字:此石为一顽石也,并无一奇异之处,只是稍入眼目而已。
张景山解释道,欧阳公的奇文奇书已作传家之宝,只是欧阳公的文章把这块石头写得太好了,怕日后为好事者所觊觎,夺而居之,不能长久传家,才找梅公胡乱写了这段文字勒石。
欧阳修在心里叹了一声。这世上的事真是繁复叵测,让人根本无法预料结果。
转眼到了第二年秋天。这个秋天里发生的一件事,让欧阳修更加感到人与事的矛盾和不可预知。
事情发生的时候,欧阳修所写的一篇斥佛教为邪说的《本论》正风靡汴京的大街小巷。欧阳修是极力排佛的,凡有在他面前谈论佛说的,他都正色相向,用他渊博的儒学知识驳得他人体无完肤。也因此,喜欢佛说的官员都有些怕他。仁宗皇帝曾让他主编《新唐书》和《新五代史》,只要是书中涉及到佛教故事的,他都毫不留情地一一删除。
欧阳修从没有读过任何一本佛教典籍,但他就是执拗地认为:佛教是奸邪之说。
可是,他心里埋藏着一个谜,这个谜一直都没能解开。他在乡下时,一个僧人曾给他相过一面,僧人说:“你的耳朵比脸皮白,将来会名扬天下。”现在看来,给这僧人说准了。
还有一点,欧阳修喜欢到深山古寺游玩。扬州大明寺平山堂前,他曾亲手栽下了一棵柳树,还为这棵柳树写了两句词:“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扬州人都称这棵柳树为“欧公柳”。后来,扬州一个姓薛的太守对着这棵柳树也种了一棵,挂了一个牌子,写着“薛公柳”,当地人都对着这个牌子嗤笑,姓薛的太守一走,有人就把这棵树砍掉了。
是啊,这些生活中的悖论怎样去解释呢?
事情终于发生了。
中午的时候,欧府来了一个同僚,二人正闲聊间,欧阳修的小儿子跑了进来。“和尚,别乱跑。”欧公朝他喊。
同僚很奇怪,问:“欧公排浮屠、恶佛说,怎么会给爱子起个‘和尚’的名字呢?”
欧阳修愣一愣,随即笑着说:“起个贱名好养呀,农家不是常给孩子起名猪啊狗啊的吗?”
同僚也大笑起来。
同僚走后,欧阳修又坐了半晌,他追问自己:对啊,说归说,怎么会给孩子起个这样的名字呢?以前还真的没有深想。倏地,脑际闪了一下亮光,盘旋在脑畔多日的那个问题似乎马上就要解开了。这时,他看见中使拿着圣旨走进了家门。
君本善良
苏轼早厌倦了官场的倾轧,不想把时间消磨在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上,他以眼疾为由连连上疏,请求朝廷让他到地方任职,或者就给一个秘书监、国子祭酒之类的闲官也行。
几道疏递上去,却杳无音信。
一天晚饭后,太后召见苏轼,让他起草任命吕大防为宰相的圣旨。当时,十余岁的哲宗皇帝也在殿内。圣旨拟好,苏轼正想告退,太后留住了他。
太后问:“早一年内翰官居何职?”
苏轼说:“汝州团练副使。”
“今天呢?”
“翰林学士。”
太后轻轻叹一声:“知道为什么升迁这么快吗?”
苏轼答:“仰靠太后恩典。”
“这与老身没关系。”
苏轼怔一怔:“是官家的恩赐?”“也不关官家的事。”
苏轼糊涂了:“可是老臣的推荐?”
太后摇摇头,说:“别瞎猜了,没有哪个老臣举荐你。”
苏轼面色骤变,虚汗布满额头,不禁问道:“太后不会以为臣是托关系走门子谋取到这一官职的吧?”
