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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性

2013-10-26褚本慧

参花(下) 2013年3期
关键词:二郎腿黑狗局长

◎褚本慧

桃花憋足着劲半开不开的时候,天气也不冷不暖,附近爱早锻炼的人们自然而然来护城河公园。

青白色鹅卵石铺成的路径上,刁大毛穿布鞋背着手慢慢走。算来自己从领导位置上退下来两年了,以前自己在局长的位置上,不知道什么是寂寞和无聊,现在不同了,突然感觉到寂寞和无聊像衣服般裹住自己。有些在领导岗位上养成的习惯还沿续着,碰到熟人还喜欢叫他局长,但是更喜欢熟人叫局座,叫得声音愈响亮愈好,好到周围的人都能听见才满意。如果熟人亲切地喊他一声局座,那么他就感觉身躯轻飘飘的,不喊他局座就立即脸色灰泥一样,很难看。

好像有什么既定的程序从中安排似的,刁大毛嘴角向上翘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的笑意。他瞥见一个人影也来护城河公园散步,好像是以前单位里的办公室主任董开明。于是刁大毛就十分高兴地加快步伐迎上去。

话一起头就好说了,董开明调到局里来的时候,还是个“愣头青”,见着刁大毛不是叔叔就是舅舅地喊,喊得比亲爹还亲,舅舅就舅舅,叔叔就叔叔,前面非得加一个“亲”字,喊得叫人肉麻。这年轻人拍马屁有一定的工夫,拍得刁大毛屁股啪啪啪地响,抱着刁大毛的大腿当喇叭吹。刁大毛觉得过意不去亲自提拨他当局办公室主任。在董开明看来拍领导的马屁比要饭的乞丐好,比“大妈,大姐,给一点吧!”好得多,拍领导的马屁不是丢人现眼的事,而且可称得上一种工作风格和高雅艺术。

董开明穿着一套时尚的运动衫在跑步,抬头见到刁大毛总该打个招呼,这涉及到个人礼貌问题,喊什么好呢,喊局长,现在他已不是局长了,从局长的位置上退下两年了。喊同志,这称呼很大众化,喊大哥,年龄差别很大。董开明用食指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努力地思考,喊朋友,先生,同学,同志,战友,老总,医生,老师,老爷,老刁,哥们,孬种,傻瓜?想了半天憋出两个字——师傅,对,喊师傅,这个好:“师傅!”刁大毛听着觉得这称呼特别刺耳,假装着什么也没听见,只当成耳朵被鸡的绒毛轻轻地掸了一遍,继续站在董开明对面装聋作哑抖着一条腿,眼睛盯着董开明的脸夸张地看,然后呆板地笑笑,等着董开明重新再喊。董开明疑为刁大毛的耳朵有问题,情急之下又憋着劲尖声喊:“师傅,师傅,师傅!”想不到等了半天还是喊了师傅,刁大毛听后陡然火冒三丈:“谁是你的师傅,喊得像神话电视剧《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喊唐僧的叫声,我成了师傅,我是你师傅唐僧吗?两年前我是你的什么领导,你用脑子好好想想,不要你喊什么叔叔、舅舅,你喊我一声局座,你身上少一块肉?”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平民化的一根香烟递过上去。“哦,知道了,想起来了,局座,局座!”“这就对了嘛,懂政治嘛。”局长深情地上前拥抱董开明,并且激动地用嘴在董开明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刁大毛的脚步声还没消失,董开明的脸上木然起来,转身离开时轻声嘟嚷着,这个人真搞笑非逼着人家叫局座。

刁大毛不管这些,低头看了一下手表,然后他快乐地匆匆赶回家去开会作报告。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几乎天天必做的工作——开会作报告。

有些习惯是不能养成的,一旦养成就很难改掉,习惯依旧按原有的惯性向前动动。不知道通常所谓的“秉性”和“习惯”是否有关联,要是“秉性”就难移了,不是说了“泰山”易移,“秉性”难改吗?可想而知“习惯”也难改了!专家说的人体内有一个生物钟,记忆着你的生活习惯,到时候自然而然指挥着你那样去做。

