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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一切故事[中篇小说]

2013-10-24山羊一科

青年文学 2013年10期
关键词:小麦

文/山羊一科

我想,大概谁都会有这样一个故事吧?考试失利,等到成绩发放后遭遇亲戚的善意询问:“你考得如何,差不了吧?”“差太多了。”——很想这样说,可是看到父母在一旁阴沉的脸,又没法这么坦率。几番僵持,对方也终于意识到我沉默的缘故,于是笑着安慰:“发挥失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努力啊!”

我知道,谢谢你们,可,假如这是重大考试呢?

你们就不说话了。这事情是真正发生在我身上的啊。我初三那年中考完败,分数甚至滑落到了职高分数线之上。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全部落空,当初抱着半玩闹心态所报的第三志愿,反倒成为收留我的终点。

“那,你现在到哪儿念高中了?”亲戚们又追问道。

“海滨一中。”

“出市区了啊……”他们伎俩不佳,微笑里分明露出怜悯的轻视神情。一切尽在不言中。保持缄默的同时,耻辱感也在胸口蔓延。

从志愿落定的第一天起,全家的气氛就笼罩在死寂中。海滨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小姨住在那儿。那里曾经是外国人的天下,他们搬走后留下了西式建筑,本地居民便在旧址上发展起来,沿海的都是小巧洋楼,其实日子比乡下还平淡。去年夏天我和同学去游泳,顺便在姨家住了两周。我们一面吃着冰西瓜一面看学生在滨海路上来往,尽情嘲笑他们土气的白T恤蓝裤子校服,压根儿没想到这将是自己的归宿。

我没参加同学聚会,也没脸走出房间,贴在门上听见妈妈火冒三丈地告诉同学我快病死了,嘭地摔了电话机。

我私下哭着恳求爸爸让我转学:“随便什么高中,只要回到市区。”

爸爸虚弱地看我,在家中他并不能呼风唤雨,只能叹息道:“不太好吧……”

“再怎样也比被骂死在乡下好。”

带着行李去姨家那天,我鼠窜般逃离妈妈冰冷的视线,跳进爸爸的小车。自从他答应我找学校后,我已经做好上最烂中学的心理准备,然而,在高速路上爸爸开口却问:“你觉得十三中如何?”

“市重点?”我吞咽一下,“与其当重点扶持对象,我还不如在海边凑合上学。这要不是开玩笑的话……”我看看爸爸开车的严肃模样,半是自嘲半是伤心地拉起自己的裤腿,露出比右腿整整细一圈的左腿——“恐怕他们是要拍安全教育片了。”

在别人眼中,我中考惨败的原因是这条腿。体育考试前一周摔趴在跑道上,无比狼狈地办理了免体育课的手续。挫败感归咎于“免体后的沮丧”,这些似乎很讲得通。

只是其中的真实原因,没有人知道。

在海滨一中的入学档案上,我亲自签了“免体”二字。接着向老师浅略地解释伤到的是膝盖软骨,虽没有瘸,但不能再跑步了。谁知她挑挑眉毛,言辞尖锐地说:“你可好,把我们这儿当成疗养院了。”她知道我是从教学高质的市区来的,我哑口无言,这表现恐怕要扫她的兴了,她讥讽地盖章。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的开门声了。

“你免体后自暴自弃来着,至于吗?还是说你本来学习就不好,一看走投无路了,咬紧牙关踩了自己的鞋带?”女老师的刻薄简直要刺伤我了。我捏紧拳头正要反驳,忽然觉得喉咙一紧,后衣领被人向反方向拽去。

“她班主任让我把人带走。”似曾相识的嗓音。

“给我等等。”老师站起来,“把免体证明给我留在这儿。”

但那人已经不由分说拉我出门了。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视线中他个子很高,短发稍长,眼睛在楼道的阳光中反射出熟悉的褐色……我见过他吗?停止脚步的一瞬间,我抽回了胳膊。

男生转过身,皱了皱眉。

他笑了,眼睛是令我困惑的弧度。接着,轮廓明晰的眉毛也跟着舒缓,露出角落一块小伤疤。“这么久没联系,我还以为你出国了。”

“你……”他身上穿着的白T恤和蓝色沙滩裤,虽是陌生的校服,却令我无比怀念。记忆不断浮动,出现了田径场、小学教室,还有老师办公桌对面的那张小课桌。我怔怔地张开嘴巴,好一阵才努力集中思绪。

“闫景埼。”我惊喜地叫道。

竟然在这里遇到发小,我俩自从小学毕业后就再没有联系了。他身为体育特长生,小学时一直和学习不开窍的我被罚放学做题。如今会在海滨一中再次相遇,实在出人意料。

我简单讲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要说这边是疗养院也没什么错,我已经打算转学了。”

“这边对免体生可不客气啊,”闫景埼蹲下身,半感叹地提起裤腿看看我受伤的地方,“哎,你竟然也有变成免体的这一天。”

他当然记得我因为和免体生闹架而被请家长的事。我从小就对他们心怀反感,觉得那么轻易就退出体育课,宁愿在操场上晒太阳无聊发呆,简直跟主动退出人生没什么两样。

“不过没关系,这边也有差不多的人呢。”闫景埼抬起头来,拍了拍我。只感到一阵渴望太久的认同感淌过心中,我差点哭鼻子,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我沦落至此的原因。

体考那一天发生的事,我对谁也没有说。

我对免体生的厌恶,就算我加入他们的行列,也是不会改变的。曾经我像其他人一样,认为病弱的他们非常可怜,可小学时偶然中我发现,其实他们之中很少或是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患病者。胖墩因为跑不动而假说自己腿部受伤,干瘦的女孩为了免去冬天跑操的苦恼假称贫血,甚至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仅仅因为懒得下楼集合,一致咬定自己像蘑菇一样不能见光。

他们的免体证明,都是爸爸的好友开出的。那人是个医生,年纪轻轻便事业有成,自己的儿子却是个病秧子。据说那男生考得比我还糟,家人倾尽所有想把他弄到市重点插班,到现在也没有着落。

闫景埼在学校如鱼得水。三年不见,他破了两项全市纪录,摘了五块金牌,初二时老师就说他要是保持这股劲头,首都体院得来找他。

然而学校对体育越是看重,免体生就越是遭到冷落。我没有认识的人,不愿去那个自身存在感全无的操场,在海风清新的空气中,我只有坐在教室里,一切都和我没关系。

“嘿,”一颗巧克力豆蹦蹦跳跳地弹到我桌面上。门外两个女生朝我招招手,“来玩牌吧。”

“你们是免体?”

