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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周公辅成王”历史形象的变迁

2013-11-04王紫微于志飞

关键词:成王周公王莽

王紫微,于志飞

(1.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2.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北京 100029)

自从被先秦儒家奉为“克己复礼”的先驱,周公的形象在秦汉以及后代思想史上一直享有极高地位。周公之所以备受古君子的推崇,其一是在政教领域,他“制礼作乐”,奠定了中国古代政治文化的基础;其二是在道德领域,他吐握纳贤,辅弼幼主,塑造了千古忠臣的楷模。先秦以来,“周公辅成王”的典故就被世人传为佳话,然而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文献记载中,这个故事却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至少从先秦到两汉之际,人们对“周公辅成王”形象的描述就经历过一次重要的转折。

在“周公辅成王”故事中,周公到底是始终对成王称臣、还是曾经代成王为君成为各家文献记载的主要差异。我们发现,现存的先秦子书里提到“周公辅成王”时,多认为周公是曾经称王的。譬如《荀子·儒效》云:“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履天子之籍,负扆而坐,诸侯驱走堂下。”《尸子》和《韩非子》的记载更为明确:“昔者,武王崩,成王少,周公旦践东宫,履乘石,祀明堂,假为天子七年。”(《尸子》)“周公旦假为天子七年。”(《韩非子·难二》)而大部分西汉典籍也继承了这种说法,譬如:

《礼记·明堂位》:“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七年,致政于成王。”

《尚书大传》:“周公摄政,……七年致政成王。”

《韩诗外传》卷三:“周公践天子之位七年。”

《史记·周本纪》:“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长,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鲁周公世家》:“成王长,能听政,于是周公乃还政于成王,成王临朝。周公之代成王治,南面倍依以朝诸侯。及七年后,还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如畏然。”

《淮南子·齐俗训》:“武王既没,殷民叛之。周公践东宫,履乘石,摄天子之位,负扆而朝诸侯,……七年而致政成王。”

《说苑·君道》:“周公践天子之位,布德施惠,远而逾明。”

这些记载为我们勾勒出“周公辅成王”故事从战国到西汉时期的大致面貌:武王驾崩,成王年幼,周公代替成王为周天子七年,之后归政于成王,自己称臣。并且这一时期人们对周公“践天子之位”的行动基本持褒扬的态度。《荀子·儒效》认为:“以枝代王,而非越也;以弟诛兄,而非暴也;君臣易位,而非不顺也;因天下之和,遂文、武之业,明枝主之义,抑亦变化矣。天下厌然犹一也,非圣人莫之能为,夫是之谓大儒之效。”《淮南子·齐俗训》也赞美周公“能子、能武、能臣”,“一人之身而三变者,所以应时矣。”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西汉虽然已经经历过承秦立制、吕后干政、七国之乱等变局,并且逐步确立大一统政治,但西汉人对周公“辅幼归政”的故事仍然保持着和战国时人同样的宽容和好感,甚至抱有亲身效法的热情,而汉武帝授意霍光秉政便是一次成功的尝试。据《汉书·霍光传》记载,“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上曰:‘……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可见汉武帝的心意是明确的,只要能够“还政”,摄政当国就是被允许的。而霍光也身体力行地发扬了周公的遗德,并且没有采取“践天子之位”的权宜之计,这样的行动无疑更强化了朝廷内外对“周公辅成王”这一历史形象的亲切感。

