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场券
2013-11-06修白
修白
天空是蓝色的,天上的茶馆,散落着几张老式的大方桌,玻璃质地的桌子,四边各坐了一个人。桌子的周边,生长着枝叶茂密的大树,树叶在风中摆动。那些人,也在桌子边摆动。我心里疑惑,这景象以前没有见过。一些威慑,恍惚间,裹挟了我。小语意识到我的不安,她细察到我内心深处的飓风,轻声说,那些桌子边上的人,是十五年前死去的人,现在,他们在那里喝茶。
小语是被一个男人送到这里来的。我问,那个男人是谁?她不搭理,却说,他们是灰色的,像黑白照片,动作像蠕虫一样。是的,我想,他们在天上,所以,他们是灰色的。我们在地上,所以,我们是彩色的。
护士长来给小语吃药,她是一个严厉的女人。我有些怕她。轮到我,护士长说,你要配合,吃下去的药,不要再吐出来,要是我发现你又吐药了,就别想出去。我问,到底什么时候我能出去?现在,我浑身都是力气,我已经好了。我握紧拳头,原地跳了两下。护士长说,如果病情稳定,下个月你就可以出院。
多情人,偏生多情地。杭州西湖,我在那里谈过恋爱,是初恋。小语听说初恋,来了劲头,感慨,啊,多好啊,你搞定她了?我双眼像聚光灯一样盯着她,何谓搞定?就是她死心塌地地跟你走。谈了一阵子,是标准的恋人关系,没有跟我结婚,也没有跟我上床,这样算搞定吗?不算。除非她愿意,也算搞定。
那时候纯,以为谈恋爱,就一定是为了结婚,以为保留到新婚之夜才是完美,现在明白,有爱情就可以上床,没有爱情也可以上床。那时候,接个吻,就觉得要负责任了,做了一个春梦,就自责得不行。
以前,我住在筒子楼里,邻居是一个化学系的教师,不断地有女生在他屋里留宿,我惊讶得不得了,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搞定”她们的。小语说,你傻啊,他用化学试剂把她们搞定。
一个教武术的女教师,她和丈夫做爱的叫声,常在楼道里回荡,弄得走廊里的人都不知所措。年轻的教师好奇,在她家门口偷听,结果人家闯出来,把他打了一顿。小语大笑起来,是武打吗?用了什么招式?她笑起来浑身颤抖,尤其胸部,让我眼神发直。
那个时候,筒子楼里除了烟熏火烤的味道,还掺杂着太多的肉欲气息。但是,即使这样,楼道里还是有很多如我这般不知所措的人,我们这群不知所措的人,是这个楼道里深感自卑的一群,没有一点儿道德上的优越感。
小语说,有优越感的人是虚伪的人,他们不会有道德上的优越感,不过是跟着身体行走得远一些。
我又是当中尤其无知的一个,我甚至都不知道,原来女人会叫床。虽然看过小说里的叫床,却不知道,原来叫床,就是楼道里回荡的那个声音。我有个同学,他把一个姑娘的肚子弄大了,怕单位追究,找我帮他去把姑娘搞定。我当时惊讶得不得了,因为我才二十二岁,我盘算过,至少得二十八岁,我才会结婚;至少得结婚的时候,我才会去碰女人。他是我们班上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早。我姨妈是妇产科医生,我带那姑娘去做手术,姨妈以为是我,姑娘做完手术出来,她吩咐我:一个月不能同房。我没法解释,也不解释。
小语对我的描述流露出一丝怜悯。她说,有时候,我想要宽容很多事情,包括对他人身体的宽容。
我想试探一下。如果他人的身体侵犯了你,你也会宽容吗?她说,你想试试吗?忽然,她就跑开了。再出现的时候,她的手里有把小巧的瑞士军刀,她把刀鞘拔开给我看,说,我会用它划开你的身体。她把刀举到我面前,做了一个划开的动作说,血涌出来的时候像桃金娘。
在杭州上学的时候,时光枯淡,也想过外遇,那个时候,要是遇见你,一定设法把你弄上床,你会吗?
她的脸立刻红了,不搭理我。
就是说,不可能吗?期待中的我,有些绝望。
她把青桃上的“万寿无疆”四个字削掉,重新刻过,喃喃自语,谁知道呢?过去没有发生的事情,现在谁能明白?那个时候,你很性感。
你怎么知道?
你说过,你的女同学不想和你结婚,只想和你上床。你打过架吗?
经常打架,现在明白,武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她笑了,说,我喜欢会打架的男人,这样才性感。
我拉开膀子,展示我的肌肉。她的回答给了我信心,对于她的来历,我想知道底细。
那天,送你来的男人是你男朋友吗?你结婚没有?