她们对望一下,两人的身材都已经迈入了超重的行列。“这么热的天,我们可不愿意跑一身汗。”

我起身和她们朝楼道另一头走去。窗明几净,开放式的墙壁让人经过走廊时能将两旁的教室一览无余。“再找个人吧。”我建议,扭头看见了六班教室里孤零零的人。

“人多会闹腾的,老师可不让免体生待在这儿啊。”

可是我已经做了决定,从随身携带的铅笔袋中摸出一块橡皮。推拉窗开着,班里的男生就坐在靠窗第二个位子,桌上摊开一本厚书,他却歪头俯视着窗外的某个地方。机会绝佳,我稍一瞄准便将橡皮掷出。

橡皮击中他的额头。

身旁两人憋住笑声,撒腿逃掉了。我等待着对方愤怒地转过身来,然而,等到真与他四目相接时,我却看到了他的微笑。只一瞬间,就变为敌意。

“来玩牌吗?”我话未说完,就被拒绝了。他看看窗外,托着下巴的手有点苍白。“你就是那个从市区转来的吗?”他问,“十三中?”

我摇摇头,又自嘲地说道:“我可是个免体……”

“过来。”他忽然说,下巴离开了手心。

一声尖锐的哨鸣在楼道里响起。几句粗声粗气的训斥后,刚才那两个女生似乎被揪出教室了。她们解释着,仍然免不了被轰过来。

“我叫麦安杰。”男生说,示意我坐下。只见那两个倒霉蛋被一个戴棒球帽的老头朝楼下赶着,羡慕地看着我们俩。

头发斑白的体育老师也注意到这边,他挤出一声嗤笑:“都在这地方待着了,连自己几斤几两还掂量不出来?一帮免体……屁用也没有。”

教室与走廊之间忽然变成雷区。说话的人得意扬扬,后者却沉默不语。我听不出来的暗示,让麦安杰紧紧攥着手里的签字笔。他的T恤里一定还穿着衣服,洁白得简直刺目。然而白色同时反射掉所有的光线,随着回敬般的抬眼一瞥,仿佛在周身结出厚重的寒霜。

“这么说你见到他了?”田径队在放学后有例行训练,闫景埼边听边踩在爬梯上系鞋带,做了几个伸膝。“我们还挺熟的,他也是个免体,货真价实的。虽然基本没有老师惹他,但那个赵老头一直看他不顺眼。”

“太不可思议了。”我顺口说。

“什么?”

“你和他啊。”我解释道。

“什么啊?”再度反问,他似笑非笑地望一眼夕阳。

身为半个青梅竹马,我深知闫景埼从小就被仰慕者围聚着,身边从不缺伙伴,实在想不出他和边缘人物在一起的动机。何况这个麦安杰,实在是个冷漠的家伙,只要是与其眼神相交,就不免觉得自己好似陷入空洞。他总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教室里,在靠窗第二张桌子后。只有偶尔注视窗外某个方向时,才露出一丝笑意。他的手放在一本封皮无字的厚书上。他对人屏蔽了自身,倒让人想要探寻他的究竟。

转学去十三中的消息让人惊呆了。

妈妈把印制粗糙的薄纸拍在我面前时,我甚至没当一回事。拿起它一看,才发现这竟然是十三中的补录名额。这正是平常不过的晚饭时间,妈妈的神情和姨的微笑成了鲜明的对比。

爸爸呼噜呼噜大口吸着面条。原来,友人那病秧子儿子不上学的原因是打算出国,之前千方百计得到的插班名额于是就落在了爸爸的手中。说不定当初那句“十三中如何”就已然不是玩笑话。

“这个,”我弹着纸片上煞风景的一个大印章,“这‘免体’是什么意思?”

“叔叔的孩子是免体啊。”爸爸说,“虽然也要参加补录考试,但免体的录取率会比普通学生要高一点。”

“可我不要作为免体被人家收留,感觉像被施舍似的……”我的声音在死寂的客厅中嗡嗡回响。妈妈满心期待我的开怀,如今只见一脸阴霾。

“颜一啊,不说你上这么个破学校让我们有多丢人。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你免体,这名额咱们根本用不上!”

什么时候起,免体也成为一种武器了?我张口结舌。

转学的事情掺进日常生活,好容易才平定下的心绪,一下子又变得不安稳。每天早读结束后,走廊中响起的一声声“起立”,最后的绝对是六班,麦安杰的声音清晰冷静。目中无人自有他的资本,麦安杰月考时与第一名只差两分。

而我却再次考砸,和一贯不及格的闫景埼被叫去挨训。回来时半个楼道的人都已经去操场上体育课,经过六班时,只见麦安杰在他的座位上看书。“哟,安杰。”闫景埼顺手用揉皱的卷子砍他,我想起曾经丢在他头上的橡皮,本想发笑,但见他没看我,便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我忽然意识到,对于麦安杰我所知甚少,而且要是转学成功的话,恐怕将来也没法知道更多了。

实验楼重新装修那天,所有男生被叫去搬桌椅,午饭时的餐厅只剩下女生在吵嚷着。然而麦安杰竟泰然自若地出现在餐厅里,他端着两盘饭菜坐下,一手撑在桌面上看手机。这副淡定样子让我都要替他尴尬了,于是便走过去将自己的盘子搁在他的对面。“不去没事吗?”

“嗯。”他没有抬眼。

“不会是借口吧。”

麦安杰的眼神微微有些波动。事已至此,我索性坐了下来,等待这句话挑起他的反驳。沉静片刻,他将两只胳膊都撑在桌上。不露声色,我细嚼慢咽地吃下几口饭,再偷偷瞥他,只见对面人早就把目光投向窗外松枝上的两只喜鹊,而举着手机只是为了挡住我!挫败感不禁胜过恼火,于是我便加重了语气,稳稳放下勺子说道:“你可真是啊,太狂妄了。”

他忽然转过脸,笔直地注视我。“是啊……”他似乎是认同地说着,重回冰冷的目光让我吓了一跳,“真是太狂妄了!”

闫景埼知道了这件事。每天放学我都搭他的自行车回家,往常我们都是开心地聊天,今天却格外沉默。“的确不应该那么过分。”我叹口气对他说了软话。

“你了解他吗?”原以为小学旧友会不了了之,谁知闫景埼头也不回,看来是真的生气了,“不知道就别那么嘴欠。”

“他哪儿有病,心脏少一块?”我赌气说。

“就是心脏病,先天的。”

玩笑话成真,这三个字震动我一下。“哦,那又怎样?”然而,我的话还是暴露了不愿认输的秉性。

“下来。”自行车停住了。我想狡辩,可对方的语气强硬得像命令,“下,来!”

