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经典出发
——傅庚生与杜甫
2013-10-24○红柯
○红 柯
对《史记》的阅读完全出于偶然,包括李白、陶渊明。前者是初中时帮村里老婆婆家干活时偶而得之,后者是经由中学语文老师的介绍。对杜甫的关注完全是自愿,是有意识地进入杜甫的世界。这要归功于傅庚生先生。
1979年我还是一个高中生,中学阶段我这个农村穷学生买一本书相当困难,积攒大半年才能买一本书,一块钱以上的很少,高二时咬紧牙关买了一本一块两毛钱的《梅里美小说选》。1979年10月31日,我在岐山书店花六毛六分钱买到了傅庚生的《杜诗散译》。在傅庚生先生的学术著作中,《杜诗散译》不是代表作,仅仅是供初学者学习古典文学的入门书,但对一个中学生来讲绝对是一本了不起的大书。
《梅里美小说选》序言中,郑永慧先生把梅里美与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并列,老师在课堂上把巴尔扎克捧得很高,《人间喜剧》的一百多本书组成的庞大帝国,梅里美一本中短集子就跟巴尔扎克拉齐了,我就借钱买下。《呼兰河传》读了开头和结尾,那忧伤的乡土情调跟当时我这个农村少年很接近,加上茅盾先生的序言,称此书为小提琴曲,就成为我购买的理由。《围城》、《月亮宝石》、《金蔷薇》则是内容提要打动了我。一个人早年的阅读,很容易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更关键的是对美的欣赏的底色。
早年遇到一本好书就像青春岁月遇到一位美丽的少女,那完全跟人到中年甚至老年不同,中老年的这种机遇只能让你叹息青春已逝、徒增烦恼。对作家艺术家来说,早年的阅读等于吸取母语的滋养。我很幸运在中学时接触到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其他几本经典都是原著,而杜甫则是鉴赏性读物。有翻译有分析、有背景介绍,通俗易懂,涉及的作品有一百五十多首,差不多也是杜甫代表作的全部了。
我还记得我当时购买这本书的理由。全书十二个章节,第一节是杜甫的自传,第二节是杜甫的家庭。第二节里杜甫说:“诗是吾家事”,爷爷杜审言是唐初文章四友。老师给我们讲过“三苏”,加上苏小妹,老师就说苏东坡他们家就是作家协会,杜甫家也是。第一节杜甫自传《壮游》更是让我为之一振,壮游意味着冒险,对一个少年太有吸引力了,其中有一句:“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改变了我对杜甫的传统印象。中学课本已学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兵车行》,老师讲的杜甫大苦大难、奇瘦无比,骑一头小毛驴颠沛流离,与潇洒豪放的李白形成极大的反差,好像李白专为盛唐而生,杜甫专为安史之乱而活。我是语文课代表,老师给我一本《唐诗三百首》,每天课余按吩咐在黑板上抄几首唐诗,大多都是李白、李贺、王维的诗,我自己私下摘抄李白所有的诗。李白潇洒豪迈,任侠,一身绿林气,简直就是荆轲再世,连杜甫这样的苦难诗人都有“壮游”的经历,我当时就有一种对远方对异域的向往和渴望。
后来我西上天山漫游中亚腹地,李白、杜甫,古波斯诗人萨迪,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这几个作家起了很大的作用。后两位是我在大学时接触的,萨迪在《蔷薇园》中说:一个诗人应该三十年漫游天下,后三十年写作。大三时读到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从中学时萌发的壮游天下的念头就变成一种行动,读万卷书,走万里路,西行八千里,寄身西域大漠10年。只有在西域大漠才知道岑参的“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不是浪漫夸张,是客观写实。我的数百万字天山系列作品被评为浪漫主义,但都有西域大漠真实而琐碎的日常生活作支撑。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早年对杜甫的欣赏和理解。
更为幸运的是上大学后买到了傅庚生先生的代表作《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时间是1984年9月22日,不用看内容提要序言介绍,冲着作者的大名,直接买下,如获至宝。这是傅先生上世纪40年代的著作,专门探讨文艺鉴赏的普遍规律,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再版。上个世纪80年初正是美学热,欧美文化热,我在读大量外国经典的同时,读傅先生的旧著另有一番感慨。
这本书至少让我有如下的收获:
文学的整体观念。傅先生的这本书有分析有综合,但重点在综合,以文论文,有一贯到底的文脉与气韵。由此得到启发,我用一年时间读了一批通史,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威尔斯的《世界史纲》,欧美学者所著的化学史、物理史、数学史,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主潮》、郑振铎的《文学史纲》,这些专著观念内容可能不再有前瞻性,但那种综合性、概括性、整体性使我受益匪浅。
文学的形式感。全书二十六章,一至六章专论感情,七至十三专论想象,十四至十九专论思想,二十至二十六专论形式。当时我正热衷于符号学理论,就把傅先生的专著与苏珊•朗格的观点对着看,至少让我明白,文学的内容与形式是一个整体,感情、想象、思想这些看不见的内容必须有美的形式。艺术家所表现的不是他个人的实际情感,而是他所了解的人类的情感,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的创造。不久又买到贝尔的《艺术》,一下子与有意味的形式联系起来。文学专业最重要的文艺理论基础就是这样完成的。从书中我还知道了《浮生六记》,马上买来这本小册子,在《金瓶梅》、《红楼梦》之外一个小商人把中国古代家庭生活写得如此传神精致。