妻子玉英见着刁大毛起床,紧接着她也穿好衣服起床,她不是陪他去护城河公园去锻炼,而是有她的事要做。第一件事把餐桌上瓷杯里的茶泡好,旁边放上金属杆的旧台灯,灯泡用块红绸布包着。这旧台灯看上去像领导开大会用的话筒。昨天投递来的《姑溪晚报》摊在桌上,放好靠背转椅的下面架脚的矮凳。第二件事去厨房弄好早饭。然后自己静静地坐到餐桌对面的凳子上,等候刁大毛开会作报告。中途休息时间用来吃早饭,早饭吃完后继续作报告。

刁大毛这样的生活习惯延续好几年。

叮铃,叮铃,叮铃,客厅里的闹钟急促地响起来,时针指向八点整。平时他已经在家里开会作报告了,可今天刁大毛还在床上呼呼睡觉,清晨他没去附近的公园去散步,可能是昨天做了什么重事给累了,或得了重感冒,身体不舒服睡过了头。玉英手里提着挎篮站在内房门口对着卧室喊:“局座,局座,都八点多了,你自己怎么开会迟到呢,我迟到你就在大会上批评。今天的会到底开不开?不开,我就上菜市场买菜去了。”局长掀开被子骨碌爬起来迅速套上裤子,一脸严峻的表情说:“玉英啊,玉英,我和跟你一样吗,我是局座,你是群众,普通老百姓怎么能和领导一样,再说,我迟到有什么关系呢?”玉英反省过来想想也是,人家到底是在单位当了一辈子局长,说白了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领导干部,局座是条龙,自己充其量是条虫,于是惭愧地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刁大毛来不及洗脸漱牙,嘴角处还有夜晚淌口水留下的一道白印,他坐在餐桌对面的转椅上,一只腿架在矮凳上跷起二郎腿。“开会!”他双手把《姑溪晚报》拿着尽量远离开自已的老花眼。报告的内容还是晚报上头版头条新闻,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国政要,全国形势一遍大好,外国形势乌七八糟很混乱。玉英无奈地闷着头用篾针编织毛线床套,之前编织身上穿的毛线外套,打好又拆,拆了又打,打打拆拆,拆拆打打,反反复复打发听刁大毛冗长报告的时间,现在她找到了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活,用篾针编织床套,这样轻松地打发掉几个月甚至一年听报告的时间了。刁大毛反复朗读,而且不厌其烦地解释所朗读的大意,他只管作他的报告,玉英只管编织自己的毛线床套,心想你“长”我又“长”。双方互相应付又不干扰,各司其职。

玉英抬头看见闹钟十点钟快到了,不吭声抱着未完成的毛线床套放回房间柜子里,悄悄地走到门旁拿起准备好的菜篮赶早市去了,要不然刁大毛喜欢吃的香椿头和甜芦笋就买不到了,江心洲那边拄拐棍拎篮子卖野菜的老头该坐船回家了。刁大毛仍然继续津津有味地作报告,他仍然坚持到十点钟散会,玉英买菜去了,只当她一人请假先走了,其余的人一个没少。