不要讨论这些跟你没有关系的事情,我也不会问你家里的情况。
我接受她的观点,讪讪地说,在美国有一个现象,年轻男人会找一个妈妈级的女人完成他的第一次性交,年轻女孩也会找一个中年男人完成人生的第一次。美国人的性观念中,年龄差异是被淡化的。所以,杨振宁娶个年轻的妻子,在美国没有什么,在中国人们会认为有违人伦。
一个美国小伙子和我聊过,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和十八岁到五十八岁不同年龄段的女人做过爱。中国人会觉得这人是流氓。他很自信,认为自己将来会是个成功的男人,忠诚的丈夫。美国人在成年以后就鼓励性自由,但婚后是要求忠诚的。我们这代中国人婚前被禁欲,所以,婚后找补。
有个电影叫《亲密》。电影里,女主角在街上偶识一个调酒师,每周一次去他家里做爱,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后来,调酒师决定跟踪她,结果发现,她在家是个贤妻良母。调酒师的跟踪,使她的生活发生了混乱,彼此论争之后,他们又回到了理性的轨道上,每周做爱,除此之外,两人的生活不发生交集。
调酒师为什么要跟踪她?
一次意外的邂逅,突然起了跟踪她的念头。
其实,人与人之间,不论什么关系,都要有分寸。
我怕谈感情,感情太沉重。
我没有谈过,所以不怕。你可能被伤过,才会这样想。其实,感情和性,男人可以分清楚,女人是拎不清的。单就性的出路,花钱也能解决。
嫖,没意思。我不接受。
都是没有感情的性,只不过一个付钱一个免费,有差异吗?付钱的就不干净了?当妓女是职业的时候,她们也是干净的,比官员、独裁、权力干净多了。
别过度阐释,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喜欢那样的性交。我心里想的是,以我的魅力,还没有到需要花钱买性的份上。
我相信爱情。小语固执地保持她的观点。
当一个人终于可以否定爱情的时候,他就成熟了。爱情是一种奇迹。否定爱情不是要否定奇迹,而是要否定那种自以为总能遇上奇迹的人生观。我想,一个人,如果放弃爱情神话,会释然很多。人,学会否定奇迹,就会回到地面,回到日常。找个女人上床,如果必须从爱情开始,那比嫖妓的成本还高。
突然,小语拔出了那把精致的瑞士军刀,在空中比划着。她说,你不相信爱情,结婚的成本比嫖妓的成本更高。说完,低头,用小刀把青桃上的肉剔干净。
你在干吗?我问她。
刻桃金娘。
桃金娘在哪里?
在核子上,刻好给你看。她笑起来,她的笑容那样细腻,西湖的濡湿的雨水,不知不觉,已经把她浸染得如此多姿、妩媚,这是一个逶迤、婉转的南方女人。
我说,奇迹是不能追求的,它是神示,不是仰仗人力可为的。动物只在发情期有性交,且性交只为繁衍。只有人类把性交从繁衍的程序中剥离出来,变成一种娱乐,一种游戏。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她专注于桃子的雕刻,未置可否。我进一步表明,我喜欢纯粹的性交往,性之外没有目的,我不和有性之外意图的女人上床。把性捆绑到其他的意图上,没趣。美好的性,可以保持,但只是为性而保持。
忽然,一阵疼痛攫取了我,低头,膀子上有血渗出。小语的刀,优雅地回到她的桃子上。她附身我耳畔,悄悄说,不要动,让血出来,变成桃金娘,等它变好,你就相信爱情了。
过完四九,冻土复苏,天气变得暖和起来。医生说,再过一周,我就可以出院。我想在这最后的几天里把事情敲定。午后,我约她去医院的草坪上散步。她慵懒地躺在床上,说,医院里的草坪,没有西湖边长得葱郁,那里的人,不是匆忙而过的白大褂,就是神经兮兮的病人。你那天的问题,我认真地想了一下,需要提出几个疑问,再告诉你答案。
什么疑问,你说。我为就要得到的答案而欣慰。她起身,来了精神,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抽烟吗?
不抽。从来不抽烟。
加分。她果断地说。
酗酒吗?酒后滋事、胡言?
不喝酒。其实,我是喝酒的,偶尔也会烂醉如泥。她后面的四个字,透露了她否定的答案,我说了谎。
加分。她有些疑惑,不是很肯定地说。
有慢性病、传染病吗?
没有传染病,血脂高、血糖高、血压高,三高,是因为做爱太少,运动不够。
少贫嘴,不加分,不减分。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能背动我吗?在西湖边走八百米。
我动动脑筋,想一下她需要什么答案,才能给我加分。
背不动吧,她得意起来。
显然,不是奥数,也不是脑筋急转弯,只是想知道我的体能。我果断地说,可以把你举起来。
不要跑题,跑题会扣分,举、抱、背,是有区别的。我不重,只有九十六斤,而且活人比大米好背。
当然可以背动。我说。八百米,就是一里半。
不准确,一里半,是七百五十米。没有疑问,应该是肯定的答案。加分。她轻轻鼓掌,脸立刻红了。
回报是什么?
祝你如愿。
就是说,我拿到入场券了,是吗?我站起来,坐到床边,用手揽住她的腰。
她说,拿开,坐回去,还没有拿到入场券呢,八百米。
早上,吃药后,我打着响指说,情人节好!她说,你又不是我的情人,少来。我说,你收到鲜花没有?她说,没有,连个问候的短信都没有。你呢?
