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猎手到山神
2013-10-25王平
王平
当我们走进位于保护区老林村的一户农家院落时,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伸出双手迎面而来,他饱经沦桑的脸上露着灿烂的微笑,预示着这片广袤山林的历史变迁和美好前景,握住他那双粗糙而温暖的双手,仿佛体会到山的蜿蜒和水的淳朴,他就是本篇的主人公——84岁的老猎人石邦安(村民们称之为石老汉),在他娓娓道来的惊险离奇故事和满怀深情的叙述中,在他由一位老猎人变成一位护林员的传奇经历中,饱含着对山林的敬畏和情怀,他的一生,透射出民间“靠山吃山,敬山养山”的开发自然与保护自然相互依存的朴素养护之道。
——手记
猎熊遇险
天色已晚,我和弟弟两人还在寻找熊的踪迹,他在这面山上,我走在对面山上。我朝沟下走,他也朝下走包抄。这时他在对面山上望见一头熊在松树林里。他在侧面,我在正面。我弟弟就在那边开了一枪,我问他干啥呢,他说你背后有一头熊。我转身一看,那头熊早已下了河沟,跑了。于是我迅速顺着熊的足迹撵(追赶)上去,一直撵了四道梁,三条沟。追着追着就寻不着了,可把我累坏了,就坐在那个梁上,刚准备掏出烟来抽……
这时,我突然听到那边竹林里有响声,“叱叱”了两声,就没见动静了。过了一会,又听见背后在响,我就看见那头熊朝山顶上爬去。我拿了半自动步枪,打了两枪它就滚到沟里去了。我这才放下心来,掏出烟来抽。然后,等我弟弟一起过来,我们用枪拨开竹林看到熊在沟沟里趴着,没死。我又打了一枪,它一吼就扑到我跟前来了,就差这么近一点距离。我朝着它的头再打一枪,它挨着我的脖子就倒下了。可真把我给吓着了,好在这下把它打死了。当时熊差一点就把我给咬了,要不也把我扑到崖底下去了。要不是手里拿着枪,那天就把乱子动下了(闯祸)。就那一回真是危险得很。
我这一辈子共打过13头熊。最开始我在秦楚古道太河那儿打了一头熊,那头熊歪得很,把一个人给挠死了,把三个人眼睛都抓瞎了。我没有受伤。狗熊不好打,它的两爪指甲很长,牙也有大拇指那么粗,连抓带咬。
要是在山上遇见狗熊,它要追你,你不能往它前面山上跑,因为狗熊上山爬得快,是它的特长;你也不能往山下跑,狗熊滚下山来,就把你给撵上了。你只有沿着对角线跑,它一边高一边低跑不快。你就能逃脱了。或者你突然间一转弯,它视力不好,就寻不着你了,也就伤不了你了。
我今年已经84岁了,小时候家里穷,给地主家放牛当长工。干完一年,才给几十斤苞谷。建国前,国民党抓壮丁抓得凶,我就没在家待着。我总共被拉走六回,四回我都跑了,逃到石砭峪、太河躲起来。还有两次被拉走了,遇到两个亲戚把我给救下来。国民党队伍一来,我就跑,到其他地方卖工、干活;队伍一走,就赶紧回来种地,把地种完了没事就上山打猎。家里种下的一点地,就常让这山猪、狗熊给糟蹋完了。所以那时候,我们没事做就上山打猎。
我从小就爱上山,大概14岁的时候就跟着我父亲上山打猎。在旧社会,山里人都喜欢打猎、挖药、下套。我打猎的范围非常广,从咱们当地的甘沟翻山到石砭峪,从北沟走长安的韭菜滩出大坝沟,方圆二百来里的地都转过。为啥我那个时候爱打猎呢?主要是因为我父亲在这儿种地,山猪老爱来糟蹋庄稼,人在地里搭庄稼棚子看都看不住,一不小心就被吃完了。所以,父亲就用钩搭子(一种老式的枪,里面装铁砂子)打山猪,我小不敢弄那东西,就在后头撵后仗(驱赶猎物),就从那时开始打猎的。
黑熊、野猪,就这俩最爱吃庄稼。熊下地里头,它就要拱地,一蹭一大块,把庄稼全折断压倒了,有粒的就啃着吃,没粒的就糟蹋下了。再一个就是野猪,一来就是十几头,一糟蹋就是一大片,连洋芋种子都能拿嘴拱出来吃。