太后神色忽然有些黯淡,声音也喑哑了。她对苏轼说:“有件事,很早就想让学士知道了。”太后顿了顿,用丝巾擦拭一下眼睛,“这是神宗皇帝的遗意啊!当年神宗皇帝喜欢边吃饭边读一些诗文,每当读得举箸不下时,内臣们便知道肯定是在读你苏轼的文字。神宗皇帝多次说学士是奇才,要起用学士,不幸心愿未遂人仙去啊。”
苏轼先是哽咽,继而恸哭起来。太后和哲宗也跟着流眼泪。
太后哭着说:“学士要尽心侍奉官家,报答先帝的知遇厚恩。”
苏轼告辞的时候,太后让内臣撤下御前的金莲烛,一直把他送到百家巷苏府。
苏轼不好再提外补或任闲职一事,把一切个人私欲和恩怨都抛置脑后,尽着自己的最大本事来辅佐年纪尚小的哲宗。
朝廷里,苏轼的日子并不好过。
苏轼具有文人情怀,向往贤人政治,嫉恶如仇,加上秉性率真,说话多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在陈州时,苏辙曾劝他说话要防小人,他也深知自己的脾气,承认好用激烈言语,但他又说:“性不忍事,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天性如此,不是别人劝说几句就能改变得了的。
还有更深一层原因。欧阳修去世后,宋朝文坛的盟主,天下公推就是苏轼了。而宋朝又是文人治理朝政的时代,苏轼名满天下,望重士林,仁宗、神宗、宣仁太后都把他视为国家栋梁,照此下去,苏轼总有一天会坐上宰相的位置,这一切,都为那些盘根错节谋取私利的官僚们所嫉恨、恐惧。
这些官僚们容不下苏轼。
上次弹劾失败,官僚们看出了苏轼在宣仁太后心中的分量,他们暂时改变了战术。
朝堂之上,由于苏轼眼里揉不得沙子,绝不迁就别人的细小过错,所以朝中的大臣和他交心的很少,他显得很孤立。他很怀恋欧阳修、司马光那些老一辈的同僚们。
真正和苏轼来往密切的,是他的门生而已,如黄庭坚、王巩、秦观、晁补之、张耒、陈师道等。这些人都算得上时代的君子了。
那些世俗而可怕的官僚们,便盯紧了苏轼的这些门生。他们的逻辑是,苏轼是一棵大树,要想把这棵大树砍倒,就得先把黄庭坚、李之仪等枝桠全都砍掉。再大的树如果没有了枝叶,它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存活下去的。
先是黄庭坚,苏轼举荐他为著作郎没几天,就被赵挺之诋为“操行邪秽,罪恶尤大”而降为原职;秦观刚被任命为秘书省正字,马上被贾易紧紧咬住,结果被贬出京城;毕仲游、晁补之、廖正一、李昭纪等被王觌、刘安世、孔文仲所攻击,一并贬谪到边远小城做小吏去了。
苏轼想举荐王巩做监察御史,跻身言路,这事就像捅了马蜂窝,朝堂上下立即一片嗡嗡嘤嘤之声。台谏轮番弹劾王巩,说王巩奸邪,因谄媚苏轼而获荐。苏轼愤怒地与台谏力辩,但他哪是这些职业官僚的对手,王巩到底被撵出了汴京,到扬州做了一名通判。
尽管如此,这些门生对苏轼依然爱戴有加,毫无半句怨言。但越是这样,苏轼心里就越是痛苦,他恨不得把学生们遭受的耻辱都拉回到自己身上来。
忍受精神上的巨大煎熬,苏轼坚持着,给哲宗讲授治国方略,上疏陈述各地民情等等。可以说,为了太后的嘱托,为了大宋朝,苏轼做到了殚精竭虑。
眼见苏轼日益势单,大树只剩下了树干,专对他的更猛烈的一轮攻击开始了。台谏们弹劾他的奏疏一道接着一道地飞进宫里,真的到了谤书盈箧的地步。对于这些奏章,太后都给压了下来。太后知道,苏轼是忠于朝廷的,说话尽管有时会有点儿过头,但他绝不会做任何一件对国家有害的事。倒是这些言官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在那里喋喋不休,实在让人厌恶。
太后觉得,朝廷给这些言官的权力太大了。神宗朝以前的言官还多为国家上言,而现在的言官都充当利益集团的走狗了。
