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龙[短篇小说]
2013-10-24小哑
文/小哑
那一天早晨,卡珊德拉急匆匆地跑来把我叫醒,今天我们就能抓到它了。“在哪里?”我问,闭着眼跳到了地上。
“要等到下午。”卡珊德拉说。“那么现在该做什么?”我问,有一种这个下午永远也不会来了的预感。
“现在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卡珊德拉松了一口气,指了指窗外,“天还早。”
透过窗户,我看见夜晚正在迅速地消失。像是什么人正从大地上跑过。但距离下午还很遥远。
不可能再睡着了。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想到下午就激动得打一个冷战。
“你病了吗?”卡珊德拉问。
“没有。”我说,“你睡一会儿吧。”我指了指我的床。
卡珊德拉一声不吭,伏在了我睡过的枕头上。
我在这个枕头上想念过她。有一些夜晚她的形象会在黑暗中浮现,我就在这枕头上睁着眼,看着她在头顶的天花板上忙碌。“卡珊德拉。”我小声地叫她。但每次我的嘴一发出声音,她就不见了。像岩壁上的画消失在岩石里面。现在她在这里睡着了。是她本人,不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影子。
要是我告诉她,她每天都在我的天花板上,她会怎么想。上帝保佑我没有摔下来。她肯定会这么说。那么我就这样来回答她:卡珊德拉,要是上帝没有保佑你,那他就是谁也没有保佑。
我出了门,轻轻地把门关上。
是黎明了。我离开家,迎着尚且柔和的霞光,朝东边的荒野走去。我在草丛里快步走着,并没有什么目的。早晨的露水刷着我的脚背,冰凉冰凉的,脚上很快就粘满了叶子和泥巴。我还从未有过这么漫长而清醒的早晨,沾着露水的太阳升起来了,草叶上的露珠刹那变得像钻石一样亮闪闪。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房子矮下去了,门前的木栅栏还看得清楚。卡珊德拉也许已经起床了。我折回去,决定不再往前走了。
远远地,我看到卡珊德拉坐在门槛上。我走到她跟前了,她似乎还没有看到我。她有时的确睁着眼睛也会什么都看不到。我弄不清她是太专注还是太心不在焉。我坐下来,和她坐成了一排。一条狗匆匆从门前跑过去了。
“卡珊德拉。”我说,抓住了她的手。
卡珊德拉朝我转过头来,眼睛还停留在刚才的位置——正对面的虚空中。忽然她噌地站了起来。“好啦,我醒了。我们来谈谈下午的事吧。”
下午。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如果真的抓到了龙,我们该把它放在哪里呢?”我问。
“这个东西太坏,不能让别人知道。”卡珊德拉说,“如果抓到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那为什么还要抓它?我知道那不过是闪电。”
“你只看到了闪电了。我知道。”
“那我们怎么带它走呢,用绳子套在它脖子上?”
“只要能抓住它,我们就会有办法。”
早饭是卡珊德拉烤的嫩玉米,我们吃过后出了门。
“先去我家取点东西。”卡珊德拉说。于是我们朝西南方向卡珊德拉的村庄走去。这是我第一次去卡珊德拉的家。
太阳明亮地照耀着我们走过的小路。碎石子,草叶和稀稀落落的花瓣,都被阳光洒满了。光真是一种奇怪的物质。来时来,去时去。我们没有办法。卡珊德拉走在前面,她和她所在的世界一样,清晰果断。我的心里一阵恍惚,像是船身忽然颠簸了一下,感到眼前的事物是这样难以理解。卡珊德拉,我们这是去做什么?我什么时候认识的你,怎么你就默不作声地走在了我前面?
我们穿过了一片宽阔而平整的地带。这里比别的地方都要低洼,干燥。大块大块灰白的圆石头散落在各处。从这些石头下面长出了一丛丛的青草。
“这是河床,”卡珊德拉停下来说,“现在我们站在河的中央。”
周围骤然明亮了一下。这是河流上的阳光。河流不在了,光仍然在,并且好像更多了。卡珊德拉闭上眼睛站着,一动不动。我猜想她是又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她闭着眼睛能看到更多的东西,这是她自己说的。我悄悄地离开她,走到了河岸上,远远地看着她还站在空旷的河床里。和那些亿万年的巨石一起,被日光普照。
卡珊德拉飞快地朝河岸跑过来。
“我每次经过这里,都想停下来听一听。”卡珊德拉的眼睛闪闪发亮。
“听一听什么?”