我让健康的腿先着地,弱弱地说:“你慢点啦闫景埼,我腿疼。”

“哦,”他推着车向前走,“瘸点又怎么样,跟上来啊。”

带着无限感伤,我缓缓坐在地上,他也在五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了。晚霞映着我们,经过的学生也投来诧异的目光。好一阵后我抬头才发现,闫景埼望着的是我身后。他张口,却因为被制止而抿住嘴巴。

“动不动就坐到地上了,你还真是和体考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的身后,一双手扶住我。麦安杰一用力,温暖而陌生的皮肤接触在手臂上,短路的记忆一刹那连通。

原来,我以前见过他。

体育中考那天我的境遇,在其他人眼中,只是站在松树旁边捂着膝盖黯然落泪的样子。而这之前的绝望,就只有将我从水泥地上拽起的他看到了。

我初中时因为体育不错,很受老师的照顾。就算在我免体后,她也体谅地将我编进一支体考小队,为的是我可以进场为同学加油。那次中考安排在海滨一中,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这所总弥漫着海水咸味的学校。然而当天,我和队里其他三个孩子却闯了警戒线。在检录之前到处游逛无可厚非,可偏偏另外三人是客校老师的孩子,他们以为在哪所学校都能随心所欲,正在嬉笑打闹的时候,有海滨一中的老师来制止。主任女儿带头逃跑,而我因为腿伤落在后面,很快就摔了跟头。我痛苦地捂腿坐在地上,直到监考组长把那三个跑远的带回来。

“记下他们的考号,”他声音威严,“直接取消考试资格。”

主任女儿这才一脸惨白,哭着请求,得到的回应却是监考老师们的面不改色。正僵持着,小队里另一个男生忽然指着我说:“她是免体。”

我的腿仍然没法动弹。我没有反驳。接着,所有人看我仿佛看稀有动物。“免体你瞎凑什么热闹。”他们轻轻嗤笑。

远处,跑过来的体育老师仿若是救星。

“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谁知她停下来后责备地拍了我的脑袋,“明明免体了还不安分,硬要跟来不说,还带着准备考试的同学违纪乱跑。”

主任女儿瞪大了眼睛,同我一样惊异。她刚要辩解,就被刚刚说过话的男生拽紧了衣袖。我顿时明白了,原来我就是替罪羊——篓子是免体生捅出来的,理所应当。

监考组长果然摆摆手作罢,其他人也纷纷朝检录区走去。我只得被轰赶着瘸腿走向警戒线外的一棵松树,坐倒在地。周围的学生全部忙着自己的考试,腿伤的疼痛折磨着我,我哭了。这是我头一次感受到免体生遭受的不公对待,背叛,甚至毫无价值。

也就是在这时候,走过来的他弯腰将纸巾包放入我手中。“我拉你起来,别让大家笑话了。”他悄声说,泪眼中我只有点头,只记得他和一个散开长发的女生同行,后者始终冷眼站在远处。我看不到他的脸,但那双手留在胳膊上的触感,却牢牢印在了心里。

“我再也不想中考了。”我慢慢地对他说。

那件事的确成为我和麦安杰之间的小小契机,隔阂我们的坚冰开始融蚀。某个午休,我和他坐在操场旁卷起的毯子上,远远看着闫景埼和一伙人打篮球。

“现在想想,是那老师最初就计划好了吧。怪不得看你会觉得眼熟,你那个时候就是穿着海滨一中的校服吧?”

麦安杰低头搓着粘在毯子上的一根麦秆,忽然有些欲言又止。“其实我是十三中的,”他说,“初三才转到这儿。”

“转到这儿”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十三中好吗?”我问。

“讨厌免体生的人是不会喜欢那里的。那儿很多人都不上体育课,老师也不管。市重点嘛,考试第一,很正常。”

“看来我要是真因为腿伤才免体反倒要被笑话了。他们一定会说,”我清清嗓子变个音调,“‘嘿,你可真够下心思的啊。’”我拍一下麦安杰让他继续,他没忍住,笑场了。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淡淡地微笑。心中仿佛窜动着温存,他那份骄傲与不可亲近,尽在这短暂的温暖中崩塌着。我舒心地盘起腿:“说到底,你是差了多少分才从十三中掉到这儿的?你不会是考场上晕过去了吧。”

麦安杰摇摇头,仿佛要把阻塞喉咙的话咽回去,气氛顿时又冷淡下来。并非自负,这次他的语气只是在陈述事实。“当初只报了海滨一中一个志愿,我就是现在也想考回去。”

“就是现在也想考回去”,这虽然只是平淡的一句,我却能听出压抑在其中的苦涩。他刚才的摇头似乎已经超越对问题本身的否定,一股强烈的情绪奔腾于胸,竟然反令我自己头脑中的焦虑止息了。

我的话不受控制就脱口而出:“我正好有个名额。”

见我突然爽快答应备考,爸爸立即神经兮兮地给十三中打电话确认名额无误。他完全没必要着急,因为想让名额单变作最后的入学证明,还要经过明年五月的补录考试,只有被选拔出的最优三十人可以入校。换作任何人,这时候都会欢天喜地地准备考试吧,何况手里还有辛苦得来的人情卡。最初央求爸爸的是我没错,可是,不是免体。我绝不要贴着“免体生”的可怜标签被市重点收留。

只是妈妈并不知道,她还以为我终于跟上潮流了。天气进入十一月,中考后她头一次问我需要些什么。

“买条围巾吧,好冷。”我说。

其实,爽快答应备考的人是麦安杰。补录考试面向所有的新高一学生,当他报名后进行复习时,我的日子如常,就等到考试那天胡答一气。当难以直视的糟糕成绩公布,我无法入学时,我再说服爸妈把名额单转让给麦安杰。这可能有点幼稚,但等到那时候,爸妈大概也不会吝啬了。

妈妈买来一条纯白的羊绒围巾,我却没法领情。“不是说我最讨厌白色吗?”

“不想要就扔一边。”妈妈悠哉地走掉。

我把白色围巾绕过麦安杰的脖颈,当作合作见证。作为回礼,他将一块眼熟的橡皮交还在我手中。有点羞愧,我们碰了碰手背说道:

“合作愉快。”

就这样,我和他能在走廊相遇时打招呼,下课后一起去办公室问题了。体育课上我们看参考书,对比历年十三中自出题的考试卷,假如这是第五节课的话,我们就提前溜掉,去食堂刷三份盖饭等着闫景埼下课。穿过操场时能看到赵老头在远处的恼怒目光,但就如其他人对心脏病心怀距离感与避忌,他再也没有向麦安杰找过碴儿。

一天,我们正向食堂走着,忽然身后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一个从未见过的女生向我招招手,麦安杰和她打了个招呼。我走向她的同时,不禁直直地注视着。她比我高,而且很漂亮。黑色的长发散在后背,虽然是很普通的发型,却因无视校规而变得惹眼。她目光冰冷地瞪着我。

“听说你和闫景埼是小学同学?”

她的眼神并不陌生,我忽然想起来了。

“体考的时候你看够热闹了?”我的话让她眼中闪过一丝尴尬。这是事实,当麦安杰扶我站起来时,她那张脸上的嫌恶就写得一清二楚。

“我和闫景埼相当熟,怎么了?”我坦然说道。她的挑衅肯定只是个前奏,她一定有更重要的事对我挑明。

“听说你考到这儿的原因是腿伤。”果然,这就来了。她蔑视地笑两声,强调着,“就因为腿伤。你是觉得自己将来会瘸?”

过于激烈的情绪和压抑着的语气让她咳嗽起来。但她抬眼瞟我,极力掩饰着喉咙的不适,似乎对此有点不满。她很快便再度笑道:“劝你别打闫景埼的主意,他爸爸可没什么正经工作……”

我捕捉她眼中的神情,不知为何,那分明是混杂的。“也别以为你和安杰在一起就多厉害,只不过是个解闷的罢了。”

我耸耸肩,同时感到心中升起的一股强烈的敌意。“我至少知道自己腿有毛病,不像你,”我望着她,终于决定揭她的软肋,“你这个哮喘病!”