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从此改变了苏轼的后半生。
前相蔡确被谪安州后,心情一直低落。有一天,他到野外散心,做了十首诗。这十首诗恰被他的仇家知汉阳军的吴处厚辗转弄到了手,吴知军穿凿附会,对这些诗一一加以笺注,说蔡确嘲讽朝政,把宣仁太后比作武则天,然后向朝廷举报。
太后将举报信交由两院办理。
对于这件事,执政们持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部分人认为,蔡确讥谤朝政,应从重治罪,远贬南岭之外;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是一种捕风捉影下三滥的做派,如果以此判了蔡确的罪,无疑会滋长此种风气的蔓延,大兴文字之狱,让天下文人人人自危。
信息反馈到太后那里,太后冷冷一笑,对吕大防说:“严处蔡确。”
严处蔡确,并不是因为做诗一事,而是另外的一件事,这件事已让太后衔恨多日了。
当初神宗病重时,蔡确提议立岐王赵颢为太子。岐王赵颢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很明显,蔡确是想讨好太后。
宣仁太后却不领这个情。她严厉地呵斥蔡确:“应立延安郡王赵佣为太子。”赵佣是宋神宗的第六个儿子,也即后来登位的宋哲宗。
宋哲宗登基以后,蔡确却在下面散布谣言,说太后多次欲帝己子而被他劝阻,哲宗才得以立为太子的。
这话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太后非常震怒。假如哲宗听信此等谣言,自己的一片苦心何以说得明白?蔡确的险恶用心和小人嘴脸真的让太后感到恶心。苍天有眼,终于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岂能放过。
结果,蔡确被贬谪新州。
在两府执政热议重判或是轻处蔡确时,苏轼给太后上了一道密疏,说:“蔡确做宰相时犯下了祸害国家的种种大罪,朝廷也没有重判他;现在却因文字上的一点儿莫须有的过错来大加杀伐,有损朝廷的公正和威严啊!望太后三思。”
太后看过苏轼的密疏,半天没有说话,她站起身,把密疏轻轻放在那堆言官的奏章里,低叹道:“苏轼仁慈,但不谙朝政啊。奈何,奈何?”
过几天,圣旨下,苏轼出任知杭州军事,保留龙图阁学士头衔。
莫名仇恨
这个时候,苏轼正在书房挥毫,他的书法越写越古雅了,文章也日臻化境。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此刻他的文章竟会激起别人对他如此强烈的仇恨。正是这种仇恨,在未来会把他一步一步推进万丈深渊。而把他推向深渊的人,却与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渊源。
苏轼默然。
在藏经阁一落座,佛印就夸苏轼是天下文章状元,放眼宇内,没有一人能与苏轼争锋。接着,又说苏轼无所不能,有经天纬地的才略,将来一定能做到宰相,云云。
绍圣元年,章悦享登上宰相宝座。不久,苏轼被贬英州,再贬惠州,最后被贬到儋州去了。
天性
荆公挥毫抄了一通《楞严经》,忽然想起了苏轼。
昨天黄昏,他在金陵驿站正与吕惠卿对弈,驿站胥吏走过来,递给他一道札子,然后陪着小心低声说道:“相爷,明日东坡先生要路过金陵。”
荆公一愣,随即醒悟过来。苏轼被他贬到黄州一眨眼就五年了。半个月前,朝廷就已经下旨,改任苏轼为汝州团练副使,想此行便是前往赴任了。
窗外响起数声雁鸣。荆公推了棋局,浅浅地叹了一声。他又想起那次文人雅集,苏轼给他的书法题跋的事来。苏轼称他的书法“得无法之法”,并且说“世俗人不可学”!