春宵无限好,我给以前上过床的女人,打了电话,问候一下。
很好,有意思。她说。只是,现在是冬天。
我说,冬天也是可以怀春的。只是有一个女人,我没有给她电话,我正琢磨着,要不要打呢?
什么女人?说来听听。
以前,我们天文系资料室有个女人,她丈夫是我们学校的领导。夏天的晚上,我在校园里散步,她正好去看电影,叫我一起去。她说,丈夫出差,一个人去无聊。
看完电影,我们在校园里散步,随意聊聊。天很黑,我送她回家,送到楼下,她邀请我上楼坐坐,并说丈夫过两天才回来。进门换鞋子的时候,她借着伸手帮我拿鞋,整个乳房都压在我背上了。
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很清秀,人也丰满,有一个在法国巴黎政治大学留学的女儿。我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水,就走了。
不久,她就因为贪污和挪用公款被判入狱十四年,她是我们天文系的出纳,贪污了二十多万,账做不平,露馅儿了。如今,她已出狱,六十多岁了,几乎不出门,跟蹲监狱也差不多。有一年过中秋节,我在超市碰到过她,点个头就走开了。十几年的监狱生涯,她的欲望也该磨平了,余下的是灰暗的人生。
这个年龄该是受到家人、社会、亲眷们敬重的。那个夜晚,我可能给过她一些错觉,我们看完电影去散步时,她挽过我的胳膊,依偎在一起,走过一段小路。
你没有拒绝,就是默认。当时不怕同事看到吗?
那个夜晚,在校园的某个黑暗角落,我为她勃起过。只是,她没有进一步伸过手来。也许,她再勇敢一些,就发生了。
我们走到操场的一个黑暗角落时,才挽起手臂,那里僻静。聊天的内容很平淡,聊一些人生往事,不涉及情挑。所以,除了挽手,没有更多的动作。黑夜里,看不清她的脸,年龄和岁月被夜色掩去,只有一个温热的肉体,在身边蒸腾。
她比你大几岁?
二十多岁吧。
那时候,你多大?
二十四岁,她真够勇敢。
那时候,你结婚了?
没有结婚,刚刚留校。我的记忆突然停在了那一夜。回忆是美好的。她悄然挽住我的时候,她头上洗发水的气味、身上沐浴露的香芬,一下子袭来。女人温馨的气息,使我迅速勃起,刹那,我停下脚步,她也停了下来。我想,她在等我的下一个动作,但我犹豫了一下,像被什么堵住了。
人,对那些真心喜欢过自己的人,喜欢过自己身体的人,记忆还是美好和眷顾的。你蛮有自制力。她的赞誉使我进一步陷入回忆。
那个夏天,衣着单薄,如果是白天,她能看到我的勃起,我们停住的那一刹那,彼此在等待对方的一个动作,哪怕是一个很小的动作,都会点燃最初的火焰。奇怪的是,当时两人的身体,都僵在那里。
你们没有良好的前戏,有些突兀。
后来,在她家,灯光下,虽然有她的乳房压迫,但不知何故,心里已经萌生了退意。黑夜中的暧昧气息,在灯光下散尽。
小语说,对于一些既浪漫又不够敏锐的女人来说,即便看到,也不会呼应。女人不会像男人那样直奔主题,女人多少要害羞一些。
有时候,我想,在她家,如果不开灯,在黑暗中安静地站一会儿,也许,我会主动拥抱她。
是审美的缺失,萌生退意。如果是一具年轻美貌的身体,你会更主动,灯光下年轻女人的脸,越发生动。
之后,不到一周,她就失踪了。再不久,知道她被检察院带走。她入狱的消息传来,我生出一些悔意,那夜应该让她快乐。案子判得顺利,她很快入狱。
你很浪漫。
我倒是觉得不够浪漫。
想在情人节给一个老妪电话。这想法浪漫。
这件事,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心理障碍。这之前,我没有想过会跟一个大我如此年龄的女人上床。你有出轨的计划吗?我一直有出轨计划,只是在等待时机。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真的和她上了床,我后来的生活会是怎样?
会糟糕,那天上帝救了你。
现在想起来,至少有那么一刹那,我是希望得到她的肉体的。如你所说,年龄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也就是说,那一刹那,我是有感觉的。一个女人,在那种情况下能够让你兴奋,就意味着,你是可以接纳她的肉体的。那时只要她再多一个小动作,我们就会在黑暗中进入佳境。
忽然,小语的刀割破了她的左手食指。血,一滴滴,滴在白色的地面上。她目光发直,盯着地面上的血,眼神就不对劲了,仿佛那个站着的女孩不是她,而是她蜕下的外壳,她已经脱离自体,俯视着一个陌生的肌体。她似乎在天上,看着地面上的另一个和自己既无关又有关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我牵着她的另一只手,快速去护士值班室。她的身体没有分量,像氢气球一样升腾,我双手去拉她,使劲往我怀里拽。护士见怪不怪,先是消毒,然后不急不慢地给她包扎。
回病房的路上,小语接着先前的话说。以后的日子,在阳光下,看到她满脸细碎的皱纹,坍塌的肌肤,你会觉得,老牛吃嫩草,自己亏了,会有性以外的其他欲求出现。也许,就是年轻男人的贪欲,导致她贪污公款,只不过,这个男人是谁呢?
