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欧文学是蓝色的
2013-10-26◎高兴/蒋蓝
◎高 兴/蒋 蓝
2012年9月25日,我应邀赴新疆伊宁市参加第二届西部文学奖颁奖大会,杂事缠身的高兴先生第二天深夜才出现在宾馆门口。他个子不高,拎着行李,有些发福的身形却行动迅捷,立即投入到特意为他安排的啤酒与烧烤托起的暖意中。第二天我们一起游历了1930年由德国工程师瓦斯里规划设计的中国最早的“田园城市”六星街、林则徐纪念馆等,站在天山深处有“西方净海”之称的赛里木湖岸边,秋日的湖畔没有野花竞放的纷繁,山湖草连成一片。高兴先生神采飞扬,与学者耿占春热烈交谈着。我想,莫非是这被誉为“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的赛里木湖那深蓝色的波涛,唤起了他对蓝色多瑙河的记忆?
28日上午在政府会议厅举行“文化伊宁”座谈会,大家公推由高兴担任学术主持人。他落落大方,在主持人席位上安然就坐,对每一位发言者的话题进行归纳,要言不烦,且不失风趣幽默。他显然对这类会议程式成竹在胸,声言发言不是表态,而是文化人难得的一次交心聚会,这让一度拘谨的氛围得到了释放,使得各种观点纷至沓来,精彩不断。
当天下午,我来到他的房间进行采访,他略显倦态。但一谈到东欧,谈到诗歌,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他两眼放光再次回到激昂状态。
作为性情中人,我们首先聊到的是诗歌。高兴说,自己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写作是从2006年的一场交通事故引起的。当年4月22日是高兴43岁生日,上天安排了一个富有深意的“意外”,他在井冈山因车祸受伤,折断三根肋骨。在寂寞的疗伤过程里,诗歌成为他抗拒疼痛、直面孤独的最好方式。随着时间推移,具有疗伤意义的诗歌写作竟成了他最喜爱的诉说,从此无法割舍。高兴的诗充满了灵气和情致,它们大多来自阅读、行走、对话和感悟,带有浓重的时间和空间的痕迹。看了他的诗,有人认为他是一位唯美诗人,也有人说他是一位性情中人。在高兴自己看来:诗歌是一种表达,可以表达内心的种种情绪、感受和思想;诗歌更是一种对话,同自我、同生命、同世界的深刻对话。这样的表达和对话,不仅让个体生命更加丰富、饱满和精致,而且使人从有可能显得单调和灰暗的日常中发现和提炼出诗意,让世界呈现出无穷无尽的意味……
高兴话锋一转回到了东欧地缘:“东欧”概念比较复杂,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一个政治概念,当然说到这些国家的文学,也就称之为东欧文学。东欧国家的很多作家对东欧这个概念是极力抵制和否定的。米兰·昆德拉就屡次三番地强调说,捷克不是东欧国家,而是中欧国家。强调这点,一是要极力摆脱政治色彩,以一个更独立、纯粹的小说家形象留在公众的心中。此外,他更愿意把自己纳入一个更加伟大的中欧文学传统中。其实,东欧许多作家和学者与昆德拉都有如此的想法,他们认为东欧是一个高度意识形态化、高度政治化的概念,特别容易遮蔽文化价值和文学价值。我们现在之所以还继续使用这个概念,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还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概念把这些国家统一在一起。
除中国之外,当前还有很多欧美大学的研究所还在继续使用东欧这个概念,而且它有利于文化和文学的传播、研究和翻译,这也正是我们还在用的原因之一。但是一定记住之前的那些前提,这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三个小时很快过去了,高兴先生博学、清晰且富有激情的讲述让多瑙河款步而来,挥之不去的是那不朽的旋律。
蒋蓝(以下简称蒋):你不足16岁就进入北京外国语大学,为什么要学罗马尼亚语?
高兴(以下简称高):这就是自小培养形成的“东欧情结”啊。我和你都出生于1960年代,在我们童年,东欧电影像种子一样发芽,我有浓厚的东欧情结。对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人,露天电影是儿时不可或缺的节目。小时候我看了很多露天电影,诸如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多瑙河三角洲的警报》,阿尔巴尼亚的《第八个铜像》等。在我的记忆中,罗马尼亚电影中一切是那么美好,而我也恰恰是通过罗马尼亚电影看到了真正的女孩以及女人。胸部、泳衣、拳击、枪战……
蒋:我还记得有部电影叫《沸腾的生活》,中国人第一次知道了电子合成音乐。《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里面有男女拥抱从鲜花丛中翻滚而下的震撼镜头……
高:那个年代对于不少人而言是单调、灰色的,而罗马尼亚的电影里沙滩、风光、穿泳衣的姑娘却给我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东欧电影中的台词成了朋友、师生间对接的“暗号”,比如《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经典台词“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真让人热血沸腾。我特别难忘的是女孩的一头金发,童年记忆就像种子一样在心中生根发芽,然后长成了一棵“东欧情结之树”。于是在报考大学时我毫不犹豫地选了罗马尼亚语。其实,罗马尼亚语语法变化很大,学习难度比英语要大,它属于拉丁语系,接近意大利语。而我又不会罗马尼亚语里特有的“打嘟噜”,当时只好每天在宿舍打一壶水,喝一口水含在嘴里苦练“打嘟噜”,一直练了好几个月才成功。
电影是文学的一部分,无论哪个年代都能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最近有人研究东欧文学史已经陷入了模式和套路,简单地说“在文革的时候东欧文化研究一片荒芜”。这种绝对的语气和句式的使用特别要慎重,因为文学、文化是如此复杂和微妙,恰在那个年代,电影以独特的文学和文化形式留在了一代人的记忆中。
蒋:你在大学里情况如何?