荆公打心底佩服苏轼的眼界。
贬苏轼去黄州,荆公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仔细想想,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
但是,有几件小事,却让他至今想起胸口还有些堵得慌。
荆公生活上不讲究,可他在有些事上却很计较。他两次贬苏轼,其实都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关。
苏轼在翰林院任职时,荆公喜欢找他闲谈。起初,苏轼嘴上还有几分遮拦,慢慢的,说话也就随便起来。
荆公著了一本书,叫《字说》,对每一个字都作一番解释。荆公平日喜欢与人探讨一下字的渊源。有一天,荆公又与苏轼闲聊,偶尔谈到了东坡的“坡”字,荆公说:“‘坡’从土从皮,所以说,‘坡’乃土之皮也。”
苏轼笑笑,说:“按相国的说法,‘滑’应该是水的骨头了。”
荆公很认真地说:“古人造字,都是有说法的,再如四马为驷,天虫为蚕等。”
苏轼也严肃起来,朝荆公拱手道:“鸠字九鸟,相国可知它的出处?”
“不知,愿闻其详。”荆公真心请教。
苏轼说:“《毛诗》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那么,加上它们的爹娘,不正是九个吗?”
荆公愣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回到相府,荆公脸色还很难看,恰逢吕惠卿来访,就问:“恩相有啥不顺心的事?”
荆公愤愤地说:“苏轼戏耍老夫!”
吕惠卿问了缘由,很生气,说:“这样的轻薄之徒,撵出京城算了。”结果,苏轼被贬到湖州做了刺史。
苏轼去湖州当刺史了,荆公反觉得身边一时少了些什么。
湖州刺史三年任满,苏轼回东京交差另补。这期间,他已知道被贬湖州是因为冒犯荆公之故,所以,一到京城,他就先去拜见荆公,有致歉之意。
不凑巧,荆公骑小毛驴闲逛去了。
荆公府上管家就引苏轼到书房用茶。
在书房,苏轼见到了荆公刚作的两句诗: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读过,苏轼笑了。“荆公闹笑话了,菊花性最傲寒,岂有被秋风吹落之理。”苏轼不觉手痒,捻起桌上的紫狼毫,落纸立就,依韵和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和罢诗,苏轼猛然醒悟。今天是来道歉的,怎么又与宰相“对”上了。他怕与荆公见面尴尬,便匆匆告辞。他想另找机会再与荆公解释。
荆公回府见了题诗,轻轻一叹:“再去黄州见识见识吧。”
不久,苏轼被贬黄州。
人世沧桑,五年又过去了。荆公心头涌过一种别样的滋味。他决定今天去秦淮河边与苏轼见上一面。
吃过午饭,荆公身着便服,在秦淮河畔会见了苏轼。
苏轼苍老了许多,两鬓似乎已有银丝飘拂。荆公一时觉得两眼有些酸涩,内心隐隐有歉意徘徊。
苏轼卸去了官袍,一身素装,连帽子也没戴,他朝荆公揖手一拜,说:“轼今日以野服见大丞相,失礼了。”
荆公一笑,说:“礼哪里是为我们设的呵!”
苏轼眼里就含了泪花:“轼无德,自知相国门下用轼不着。”
荆公默然。遂携了苏轼的手,说:“我们去将山碧云寺吃茶。”
登上将山,但见树木青翠,涧水如练,时闻山虫唧唧,鸟声相和,一派大好风光。二人心情畅快起来,苏轼话语渐多。
进得碧云寺,即见一合围古松下,已摆好茶几。茶几旁还设一大案,笔、墨、纸、砚齐备。方丈了尘禅师合掌相迎。了尘方丈素喜书法,且颇具造诣,今日两位书法大家来寺,自是笔墨侍候了。
茶是好茶,谷雨前朱家坞的碧螺春,吃着吃着众人就有些醉意了。
荆公来了雅兴,指着案上的巨大砚台说:“集古人诗联句以赋此砚,如何?”
