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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 人

2013-10-26◎黄

江南诗 2013年2期
关键词:局长奶奶班主任

◎黄 梵

我松开了风纪扣,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开始总结自己的过去。我每天徒步而来,像背诵一样对着录音笔说话。我的对面有一面镜子,我能看见自己睿智的微笑,看见自己坐在老板椅上,一动不动,几乎像城市广场上的雕塑。是的,被做成雕像的一般都是大人物,他们生前都对无数的人发表过讲话。我曾望着新街口广场上的孙中山雕像,想起他在课本中的演讲名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仍需努力!现在,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我禁不住笑出声来。莫非轮到我讲话了?

记得小时候,我曾听过县教育局长的报告。说来也怪,每次学校有人来作报告,我们班总是坐在最面前。为了向来者展示良好的校风校纪,校长和班主任会安排如我一般听话的学生坐满前排。局长和其他领导一样,讲话总是带着讲稿。我们悄悄传话,说讲稿都是文笔过硬的秘书写的,局长只要不念错稿子就行。记得局长那天颇不争气,把“言简意赅(Gai)”念成了“言简意骇(Hai)”,把“差(Cha)强人意”念成了“拆(Chai)强人意”。真没办法,局长当场就证实了传言。会场上,只有校长和班主任听得最幸福,见我们坐得笔直不动,脸上露着得意的神情。我不知局长念稿子是否念得幸福,反正我听得昏昏欲睡。直至轮到校长讲话,我突然听见局长小声问前排的班主任,厕所在哪里?大概这是局长那天讲话中最令我振奋的一句,我立刻冲到他跟前,自告奋勇地说:我带你去!

找我校的厕所,其实根本无需找人带路。只需吸吸鼻子,那厕所气味之完备,恐怕只有美味佳肴能与之媲美。隔着老远,先闻到粪池里已沤烂的腐臭,靠近时,开始闻到尿臊,走进厕所,新鲜大便的鲜臭扑面而来,最后,当你蹲下,还能闻到别人的屁味,和胃里消化不良的菜酸味、酒味……据说,女厕所里还有男厕所没有的血腥味,谁叫我们男的没有例假呢?我以为局长想小便,本想陪他一会儿,没想到他是大蹲,他刚在蹲坑上摆好姿势,胯档就响起放炮似的一串声音,接着哗一声,大概一顿午饭全泻进了坑里。我简直是和熏人的臭味赛跑——看谁先跑出厕所。

回到会场时,身后的同学纷纷用手戳我的背,悄声问局长对我说了什么。起先,我真的像雕像纹丝不动,不声不言。赵勤,你怎么哑巴啦?去趟厕所,就中邪啦?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说,局长大概是蹩得太急,还没顾上跟我说话,就被一串放炮声和呻吟声淹没了。

“卟卟卟……嗯阿吭……”

我轻轻的模仿声,顿时令身后的同学笑作一团,他们纷纷摇头晃脑,开始添油加醋地模仿,直至会场变得不可收拾,我成了罪魁祸首。班主任脸上的皱纹,顷刻像干旱的地裂,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会后,她罚我写检讨书。她用扭曲的表情,把我的检讨书驳回三次,责令我重写。说真的,那是我第一次对写文章感到烦腻。

“你要我说几遍?嗯?你检讨得很不深刻,没有找到自己犯错的根源!”

我把犯错归咎为自己不严肃,爱开玩笑。写到最后,我也变得愤怒,不肯再写一个字。班主任见她无法对我发号施令,就派同学叫来了我的家长——奶奶。奶奶咚咚咚地走进教室,恨不能把墙上挂的东西全都震落。见我一脸痛苦的神情,奶奶径直走到班主任跟前,啪一声拍着桌子质问道:“你把我孙儿怎么了?这么晚还不放他回家吃饭,饿坏了他我跟你没完!他可是我赵家的独种!”