人老了时间过得愈来愈快,就像山顶滑下大石头越滚越快,势不可阻挡。

又过了许多年家乡亲戚送来看门黑狗幼崽,给局长无事时牵着到街上四处遛达遛达。从此,坐在餐桌对面听报告的有两位,一位是玉英一位是狗幼崽。早晨开会的时间雷打不动定在八点整,只是用了多年的台式小闹钟坏了更换成挂在墙上的新大钟,新的大钟用语音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整。咚,咚,咚——刁大毛坐在靠背转椅上听到大钟报时就精神振奋,昂着头大声喊:“开会!”他做出抬头向远处观望,看别人进会场的样子,手无意识地摸摸餐桌上没有接触到香烟,说:“我的香烟呢!”坐在对面的玉英眼睛瞟了一下局长,用很生硬、讽刺意味的语气回答:“香烟不在你自己的口袋里?”他只好慢慢地掏出香烟点燃猛吸一口,卷起两只袖子,拿香烟的手举过头顶,抬起的臂膀尽力上升伸直,手指夹着香烟引导身躯向上吊起来,随即食指打击使香烟的灰悠悠落下来。这样的动作习惯还当局长时的模样,想要下面的科员看清楚自己抽烟的品牌,不是平民百姓抽的香烟而是高档香烟。他穿上己经褪色泛白的蓝中山装,用手把脖子处的钮扣尽量锁紧,紧得舌条常常吐出嘴外。他最不喜欢穿西服打领带,见着人家穿西服打领带认为没有正统相,好好的中国人干嘛穿上外国人的服装。

餐厅里门被从窗户进来的风吹得移动一下,光线暗了。局长煞有介事地狐疑起来说:“我知道又有人迟到了,那就坐到后面听报告,不要朝前跑,不要干扰会场秩序,是哪个科室的人员这样政治素质低下,领导作报告能随便在会场走来走去?”

自来水厂昨晚停水检修,这时候又供水了,座便器有蓄水的声响传出来,这下好了,不知触动了局长的哪个神经,他端起茶杯往餐桌上敲一下,说:“好像有人上厕所,这些人无组织纪律性,一听报告尿屎就来了,归根结底这是思想认识问题,要上升到路线的高度,上厕所的快点回来。”刁大毛伸手抓住旧台灯座杆,朝自己的嘴边挪动一下。玉英坐在对面见他自语自话的模样笑笑说:“人都到了,早就到齐了,就等你开会作报告呢。”“你的称呼不对,你应该说您,您字的读声调要提高点,是您,不是你,我是局座!”玉英用手拧一下狗的耳朵,朝狗嘴里塞了一点火腿肠,狗对着刁大毛狂吠两声,汪——汪——局长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时间到了八点二十分,突然他站起身四下里望望说:“游科长怎么还没到,他总是开会老油条,老是迟到,他来了我要批评他。如果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要把他揪出来戴高帽子上街游行,开会怎么能老迟到,迟到本身就是无政府主义的思潮在组织纪律上的泛滥!”玉英又拧一下狗的耳朵,又朝狗嘴里塞了一块火腿肠,黑狗在地板上轻轻地扫着尾巴,汪、汪、汪地叫了三声!过了一个钟头,局长看看对面的玉英不在,听见厨房里有动静,喊:“玉英,玉英,你到哪里去了,报告没做完就溜跑了。”

玉英在灶前拿着锅铲下面条,扭头走到餐厅指指黑狗对局长说:“不是有人在听你作报告嘛。”说完她回厨房不断地用嘴去吹铝锅里漫上的面粉泡沫,轻轻地说:“听你胡说八道,我不跑你早饭吃什么?”“听报告比吃饭重要嘛,这一条都不懂!”刁大毛沮丧地摇摇头趴在桌子上发出慨叹:这婆娘怎么这样说话,有些群众的觉悟实在难以提高,不懂政治的人多啊!狗还知道叫三声,这年头人难道还不如狗吗?

刁大毛接到原单位会计打来的电话,要离退休人员填表上报个人信息资料。这天的早晨刁大毛就赶到原来的单位,他破天荒地没在家里开会作报告。满头白发的刁大毛到单位去,一是到会计室填表,二是到单位第一会议大厅看看。他很习惯地推开会议大厅的门,挺胸迈步走到主席台上,坐在正中的转椅位置上,多年前架二郎腿的矮凳还在,他感受着当年每天早晨八点钟招集全局人员开会作报告的快乐和威风,接着正襟危坐地对空旷的会场宣布:“开会!”过会儿,头朝两边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身临其境带来了表演的欲望,不知不觉提高嗓门喊道:“女秘书,女秘书,会议桌上灰尘太多。泡茶,要特级猴魁!香烟,要顶级中华!”