荆公话一落,苏轼即应声道:“此乃雅事,我先来。”他站起身来便朗声大唱:“巧斩斫山骨。”
苏轼首联一出,满座寂静无声。
荆公沉思了好大一阵子,也没有对出来,便放了茶盏,讪讪地说:“趁大好天色,我们不如穷览将山胜景,对诗一事,可慢慢琢磨。”
这一天,相随者有监京城广利门田昼等三个大臣。田昼对另外二人说:“荆公寻常好以对诗难为他人,而荆公门下众人也往往你推我我推你,都说自己对不出,不想今日却被子瞻难住了。”二人喏喏。
苏轼与了尘禅师走在众人前面,不时指点江山,似乎陶醉在这山色之中了。
荆公看着苏轼的背影,心底深深一叹。
身不由己
蔡京做宰相以前,宋徽宗的宰相是曾布。那时候,朝中有两个宰相,曾布之外,还有一个韩忠彦。韩忠彦是著名宰相韩琦的儿子,人木讷,不善言谈。虽说他位居曾布之上,但事事都要受曾布的掣肘,心眼、嘴皮子,他都玩不过曾布。
只是韩忠彦的人脉好,徽宗很依仗他,仅凭曾布一个人很难将他打翻在地。曾布想到了一个人:蔡京。
说起来,曾布和蔡京也有着很深的过节。曾布在枢密院时,蔡京多次暗下绊子,收集他的罪证,想取而代之。幸亏曾布下手早,把他贬谪出朝廷。现在,为了对付韩忠彦,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曾布知道,在对付人上,蔡京还是有一套的。
蔡京很快重回汴京,出任翰林学士承旨一职。
果然,在蔡京的协助下,不久就把韩忠彦排挤出朝廷。
蔡京还没有进京的时候,曾布和他作了一次长谈,意思是不要再纠缠以往的旧事了,二人携起手来,对谁都有好处。
能够再次进入京城,是蔡京梦寐以求的事,他内心触动很大。看着有些老相的曾布,他内心自责,以前不该算计曾布,这次进京,一定要给曾布打好下手,跑好龙套,做好配角,报答曾布的提携之恩。
果然,曾布蔡京联手,韩忠彦不久就被贬出了朝廷。
韩忠彦被贬出朝廷当天,曾布回到相府,凭栏仰头大笑。放眼朝野,再也没有能与他抗衡的人物了,放心做自己的宰相吧。
朝堂上,曾布慢慢地有些跋扈,看人就有些高傲了,常把人往小里看,看你不顺眼,他捋一下胡子,你就去了你不想去的地方。曾布对蔡京也冷淡多了,蔡京想拜见一下他,常被他借故推辞。蔡京心里就有些寒,然后结成冰,一点一点往下沉。一次,一个地方官员想求两幅蔡京的书法,但他和蔡京不熟悉,他知道曾布对蔡京有恩,就求到了曾布的门下。
曾布说:“这个容易。”
这个地方官员在樊楼摆下酒宴,宴请曾布和蔡京。除蔡京外,曾布又邀了几个和自己走得近的翰林学士和知制诰。落座时,蔡京想挨着曾布坐下,他屁股刚想往下沉,曾布的脸就黑了下来。曾布说:“这哪是你坐的地方!”蔡京一时怔住了。曾布说:“你坐下边去!”