“河流的声音。这里过去有一条很大的河。”
“是很大的声音吗?”
“不,是静静的水和水互相拍打的声音。”
“我们快走吧。”我说,“到你家还有很远吧。”
“再爬过一座小山,我们取点东西就走。”说着卡珊德拉又走到了我的前面。
卡珊德拉的院门敞开着,一头半人高的鹅扇着翅膀抻着脖子跑出来迎接她。她伸出右手,让它在她的手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好啦,卡卡,这是新朋友。”卡珊德拉把我介绍给了她的卡卡。
当我也学着卡珊德拉伸出手去的时候,卡珊德拉惊叫了起来,“别这样!”但已经来不及了,我被卡卡狠狠地啄了一下。卡卡对我这个陌生人似乎有满肚子的怒气。或者发怒是它的天性,它只是被卡珊德拉一个人驯养了。
“没事,快去拿东西吧。”我对卡珊德拉说,她有些窘迫。
卡珊德拉朝屋里跑去。卡卡在后面一摇一摆地跟着。这头鹅的叫声非常嘹亮。如果是在一幅画里面,那声音一定是火红色的。这很难,也是画家的事情,我们不说了。
一会儿卡珊德拉出现在门框里。“要不要进来喝点水?”她喊。
“不要。”我有一点焦急。她到底回来取什么。我知道我们不能没有捕龙的工具,但是我也知道我们不可能带一条绳子去。我们不是去牵一头牛,卡珊德拉,我们是去捕龙。我看到过的闪电,你看到的龙。
卡珊德拉很久才出来。果然,她左手里是一捆绳子,右手一个棕色陶罐。
“拿着。”她把绳子递给我,自己仍旧拎着陶罐。
“我们这是去牵牛,还是去抓鱼?!”我有一些沮丧。
“都一样,你等着瞧吧。”卡珊德拉回答。我们一起离开了她的家。
“现在我们去哪儿?”我问。现在我就像一个盲人,卡珊德拉的声音就是方向。谁让她有一个这样的名字,而且名副其实。我常常想,这世界的名称太多了,我不明白别人在谈论的到底是什么。有时我也加入一阵空谈,但只要他们说到这个名字,卡珊德拉,我就知道他们说的怎么一回事。古往今来,叫卡珊德拉的都是同一个人。就是我面前的这一个。
“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卡珊德拉回答。她总是头也不回就回答我。
“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我说。
“可只有这一个是你非去不可的。和我一起去。”
我闭口不言了。卡珊德拉总是对的,就像命运总是对的。她说她看到了龙,就是看到了。她说她要抓到它,她就一定能抓到。我敢肯定我已经疯了。卡珊德拉的疯狂悄悄地唤起了我的疯狂。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如果这就是灵魂,在我的身体里冲撞,像鸟撞击着铁笼。第一片羽毛掉下来。
我们翻过来时那座圆圆的小山,走在了与河床并列的一条小路上。这是一条向西的小路,夏季茂密的草丛和灌木几乎湮没了它。时已近午,在烈日的烘烤下,植物上蒸腾出的气味让空气变得黏稠。鱼不能在糖水里游泳,在这样浓郁的空气中,人们走路要耗费更大的力气。
卡珊德拉的衣服贴在了后背上,两片肩胛骨看得清清楚楚。
“让我走在前边吧,也许会有蛇。”我说。
卡珊德拉站住了,把手里的陶罐递给我。原来里面有大半罐的水。
我举起罐子,喝了一口。脸对着黑漆漆的罐底和里面摇曳的水光,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我好像还听到了自己呼气的声音。
卡珊德拉接过水罐,仰脸喝了起来。她脖子上的汗水和脖子里的水都在向下流,我看不见她的脸。“好啦。”她放下水罐,抹了一下嘴,忽然笑了起来。我得出结论,有些植物喝水会开花,而卡珊德拉喝水会微笑。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奇妙。
“我们到河床里走吧,”我提议说,“那里好走一些。”
我看出卡珊德拉犹豫了一下,但她仍旧点了点头。于是我们从一片半人多高的荆丛中穿过,下到了河床里。这一片的河床更加空旷,圆圆的大石头不见了,只有平整干裂的泥洼地。鱼鳞一样的泥土一片一片翘起来,露出下面颜色稍深的另一些泥土。脚踩在上面,是一阵干燥碎裂的声音。毫无遮拦的阳光照耀着我和卡珊德拉,我们在空空荡荡的河床里并排走着。我提着那一捆绳子,她拎着水罐,已经没有水了。