正因为对“周公辅成王”这一历史形象怀有充分信任,西汉末年,王莽依托周公、居摄行权的举动在当时不但没有遭到强烈反对,反而得到大多数人的拥护。何况王莽“拔出同列,继四父(王凤、王商、王音、王根)而辅政,欲令名誉过前人,遂克己不倦,聘诸贤良以为掾吏,赏赐邑钱悉以享士,愈为俭约。”(《汉书·王莽传》)无论家世资历还是实际作为,似乎都无可非议。于是乎,在群臣积极响应之下,一场周公模仿秀在西汉末年被推向了高潮。在《汉书·王莽传》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如周公故事”的记载:譬如群臣盛陈“圣王之法,臣有大功则生有美号,故周公及身在而托号于周。莽有定国安汉家之大功,宜赐号安汉公”,这是使王莽在称号上效法周公;又如大司徒司直陈崇奏疏“宜恢公国,令如周公,建立公子,令如伯禽”,这是要求王莽与周公享有同等待遇;再如群臣奏言“昔周公奉继体之嗣,据上公之尊,然犹七年制度乃定。……今安汉公起于第家,辅翼陛下,四年于兹,功德烂然”,这是肯定王莽在“制礼作乐”的政治抱负上与周公“千载同符”。凡此种种,不胜枚举,王莽模仿周公的主观努力与朝廷上下的期待和要求恰好达成一致。于是,泉陵侯刘庆上书言:“周成王幼少,称孺子,周公居摄。今帝富于春秋,宜令安汉公行天子事,如周公。”既然王莽要对周公进行全方位地模仿,那么“践祚当国”这一件重要的大事也应是题中之义。故此,群臣议定:“请安汉公居摄践祚,服天子韨冕,背斧依于户牖之间,南面朝群臣,听政事。车服出入警跸,民臣称臣妾,皆如天子之制。郊祀天地,宗祀明堂,共祀宗庙,享祭群神,赞曰‘假皇帝’,民臣谓之‘摄皇帝’,自称曰‘予’。……”这一套定制便是西汉群臣对“周公辅成王”故事的历史想象。而王莽在得到这些政治利益之后,也十分自觉地表示:“臣莽夙夜养育隆就孺子,令与周之成王比德,……孺子加元服,复子明辟,如周公故事。”并且“遣谏大夫桓谭等班于天下,谕以摄位当反政孺子之意”。

然而,历史并没有机械地重演。王莽并没有把孺子刘婴培养成另一个成王,因此他本人也就失去了作为另一个周公的意义。据《汉书·王莽传》,王莽自立为“真皇帝”之后,“亲执孺子手,流涕嘘唏,曰:‘昔周公摄位,终得复子明辟,今予独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至此,王莽放弃了对“周公辅成王”这一历史形象的模仿,开始一切从权力的实际出发;而做着“周公梦”的群臣也不得不从梦中醒来,迎接新王朝的托古改制。回顾历史,王莽改朝换代的举动或许并不明智,一方面他为自己招来了欺骗天下的恶名,另一方面,这也给新王朝的托古改制造成了极大压力——朝廷内外不能容忍他接连地犯错和失败。因而,随着改制大业的搁浅,王莽的冒险行为终于导致他彻底身败名裂。

东汉建立以后,王莽作为汉祀中绝、社稷丧亡的罪魁祸首自然成为东汉朝廷着力批判的对象:“(建武三十二年)二月,上至奉高,遣侍御史与兰台令史,将工先上山刻石。文曰:……王莽以舅后之家,三司鼎足冢宰之权势,依托周公、霍光辅幼归政之义,遂以篡叛,僭号自立。……”(《后汉书·祭祀上》)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西汉末年曾经和王莽形象几乎“融为一体”的周公形象也难免受到一定影响。当然,在东汉,周公的历史形象并没有因为王莽事件而受到损害,它只是被更妥善地维护起来了。