蔡京的脸变得很难看,可还是咬牙克制住了自己,在最下首的地方坐下来。
这顿饭吃得蔡京满腔怒火,原先暗中对曾布发的誓言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要给曾布点颜色看看。
早朝时,蔡京抓住这个把柄向徽宗奏了一本。蔡京说:“宰相把陛下的爵禄当私有财产分给自己的亲戚了。”
满朝大臣都去看曾布。曾布也糊涂了,他在朝堂上咆哮如雷,声色俱厉地大骂蔡京不是东西!很多大臣看不下去了,都斥责曾布在天子面前太不成体统。
宋徽宗也很生曾布的气,一点儿宰相的风度都没有,他拂袖而起,冷着脸走下了朝堂。徽宗一走,满朝的御史们拧着曾布不放了,弹劾他的奏章雪片一样纷纷飞到徽宗的御案上。
曾布的宰相干不下去了,他向徽宗递交了辞呈。
徽宗免去曾布的右宰相职务,贬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润州。
蔡京得知这一消息,冷笑数声,恨恨地说:“后悔去吧!”他心情舒畅极了。那些天里他走路都是轻快的。
很快,蔡京的好心情就被一场噩梦所粉碎。有天夜里,蔡京突然惊叫着醒来,他披衣坐在床头,满脸大汗淋漓。他做了一个让他很恶心的梦:梦里,曾布青面獠牙,手里拿着一棵雍丘大葱,用葱白在一泡稀狗屎上搅了搅,然后逼着他吃下去……
隔一天,再上朝时,蔡京就上奏徽宗说:“曾布受赇纳贿!”
徽宗朝蔡京摆摆手,说:“你去查一查。”
蔡京喊来开封府知府吕嘉问,向他传达了徽宗的口谕,令他将曾布两个在汴京居住的儿子逮捕下狱,严刑拷问,逼他们承认曾布所犯下的罪行。曾布眼见儿子在狱中受尽折磨,不得不低下头去,承认了这不着影儿的罪名。
曾布再次降职,提举太清宫,安徽太平州居住。曾布走出汴京城东门的时候,花白的头发在秋风中瑟瑟飘拂,两只眼睛暗淡而浑浊。这个老人知道,从这一天起,灾难将会纷至沓来。
蔡京彻底地松了一口气,一想到曾布将要终老异乡,心里就觉得解气。
驱走了曾布,蔡京的心气平和下来。他决心不再干勾心斗角的事,他要使出浑身的本领,尽到一个大臣的职责,把皇帝交给他的差事干好,把分内的事治理顺溜。
又一些日子过去了。黄昏,蔡京在樊楼喝了点酒,回到自己的书房,他觉得有些困倦。这时,有人来访。来人自称蔡京,说有要事磋商。蔡京看时,那人果然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那人告诉蔡京,凡做大事的人,心要狠,手要辣,不然,你的下场会落得比曾布还可悲!
来人走后,蔡京咬牙陷入沉思。
为时已晚
我就是蔡京。
在被贬儋州的路上,途经潭州郊外,被蛇头咬了一口。我很诧异,这颗丑陋的已被尖刀削下来的三角形头颅,竟然会咬破了我右手的大拇指。
我没有感到痛苦,却好像正仰面躺在李师师的芙蓉帐里,满脑子盘绕着一个问题。
书法我为什么总也写不过米芾那个疯疯癫癫的家伙?
李师师坐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对镜贴花黄。她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可一直没有贴好。我在心里嘲笑她,她是想去赴一个幽会,只是碍于我的到来,不好启齿罢了。她就这么犹豫着,我也不去戳破这层窗户纸。
“哼,你就煎熬着吧,你这个人间尤物!”
后来,李师师的嘴角慢慢挂出了一丝微笑,她去桌子上端来一盘荔枝,剥掉果皮,翘起兰花指,捻起一粒喂进我嘴里。“咕”,这颗荔枝立刻就没了踪影。她又捻起一粒,“咕”,又没了踪影。这声音好像一粒石子丢到了深涧的潭水里。李师师尖叫着跳到一旁。她惊骇地问:“你的嘴怎么了?”
我朝她笑笑。
李师师花容失色,夺门而去。我看见她逶迤地穿过樊楼下的暗道,左拐右拐逃进皇宫里去了。赵官家牵过她的素手,替她脱去了轻纱长裙,露出了粉红色亵衣。赵官家说:“跳一曲吧!”