开学典礼上,当所有学生在校长冗长的演讲中昏昏欲睡时,新生队伍里忽然有一个人咳嗽起来。那咳声更像是咳喘,直到医务室老师从操场角落飞奔而来,她才终于暂时止住了痛苦的声息。

“啊,安鹊又开始了。”有从海滨一中直升高中的学生摇摇头,压低声音告诉身边的人,“都成这副样子了,还不老实待着。”

那就是我第一次听说安鹊这个名字。有关她的传闻很多,但不少人对她初中时忍着哮喘跑步、为了年年争三好生不放过任何一次出头露面机会的世故表示嫌恶,可却都心照不宣地避之不谈。她可不是好学生,体育课上,她和在男生班附近扎堆的女生混在一起,骂骂咧咧,长发随意超过校规尺度。这帮人是赵老头也没法管的,谁知道他们在校外又有什么勾结。

而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名字,却是在月考的成绩单上。我起先只看到了自己与麦安杰的距离,然而领先于他之上,紧贴姓名栏的第一行,却清晰地印着“安鹊”二字。

“她竟然问我有关祺祺的事。”

食堂里飘散着辣豆腐皮和烤鱼串的香味,这是提前下体育课的免体生的特权,不用排队便能买到的抢手美味。

“祺祺是谁?”麦安杰重新围了一遍围巾。

我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竟然叫出了闫景埼最讨厌的小名。可是看到麦安杰期待的目光,知道自己只有解释的份儿了。于是我告诉他,这是父母在最初视孩子为“宝贝”的心愿。闫景埼小时候,的确过了一段自在生活,只不过命运喜欢捉弄人,一件发生在他初中时的事毁掉了所有幸福。这也是我道听途说来的,毕竟市区与海边的长程将我们之间的音信全部阻断。

“你不知道是什么事啊……”望一眼不见荤腥的茄子盖饭,麦安杰把目光转向窗外。他手背挨在下巴上,不再出声。

想要在下课的学生们冲进食堂前振作气氛,我于是问道:“安鹊一直都叫你‘安杰’?”

“怎么了?”

听起来好像那家伙的血亲。我拽拽嘴角。躁动的人声已经接近餐厅门口,我双手按住震动的桌面,郑重其事地宣布:“那做好准备吧,麦安杰。以后你就是‘小麦’了。”

麦安杰张了张嘴巴。

“哦,你在给他起外号?”闫景埼跑了过来,他拽起袖子拉椅子坐下。没影响到他的情绪,真是太好了。闫景埼刚要发笑,小麦回过神来,“祺祺?”他饶有兴趣地说道。

身子还没靠上椅背,闫景埼已经愣在原处。他眨了眨眼,接着无比羞恼地转向我:“你干的好事吧?”

伤腿后在市区医院看病,两次得到的结论都是“髌骨脱位,建议手术”。妈妈最后沉不住气挂了昂贵的专家号,结果全家等到中午饭时间,换来的却只是医生的微微一笑。“反正先做手术再说。”他干脆地开了住院单据去吃饭了。

被折磨得焦头烂额的爸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了海滨医院。穿着旧白大褂的医生反复解释病情,就像小姨说的那样无比耐心。“半月板好好的,没什么大事。虽然髌骨的伤留着不做手术是个隐患,等她考完试再做也不迟。”最后,我们全家竟然被这番话说到信服。

于是,我只是每个月去做一回穿刺,等到初三毕业时腿竟然奇迹般地不再疼痛了。手术的事暂时放下,医院却仍然每月都去。从小姨家散步到半山腰的白色建筑,有一次我甚至遇到了取心电图回来的小麦。那正是十二月的阴冷天气,他打开的病历本上写着“左心室间隔缺损严重”。然而令我止步睁大眼的,却是他手中那一小袋呼吸类处方药——吸入式沙丁胺醇,俗称万托林,专门缓解哮喘。

“我可不觉得她跑步的时候有什么障碍。”我看看那些小蓝瓶,“干吗和自己过不去?”

麦安杰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一小会儿,而后,忽然笑了笑反问:“免体怎么得三好生啊?”仿佛不近人情的是我。

从医院回来,黄昏已经迫近了,最后一点懒散的柔光慢慢爬过脚前的落叶。我手插兜走着,突然感觉有人跑过了身边。运动衣,漆黑长发束成的马尾随步伐晃动,这几乎是每天都能看到的风景。望着安鹊的背影,我的话脱口而出:“得了三好生又能怎样!”

安鹊的双脚朝前走了两步才停下。海水一波一波漫过远处的沙滩,寒冷刺骨。转身前她把口袋里揣着的天蓝色小瓶拿到嘴边吸一口。

“被别人认可就能治好病吗?”我追问。

“我可没空儿像你这样瘸着条腿到处和人套近乎,我有必须要实现的事。”海风中安鹊回过头来,“我早就受够了。”

三好生备选名额里没有安鹊。似乎是出于安全考虑,学校还是把她划分进了免体生。无论如何这消息都大快人心,我第一时间找到小麦时,他正在教室里看着什么东西,听到脚步声,连忙将手中的稿纸放在桌上。但我还是看到了,是一封手写信。令人惊讶的是,开头的称谓明显是递交教育局的。

麦安杰抬起头,见我已经看到,只好又把薄薄的信纸拿在手里。“这是安鹊姥姥的请愿书。写给教育局,让他们废除免体制度。”

我不禁愕然。

“实际上,她姥姥一直不觉得安鹊身体不好,跑步也是她在强迫。”麦安杰的声音不大,话里的意味却很残酷,“她认定安鹊都是装出来的。”

当我把这事告诉曾经招呼我玩牌的两人时,她们一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此时体育课还未结束,我们走到操场角落的大柳树下,远处就是一帮女生和男生打闹,安鹊的长发在其中尤为扎眼。

“为了三好生不遗余力啊,”面面相觑,她们两个眼中的鄙夷难以掩藏,“太搞笑了。”

下午,安鹊的秘密就传遍了海滨一中。紧接着,我听说年级里有两个女生被人打出了鼻血。虽然出手的家伙在平日里就是混混儿,但议论与推测在每个班级中流窜着。午休时我一个人闷坐在班里,忍了好久还是满腔怒火,决定亲自上楼找安鹊。

楼梯口,麦安杰抱着一摞考卷走上来。他好像意识到不对劲的气氛,欲言又止。然而我并未就此打住,三步并作两步向上爬,使不上力的左腿颤得厉害。经过转角,安鹊就站在高处。

“你使唤别人的时候也太不遗余力了吧!”我瞪着她。

“轮不到瘸子教训我。”安鹊抱着胳膊俯视这边,“我不是说了吗,别以为能和安杰说上话就觉得自己挺受欢迎。他啊,只不过是想考回十三中罢了。”

斜下方赶来的脚步顿住了,卷子脱落几张,我看见麦安杰靠在楼梯扶手上。然而安鹊似乎不知道他在一旁,仍然稳稳地说道:“这可是情商问题,你就看不出来他其实对你一点无所谓吗?反正那时候也被人欺负成那样,也难怪了,真是够蠢的。”

“就算很蠢,也比你背地打人好得多,我会把这些都向老师讲的。”

“说你被揍得更瘸了?”