这段往事,在今天的回忆中,突然被打捞起来,值得玩味。性,终究是人类隐秘的难于忘怀的事情。
医院里的生活单调、压抑。我想回家。白天,一个人回到家,家里也无聊,躺在床上,还是禁不住想小语的身体。她来医院的这些日子,总是一个人在看书或发呆,如果有人来探视,也可以从探视者的身份,估摸出她的大概情况。
身体一好就想女人,什么时候不想女人,就省心了。无奈之下,请小语晚上吃韩国烧烤。她说,护士来查房怎么办?
凉拌。我晃动着手里的3D电影票。她说,不看电影。你不喜欢看电影?不喜欢,去看话剧。她在找眼镜盒。
话剧还没有开演,我看手里的剧情介绍,告诉她,这个剧作家的很多作品里,一开始女人是抵制男人的,一旦被男人进入后,又马上迎合,比男人更主动。女人的灵与肉,通常是分裂的。
小语说,他通过故事的情节,暗示性地强调,女人是一种可以被强暴的动物。
不少人是在明清小说里获得性启蒙的,明清小说里的性有些是淫邪的,读小说的人,并不都因此淫邪了。欧洲的一些艺术电影,拍得肉欲,看完后,有升华感。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有肉欲的内容,却解放了不少女人的身体。
不要在公共场所谈这个话题。小语害羞的样子越发动人。我不理她,她越是害羞,我越来劲。我说,人,其实很复杂。在外面搞女人,并不意味着对家庭不负责。我们之间说话可以浊一些,因为我觉得我们都是清澈的人。对于清澈之人,可浊;对于狎昵猥琐之人,不可浊。
赞同。但是,男人往往喜欢炫耀战果,一个女人,仿佛是一次出征,是他赢得的一匹马一样,拴在马厩里,排队,炫耀战利品,连一个贪污犯都不放过。她鄙视地乜了我一眼,这一眼像刀。中国传统文化对男人出轨的宽容和对女人出轨的不容,使得更多的女人成为性的牺牲品。
不过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秘密,遇到合适的人总会说出来。比如,我跟你说起的那段回忆,就是语境的许可,所以就说了。在这种语境下,说说也无妨,当作个体的自我解剖、反思,不是炫耀,是一种探讨。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似乎有了反感。
随便说,生活是自己过的,言论是别人说的,言论自由。
生活也自由,我突然觉得,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回忆里的女人,那个老妪?
是,应该打吗?
不应该。
也许,我不应该去唤醒这段记忆,这段记忆于她无益。
一个人的记忆,是美好的就够了,何必再去打扰她。她不想见人,更不需要你的施舍。
其实,不是施舍。人到中年,对往事的理解,会多一些内容。
不要去打扰她,给她一点空间。她提高了嗓门,有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有所收敛。
事隔多年,我在重新进入那段回忆时,忽然觉得,应该在一张电影票的掩护下,进入黑暗,大隐隐于市。想给她打个电话的念头,是因为我对小语的欲望更加强烈。而小语在我的描述中,似乎出现了不够平静的表现。她对我挂念那个女人的念头产生了嫉妒?这说明,她对我还是有意思的。
讨论性的各种可能性,就是在讨论人类生活与人性的各种可能。性是人类的核心话题,因为它是其他许多话题的起源。恩格斯说过,人类可以像讨论天气一样讨论性的时候,人类文明就进步了。
我只是想表达她曾经给过我的感动。电话可以让一个远处的女人“在场”。
你打吧。突然,小语站起来甩手而去。大幕在徐徐拉开。我急了,跟出去,拽住她,道歉,两个人拉扯半天,重新回到位子上坐下。你真让人崩溃,她有些愤怒。看来,她介意我和那个女人的关系。而我,正是想通过叙述引起她的注意。
屏幕上在播放广告,玩飞车的人正在穿越城墙。我说,一个年届五旬的女人,在等待一个年轻男人洞穿她的过程中,要先看着这个男人不断用利器,洞穿一道道年龄的围墙。我就是在某个围墙前面停下来的。如果时间可以重来,现在的我会选择进入她,而且,不会只是一夜欢愉。
小语说,法国人似乎不介意年龄。中国男人,来自乡村的男人,更是对女人的年龄穷究。确实,中国女人很难跨越年龄的藩篱,这种“老”是最可怕的,它丧失了女人在不同年龄段的美。特定的社会大环境,导致女人必须像男人一样“成熟”,才能立足社会,这才是任何一个男人要穷究女人年龄的根源。年龄是一个男人判断一个女人的定语,他们只有弄清楚她的年龄,才能找到把握女人的方法,因为我们这个社会的时代感超越了任何一个时代的特征。
剧场的灯光忽然熄灭,话剧里的演员开始陆续出场,五幕话剧。这是一个情何以堪的故事,女人要是在感情上纠缠起来,真是可怕。
小语反驳,男人也一样。理性、客观的人,再多的戒律,如果他天生是什么性情,最终还是回到原来的道路上。一个永远不会动情的人再煽情,也不会有真情。敏感多情的人,克制自己,一不小心,又动了真情。
只是人的品质很重要,品质决定事件的发展。你视情感为洪水,无趣。
我辩解,与人论性而不谈情,并不意味着情不存在了。我们去吃晚饭吧,楼上是美食城,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先把肚子填饱,再回医院。
不去了,万一病区晚上关大门怎么办?