于是,李师师翩翩起舞。她虽说脸色苍白,但丝毫不影响她舞姿的优美。
赵官家走到御案前,铺下黄绢,然后搦起一管紫狼毫,落纸云烟。我心头一凛:原来赵官家风流洒脱的瘦金体竟然是从李师师的舞姿中悟得笔法的啊!我以前怎么没有参透这一层呢?
李师师越舞越快,赵官家的瘦金体书法也愈发地婀娜多姿,神采飞扬。舞着舞着,李师师的头发忽然白了,肌肤也一点一点松弛下来,到后来,变成了鸡皮。再去看赵官家的书法,却越发光芒四射了。我忽然替李师师感到悲哀。
李师师最终在赵官家的笔下变为一具骷髅,我一惊而醒,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潭洲的荒郊野外。隐约中,我看见老仆人蔡忠在我头前燃起了三炷香。三缕细细的白烟袅袅飘荡在孤山荒野,香头或明或灭。微弱的火光中,我看见无数的小虫子向我爬来,蚂蚁、蟑螂、蝎子、百足虫、屎壳螂等等。它们用触角相互打探着:这家伙是谁呀?在世间没少糟蹋美味佳肴,谁见过这么膏腴的家伙啊?
蔡忠扬起胳膊,想赶走这些可恶的虫子,可是没有一只虫子愿意听他的话。蔡忠伏下身,把我背在他的背上,踉踉跄跄地跑起来。他把我背到山脚下的一个池塘边。池塘一角拴着一只破旧的竹筏。他把我放在筏上,解开绳索,使劲一推,竹筏就飘荡起来。蔡忠跪在泥草里,磕了几个头,嘴里说:“老爷,您是贵人啊!不能让虫子糟蹋您。可是,不把您放在筏子上,虫子就会把您吃掉。”
我又想起了米芾。那是在金明池的画舫上。我正与三五个文人雅士赏玩谢安的《八月十五帖》,不想米芾一下子跳过来就把帖搂在了怀里。这个动作来得太突然了,我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我说:“老米,你这是干啥?”米芾弯着腰死死搂着《八月十五帖》,带着哭腔哀求说:“请太师割爱!”我迟疑了一下,还没说什么,那个疯子就抱着法帖想往水里跳,还哭着喊:“不得此帖,生不如死!”
罢了!连赵官家都拿这个疯子没办法,我也不能与他一般见识。按说,死你八个米芾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这是在我的舟中,如果那天米疯子真跳水死了,我的政敌一定会趁机大作文章,我脸上会没光彩。况且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吗?宰相肚里能撑船。一帧法帖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有一点让我弄不明白,那天怎么事先没有注意米疯子也在船上?
远处传来了几声猿啼,婉转悱恻,催人泪下。蔡忠去了哪里?我得问问他,把我的长须主簿(长锋羊毫笔)与七星宝砚带来没有?那一次,想挥毫作书了,不想用得顺手的那支长须主簿怎么都找不到了,为此我还把蔡忠狠狠地骂了一顿。
说实话,我内心深处恨米芾。他曾向我炫耀:“一日不书,便觉思涩。”
还说:“我无富贵愿,独好古人札。”更有甚者,他说他死后愿化为一条蠹鱼,在古人法帖间畅游。鬼知道,这家伙是不是在讥讽我。
这次我被贬出东京,没有一个人去给我送行,只有米芾去了。我知道他是为我收藏的那些古人法帖去的,但我还是愿意把那几帧王羲之、王献之、张长史的墨迹送给他。
黑暗退去了,我身下是一汪清澈的潭水,鱼儿在水里悠闲地游动。它们的意念里,似乎只有水了。一缕细流溢出岸沿,滴到洼处的一块顽石上,顽石上便荡出一窝温润的晕圈。晕圈光滑自然,不见一丝斧琢的痕迹。
我看呆了。忽然,我狂喊道:“我明白了!”