班主任压根没想到奶奶会站在我这边,她气恼地嚷嚷道:“赵勤犯了错,你知不知道?”奶奶听罢倒更镇定了,她捋了一把额头的汗(她来时走得太急)说:“这毛孩子能犯什么大错,让你这么没爱心?哪个男孩小时候没点调皮捣蛋的事?你要不信,可以问问你爸!”奶奶的倔劲要是上来,谁都拗不过她,最后,班主任只好灰溜溜地让奶奶把我领回家。那天大概是班主任从教以来最窝心的一天,我从此和她结下梁子。

第二天,她撤掉了我的学习委职务,把我打入了另册——每次学校开大会,她都安排我坐到后排,那是她心目中“牛鬼蛇神”坐的区块。和班上的“牛鬼蛇神”坐在一起,倒真有前排没有的乐趣。他们唧唧喳喳,私下议论台上正襟危坐的人或传播老师同学的奇闻逸事。班主任一旦认我为敌,我再也没敢跟她交锋过,大概怕被穿上太多的小鞋。听着(我指着录音笔说),敬爱的老师成了敌人,真叫我伤心哪。接下来,我在“牛鬼蛇神”呆的区块,倒也学到不少东西。学会开始留意漂亮的女同学,学会上课递纸条时不被老师发现……我鬼使神差,偏偏喜欢上了班主任的女儿娄文丽,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卢文丽不同于其他女同学,她从不流泪,从不合群,永远孤傲地一人呆着。我一旦害起单相思,就遭到了牛鬼蛇神们的嘲笑,他们并不认为卢文丽漂亮。不行,我只要望她一眼,心就发颤。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看不出她轮廓分明的美感,看不出她额头漂亮,脖子和手指细长……据说,班主任待她像后妈一样,大概怨自己没能生出儿子。

一天,中午放学时,牛鬼蛇神们想出了整人的恶作剧。他们走在穿新衣服的同学背后,悄无声息把钢笔里的墨水甩在衣服上。当时,卢文丽正昂首走路(她走路的姿势也与众不同,非常挺拔),衬衣外面套着一件紧身新马甲,眼看牛鬼蛇神们打起她的主意,我一个箭步蹿到了她背后,用自己的身子把她与牛鬼蛇神们隔开。结果,我穿的白衬衣中了招,被甩上好几道墨渍。

奶奶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倒没有找牛鬼蛇神们算账。她灵机一动,把衬衣染成深蓝色,然后逼我穿着去上学。牛鬼蛇神们是怎么评价的呢?他们一个个伸长脖子,仿佛想在我的蓝衬衣上找出他们甩出的蓝墨渍。看得出来,他们非常失望,没想到我奶奶竟化解了他们的恶作剧。有人调侃道:“你奶奶用了好多瓶蓝墨水吧?”他们一起放声大笑。我气不过就回敬道:“那你的白衬衣呢?要积多少白鸟屎来染哪。”好吧,我的话差点让我和他打起来。我从此不再和他们形影相随,不管怎么说,我的蓝衬衣保护了卢文丽,他们再也没敢朝她的背上甩墨水。别以为他们人多,但他们怕我。他们知道有个较大的街头混混七毛,就住在我家旁边,我与他关系良好。

不知为什么,七毛总愿意向我这个三好生倾倒苦水,说的时候,身子快要蜷成一滴泪珠。他母亲得肺痨病快要死了,她的咳嗽声整夜持续不断,他设法躲着她,晚上宁可到街头去鬼混。我跟他鬼混了好一阵,的确忘了学校里的不少烦恼事,直至有天奶奶从我口袋里搜出烟丝。七毛曾想出免费抽烟的办法:他召集我和其他人,晚上去街上拣烟头,将收集到的烟头全部剥开,筛选出可用的烟丝,再用报纸卷成土制烟卷。有天晚上,我和七毛躲在黑暗角落卷烟卷时,听见满巷子响起了奶奶的喊声:“赵勤——”(奶奶的大嗓门简直像钟声,能从巷子窜到大街上。)我立刻慌得往家里奔,路过井台时,我打上一桶水,洗去了手上的烟丝味。我心虚地走进家门时,只见奶奶已在堂屋等候着。她大概听到了风声,一双眼睛盯着我上上下下打量,冷不防抓起我的手闻了闻,显然没闻到她期待中的气味。就在我以为检查结束时,奶奶突然把我的衣服口袋兜底拉了出来,兜里残留的一绺绺烟丝纷纷掉到地上。人赃俱获,无可抵赖,我只好招供是被七毛叫去卷烟卷……