“等着瞧!”我转身走下楼梯。

不管她在后面骂着什么,我就是转身走下去。虽然感觉心中并没多少波澜,可不太协调的步伐还是让我险些摔倒,踉跄时被麦安杰拉住,我挣开他的手加快脚步。听到身后有卷子砸落在地的声音,我没有回头。

“颜一你给我站住!”声音真的愤怒了。

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帮着安鹊。他围着的白色围巾明明那么熟悉,他把我从松树旁拉起的吃力动作也记忆犹新,可是……

——他在利用你。他啊,只不过是想考回十三中罢了。

就像被人扎了一针,注入了说服力催化剂。原本不肯相信的话,通通在心中扎根蔓延。因此,当身后的手终于扯住我的袖子时,我几乎大喊起来。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早已记不清,只是最后,麦安杰的手松开了。我回过头,目光交错的一瞬,我的眼泪迅速筑成彼此间的坚冰。

“嘭!”我推门走进自己班里。

直到最后,老师也没能得知事情的真相。那两人虽不愿忍气吞声,但谁也没胆量报复,被蒙在鼓里的主任们教训混混儿一顿算作了事。毕竟被欺负的是免体生,免体生本来就该收敛点。

学期末的总结大会上,年级第一的位置照样印着安鹊的名字。我们在楼道中的一番吵闹就像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她不仅夺冠,更是破格赢得三好生。颁奖时,她拖了很久才上台,等着老师慌慌张张送来绑头发的皮筋和校服外套。

台下起哄时,她用袖子捂着嘴巴和鼻子,跳动的眼神始终在寻找着……我知道找谁。闫景埼只是不露声色地看着她,而后把眼神转回同班的伙伴身上,若无其事地笑出声。

然而,年级里却从没有传过他们两个之间的流言。安鹊很漂亮,她的趾高气扬在祺祺面前完全收敛了,谁都会猜出她对他怀着怎样的心情。但后者却很少接近她,甚至是心烦,又有些避忌。

寒假中,我几乎每个清晨都能在去学校补习的路上看到她晨跑的身影。她家在坡路上,如果我们在途中相遇的话,说明她起得要比我早很多。规律的步伐声响在海浪里,夹杂着咳嗽,相遇时我们彼此视对方为空气。身为免体生却要折磨自己实在痛苦,不过这完全可以解释为因果报应。除了活该,我不知还能怎么形容。

安鹊就在操场上跟着闫景埼跑步。以她的成绩却还要来学校凑热闹,不禁让我为专心训练的祺祺感到窝火,因此我就算忍痛也要在课间去操场走一走,还要忍受她跑过我时的一番嘲笑:“你的智商终于连文化课都应付不了了?”

我瞥她一眼:“闭嘴!”

这样安鹊虽然走开,可是她又会采取从别处击破我的战略。午休时麦安杰穿着大衣在看台上翻书,她便坐在不远的地方,将头发安静地捋过耳后。

我现在可以认定,安鹊是在故意让我不爽。可是心中也有隐隐的担忧,自己这样下去会离小麦越来越远。寒假之前我们忙于复习,我几乎每天都和闫景埼被老师留下。寒假中,明明上学的路是同一条,我却很少碰到他。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住。所以当闫景埼开玩笑地让小麦来学校玩时,小麦一口答应。仿佛是要摆脱寂寞似的,小麦总是夹着那本厚书在紧闭的校门口独自等待,声控路灯随跺脚声亮起一阵,然后是一片夜色。

闫景埼整个冬天都把自己投入在训练中。他一共参加了两次市长跑比赛,一次破了纪录,另一次却因为失误连铜牌也没得到。赵老头在责怪他波动太大的同时,把责任归咎到我和麦安杰身上。“你和他们两个在一起?你和免体生在一起有什么好结果?”

闫景埼伸伸懒腰走到一边。虽然我和小麦谁都没有说话,但对他波动大的原因略知一二。

靠近观光区的那条马路上,总有一个佝偻身躯的男人在巷口修自行车。那就是闫景埼的爸爸,头发花白,与小学毕业那天送我去车站的样子判若两人。我一直记得他是小学的体育老师,和人打招呼时精神抖擞。可是现在他就算抬头看到我,也只会含糊地笑笑。祺祺对此只字不提,抱着奖杯从摊子前走过时,也没有对父亲的一句问候。

他爸爸握着焦黑的自行车链条笑着。

“饿死了,”闫景埼打破沉默,“我们去吃烧烤吗?”

小路寂静,只有自行车轮空转着。

“小麦说呢?”我转过头。

麦安杰在后面摇摇头。身体原因,他没法随心所欲地吃喝。为了不让我们扫兴,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可每到这时候,我还是不得不转开眼神。我没办法看他。每当他和我们告别后一个人走进院子,我内心的疑虑与责怪就通通止息。

“现在你做出的一切……真的只是为了去十三中吗?”

我在心中默默地想。

闫景埼推来一辆自行车,我坐在后支架上。我们向着小吃街的方向出发,经过路边叶子稀疏的道旁树,出了巷口,视野立刻被大海填充,我用手挡住粼粼波光。

“你想太多了。” 闫景埼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我放下手。

“我是说,吃饭。小麦从来不出来凑热闹,我早就习惯了。据说心脏病不能吃太咸也不能太油腻……你是不是在生这事的气?”闫景埼在问我。

“我才没有这么小气。倒是你,干吗装出一副这么了解他的样子啊?”

“我可是知道他为什么要坐在靠窗第二个位置。”

“为什么?”我追问了一句。

“那是看到操场的最棒视野啊。”闫景埼顿了顿,“小麦一来海滨一中就坐在那儿了。”他扬起头回瞥我一眼,“他喜欢看我跑步。”

“你不害臊吗?”我抱着胳膊,却没法不笑,“你怎么不说他是为了你才转过来的?多贴心啊。”

自行车歪歪扭扭地继续向前,闫景埼却忽然沉默了。“是为他爸妈。”他挺直脊背骑自行车。“实话说啊,我和他就是连一学期的同桌也没坐过,一点也不铁。他有个妹妹,身体很健康,他来海滨一中完全是被迫。所以他既不想交朋友,又不想被任何人看成朋友。我问过他,你怎么这么狂妄,他说什么呢……”

缺油的自行车轴承吱呀作响,行至上坡路时再也无法行进。闫景埼跳下来推车的同时接着说道:“我没有那个时间啊。”

夕阳掉进海里。忽然,前方的坡道上出现一个老人。

在那一片寒冷的黑灰色路面上,粗声喘气的臃肿老人让我吓了一跳。直觉告诉我那是安鹊的姥姥,她一双眯起的眼睛打量着闫景埼,手里紧攥着一条干毛巾。错肩而过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我回头望望,四下里找不到安鹊孤单的身影。