十四岁那年,我就在前边的沟里把老熊撵走后,逮到两个熊儿子(小熊)。逮到以后我就放在家里喂,那熊好喂得很,用那个酒瓶子装些红糖,摆到那儿,它自己就喝了。你人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很通人性。你要过去跳水,它也跟着下河。你回来它跟着一路回来,野生动物就数熊好喂养。那时候有个要饭的老婆子跟我母亲睡一个炕上,给那个火炉里烧了一炉子火,熊儿子就在里面呆着。老婆子在外边呆着,一动也不敢动,一动弹熊就给她一爪子。睡到半夜,熊老爱上树上墙。一次上到墙上滚下来栽到火炉里烧坏了,然后身子开始慢慢溃烂,最后那个熊儿子死了,我把它葬在场里(院落外)。后来我又逮过几头熊娃子,记得1966年我们这儿修路的时候,那些镇安、山阳的人没见过熊,一见到就跟我买了一头。卖了三块钱,可以买半袋子面。
战果累累
我打过十五六头野猪,还有的打伤了,却没逮到。那时打的野猪都让武装部给收了,200来斤的野猪卖了30几块钱。我打过的动物很多,斑羚、还有麻麂子,肉很好吃。
我也套过獐子,也就是你们说的林麝。公的、母的加一起恐怕总有三四十只吧。公的有麝香,母的没有。那个公獐子的麝香长在肚脐上,长得扁扁的,你不认得就把它给弄丢了。它是两层皮,底下是硬皮,面上是个宝盖,毛乎乎的,你慢慢把它抠下来,捏到一块儿,拿个线线一扎,扎一个圆疙瘩。然后把面上那一层给割掉,底下是一层硬皮,上头一点点儿薄皮把麝香给包着。獐子在睡觉的时候,苍蝇爱在肚脐上碰,其实就靠那个东西长麝香。套住獐子以后,我就把麝香取下来,然后拿去卖。那时候比较便宜,我记得一两麝香才卖62块钱。
每个獐子长的麝香有大有小,小的十几克,大的有五六十克,一两多。一般来讲,獐子的牙越长,麝香也就越多;獐子牙小,麝香就少。并且牙的好坏也跟麝香的质量等级相关。比如说,要是獐子长的是板牙,麝香就好。像那个麂子也分好几种,如果是麻麂子就是有四个眼睛,其中有两个是假眼睛。我也逮过果子狸。有次我上山挖药,在洞里逮到的。逮的时候,弄个口袋,在洞口等着,它慢慢出来,爬到口袋里头。然后我把袋口一收,就把它给背回来了。回家后我把它放到笼子里,它喜欢吃鸡,柿子,西瓜都爱吃,反正就是啥果子它都爱吃。
除了野猪、熊、獐子等这些大动物以外,至于我打下的野鸡之类的,就更是不计其数了,一年至少也得百十来只吧!包括有竹鸡、呱啦鸡、娃娃鸡,等等。呱啦鸡叫起来呱呱地;娃娃鸡个头大,有七八斤重,腹部是红的,尾巴短,一身花,大概是血雉一类的。打野鸡就是为了吃肉,红腹锦鸡尾巴很长,看着大,很漂亮,但没有四两肉,所以很少有人打它,打了吃不成肉。
羚牛的故事
我是30多岁的时候第一次在甘沟知道羚牛。当时我在高山上挖野菜,看到羚牛粪,跟家牛粪是一样的。我还想谁把牛放在这儿来了,拉的牛粪一堆堆的。后来这里有个姓唐的人看见有头羚牛待在石洞里,他把那个羚牛打了,从那儿我才认得羚牛。要不然我还以为是家牛呐。
我真正打羚牛就一次,记得是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全乡大会战修河坝地,那时候保护区还没成立。人家武装部给我发了四支枪,天还下着大雨,让我领着两个人上石窑沟去打羚牛,给工地的人改善生活。那个羚牛劲大得很,像水桶这么粗的桦树一下子就给踏翻了。最后我们就打了两头羚牛,是白色的,我们这儿都管它叫“白羊”。犄角向后盘着长,像盘头羊一样。羚牛个头太大,一头就有七八百斤,人手不够抬不下来。后来我就打发人回来,叫了十来个人,把牛腿、牛头都分开扛回来。我扛了个腿子都有80斤。羚牛喜欢待在崖下,冬天它就住在大偏崖下,就在那儿过冬。后来我就再没见过羚牛了,动物保护站上山普查时,专门去找羚牛。我给他们当向导,在山上转了四天歇了三晚上,光看到牛脚窝子、牛粪,就是没看见羚牛。羚牛胆子小得很,见了人它也害怕,一听见响动就跑到山沟里去了,你见不到它。