奶奶的惩罚很独特,她没像过去那样找出戒尺,狠扇我屁股。她蓦地抱住我的屁股(隔着裤子),一阵猛咬,虽然没咬得血肉模糊,但咬得满屁股青痕,我整整一周不能落坐,晚上睡觉也只能趴着。次日,奶奶带我去找七毛算账,他吓得钻进家里不敢出来。奶奶跺着双脚,用那有名的大嗓门,对着他家的门大骂了一小时。这样一来,七毛就再也不理我。有时,我在巷子里遇见他,与他擦肩而过,他会冷冷地嚷一声:“叛徒!”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得此“殊荣”,我背叛过他吗?没有!一群孩子跟着他卷烟卷,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我不过亲口告诉奶奶而已。就算他不理我,我认为他还是值得我崇拜。他从没好好上过一次课,但教育局长号召同学们给老师贴大字报时,他始终没贴过一张。我呢,鬼使神差,竟朝教室墙上贴了数落班主任的大字报一一罗列了她给我穿过的所有小鞋。记得再次和七毛相遇时,他又冷冷地嚷道:“叛徒!”“老师的叛徒!”

这张大字报,也叫我讨好卢文丽的功夫白费。见到我时,她把那小巧挺拔的鼻子,朝天一仰,几乎望着天花板或天空走过去,仿佛生怕我会玷污她的目光。原以为那张大字报能帮她出口恶气,通过控诉她“后妈”的恶行,我能得到她的信任和青睐……唉,我的小学就这样结束了。离开学校时,班主任、卢文丽、七毛都视我为陌路人……

乱糟糟的人际关系,似乎到我结婚才算改观。我接受了刘教授的好意,与他女儿结为夫妻。我听惯了刘教授的话,他是我的老师、领导。我留校以后,他对我要求更严。他用研究课题占据了我所有的闲暇(连星期天也没法得空),直到他关心地对我说:“没办法呀,要想出成果就得这样。不过,你也得有个人照顾才行啊。”接着,他顺势提出可以作媒,介绍合适的女子与我相亲。他是言出必行之人,第二天就介绍他的女儿与我见面。她的眼睛乌黑深邃,我就像掉进了她目光的沼泽地,一直往里陷。我不敢再看她,就同意和她约会。那一阵子,刘教授(后来的岳父)十分关照我,他宁可周末自己出差,也要把我留下赴他女儿的约会。

他女儿那双深邃的眼睛,真搞得我神魂颠倒。她说我们得约法三章,你一旦碰了我的身子,就必须娶我。和她接吻真是美妙,吻上一分钟,我浑身就像着了火,恨不能脱掉衣服。我感到火也在她的身上蹿动,她像一条白蚕在我怀里不停蠕动。我想都没想她的约法,就与她发生了关系。事毕,她放声大哭。那持续不断的哭声,令我想起了她的约法,于是,我紧紧搂着她,向她承诺我会娶她。我要向她和她的父亲证明,我也是言出必行之人。