等到我再转身看时,老人已经走下了坡路,她回头时,目光还聚在闫景埼脸上。

我虽然因安鹊的话黯然,但是想要帮助小麦的心情却没有改变。那时候,恐怕是我把考十三中的事想得太天真了。海面的冬雾散去,连同水鸟的叫声渐移北方后,三月的一场雨让春意迅速蔓延。然而整个三月,我都没再见到麦安杰。家里出了情况他不得不回去,等到四月份再见时,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仗着腿伤,我连入场式也没参加。麦安杰错过排练,走上只有我一个人负责看包的看台,闫景埼跟在后面,将我手中的参赛名单抽走。

“安鹊报名八百米长跑了。”我抬头告诉他们。

闫景埼哼了一声:“她自己看着办。”这反应似乎太激烈了。麦安杰坐在与我一人之隔的水泥台阶上,淡淡说道:“让她跑吧。”前者抬头看他,但是小麦的眼睛停在厚书的某一页上,直到对方无趣地走开。

我合上名单纸,感受到了由心而生的尴尬。想想那副了然于心的信任表情,我垂落目光瞥见无字的书的封皮。

“你回市区好久啊。”我问道。

“给妹妹复习数学,她这个月要参加市区比赛。”

“就为这个,也太过分了吧?”

代替麦安杰回答的是一阵忽然而至的风。风在吹乱他头发的同时,也让没压住的书页翻飞,几张画有图案的纸掉了下来。小麦弯身去捡,整本书便摔落在地。

泛黄发脆的扉页上写着“心血管疾病学”。我捡起一张纸,用蓝色圆珠笔摹绘的心脏剖面图赫然入目。我瞪大眼睛:“你将来要当医生?”

麦安杰犹豫了一下,接着他拿过书,“是安鹊,”他说,“不是我。”

八百米准备检录了。看台后的小通道附近,传来叫麦安杰的声音,一个从没见过面的染发男生拍拍手笑着。

“我去一下。”麦安杰带上了他的厚书。

十分钟后还不见他回来。我身后的看台上堆满了书包和外衣,与只隔一道扶手栏杆、正练习加油口号的高年级看台比起来,仿佛设置了静音的电影画面。突如其来的空旷让我在恍惚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远处的赛道旁边,祺祺正和几个男生推搡着。

通往后院的楼梯处传来恶劣的嬉笑声。

我起身丢下外套。视线逐渐远离了阳光,我看清在转角处的通道里,几个同年级的学生围聚着。刚才笑骂的男生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善意。“你知道老师给我什么处分吗,严重警告。就因为你旁边那女生的闲话。”

“话是我说出去的,”小麦的声音接着响起,“这事和颜一没关系。”

“你说该怎么办,安鹊?”男生回过了头。

视线中出现了安鹊。她在最外围抱着胳膊,自然弯曲的长发挡住眼睛。其他不良学生极力憋着笑。最后我才看到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小麦,他夹着书的手臂插在口袋里,背朝看台。

八百米喊了第三遍检录。

“听说你还想考到别的学校,嗯?”男生又回过头打量着麦安杰,“你到底有点自知之明吧,都免体成这德行了还想怎么混啊?我看你要是装得残废一点还能……”话音未落就变成了喉咙里一声闷叫。

麦安杰用厚书角最坚硬的部分挥过去。幸亏后者躲得及时,不然脸上绝非留下两道红痕那么简单。男生抓住麦安杰的领子把他摔在地上,重重的一声,我猛地加快脚步,恨不得立刻冲过去。

那伙人恐怕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有个女生惊呼:“那个瘸子!”我给她一巴掌。旁边的人一拳报复回来,我被撞倒了,与此同时麦安杰爬起身,借着惯性将厚书挥向那男生的脸。他自己不可能有打赢的胜算,但掷出的书却给出沉重的一击,对方顿时鼻血涌出,接着咒骂鼓动耳膜。我还没回过神,麦安杰的身子就又一次撞在坚硬的地面。这次比较重,他按在地上的手攥紧了。

“你找死啊!”有女生尖叫起来,“他有心脏病!”

麦安杰想站起来。

就在下一秒闫景埼几步跑上来,迅疾得像愤怒的狮子,拳头下落的同时,几个男生已倒地上。

隔着空气我都能感觉到麦安杰心脏的胡乱蹦跳,可我的眼睛却盯在闫景埼身上无法移动。他击打对手时,脸上的表情异常的平静。

安鹊捡起地上的书,转身跑掉。

“安鹊!”我气愤地大声喊叫,“你那三好生比人命还重要啊!”

她果然转过身来,走回几大步,推了我一个踉跄。“我不是说了吗,”她紧紧抱着麦安杰的书,“你这种为一点小伤就放弃中考的人,没资格管我的事!”

“开什么玩笑!”我也反手抓住安鹊的胳膊。她比我高一点,但我不想在气势上输给她,“你以为我是在为腿哭鼻子吗?你知道我伤腿后什么时候才哭了吗?不是去医院看病,排队,也不是被父母埋怨……告诉你,是在上扶梯之前!当我疼得迈不开腿,差点趴在地上的时候,旁边两个人竟然就笑着看着我。”

不知是寒冷还是气愤,安鹊的身体微微发抖。

“可是我从扶梯上下来了。我知道我受了伤,所以我就踏踏实实地免体,我才不会没头没脑地逞强,像个笨蛋一样!”

这些话,我也是第一次对别人说。

“你给我道歉,你去对小麦道歉!”我站在原地愤怒地喊道。

安鹊没有答复我,此时,我兜里的手机却震动起来。

“你准备做腿的手术吧,十三中已经录取你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妈妈竟能在补录考试前敲定这件事。

我措手不及,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和闫景埼去了趟医院看小麦。他被诊断为心动过速,在病床上输液。他的厚书躺在床头柜上,书皮脏兮兮的。安鹊肯定来过了,她安然无恙,闫景埼却因为打人遭到处分。

“下次不要这样了。”

小麦对闫景埼说话的时候,我就站在隔帘另一边,手脚冰凉。我能看见洁白被单的一角,和他粘着胶布的手背,吊瓶中的液体以相当缓慢的速度滴着,他的声音很平静。“我自己有把握,吓吓他们罢了。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颜一也是。”

我硬着头皮掀开帘子,接着吃力地为他当时替我说话而道谢,小麦却安慰我说:“别自作多情了,好吗?就当这是报答吧,考十三中的报答。”

他笑了,我有点惊讶,随即眼泪溢满了眼眶。

这之后的一个月,十三中的校服和学生证送到了家里。我才知道,让我免除考试这件事早在得到免体名额起就开始运作了。

然而我在海滨一中上学,家中的事我无法看到:爸爸不止一次很晚回家,醉得东倒西歪的,家里的私藏也不停地向外送。

等到招生办终于满意地破格收留我,妈妈便进行下一步计划,不由分说地推我上了手术台。

依照她的意思,手术恢复期只有三个月,九月初我正常上学的时候,虽然还要再多免体一学期,但是融入群体是迟早的事。可是,我却没法扫去心头的阴霾。

“我要是跟不上进度,就把名额给我们学校那个男生吧,他真的非常非常想考过来。”

“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妈妈头也不回。

手术后小麦代替暑假集训中的闫景埼看望我,我爸妈那时都在病房。上下打量麦安杰捧着花束的样子,妈妈笑着说:“颜一,你瞧瞧人家,一看就是好学生,你高二可得开个好头啊。”她又和蔼地转向麦安杰,语气却异常冷淡:“你也是,谁不想上好学校,是不是?”