与先秦、西汉文献相比,东汉文献中对“周公辅成王”故事的记载有了一些变化,譬如《越绝书·越绝吴内传第四》云:“武王封周公,使傅相成王。成王少,周公臣事之。”这里,周公“践祚当国”的过程被删除了,周公对成王完全没有“摄行天子事”的动机,而是安居臣位,鞠躬尽瘁。这种说法其实来源于东汉以前,西汉贾谊《新书·保傅》就提到:“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但在东汉以前,关于周公与他人并列称臣、共辅成王的说法并非主流,而到东汉时期,这种说法才被世人广泛称引。譬如《后汉书·桓郁传》提到侍中窦宪上疏称:“《礼记》云,……昔成王幼小,越在襁保,周公在前,史佚在后,太公在左,召公在右。”又如《后汉书·班彪传》记载班彪上书云:“昔成王之为孺子,出则周公、邵公、太史佚,入则大颠、闳夭、南宫括、散宜生,左右前后,礼无违者,故成王一日即位,天下旷然太平。”再如《后汉书·翟酺传》记翟酺上书云:“昔成王之政,周公在前,邵公在后,毕公在左,史佚在右,四子挟而维之。”从这些记述来看,周公独立摄政、“践祚当国”的历史形象在东汉时期正在被淡化,更多的时候,周公是作为辅弼成王的功臣之一被提及的,当然他的“首辅”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后汉书·周举传》还提到这样一个事例:顺帝永和年间,朝廷议论顺帝之前曾经即位的北乡侯刘懿是否应当享用天子之礼下葬,有人举周公摄天子事并最终被葬以王礼的例子,欲说明北乡侯也享有正统地位;周举立刻表示反对:“昔周公有请命之应,隆太平之功,故皇天动威,以章圣德。……”他认为周公之所以能够享用王礼,完全归因于他的德行,而与他是否“践祚当国”没有关系。周举此论既出,“司徒黄尚、太常桓焉等七十人同举议,帝从之”,可见当时朝廷上下对何谓正统、以及周公的主要功绩和历史形象已经达成了新的共识。

嘉祥纸坊镇敬老院出土“周公辅成王”画像石(东汉早期)

与朝廷重塑周公形象的风气相应的是,东汉时期,还出现了大量“周公辅成王”题材的画像砖石。两汉画像石中最常见到的有三大题材:“孔子见老子”、“泗水捞鼎”、“周公辅成王”。从现存汉画像实物来看,其中前两种题材在西汉即已流行,而“周公辅成王”题材却是东汉以后才大量出现的。在这些周公故事画像石中,周公都是作为躬身礼拜成王的臣子出现的,并且画面上除了周公之外,还有其他辅政大臣出现,表示成王是在前后左右、群贤维护之下即位的。譬如山东嘉祥蔡氏园出土的东汉早期(公元25——88 年)“周公辅成王、庖厨”画像石上层:中间年少者为成王,其左右各立四位大臣,其中一人为成王执伞盖,约是周公,余下七人各执笏板。出土于嘉祥纸坊镇敬老院的东汉早期“九头人面兽、周公辅成王、武士”画像石中层:“中间头戴束腰圆帽身穿交领长袖袍的少年榜题曰‘成王’,左边躬身持黄罗伞盖的长者榜题曰‘周公’,右边手拄拐杖的长者榜题曰‘召公’。”[1](图版P40)又如山东平邑出土的东汉章帝元和三年(公元86 年)皇圣卿西阙东面画像石上,中间伞盖之下为少年天子周成王,其两侧各立两位辅政大臣;嘉祥出土东汉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 年)武氏东阙子阙身北面画像石上,成王、伞盖居中,左一右二恭立三位臣僚。这些生动的实例向我们说明,“周公辅成王”故事在从西汉到东汉的历史过程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周公的个人形象不再是先秦、西汉人心目中“践祚当国”、大权独揽的摄政王,而只是一位承受先王托孤之重、率领群臣一心扶保幼主的忠厚长者。

无论在文献记载中,还是在出土实物中,“周公辅成王”这一历史形象在两汉之际的变化都反映了王莽事件对东汉思想文化造成的影响。由于王莽当权时期极力宣扬“周公称王”的历史纪录,并将周公的历史形象和王莽本人的政治形象几乎融为一体,儒家倡导的君臣观念与作为儒家先驱的周公形象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为了恢复汉朝的正统地位、巩固君臣之间的尊卑伦理,东汉政权必须将周公形象与王莽形象分离开来,重新塑造世人对“周公辅成王”这一历史形象的认知。于是乎,周公便完全退居到臣子的位置上,他那些“践祚当国”、“摄行天子事”的壮举也不再被人们轻易提起,在东汉人眼里,他完全成了一位本分忠臣的代表、温柔敦厚的化身。而这样一个全新的周公形象,也成为了东汉政教文化的历史缩影。

[1]俞伟超.《中国画像石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画像石全集·第一卷·山东画像石[G].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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