你以为是女生宿舍,不会的,回不去正好,我们就住在外面,正中下怀。她急了,窜出大厅。一辆左顾右盼的的士发现了她,停在她面前,她钻了进去,我紧追过去,拉开后门,钻进去。她说,去医院。我说,去美食街,师傅,你听我的,咱们家都是男人说了算。司机“嘿嘿”地笑起来,说,大哥,要真是男人说了算,男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下了车,她跟我翻白眼。谁跟你一家,真是的。一副不屑的样子。我拉着她,生怕她再跑掉。我们去一家韩国美食烧烤城。年轻的男服务生在前面引导。来这里吃饭的,多是一对一对的情侣,一眼看去,分散在各个角落,环境优雅,适宜小氛围交流。
师傅用大铁钳送上碳烤箱。她把固体油脂均匀地涂抹在铁板上,羊肉片的色泽很快由红变白。羊肉的味道很纯正,我把烤好的羊肉拣到她的盘子里。她疑惑,你不喜欢?
喜欢,你饿了,先吃。她喜欢七分熟的羊肉片,我喜欢两面金黄的。她说,烤成这个样子,已经没有羊肉的膻味,羊肉与牛肉、猪肉有什么区别?
原来你这么嗜膻。爱吃羊肉的人好淫。长安的民风是好淫的,写邪淫小说的高手,多为长安的汉子。
你是长安人吗?她歪着头咬着羊肉问我。
是啊,我是长安人。阿拉伯人是世界上性功能和性生活超强的一个民族,因为他们好吃羊肉。你喜欢羊肉的膻味?她点头,目光单纯、清澈。
我们有时候,总是埋怨生活太复杂,其实自己可以让它变得简单一些。生活的减法,只有自己去做。性是一座学校,可以看清更深更多的人性。与一个合适的人相遇,然后一夜情。你接受?
先在感情上接受,才会考虑。
还是要先谈一场恋爱。我站起来,对服务生招手。我说,韩国人不喝酒吗?服务生奇怪地说,怎么不喝,酒多呢,你要什么酒?我说,韩国清酒,拿酒来。
她要了米酒,我讨好她,也换成米酒,两瓶,塑料瓶子装的,像饮料瓶子一样。她不肯倒在酒杯里喝,捧在手里,像街上喝雪碧饮料的孩子,有些萌。这个女人任性起来,越发迷人。
如你所说,情人间的话语,在情人之间特定的语境中交流,没有什么突兀。美国人写性交,自然主义,但是他们谈到性交,是含蓄的。中国男人聚在一起谈论性交,粗俗,付诸文字的时候却含蓄,所以,汉语是一种书面语优先的语种,口语是低一级的。
不要总是谈论性,这是吃饭的地方。她轻声说。
看来,我不是她喜欢的类型的男人,心里有些沮丧。
你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我会发现你比我喜欢的类型抑或更好。这个“好”,最终还是回到人的“品质”这个试金石。欲望女比感情纠缠更可怕,她勾引少年,贪污公款,两个欲望都超强。小语说话的语速加快,充满愤恨,她在暗示那个回忆中的女人。
她倚靠在软条椅子上,又要了两瓶米酒,喝水一般,情绪有些失控,开始流泪。她在对自己流泪,眼泪在倾诉她的内心。她的内心有什么隐痛,我不得而知。只是世界与我都不复存在。为什么女人喝多了酒就要哭呢?我遇见的几个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出门打车的时候,小语身体不做主,摇晃得厉害,昏昏沉沉,但是头脑还算清醒。
我在想是回医院还是去酒店开房,突然,就想到了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在做不做强盗的犹豫中,他扒掉了老妇人桧树皮色的衣服。我还是去了酒店。但是,我不会趁人之危,我把她放在靠里的床上,我站在床边,怕她醒来,又渴望她醒来。想去浴室泡浴,又怕她醒来哭闹。躺在外边的床上,迷糊打盹,却无法入睡,像一个守门人。
半夜,她醒了。我打开床头灯,看着她,生怕她发飙,毕竟不知道她的底细。我怎么在这里?她起来。我骗她说,住院部的看门人睡着了,怎么敲门都不开,进不去,夜里很冷,怕你冻着,就到了这里,反正溜出医院已经违规,明天在医生上班前赶回去。
她一副无奈的样子,低头看看,发现自己衣服穿得整齐,没有少一件,心里不再忐忑,坐起来,十指交扣,想喝水。我去烧水,泡茶。她起身,反手锁了浴室的门,就听到哗哗的水声流下,不安的心终于定下来。
她淋浴出来,一股清新的气息。开始喝茶,我借故倒水,低头去吻她的脸颊,她闪开,去一边,说,八百米。
这倒霉的八百米,像柏林墙矗立在一个人的身体之上,我要拿下它。我说,能否变通一下,我们病房窗外的迎春花枝条繁茂,绿意盎然,已经打苞了,我们在花苞下做爱,时间长度是八百米,如何?