我张口结舌,没动弹。麦安杰把鲜花轻轻放进妈妈怀中。“我知道了。”他说,“谢谢。”

新学期,我头一次成了令家长舒心的孩子,可对小麦的许诺却成为梦话,整个假期我都没有联系他。

“我就是现在也想考回十三中”,这句话中的含义仿佛被无限放大,深邃如黑洞。

教我的班主任曾经是麦安杰班的数学老师,戴眼镜,样子斯文,知道我认识小麦后,便随口感叹了两句:“真是可惜啊,十三中的政策是毕业生保留直升名额,就算志愿单上不填,假如过分数线的话也会收到留校邀请。”也就是说,小麦是自愿放弃了这个名额,才如同抛弃自己一般去了海滨一中的。

我没法融入新环境中。

我放学后独自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一个人在食堂买饭,在图书馆看到落满灰尘的厚本书时,思绪都会一下子被拉回海滨。

我无数次忍不住想要回海边,可又深知让父母过分操劳的我早已没有这样的权利。何况就算回去,要怎样面对小麦呢?

祺祺是唯一能带给我宽慰的人了。田径队每周都会抽出两天来十三中的塑胶跑道训练,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心结,所以每次都能带来一些有关小麦的消息。直到有一天训练后,他拧上水龙头却没有动弹。

连接操场和教学楼的通道里有水池和更衣室,每次他洗脸洗手时,我就拿着他要换上的干净短袖衫等在一边。清凉的水珠从发梢滴落,他一边用毛巾搭在头上一边随口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

“去食堂?”我知道这话并不随意,故意反问。

他点点头。他转身回来时竟然端着两份芦笋鸡丝。

“你……”我惊呆了,突然这样清淡是怎么啦。我望着他,却听祺祺一边分给我双筷子一边淡淡地说道:

“初三我和小麦第一次见面,就是因为这个。我那天也在这里训练,在食堂插队,结果差点和人吵起来。小麦站在第一个,他就回头问我要不要和他拼在一锅炒。‘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那么说着。于是我就吃了芦笋鸡丝,和他面对面坐着。我着急去操场,几乎狼吞虎咽地吃完就走,这时候他忽然说‘我也要去海滨一中了’。好像我们有多熟似的。那只是他在自言自语吧。

“我以为这事到此为止,结果比赛结束,我却在操场边上看见了他。小麦和他爸妈在一起,很生疏的样子,他妈妈揩着眼泪。那时候刚过初三的国庆假期。他对我招招手,然后超大声地喊一句‘我们将来是同学了’。我到现在也没再听见他那么大声地说过话。”

闫景埼开始吃饭了,风卷残云,一盘清淡的芦笋鸡丝被他解决掉了。

看他专注的样子,原本平淡无奇的饭菜,一下子仿佛被赋予了什么特殊的神圣意义。

“你也知道,我们这边对市区学生本来就不友好,别人知道他是市重点来的,就更排斥他了。什么绊人、扎车胎这种事,那些浑蛋都干过。直到最后我看不下去,让小麦高中考回市区,他才告诉我这是他爸妈的决定,但是他绝对有一天会考回十三中的。”

“是他爸妈要放弃他了吗?”我一时间有些语塞,小麦被家人轻视的原因不说也能知道,都是因为该死的免体。和我不一样,那免体是一辈子的。闫景埼放下筷子时,我才怔怔地回到昏暗的现实中。

夕阳已经落尽,食堂里不知什么时候只剩我们两人了。

就像麦安杰所说的,十三中是个免体生特区,甚至可以说,是个免体生的圣地。这里的学生以免体当作不上体育的借口,而学校为了保持升学率,便也默许老师们占用体育课的时间补习。只有外人到访的时候,大家才被轰出来在操场上站队摆样子。体育老师打开名册点名,他们工资照拿,因此没什么意见。而队伍中的人便交头接耳。“你是腰扭了还是弱视呢?”互相打趣。而当我说我真的因为腿伤而免体时,他们便夸张地感叹:“真的是啊!”并没有恶意的话让我微笑了,可是,这些明明是单纯形容身体状况的词汇,刺耳的余韵却在耳畔挥之不去,心里的某个角落结出疙瘩。他们没有切身体会过免体的绝望滋味。

和我有同样心情的,恐怕只有安鹊一个人了。我身在补录班,每周末都必须参加校内的补习。班上的学生在课间围聚着讨论补录考试,顺利入学的我可不想露馅儿,于是便走进楼道。在那些也来这儿补习的缩头缩脑的外校生中,一眼就看到安鹊。

她也看到我,但是很快便转开眼神。她千里迢迢来十三中补课并不让人吃惊,我在意的是她态度的转变——失去了曾经的嚣张。这美丽冰冷的样子让十三中的男生偷偷瞥她,然而其中一人说了句什么,其他人便大声叹息着一哄而散。

“我就说啊,真的是哮喘病。没意思了……”我听到人群中的议论。

大理石的静谧走廊中,安鹊回身走进了教室。

我猜,安鹊最近的日子很难过。假如问问闫景埼,一定能得到答案,可是我又担心事情会被引向另一个方向,我不想让祺祺再担心什么了。爸妈关系不好,他平时不光要训练还在暑假时兼职打工。还在海滨一中的时候,我就曾经见到他拿着一碗浇菜的米饭,走到巷子里送给他爸爸。那时候他目光沉默地盯在那个笑呵呵的男人脸上。他心里一定因此而恼火,但在学校,却还要假装开心。只有在看到安鹊的时候,他才能显露出面对父亲时才有的沉默神情。

学期要结束时,我找到了直面安鹊的机会。即将迎来最后一次补习班课程,安鹊却在那个周五的傍晚出现在办公室中,亲手将一张假条递给老师。那是为当义务讲解员而开出的请假条,老师看后便望向坐在一旁帮忙登成绩的我,问我海滨一中的事有这么多吗。我说活动从来都是自愿报名,没人强迫的。

“要说原因,”我的眼神瞥着不远处那串银色的细小手链,“是为了得三好生嘛。”

安鹊的头发垂下来。她的手链随着别发梢的动作而轻颤着。与此同时,我将记分册交给老师,走出办公室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

我身后跟上了脚步。安鹊努力快走的身影经过我身边,忽然间,我打算和她讲个明白。但我也极力快走起来,就这样经过空荡荡的教学楼走廊时,一把抓住了安鹊的背包带。我扯动她的背包,直到脚下忽地一滑,里面的东西噼噼啪啪摔出来。

“直说吧,你想让我道歉吗,我道歉你又能怎样!”她冲口而出这句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松开了手。

“反正你们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天吧?这下子,你不光和闫景埼关系那么好,还能看我在体育课上跑死了,高兴了吧?”她和我隔开一段距离,接着用尽力气说道,“我现在不再是免体了,你高兴了吧!”