会计刚才看到老局长在填表转眼就不见了,发现表格填得差不多完整,只是最后的署名没写,于是到大楼上下各科室寻找,最后瞟见他在大厅第一会议室里开会作报告。他右腿架在左腿上跷起二郎腿,还是那一套动作程序,气宇轩然,威风凛凛地架势还在。“开会啦,开会!开会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五十二名科员一个不能少,没到齐?再等等吧,女秘书在哪里,请放一段体育进行曲。”会计被老局长跟以前一模一样派头吓坏了,迅速转身下楼告诉一些科员说老局长出现的异常情况。大家都悄悄挤在第一会议大厅门前观看,随后都竖起一根手头指指自己脑袋说,神经出了重大问题——神经病!

这一年冬天显得特别的冷,彻骨寒风像锥子般地刺扎着人。或许玉英对气候的感觉与别人的感觉不一样,自己是不是太老了对寒冷挺不住了。刁大毛夜晚睡觉习惯地也在棉被里跷起二郎腿,这也是他长期以来形成的睡觉姿势,膝盖把棉被顶起来像谷峰一般,冷风从棉被折皱的缝隙处钻进来。刁大毛的二郎腿一跷玉英招架不住了,不是一夜两夜的事,整个腊月夜晚都被冷风冻得感冒咳嗽,整个人显得病怏怏的样子,每次去医院吊水后总是带回大包小包的感冒药。玉英曾就夜晚睡觉刁大毛跷起二郎腿的事同他进行过交涉:“局座,你的二郎腿,要人命呢,睡觉不能不跷吗?”他诙谐地笑笑说:“睡着了知道什么,再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是无意识的行为,谁愿意这样做?”后来,玉英想出了有效的办法,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穿着厚厚的衣服睡觉再盖上被子,防御风寒的侵袭效果很好。这以后玉英就很少得感冒了,医院自然也去得很少。

刁大毛上午在家里开会作报告的瘾过了以后,下午就是自由活动的时间。他到姑溪河堤上遛狗,连带自已来这里散散心。一边是城市的风景一边是河流的风光,矗立的高楼迎面玻璃窗户银鳞般光亮一遍,有少妇伸出身子将花花绿绿的衣服晾晒出来,沿河的浅滩边有荻芦随风飘荡,偶有船队插着红旗鸣笛逆流而上。堤外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沙滩,他见一群孩子在那儿玩游戏,心想带孩子们开会作报告多好,天然的沙滩就是开会作报告的天堂。

“孩子们!我来给你们开会作报告。”他让小孩们和狗去沙堆上坐成一排。“我点名字,不管是谁,你们都说到!”刁大毛把以前局里五十二个科员的名字在头脑中过一遍报出来,孩子们听到陌生的名字都高兴地回答:“到,到,到——”“你们喊我什么,不要叫我爷爷,叫局座!”孩子们拼命地齐声叫喊:“局座,局座,局座!”刁大毛在孩子们响彻云霄的喊声中,跷起二郎腿坐在对面的沙堆上享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太阳的光线直射在沙堆上,屁股上的温度微微发热,他想有一把转动靠背椅坐着多好,要是带一张《姑溪晚报》多好,报告会做得更精彩。