高:在北外和北大读书期间,我的罗马尼亚语老师有文静高雅的达尼洛夫夫人,以及弗洛里琪格夫人,她有着魔鬼身材,简直是学生崇拜的偶像。她们对品学兼优的学生鼓励有加,通常摸摸你的脸作为一种奖励,老师的魅力成为了鼓舞我们上进的奇妙力量。平时自己学习朗诵密支凯维奇以及裴多菲的诗歌,为电影《人到中年》达式常、潘虹的表演而感动……我在大二年级就开始外出当翻译了,这就是小语种的优势,懂的人少。我一天可以挣50元,一月达五六百元,是学生里的“富翁”,因此买了很多书。我的外语突飞猛进,发现用外语表达“我爱你”比中文要容易得多……
八十年代真是金子般的年代:单纯,向上,自由,叛逆,充满激情,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那时我们穿喇叭裤、听邓丽君、谈萨特和弗洛伊德,组织自行车郊游,用粮票换鸡蛋和花生米,看女排和内部电影,读新潮诗歌,推举我们自己的人民代表;那时学校常能请到作家、诗人、翻译家和艺术家来做演讲。有一次北岛同几位诗人一道来校,礼堂座无虚席。对于我们那可是重大事件,我们很想听北岛说说诗歌。其他诗人都说了不少话,有的甚至说了太多的话,可就是北岛没说,几乎一句也没说,只是在掌声中登上台,瘦瘦的、文质彬彬的样子,招招手,躬躬身,以示致意感谢。掌声久久不息。北岛坚持他的沉默,并以这种沉默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我们当时有点失望,后来才慢慢理解了他。诗人只用诗歌说话,北岛有资本这么做。
蒋:何时开始接触文学翻译?
高:我常到《世界文学》编辑部去,大四时候就到杂志社去实习。八十年代初,杨乐云先生已在《世界文学》工作了二十多个年头,临近退休,开始物色接班人。高莽先生初次见我,大声地说:“要想成名成利,就别来《世界文学》。”杨先生严格要求自己和弟子。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挖掘选题、发掘并培育译者。先生做起编辑来,认真较劲,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她常常会为了几句话、几个词而把译者请来,或者亲自去找原著,对照原文、讨论、琢磨、推敲。有时一天得打无数个电话。那时用的还是老式电话,号码需要一个一个转着拨。同事们看到,先生的手指都拨肿了,贴上胶布,还在继续拨。在编辑诗人塞弗尔特的回忆录时,标题就颇费周折。起初有人译成《世界这般美丽》。先生觉得太一般化,不到位。又有人建议译成《江山如此多娇》,先生觉得太中国化了,不像翻译作品。最后先生同高莽等人经过长时间酝酿,才将标题定为《世界美如斯》。为几句话几个词而费尽心血,这样的编辑如今不多见了……这些言传身教深深影响了我。2009年翻译名家杨乐云先生90岁高龄魂归道山。她最早在国内介绍米兰·昆德拉,其翻译的杨·聂鲁达、赫拉巴尔作品在中国拥有广泛读者。
蒋:你的老师杨乐云曾对你讲“文学之路,比别的路美好得多”,但文学通常和清贫联系在一起。
高:硕士生毕业后,有不少权威机构要我,我在外交部担任了两年的驻罗马尼亚的领事,我在黑海边上工作生活。一旦离开翻译和文学,视野固然开阔了,但却发现自己已无法与之分离。拉开反而成为一种贴近。真实感受到祖国是多么具体:那是一本书、一首歌、一幅画。我决心回到翻译和创作中去。
蒋:你翻译的东欧作品大致有多少?最困难的翻译过程出现在哪一位作家身上?