文学的创作规律。尽管傅先生重点在欣赏,但还是涉及到创作,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都是从鉴赏到模仿到创造,亚里士多德有摹仿论,后来的欧洲学者有专门的《摹仿论》。我在执教之初,学生怕写作文,本人就找出李白早年学艺阶段的作品与谢灵运、谢朓的作品作对比,抄在黑板上,先不说李白大名,学生误以为是抄袭之作,分析完后再告诉学生这是大诗人李白早年作品。天才如李白者也是如此学艺,我辈何惧之有?不久就有学生作文在全国作文比赛中获奖。
买到傅先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一个月后,在旧书摊上找到了傅先生另一本专著《杜甫诗论》,1956年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的旧版本,傅先生在《杜诗散译》前言结尾处作过说明:《杜甫诗论》出版在前《杜诗散译》在后,为避免重复省略了许多内容。两本书正好互补。除了杜甫的非战思想、爱国精神,杜诗的人民性之外,此书重点阐述了杜诗的沉郁风格。这是第一个收获。此书与傅先生1943年的代表作《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一脉相承,那就是对形式感的重视。风格就是形式的一个标志。
第二个收获,学术艺术化。我看到了蒋兆和先生画的杜甫像,消瘦而忧伤,熟读杜诗后,心中就有一种预先的期待,诗人、学者、画家心心相印,加上我这个读者,从杜甫的形象我看到了乱世中为仁爱而奔走的孔子以及自沉汨罗江的屈原。学术研究到这个程度已经是美文了,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文章,《典论论文》、《文心雕龙》本身就是好文章。民国时许多学术大家,朱光潜、宗白华、刘大杰、陈寅恪、胡适、顾颉刚、雷海宗都是如此,突破了概念逻辑理性,充盈着丰富的情感和形象思维。
第三个收获,挑战经典。上大学第一天老师就让我们怀疑一切,当年大学校园里比我低一级的一个师弟在诗歌朗诵会上高呼打倒托尔斯泰,打倒莎士比亚,赢得暴雨般的掌声和喝彩。打倒了几个女生倒是真的,接近行为艺术。
傅先生在《杜甫诗论》中对杜甫的经典之作《兵车行》提出建设性的质疑。至少让我明白,《兵车行》是杜甫创作的转折点,杜甫的非战思想、人民性尽在其中,但傅先生指出这首杰作的不足:形象的表现不足,有概念化之嫌;感染力不够;化用不够。“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直接从建安七子陈琳《饮马长城窟行》蜕化而来,有待深化。
化用一直是当代文学创作的顽症,要么食洋不化,要么食古不化。米兰•昆德拉说: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别人思想叫媚俗。今天可能更多地是用别人的语言表达别人的思想,该叫什么?原创的重要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紧迫。傅先生追根溯源总结道:写《兵车行》的杜甫还有待于更深的生活体验。个人体验才是作家与社会与时代的交结点。傅先生的代表作写于1943年,那正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岁月。学术跟创作一样也有一个生命体验的问题,傅先生跟他所研究的对象伟大的诗圣杜甫合二为一,经历了那个时代所有的灾难。他对杜甫才有那么深的理解。
杜甫那些不朽的诗篇“三吏”、“三别”、“羌村三首”、“咏怀五百字”等等,麻衣见天子,自己的孩子饿死还惦记着皇帝吃饭没有?在曲江的草丛里看见叛军挑着血淋淋的人头纵马驰过,便追忆开元天宝盛世的太平景象,杜陵野老吞声哭。个人经历与民族的灾难血肉一体。还有哪位作家比杜甫更深入地进入时代与生活的深处?杜甫的伟大不但在于融入时代与社会生活,更重要的是超越时代与当时的社会生活。安史之乱中杜甫有不少写妻子儿女的作品,但更感人的是对他者的描写,杜甫大概是写他者最多的中国诗人,与其说是诗史不如说是对诗歌抒情传统的突破,这种叙事功能已经是小说元素了,由此及彼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国破了但山河还在,山河就是天下意识。明末清初,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发扬光大,到曹雪芹《红楼梦》,就是王国维所说的宇宙意识,从具体的家国王朝更替这种有限的时间,进入永恒的宇宙时间。
时代与时间,一字之差,却有高下之别。海德格尔把存在与时间连在一起,就是对人的生命的存在意识的强调。大观园里美丽的少女为什么对婚姻对家庭充满恐惧?女子出嫁等于毁灭,因为出嫁后的女子丧失了“时间”,青春生命与时间是一体的。曹雪芹发展了整个中国古典文学最健康的部分,与欧洲文艺复兴的顶峰莎士比亚遥相呼应,当时东西方虽然隔绝但对人性的呼唤是一样的。
莎士比亚的儿子十二岁夭折,名字叫哈姆涅特,莎士比亚把丧子之痛扩大成人类之痛。杜甫早年丧母寄养在姑姑家,瘟病流传,姑姑保护了杜甫,丧失了亲生儿子,后来杜甫给姑姑的墓志铭中称这个伟大的女性为“有唐义姑”,这种幼年的大爱远远超过三坟五典,远远超过“七岁咏凤凰”。
傅先生一双慧眼直言《兵车行》只是技术操练,更大的生命体验冥冥中把杜甫推上历史的前台。给学生讲杜甫的经历时,我总是联想到耶稣基督,总是联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梅什金公爵和阿辽莎,俄罗斯文学有愚圣一说,杜甫也算是中华民族的一个愚圣,这在讲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中国显得有些特立独行。这种大慈大悲近于宗教圣徒的人类情怀所包含的人格力量,宗白华先生视为艺术的最高境界。
宗白华生先把艺术境界分为三个层次,始境以情胜,又境以气胜,终境以格胜,气即风格个性,格即人格。傅庚生则是系统地从情感到想象到思想到艺术的有意味的形式,即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