孩子们一天两天很顺服地听话,第三天就对听报告没有了兴趣。河里有船队通过孩子们就去看,拖都拖不回他们。刁大毛只好无奈地和孩子们做起了扬沙的游戏,孩子们乐翻天,孩子们抓起沙朝刁大毛撒过来,他常常眼睛被细沙眯的睁不开。他认为做这游戏没意思,用这种方式来收拢孩子们听他开会作报告的心,博取他们的好感换来他们暂时的安静太不值得。得想另一种办法来安顿他们耐心听他开会作报告,办法总是能想出来的,于是他每天下午牵上狗的同时还带上许多硬币分给孩子们,前两天效果很好,后来就不行了,即使他们坐在沙堆上听报告,还是有许多孩子思想开小差,在下面打打闹闹不得安宁。接下来孩子们的味口也越来越大,层层加码,刁大毛除了口袋里的硬币一天比一天少,听开会作报告的效果一天比一天差,没有别的收获,他站在离沙场较远的河岸上叹口气,看看孩在沙滩疯玩,摸摸口袋里的硬币摇摇头说:“这报告会开得很窝囊!”

国庆的节日悄然地又到了,刁大毛牵着黑狗在大街走走给自己放放风也给狗放放风,他看见广场上为庆典而搭建的演出舞台,花花绿绿搁在显眼的广场中心位置,台面铺垫上红地毯光彩夺目,台下面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人头攒动,刁大毛像见着自己多年情人般地兴奋,他乘人不备牵上黑狗登上去对着话筒高喊一声:“开会!”然后迅速地逃离现场,这感觉多舒服多惬意!几天后回想起来还偷偷的闷笑。

元旦的节日也到了,刁大毛在很远的街头就看到搭建好的舞台。他不顾一切地冲去对着麦克风喊:“开会!”刚喊完开会两字,保安来不及上去凶巴巴扯住他的衣领贴近他的耳朵大声喊:“老——头——你找死啊,滚!”刁大毛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生怕保安再喊一次,不然,耳膜容易被保安打雷般的吼声震破。很庆幸保安没对他喊第二句,他灰溜溜地匆匆跑下台。“局座”两字瞬间在保安的嘴里变成“老头”,他透彻感觉到这是对他的人格莫大的羞辱,要是局长终身制多好,或者在脸上刻上局长明显的标志多好!

保安的作为给刁大毛的教训是刻骨铭心的,等到他再次见到有穿制服的人影在舞台下晃动,打死他也不敢上去抓话筒喊开会了。太伤局座自尊了,他总是牵着黑狗离得远远双腿弹琵琶,似乎自己脚下的地也随着他的双腿抖颤开来。冲到舞台的勇气悄然退却,于是睁大眼睛瞅着那舞台,口涎从嘴角处溢出挂下来,抹去涎水拽紧黑狗脖子上的绳索悻悻走向大街的另一头。

春暖花开的季节登场了,江南的雨才叫雨,有时如雾般地轻扬,是青丝撩拨,有时如倾盆般地泼下,似皮鞭抽打。

细雨朦朦的河边,刁大毛看见狗尾水草上有一群鸭在觅食,用手点了点数不多不少五十二只,应了某种的巧合。他对着这群鸭子来了兴趣,仰天呲咧大嘴开心地笑,这些科员变成鸭子到这里集中真是喜出望外,他的老部下们一个个都回来了,他仔细地辨认有公鸭有母鸭,公鸭黑色羽毛夹杂着翠绿,母鸭的羽毛就没那么漂亮了,全是麻麻的颜色。这没关系,人也有公母,变成鸭子当然也有公母,既如此,不影响刁大毛给它们开会做报告。玉英蹒跚地撑把黑雨伞找到刁大毛,见他坐在河堤上跷起二郎腿,拿着报纸一边抹脸上的雨水,一边对一群鸭子嘴里叽哩咕噜说着什么。鸭群在狗尾水草上把头没入水中时不时抬起头,鸭子是歇不住嘴的,边吃边咔咔咔地叫唤,高兴了立起来扇晾灰羽翼展示一下,不要以为我没有一双飞翔的翅膀。看到刁大毛这副狼狈的模样,玉英一脸的痛苦和紧张,伤心地说:“局座,该回家了,雨下得这样大。”他用手指指鸭子:“它们还没散会,还在听报告。”玉英一时想不出很好的办法只好扬起黑雨伞。“嗥兮——嗥兮——”的叫喊,鸭子看见天空中晃动的黑阳伞,立刻惊吓得拼命扑棱翅膀向远处游去,疑为是捕鸟的黑色大鹰飞来了。刁大毛这才很流连地回头望望河中间的鸭群,在雨中无奈地撑着黑雨伞同玉英相互搀扶着回家。