高:有好几百万字吧,出版了近20本书。米兰·昆德拉行云流水,翻译没有什么难度,一天可以译五到七千字。昆德拉的作品不是在探讨生命,而是在探讨存在。生命死了就没了,但是一个生命死了,他的作品却依然存在。存在和人类的境况,才是昆德拉的议题。你知道斯特内斯库吗?翻译起来难度较大。而让我至今难以忘怀的,是翻译立陶宛诗人、学者和翻译家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温茨洛瓦被评论家称为“当今欧洲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自谦懂得的语言并不多,而运用自如的主要就有四种,作品里典故众多,文辞含有大量古典修辞,加之翻译时间紧,我到了每天规定自己必须翻译多少首的程度!那是个痛苦多于快乐的过程,不仅仅是挑战,简直近乎磨难。也可以说,这本译诗既是焦虑和忐忑的产物,也是爱恨交加的产物。那么,译一本诗,就仿佛在谈一场恋爱。经过此事后,我再也不会强迫自己去“接活”了。我慢了下来,小说散文一天译2000字就很好了。而有些时候一个句子就会耗去一整天时间,真是“吟安一字滋味长”!
蒋:目前东欧文学翻译的情况如何?
高:在社科院外文所,最悲惨的是从事东欧文学的翻译家,由于我们这边没有鼓励性的政策,他们所从事研究的对象国相对来说经济现在还不景气,所以他们得不到任何的支持。东欧文学翻译家有时候有很多东西都锁在抽屉里。更重要的是,长期以来,我们的文学翻译家并未得到最基本的尊重。翻译一千字50元稿酬!杨乐云的《世界美如斯》、李文俊《喧哗与骚动》的价值要抵过多少垃圾论文啊。我当外交官时,每天我在领事馆批一批简单的文件,每月待遇是现在的10倍。我最后的回归,还是基于一种热爱。但光凭热爱,有时候还是挺难支撑的。
蒋:第九届南国书香节上,将“最具开拓意识国际出版项目”奖颁给了花城出版社朱燕玲、孙虹策划、你主编的“蓝色东欧”文学丛书。
高:蓝色是指流经欧洲的多瑙河,也指天空和海洋。文学应该具有更为深邃和广阔的含义,我更愿意用蓝色来指代东欧文学。该丛书译者团体由余中先、李玉民等中国一流翻译家组成,计划在波兰、匈牙利、捷克、保加利亚、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波黑、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等国的上千部文学作品中,选译近百部精品之作分辑陆续推出。所推作家均为享誉东欧的文学代表人物,更汇集了多位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人,如阿尔巴尼亚籍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波兰作家赫贝特等。作为现当代东欧文学一次整体性的巡礼,“蓝色东欧”丛书规模之大、覆盖面之广、发掘度之深,都是中国出版界前所未有的。该丛书已被纳入“十二·五国家重点出版规划”。目前第二辑即将推出。
蒋:近几十年,东欧出现了大量世界一流的作家和诗人,请谈谈你的感受。
高:东欧国家的动荡、迁徙变革可能都会引发一系列文化上相互交流和冲击。近几年我常在东欧国家行走,并把自己命名为“一个从容的漫游者”。戴厚英的长篇小说《人啊人》里,很多诗句都用的是密茨凯维奇的诗。现在波兰还可以看到俄罗斯的文化印记、犹太文化印记。波兰人在文化上受到俄罗斯文化众多的影响和浸润,但从民族关系、国家关系上来说,波兰包括东欧的许多国家,对俄罗斯其实都有一种非常纠结的情绪。像这种文化的相互影响、相互交融、相互包容就形成了东欧文化和文学特殊的一种丰富性和多元性,这也是为什么东欧很多国家即便在当时所谓的专制统治下,涌现出这么多优秀作品和作家的原因。
蒋:东欧文化有一种“慢性”。
高:准确地说是从容。昆德拉在小说《缓慢》中,一开始就提出了一个问题:18世纪那种缓慢的节奏在哪里?18世纪那些从容的漫游者在哪里?以前我会带团到东欧,但近几年我一直找机会自己独自行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节奏、时间都完全由自己掌控。这是多么贴心的一件事。缺乏这种从容,急吼吼地去搞遵命写作,还有文学么?比如赫拉巴尔,他受到过哈谢克的影响,但他比哈谢克更精致深沉,语言上也更独特和讲究。《过于喧嚣的孤独》是他最具代表性之作。小说讲述了一位废纸打包工的故事。一个爱书的人却不得不每天将大量的书当作废纸处理。这已不仅仅是书的命运了,而是整个民族的命运。我们同样遭遇过这样的命运。小说通篇都是主人公的对白,绵长,密集,却能扣人心弦,语言鲜活,时常闪烁着一些动人的细节,整体上又有一股异常忧伤的气息。我称这部小说为“一首忧伤的叙事曲”。这种忧伤的气息,甚至让读者忘记了作者的存在,忘记了任何文学手法和技巧之类的东西。这是文学的美妙境界,这是赫拉巴尔的魅力。
蒋:你如何看待汉语文学在异域的影响?
高:每年十月之前,有媒体邀我预测诺奖,我一般会拒绝。除了文学,诺贝尔文学奖还掺杂着太多其他因素。我觉得首先要解决的是汉语文学的国际传播问题。中国文学的国际传播力十分有限。文学翻译实际上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从外文译成中文,另一是将中文译成外文。在我国,外译中译者队伍庞大,而中译外人才有限。汉学家中,有少量优秀的中译外翻译家。总体而言,中国文学似乎还处于成长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