手指的代价
那年我大概还不到50岁,我的猎枪挂在门上,营盘下面有个亲戚把我的枪借去打野鸡,打野鸡要放石炮(灌铁砂),他却把炸药灌进去了。他把枪还回来后,我也没有把枪里头的炸药倒出来。我记得刚好是3月份,苞谷苗才长出来,我在山上搞副业。天上下起毛毛雨,山上干不成活,我就回来了。家里头来了两个亲戚,家里没有肉啥的招待客人,我父亲就叫我去打个野鸡,当时连脚上的裹脚都没解开,就跑到后面山上去打野鸡。我没看见野鸡,见到两个果子狸在扒黄豆苗,我就瞄准它们,枪一响,手上枪不见了,飞出去了。当时我的手就提溜下来,不管事了,血流了多半盆。虎口这个地方被打分开了,左手中指前面光剩下骨头了。当时把我疼得呀,都不省人事了。小孙子在那儿挖地看到了,他就从坎子上爬上去,看到我流了这么多血,把他吓得就叫喊,让前面几个干活的都过来。我的外甥女婿把我背回来,送到柞水县医院里,医生把前面一截子都截掉了,这边缝了七针,那边缝了五针。那一年啥都干不成,那以后我两年都没打猎。
吃山要养山
后来,牛背梁成立了自然保护区,筹建处有个叫李振斌的副主任。刚开始筹建时,我们俩就认识了。他每次来都来看望我,关系好了以后,咱就觉得要给保护区支持。那时候我当生产队队长,就找我当护林员。我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在政治觉悟上还是比较高的。比如说,每年到冬天护林防火时,适当地给予他们帮助,给群众做宣传。春节给祖先祭坟时,以前要烧纸钱。我就跟他们说,不要烧纸了,不要把山给点着了,就给坟头上压上几张纸,表示这家有后辈就好了,移风易俗嘛。我也主动把猎枪给交了,干脆戒了不打猎了。不光自己没有动过烂子(闯祸),还要给别人宣传呐。
到秦岭林区划界,正式设立保护区的时候,我就带他们工作人员上山,给他们指界碑位置,哪些是林场上的,哪些是集体生产队上的,哪些是私人的。保护区是接林场的嘛。动物研究所的人来普查动物的时候,我帮他们背行李,还在山上住了三个晚上,天下着大雨,我们搭帐篷,在甘沟普查住了好几个晚上。后来在北沟我也带他们去搞羚牛冬季栖息地调查,了解羚牛在冬季的活动,看它们怎么越冬。两次都只看到脚印、粪便,有一次还看到热腾腾的牛粪,说明羚牛离我们特别近,不过愣是没见到羚牛。
记得有一次,发生了一个大案子。有木料贩子组织了一帮外地人,到咱们这边偷伐树木。保护区和公安都不能轻易上去,怕打草惊蛇嘛。他们穿制服,对地形又不熟。为了破这个案子,我就假装是挖药材的,带着人上山偷偷去侦察,把基本情况都摸清了以后,他们组织三个县的力量,两边一围堵,就把那帮子家伙给逮住了。在当时这个工作还是很危险的。
现在我老了,也上不了山,给保护区办不了什么事,也不会给他们丢人,带头不上山,连砍门窗料我都没砍过。贡献不了大的,咱就贡献个小的。我就跟村民们说,你这个树林不保护,今年砍,明年砍,年年如此,就砍光了成光头山了。以前砍伐树木以后,从沟槽里溜下来的那个道,一下雨水就直接下来,河里就涨大水。你看现在给保护起来了,林子长起来以后,它就不滑坡了,河洼里大水也小了。
老人谈到最后,郑重其事地进行了一番总结,“要说我们村民跟这周围森林是个啥关系呢?简单来说,就是吃山养山,你把树给砍了,你还要栽树种树。咱得为后辈儿孙着想,我死了,还有娃儿们在,要给儿女留点后路,不能把事情做绝了”。
(摘自《人与生物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