一旦牵手走进婚姻,她就摆脱了不安的困扰。我们婚姻的收获当然是孩子,一个出生时重约八斤的儿子。他很会闹,很会享受我双臂的摇晃。只要醒时发觉没枕着我的双臂,他就会使出吃奶的劲儿嚎哭,哭声惊天动地。没辙,我只好将就他。他一岁之前的小床,基本就是我的双臂。我被儿子弄得服服帖帖时,渐渐觉察到妻子的变化,她变得对我不关心,仿佛儿子才是她的命根子,我已完成使命,她可以放过我了,不再像婚前那样纠缠我。岳父岳母大人也适时地向我灌输:丈夫对妻儿的爱不能只是嘴上的空头支票,要化为实实在在的经济支持。言外之意,我必须多挣钱,要比过去更努力更吃苦,这是婚姻幸福的法宝。我一向舌头没有脑筋转得快,等到我也费劲地向朋友宣传这个法宝时,我已有了新的打算——我打算辞职下海。是的,要想在钱海中打滚,不能傻乎乎呆在大学,大学老师的那点死工资仅够填饱肚子。没想到,岳父岳母说我理解错了他们的意思,他们是要我在大学好好干一场。我当时一言不发,第二天就辞职离开了大学。我想,他们之所以反对我,是缺少我这样的勇气,没有勇气的人当然害怕亲人去冒险。刚开始,我接连失败,我把两人的积蓄顺利送进了骗子手中。那一阵子,岳父岳母完全忘了我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去寺庙磕头,请求菩萨保佑,别让我再祸害他们的女儿,甚至恨不能把自己的脑子移植给女儿,希望她像他们一样思考,考虑一劳永逸地解除灾祸——与我离婚!

我经常听到她父母打来电话(当时我已不接他们的电话)。她接电话时,我完全知道他们又要说什么。她拿着话筒,可以半小时不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流眼泪。我知道,她父母的话撞得她心痛,她快顶不住父母的压力了。她父母说我已发疯,她找不出事实为我辩护。也许她在梦里既为我祈祷,也为她的父母祈祷。这样一来,我就不再怀疑她对我的好。我发誓要让妻儿过上富裕的生活。一旦我把心里的那些乌糟玩意儿也开发出来,我在商界就见到了黎明。不到三年,我靠行贿弄到的进口批单,赚得金玉满堂。见我成了学校里的首富,她父母不再唆使女儿与我离婚。他们开始提醒她,钱能使人变坏,简言之:商界无好人。这一次她非常顺服,听进了父母的话,用上了她所有的机警和敏感。趁我不注意,她会偷偷查看我手机里的每条短信,把我手机里的通话记录抄在本子上,闲时像解数学题一样认真琢磨。每次我回到家里,她都会检查我的衣服上是否有其他女人的气味。有好几次,我瞥见她洗衣服前,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拿到鼻子跟前使劲嗅,仿佛非要嗅出其他女人的气味才甘心。好吧,她既然对我没有一丝信任,我为什么还要坚持做让她信任的事呢?比如,婉拒那些投怀送抱的女子等等。后来,我索性由着自己的性情,与一个接一个女人干了不道德的事,直到我生下一个私生子(私生子的母亲观念开放,她只想借我的基因生个聪明孩子,根本不屑于和男人一起生活)。好吧,出了这种事,我当然不能指望得到妻子的宽宥。离完婚,分割完财产,我已等着自己下地狱。妻子(其实已是前妻)分手时对我说:希望你以后能好好生活,还是找个你爱的人成家,别找爱你的人成家。什么?言外之意是我没有爱过她?

离婚对我来讲是场大挫折,离得我精疲力竭,萎靡不振。谁能告诉我今后应该如何生活?等到爱上下一个女人或被下一个女人爱上?我非常清楚,那样的话,过去婚姻的悲剧还会重演。现在,我每天进行的录音,既算祈祷也算忏悔,我的内心开始听得见教堂的声音:

行善之路,光辉灿烂;作恶之路,黑暗无光……

我把录音笔交给传记作者时,几乎手臂发抖,仿佛它已不堪录音笔里罪孽的沉重。再次见到他时,我忍不住问他:“听完了?”他点点头:“听完了!”我感到需要有个聪明人来帮我解惑,于是我几乎恳求地问他:“你觉得我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他垂下眼皮想了想,然后直截了当地说:“里面的人都选错了敌人。”

我困惑不解地望着他,“那……究竟谁是敌人呢?”

“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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