大概又过了几年,刁大毛老得看不出什么人形状了,整个人勾得都缩成一半,长长的黑色外罩的衣角都拖在地上。他如同陈旧的手扶拖拉机锈迹斑斑,骨头是骨头,筋是筋,皮多了,血和肉少了。医院是一家知名的军区医院,医生护士围着刁大毛的病床,一番忙碌,最后宣布,他年纪很大了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已经死亡。

几个人正准备去抬他尸体送往太平间,突然刁大毛躺在病床上的右腿慢慢架到左腿上跷起二郎腿,白眼珠朝上翻了两翻,似乎听见从喉咙里轻微地呼出两个字——开会!周围的女护士被这场景吓了一大跳,惊恐地张大嘴叫起来:“我的老天啊,老头活了,老头活了!”所有的仪器及氧气瓶又重新启动投入抢救,半小时后,在场的医生给他全面地检查得出结论,确实没有了生命迹象。人们多少年后还记得有个叫刁大毛的人死了以后,把医生护士吓得不轻,死了以后还跷起了二郎腿,嘴里还喊出开会。多少年后,这事还在这不大的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经久不息,一斤重的鱼二斤重的鳔,越传越神奇。

清明节前三天后三天,是对逝去的亲人祭祀和追念的日子。玉英挽着买菜用的旧挎篮,里面放上茶叶,香烟,报纸,旧闹钟,旧台灯,鞭炮,冥票,身后仍旧跟着那条黑狗,只是脖子上没有了绳索,它自由了开放了。玉英和

狗接踵着走在荒草凄凄的乡间坟场上。

情绪阴郁的云铺满天空,微风轻轻扫过荒草从她身掠过,吹着玉英身上的衣襟,她身上的毫毛立刻竖竖的。最好不起风,起风也不打紧,不要起旋风,起旋风立即就有阴森森的感觉。

一只黄鼠狼突然地从青绿蒿草中蹿出来,毛色炫黄特别的逼眼,和玉英打了个照面,随后绕过石碑翻越坟头钻进坟洞中去了。猜想是黄鼠狼看见狗吓得躲藏起来了。敏锐的黑狗见着黄鼠狼拼命追赶过去用前爪掏洞,对着洞口粗鲁地发出狂吠,呜,哇呜,呜,哇呜!狗见黄鼠狼像是见着死对头似的。玉英见状吓得哆嗦起来,嘴里嗫嚅说了一句:“局座,局座,你不要出来吓唬我,我和黑狗不是又来听你开会作报告了嘛。”说着走到竖立的石碑旁,慢慢蹲下身躯分开杂草用手擦拭着染上青苔的石碑。乍一看上面刻着几行文字,仔细辨认不是文字,是石匠刻画的很难说得清楚的图案,一个人跷着二郎腿,手指夹着香烟在开会作报告的浮雕。玉英把挎蓝里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石碑的周围,自己跪在坟冢前的地上,掉完牙的嘴里嚎哭的声音有点走调,用衣襟揉搓着干涩无泪的眼睛,拿着打火机的手颤抖的厉害怎么也不能把鞭炮点燃,黑狗坐在玉英的旁边伸出长舌喘气。

玉英拎着空空的挎篮疲惫地和狗走出坟场那一刻,狗猛然返回头好像看见什么奔跑着用前爪再次奋力地掏黄鼠狼洞,再次地对着洞口狂吠,呜,哇呜!呜,哇呜!之后它用鼻子嗅嗅石碑,习惯性地抬起后胯准确无误朝浮雕人像喷射出尿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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