呸,休想。你要是个武夫,就让你做篇文章,看你是个书生,才叫你背八百米,断定你是背不动才要变通。窗外的枝条是云南黄馨,它是常绿灌木,花冠裂片的筒部比迎春花长。迎春花是先开花,后长叶子。
心头黯然,原来她是故意刁难我,这个温柔的杯具伤了我的自尊。我要征服她,女人总是先抗拒后迎合。我把她按倒在床上。她挣扎,我就死死压住她,压得她动弹不得,她有些窒息,噗哧噗哧地喘气。这声音发自她娇小柔软的身体,多么性感的身体,激发了我的征服欲,促使我勃起,更加用力。她双手挥舞,想爬起来,却不是我的对手。突然,指甲就抠进了我脖子。一阵生疼袭来,我起身,跳到墙边,防止她的下一个动作。
她起身,退到门边,看我没有造次,低头看自己的指甲缝。她像猫一样窜过来,看看我的脖子,血在渗出,又看看自己的指甲缝,几乎要哭了,连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你,我给总台电话,要龙胆紫。
不要,我说,搽了紫色,怎么出门,难看死了。我靠在墙上,她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仰脸,小声悲戚地说,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说一遍,疼痛就开始减轻一些。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带着哭腔的道歉使我有些冲动,兴奋与疼痛交织。
合适的人太难遇到,我在美国生活多年,都没有遇上合适的人。现在,我们在彼此勾引。我说,想再次把她扑倒在床上。
沟通和勾引,一个“通”字和一个“引”字,在这里有质的区别。她反驳。
因为,我可以把性和欲望剥离。在婚姻之外找个异性,但是,一定会把她当隐私来对待,只是为性。作为性伴侣的般配度,你是我目前的最佳人选。
可以阐释为性的合适度吗?
可以,说得好。我突然蹲下,把她抱起来,放到沙发里。她先是紧张,坐下来,看我转身离开坐到她对面,就释然起来。
但是,人更多的时候,不如动物,人的欲望比动物大得多。
我赞成,灵魂比肉体丑恶。动物多本能,单纯。而有“灵魂”的人类,却是这个世界最复杂、贪婪的一类。这个合适度,其实包含了很多内容,比如修养、气质、魅力。
男人认为最美好的性爱是什么?
物我两忘的性爱。说完这句话,我有些亢奋,伸手去拉她的手。
她动作敏捷,甩开我,说,八百米。
这倒霉的八百米。我说,我知道八百米对你的诱惑,对我来说,也是的,没有比这更好的门票,但是,我们把时间往后推延一些,就像民国时候的人,先结婚后恋爱。
小语说,不做民国人。八百米,于我是一场仪式,仪式高于性的本身,如果,你认为性是剥离生殖的游戏。物我两忘的境界,需要前提吗?
我有些沮丧。她却继续追问。这个问题没法穷究,因为个体差异很大。其实,臀部的曲线,乳房的体积,肢体的语言,只是符合观赏度。真的上了床,男人还是喜欢那种让自己发狂的气息。
这是美国式的?
这是没有国籍的。也许,你会说,这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就像你去饭店吃饭,目的很简单,如果目的复杂,饭就不好吃了。男人在世,为两件事,一是立业,二是填饱肚子,身体的饥饿比肠胃的饥饿更加难耐。橘黄色的落地台灯,照着她的脸,灯光下的西湖女子如此精致、性感。我的身体悄悄勃起,我靠近她,说,求你了,让我抱一下。她没有来得及反应,我的双臂已经箍紧了她,很用力。她挣扎。我说,求你了,别动,就一会儿。我的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摩挲,来自她体内的细密的电流炙烤得我热血沸腾。不要挣扎,就一会儿,我哀求她。她忽然停止了挣扎,就像一汪水洒到土里一样,洒到我的身体里。她在呢喃,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忽然就松开了她,多么不想失去她。
这两天,我专心于返校的工作,开始备课,在笔记本电脑上做课件,与教研室联系新学期开设的几门功课,在校网上看学生选修的人数够不够开课的标准。忙碌起来,就忽略了她的存在。已经有几天没有看见她了,她也似乎不常在病房。
夜里,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大病房的门,推开一道缝,一个娇小的身影侧身进来,是她。无法回避。我起来,把暖水瓶给她,帮她把床头上的热水袋灌满热水,递到她冰凉的手里,就势捉住她的小手。
她抽出手,八百米。没有疑虑。
我说,为什么一定要八百米,为什么一定要在西湖边?我在病房绕床跑到你喊停?到院子里背你走八百米?变通一下。
不能变通,告诉你理由。她的脸色俨然是个训话的教官,开始叙述之后,进入遐想之态。夏天中午的北京后海,室外四十三度的高温,所有的游客都被太阳撵走了,烈日下一个穿着唐装、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我们坐在人力三轮车上,绕着后海游荡,空气的温度大于我们身体的温度,那一刻,后海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古代的女人小脚,坐轿子。在巴黎的中国舞会上,我冒充别人的新娘,坐过轿子,内心的感受仿佛回到远古时代。
坐越野车,绕着西湖转圈。这些,也许都没有趴在一个性感男人的背上更富有想象的空间。一个坚硬的男人,肩背一个柔软的女人,那个时候还没有汽车,没有飞机,只有骆驼,老北京胡同里,林海音家门口的骆驼走在你的前面,走在西湖边上,骆驼是第一次来这里,看到这样大的水面,有些惊讶。第一次看到大骆驼,身边的小妹妹,她走不动了,趴在你背上,你一路追赶着骆驼,攥紧了手心里母亲吩咐的买盐的八分钱,去湖边那家宁波汤圆店,买了两碗酒酿。
你可以想象,背上的女人是邻居家的小姐姐,她带着你,去柳浪闻莺的树林偷桃,看门老头追出来,脚崴了,你背着她逃跑,水边的柳枝从耳畔飞过,风吹过来,柳浪一波一波推出去。天色已近黄昏,夜莺在亭子里歌唱,你背着姐姐,去亭子里歇脚,偷听夜莺的鸣叫。
难怪到了柳浪闻莺,我会怦然心动,原来小时候你带我去过,去看独怜幽草涧边生,够色情,你的前世是水边的那位骚客?