我们走了大概四公里。我感到很难受。我想我的疯狂就要像蜡烛一样在这强烈的太阳光下熄灭了。而卡珊德拉,她自从下到河底就绷紧了面孔,变得全神贯注。我猜测她也快熄灭了,只是现在她正处于顶点。
干瘪的河床,像一条巨大的爬行动物死后风干的骨架,或者是肠胃。小沙砾闪着灰白的光。偶尔有飞鸟落下来,停在某一块石头上啄一下,又展开了翅膀。鸟儿的家在别处。
卡珊德拉发现了一只死兔子。它的皮毛已经严重风化,难以辨别原来它在绿树丛中奔跑跳跃时那上面曾经闪烁过什么样的光泽。它的眼睛黑洞洞的,好像仍然是睁着。蚂蚁吃掉了它们能够吃掉的,不能吃掉的留给另一部分生物。最后剩下没人再要的,就一并交还给上帝。而灵魂一开始就是属于上帝的,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它。让我们相信,这只兔子的灵魂,正完整无缺地在天堂的草丛里跑跳。它有时候停下来,探着脑袋看看这个河床上被扔下的躯体,想着,噢,那不过是我的一个影子。就让风随便吹吧,我再也不害怕被沙尘迷住眼睛了。
我亲爱的上帝。
卡珊德拉蹲下来,用手抚摸了一下兔子赤裸裸的皮毛。它们在卡珊德拉的手指下立刻变成了细细的粉末。
“它已经死去很久了。”我说。我想尽快离开死兔子。太阳晒得我难受。
“帮我去折一些荆条来。”卡珊德拉说,仍旧蹲在地上。
“卡珊德拉!”我叫她,站着没有动。
卡珊德拉回头看了我一眼,尽管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我想我必须去了,于是朝河岸跑去。我一头扎到了荆丛里,专门挑拣花朵繁茂的枝条,我想这正是卡珊德拉想要的。“够了吗?”我满头大汗地挥舞着满满一大捧顶着紫色花冠的荆条。远远地,卡珊德拉朝我转过头:“够了,回来吧!”
在我离开的一会儿,卡珊德拉刚刚哭过。她接过我手里的荆条,把兔子的尸体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剩下的荆条,她很快地编了两个草帽,遮住了我们两个额前的太阳光。但不论是兔子身上的,还是我们头顶的,那些叶子和紫花朵,一刻钟以后都开始打蔫儿。这仅仅因为它们被折了下来,它们的死也已经开始了。
卡珊德拉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现在和我的手一样,粘满了荆条独特的气味。不一样的是,她的手上或许还有那只死兔子皮毛的气味。她刚刚为之悲伤过的气味。但在这干燥的河床中,这潮湿的悲伤的气味也是不长久的。果然,卡珊德拉很快恢复了正常,我们像两个影子一样,继续在河床里并肩前行。
我们接着又走了两公里,河床转过一个弯,向西北方向蜿蜒而去。这时我们看到河的右岸有一座不高的山。草木繁盛,正顶端长着一棵大树。
“上岸吧,马上要变天了。”卡珊德拉说。
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在正头顶。一朵乌云在卡珊德拉的预言中正在形成。下午马上到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卡珊德拉,忽然看到,沿着河床一股狂风正卷地而来。两边河岸上的草木一瞬间都扑倒了下去。
“转身!”卡珊德拉刚刚喊完,狂风就拍在了我们的后背上。凌乱的树叶草叶从头顶飞过。
“啊,来了!”卡珊德拉在狂风中大喊。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因为话一出口就被大风卷跑了。我们的衣服也被大风吹着,看上去像是我们都长出了翅膀,拼命拍打着要离开地面。我想灵魂在挣脱肉体时,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情形。但卡珊德拉的灵魂比我的要更好看一些。她身上的衣服明亮艳丽。画家们就是这样抓住不朽的。
狂风乍起,暴雨骤至。不,根本不是什么雨,是狂风把大海翻到了天上,又从天上倒了下来。天空消失了,又回到了光产生之前的黑夜。