我急着去寻找我的毛笔,可是,我右手的大拇指已焦黑如炭。
书法之谜
秦观和蔡京二人的书法如果放在一起,会让人感到有几分惊异。尺幅之间,不论是手札还是长卷,都隐隐让人感到有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在字里行间飘荡。
秦观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年轻的时候,崇拜过一阵子柳永。那一阵子,他的词都带有一股柳永的味道。他曾填《满庭芳》词:“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苏轼看到了,撇撇嘴。下次见面时,苏轼用略带揶揄的口吻说:“真才子啊,都撵上柳七了。”
秦观不敢承认,甚至脸上还露出了害羞的神情。他低着眉辩解:“再不济,我也不会学柳永啊!”
可他骨子里是个才情奔放的人,一不留神,又写出了很柳永的词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喝酒的时候,苏轼倒没再挖苦他,只是不以为然地说:“写一个人骑马从楼前经过,用得了十三个字吗?”
秦观的脸红了。在他心里,苏轼就是一尊神。
黄山谷有“题诗未有惊人句,会唤谪仙苏二来”的句子,秦观很是不满,他向苏轼抱怨:“把先生喊作苏二,大似相薄。”
苏轼看着秦观,笑笑,什么也没说。
绍圣年间,在苏轼的举荐下,秦观出任黄本校勘一职,这是个有身份的文官了。他在京城也有了一处小院子,在汴京东华门的堆垛场。他的隔壁是户部尚书钱穆父。这一年春上,秦观穷得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揭不开锅了,他妻子徐氏哀求他向钱穆父借点钱来,秦观不肯。徐氏说:“你不去,我就去瓦肆卖唱去。”被逼到这个份上,秦观也没有去找钱穆父借钱,他给钱穆父写了一首诗:“三年京国鬓如丝,又见新花发故枝;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
钱穆父读了诗,很快让人送了两石米过来。
苏轼离世后,秦观的词愈发凄黯柔婉了。《虞美人》:“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让人读后掩面唏嘘。
再说蔡京。
有一点可以肯定,蔡京算不上诗人,也算不上半个词家,究其一生,也就写了二三首小诗,填过数首小词而已。据后人考证,其中还多为伪作。
但蔡京是大手笔。用戏台上的话说,是大奸臣;用今天民间的话说,是大腐败分子。左说右说,离不开一个“大”字。
有一个外地来汴京的暴发户,买了一个女人做妾。那个女人自称是蔡京府上包子厨房里的人。一天,暴发户对这女人说:“今儿个做顿包子,让我享受享受太师的待遇。”女人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暴发户一下子愣住了,继而变了脸色:“你既然是包子厨中人,怎么不会做包子?”女人说:“在包子厨房里,我单干一件事,就是切葱丝。”
暴发户忽然觉得自己矮了下去。
蔡京做了丞相以后,气势更加凌人,与早年相比还多出了些霸道和冷漠。有一年,皇陵祭祀的费用不够了,户部的官员去找蔡京,蔡京冷着脸不说一句话,户部的官员很尴尬。眼看祭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们硬着头皮又去见蔡京,蔡京淡淡地说:“不慌。”过几天,蔡京招来汴京的大盐商们,告诉他们盐税将要增加,如果他们先把积蓄拿出来买契税,将不在增加之列。没几天,户部的难题就解决了。
还说二人的书法。秦观的书法代表作当为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里的《摩诘辋川图跋》,整幅作品如枯藤绕树,又如铁锥画沙,有颜真卿之遗韵,有项羽拔山之气概。而蔡京的书法,从形质上看劲健矫捷,但其神韵却委婉飘逸,尺幅之间散发着恬淡的诗意。
书法界自古有书如其人一说,宋代此风尤盛。观秦观、蔡京书法,却恰恰与书家性情相反,这又让人弄不明白了。有时候,书法是说不清的,艺术也是说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