人在那种情境下的感动,多半是因为某段记忆被唤起,唤起的记忆与欲望无关,一个在欲海中游历太久的人,会被无欲的美打动。
我点头,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笑起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忽然传来,我们同时竖起了耳朵。是从空中坠落到地面的声音。走廊里,传来护士长尖利的叫声,那些失眠的人纷纷起床,脚步声密集起来。我跑出去,小语也跟着我出去,窗口围拢了一些人,还有一些人冲到楼下,我们跟着人流盲目地冲到楼下:在云南黄馨的枝条上,覆盖了一个男人的身体。
小语“啊”的一声尖叫起来,瘫软地滑到我的脚边。我蹲下,抱住她,往医院急诊室跑。急诊室的陆医生已经跟我混熟了,他过来,摸她的鼻息,听心跳,检查有没有外伤。面朝下,趴在云南黄馨上的男人被担架抬进来,医生围过去抢救,可是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小语一天没有吃饭,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在惩罚自己,绝食,却对我说,辟谷。我学她的神情,呸,少来,为了那个男人,你和他什么关系?
她说,我看到了他。我说,他在哪里?在天上,玻璃桌子边上,那个不停晃动的模糊人影,他去了那里,在找座位,要喝茶,你过来到我这里看。
我过去并排躺下,像她一样睁大眼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他是你什么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
具体说,不要一句话打发我。
你走吧。她推我起来。我什么也不想说,等我想说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可是,如果你不说,我会持续性失眠。失眠让我崩溃,下一个躺在云南黄馨上的男人就会是我,求你告诉我。
真是折磨人。她懒洋洋地说,他是我们隔壁病房的一个病人,医院给他开了出院证明,他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院,可是家里人却迟迟不来,他没有钱结账,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里。我昨晚回来迟了,就是在楼道的椅子上劝他想开一些,也许他的家人一时间凑不了那么多钱结账,抑或路上耽误了,生活有时候会超出我们的想象。
但是,我没有说服他。我是笨瓜,是大笨瓜。如果我们和他一起聊天,也许他就不会跳下去了,夜晚的天空,是那么迷人,他经不住诱惑,要去那里喝茶。如果挨到天亮,他就躲开了诱惑。
这是你的美好想象,也许永远都不会等到家人。人生,淡漠、残缺,需要弥补,趁我们在地面的时光,彼此欣赏彼此认可就好。至于“珍惜”,要看情况,别让“珍惜”成为负担。
“珍惜”更多的在人的内心,为他人不察。小语说。
中午,去陆医生那里聊天,他是我的老乡,从西安带了正宗的羊肉泡馍给我。我打了开水,拿去给小语,逗她吃泡馍。她躺在床上,没有力气,我抱她,她说,走开,八百米。
晕。只好一小勺一小勺喂她,像一对情人。不是,她说,不是你的情人。说说那些追求过你的男人,你爱慕过的男人。没有!你说。她要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开始结巴。我觉得,你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相反,简单。女人的简单这样解释,她能把握住对方不会伤害她,不会疯狂,不会无事生非,把事情弄大。我喜欢那些和戴安娜上过床,到她死都没有出卖过她的男人一样的男人。出卖她可以写书、发财、满足虚荣心。
赞同,我点头心里却想,如果我真的和戴安娜上过床,闹不准,也许我的书会是发行量最大的一本畅销书,这样的诱惑我,可能摆脱不了。有的女人不像小语,事先申明观点,就失去上床的乐趣了,很多女人喜欢那点虚情假意。
小语反驳,有一点真情也不妨,法国人嫖娼还送一束玫瑰。在中国,正常生活中的一对男女,如果要上床,还是有很多心理障碍要克服的。男人不喜欢床上的女人有太高智商,女人一定要傻头傻脑才可爱。
那也不一定,对于男人来说,女人有两种,一种是心智上的吸引,一种是肉体上的吸引,关键是,傻女人没有味道。
昨晚想了一个特别有趣的问题,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现在,终于找到答案了。
愿闻其详。关键是,有了答案,对你的生活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打发无聊人生,找寻物理上的支持。
你的方向可能有误,这样的问题应该远离“科学”的解释。
你说的是精神上的,现在的科学试验不能验证,并不代表不存在,爱因斯坦已经做了四维的阐述,他先知先觉于人类。
最近,科学家发现了比光速更快的微中子,这一发现会推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假若人类能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移动,就有可能打破时间限制通往未来,或许可以利用微中子传送“比光速更快”的信息给“过去的自己”,与过去沟通,那样我就和那个比我大二十多岁的女人上床,绝不再错过。
小语不屑,她说,历史上看似推翻相对论的实验结果,最后却总是被相对论证明彼此吻合一致,跟爱因斯坦作对从来就没有正确过。微中子几乎没有质量,如何让二十四岁的你发现这个信息?