我紧抓着卡珊德拉的手,想朝河岸跑。但我发现一直都在视野中的河岸看不见了。天上地下都是水。我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就是顺着头皮、身躯,像小河流一样的水,和我右手中抓着的卡珊德拉的手。它已经冰冷的像一个什么小物件。只要我稍有迟疑,就会放开它。一切都在流走,我想。
“卡珊德拉——”我叫一声,使劲儿握了一下卡珊德拉的手。
没有应声。我的心像掉了底。
一个闪电在头顶骤然亮了一下,我看清楚卡珊德拉就在我身边,定定地站着。雨水从她的脸上冲下来,像是冲刷在一座石头雕像上。闪电的光消失了,紧接着一阵巨大的雷声。我感觉这雷声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下。我们脚下的土地就要裂开了。这么干渴的河床,它要把这些水都张口吞下去,这样它马上就能活过来,咆哮着奔向一个更广阔的地方。
我夺过卡珊德拉手里的水罐,气冲冲地扔在了水中。我想拉着她赶紧找到河岸,跑到安全的地方去。
卡珊德拉大叫一声,挣开了我的手,她扑到水里去找被我扔掉的东西。急雨打在河面上,千万个水泡此起彼伏,小小的水罐已经不见了。
第二道闪电亮了。我看见雨中卡珊德拉愤怒的脸。
“卡珊德拉。”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们得赶紧到河岸上去。”
“你忘记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了?!”卡珊德拉冲我大吼。我从没有见过她这样愤怒过。但我感觉她肯定已经哭了,是雨水让我看不清她的眼泪。她甩开我的手,一个人朝前跑去。她跑得飞快,好像雨水和河流一点也不能阻碍她。
我完全忘记了。我和卡珊德拉为什么到这里来?我们到这里,就是为了来遭遇一刻钟之前太阳的炙烤和现在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狂风暴雨?又一道闪电亮了起来。我看见我和卡珊德拉之间已经隔着千重万重的雨幕。闪电似乎有意地追逐着她,在她的头顶紧接着又亮了一下。惊天动地的雷声接踵而来。
“卡珊德拉——”我的呼叫声被闷在了胸口,就像我在夜晚常有的梦魇一样。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曾经发生过,我只是在重温它。
在铺天盖地的雨水中,我再也找不到卡珊德拉了。我依然记得我是和卡珊德拉一起来捕龙的。我们早晨出的门,到她家里取了捕龙的工具,一个水罐和一条绳子。现在,绳子还在我的左手上,卡珊德拉却不见了。可是我从来没有相信过龙,我怎么能同意和一个女孩子一起来捕捉一个我从不相信的事物呢?
暴雨只下了约莫半个小时,天晴了。在这个荒蛮的地方,天气就是这样原始暴烈不问缘由。
在渐渐稀薄的雨雾中,我看到百米外河岸上有一个人影。正是卡珊德拉。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她跟前,看到她正一直注视着我,贴在脸侧的一缕头发正往下滴着水。
我满心愧疚,有点担心她还在生我的气,然而没有。她眼神宁静,正像现在的天色一样。
“多,”她直盯着我的眼睛,“你为什么不相信有龙?”
“也不是不信。”我有点犹豫不决,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但你需要证明?”她不屑地转过头,看着刚刚由雨水汇集成的河流。其实根本称不上是一条河,暴雨停后,雨水已迅速地流向下游或被干涸的河床吸收,只留下一洼一洼的水。我无法回答。如果我信,又需要证明,那么还能称得上是信吗?
“等到我们抓到它,看一看就明白了。”我说,明显的是为自己打圆场。
“可是你害怕了,刚才。”卡珊德拉说,“我们要再等上一年,它才会再露面。”
“也许到那时我们就有了更好的捕龙工具。”我把手搭在卡珊德拉的肩上,安慰她。
她一转身,我的手落空了。她径直在前面走着。
和来时一样,我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湿透的衣服下面突出的两片肩胛。
我知道,世界上有一扇门,永远地向我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