OPERA实验,目前只能说是“挑战”,还不能说是推翻。回到主题,告诉你答案。
答案是什么?我想知道。明天,我就要出院了,不想再到这里。床上的书籍、电源线已经装箱。我打算要她的手机号码、电子邮箱,还要和她联系,去西湖完成那场仪式。
她说,上床好吗?我以为耳朵出现幻觉。这是她说的话吗?有些发晕,遵旨。上床躺下。听到女人说上床,我立刻兴奋。要脱衣服吗?不用,只把裤子脱了。她俯身我耳边,悄声说,一点儿,性虐待。
我懂。回应她。
你怎么什么都懂啊?她笑起来。
我是博学之士。
她的手伸进被子,像入殓师那样,褪我的短裤。身体反应很快,在她的手伸进来的瞬间,膨胀鼓翘起来,内裤的松紧带被挡住,她轻柔地把它按下,拿开。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女人的性游戏开始了,热血往头上奔涌。
她笑,迷人的笑。我是笨瓜,大笨瓜,我喜欢在性上,能引领我的男人。说完,四根绳子轻柔地把我固定在床上。男人高潮的时候也会叫,张开嘴巴,一只青桃,被轻柔地塞进去。她转身去钱包里取出那把熟悉的瑞士军刀,她的手和刀子再次伸进被子,像入殓师一样。
闭上眼睛,你被光线蒙蔽的第六感官会出现,一会儿,你会看见玻璃桌子边上喝茶的父亲。
突然,一阵尖利的刺痛袭来。天哪!我大叫,却发不出声,她用围巾蒙住了我的眼睛,围巾上的香水味儿,是那么熟悉,那个夏天,那个晚上,扑面而来。什么也看不见。我挣扎。床被振动,病房里那些昏昏欲睡的神经病,他们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的挣扎。护士长呢,她怎么不来查房,她去了哪个男人的床上鬼混!
告诉你答案。我听到她说,那个贪污犯贪污的公款,是为了给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挥霍,他是父亲的关门弟子。那时,我在巴黎政治大学读书。
床上一片潮湿,不是尿,是血。潮湿,使我想到死亡,恐惧袭来,我想拼命挣开捆绑,那些麻布绳子此刻是如此牢固。床,再次撼动起来。
血涌出来的时候,像桃金娘。忍一会儿,等它变成的时候,你就相信爱情了。精神的牢笼比身体的牢笼更折磨人。那个二十四岁的男人,把她的人生搞得一团糟,也搞得我……
有些迷糊,玻璃茶馆,父亲灰色的影子,在凳子上移动。他旁边的那个男人,穿了我的3号球衣,看不清楚相貌。闭着眼睛,那些透过围巾和眼皮的灯光,在视网膜上残留下模糊的光点和闪烁的黑斑,迷糊不安的喘息中,一种异样的感觉浮现出来。它与记忆、梦境或是夜游有关,它引领自己回到那个特定的场景中。被捆绑在床上的这一天不是他早晨醒来看到的这一天。他躺在另一个时间中,在那个时间里,他入眠在祖母的雕花绣床上。一些个混沌的夜晚,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将他遗忘掉的感受不加润色地重新浮现。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被挤成碎片的怀念和兴奋裹挟。那个时候的他安然地接受它的到来,不曾意识到一切都会离开。它却按照自己的时序离开了,在他已经遗忘自己曾有过这种感受的时候又毫无征兆地复现,没有演变也没有消失,像在等待着他的放逐一般。意识到它的神奇,他一动也不敢动,伴随着失而复得的记忆,他想抓住它,不知道它后面潜藏着什么。他笨拙地尝试着曾经熟悉的动作,牵引着这种感觉覆盖向自己。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却感受到黑暗越来越强大的压力。他感到自己在身体里面慢慢缩小,周围的一切,此时显得巨大而奇特,甚至包括自己的身体。
他的手臂在被子上的温暖触感变得缓慢而迟钝。思维那么清晰,身体的感受却那么遥远。这不是睡眠,这是什么?他感觉到它的后面是比死亡还要美妙的世界,那是脱离了物质的世界,那才是真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