“你胡说什么。”我也对她喊道,可接着便紧闭了嘴巴。空气中传出的是隐隐的哨音,安鹊的手放在喉咙上,她弯下腰,呼吸时的哨音逐渐变成痛苦的喘息。她痛苦地咳嗽,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内脏咳出来似的。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她拼命喘气,却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她痛苦地倒下,长发散乱在地板上,她的眼睛大睁望着前方。

“里……里……”艰难的声音气若游丝。

我恐惧万分地翻找地上散落的东西,好容易将万托林塞了过去。我们的手碰在一起,她指头冰凉。我听见猛力的呼吸声,喘气终于被一阵咳嗽代替。

我呆呆地望着她,不知自己是站是坐。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但总觉得看到了一些生命中令人无可奈何的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红着眼转过头来,先我一步站起身,样子狼狈却无比安静地扶着墙壁继续走向大门口。片刻后我机械地挪动脚步,还未出教学楼便看到了闫景埼。

时值寒冬,他靠在水池旁,羽绒服的拉链却敞着。一定很冷,他的手指节冻得通红。可是他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安鹊,一开口便声音很大:“为什么不反对他们?”

隔着门帘,我双手扶在玻璃上。可是安鹊说的话,我还是一句也听不清。哈出的白气晕在玻璃上,让闫景埼发现了我。他招手,我沸腾的情绪不知怎么就冷却了。听见安鹊愤怒地大喊:“是他们开的证明,他们找的医生。”

我快步走出门帘,我的双脚不受控制地移动,等我意识到在追她时,安鹊已经被我叫得回过了头。我气喘吁吁。她还在咳嗽。

“什么证明?”我问道。

十一

公交车驶进终点站时,路灯灯光已经成为夜色发亮的光团。算上堵车,时间至少九点了,重回熟悉的车站,时隔半年,广告箱里却还贴着那张海滨浴场的宣传单。周围下车的人匆匆消失,我和安鹊疲惫地走在这条唯一的小路上。小姨家黑着灯的房子出现在不远处,等到顺路停在这座旧宅前,我敲门却没有人响应。

这之前,我一时冲昏头脑送安鹊坐车回家,免得她半路上又咳嗽起来。然而这番好意却让自己落入无家可归的窘境。一个人面门而立,我能感觉到安鹊没走,我转过身,见她站在栅栏门外,只是冷眼看着我,此刻她轻轻扭了一下头,示意我跟她走。

以前小姨就说过,海边的房子都是外国人留下来的,这些嘎吱作响的陈旧房屋,由新住进的居民进行改造。虽然外表还是原样,内部已经修葺一新了。然而当我站在安鹊家里,仰头打量这间二层小楼时,却仿佛处在已经静止的时间里,久未修整过的横梁上,甚至有燕子的泥巢。安鹊的姥姥、姥爷在屋里看电视,漆黑的卧室里只有荧光屏幕闪烁。

“他们不会出来的。”安鹊一面围上围裙,一面把头发束在脑后,“上楼等着吧,我来做饭。”

她走进厨房,然后又回过头来问,“你不给爸妈打个电话?”

盖着绣花布的电话在茶几上。吃过饭后,我给妈妈拨了电话。安鹊在厨房收拾。我转身时经过安鹊姥姥的旁边,她神经兮兮地打量我:“你们这些孩子真奇怪,三天两头往我家跑,告诉你,康复证明可是医生开的,跟我说没用。”

我咧一下子嘴。而对方咯咯地从嗓子眼挤出笑声,又僵硬地坐在了沙发上,小声笑道:“这样她可就离不了我了。让她再想把我这孤老婆子抛在这儿,这下她可得死心塌地啦……”

我吞了口口水站在原地,安鹊姥姥平静又木讷地呆坐着,豆大的双眼瞪得我后退一步。她继续笑着朝我招招手:“来,告诉我那男孩是谁?”

我回头却只看到幽暗中的二层楼梯。

“那男孩,”她说着攥紧了沙发的皮料,声音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耳语,“嗬,他是不是心脏病?”

安鹊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从沙发拽向楼梯。

二楼的比想象中要狭窄一些,除了安鹊的卧室,就只有一件堆满杂物的储物间。寒夜的风无休止地灌入尽头关不严的窗子,走廊冷得像间冷冻室。没有沙发,安鹊便拉开柜子,把多余的一床被褥铺在地上。接着,她把自己的被子也从床上搬下来。我连忙推辞,谁知她熟练地抻平床单,说道:“姥姥半夜会进屋来看,让你一个人睡地上的话,她又要骂了。”

“你姥姥总是这样?”

“她就是不想让我上大学,离开海边。”

我站在一旁看了她一会儿。我听出了怨恨的语气,问道:“康复证明的事……是真的吗?”

安鹊用力拍拍蓬松的枕头,脱掉外衣和长裤,不慌不忙地钻进被子里,关灯躺下。接着,她的声音才从枕头上传来:“你觉得我有哮喘病吗?”

她刚才差点在地板上喘到死掉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想到那副悲惨样子,我没作声。

“她是在逼我。我姥爷有病,妈妈又不带他们到市里住,她就赌气,就想把我拴在这里。当初她逼我免体,现在又给我开出康复证明。连你都怀疑我是装出来的,海滨一中那些人知道这事后,只会觉得我更恶心吧?”安鹊翻了个身,手机咔嗒一声滑到地板上,“等我在体育课上跑出点什么事,学校让我退学的话,她的目的才算实现,我就永远辍学伺候他们两个了……”

安鹊的语气很平和,甚至有些云淡风轻。一个人要在心里挣扎多久,才能最终笑着对别人讲出悲哀的事呢?我穿着衣裤将棉被盖在身上,屋里的温度对我来说还没法像在家一样安眠。我看看她,安鹊的眼睛被窗外的路灯映照得发亮。

她翻了个身,留给我一个长发搅缠的背部。“吓你一跳吧?只是觉得有点辛苦。”

“还有人关心着你啊。”我望着天花板,直直地躺在气味陌生的被褥里。

安鹊枕在胳膊上的头埋进了枕头,她的声音笼罩上一层模糊的睡意,“是啊,谢谢你,颜一。”她话说到末尾已经听不清楚,这下子彻底安静了。长久为敌之人的感谢,让我百感交集。忽然,一阵沉闷的震动声从地板传来,手机亮了。我抬头看屏幕,发件人的名字就是在黑暗中也静静地陪伴着温柔。

麦安杰的生日正好在寒假的第一周,我还记得。去年他没有说,我也没问,就让这天过去,只是在日记中写道:明年补偿。

今年我回头看这句话,却感到一阵苦涩和尴尬。送什么呢?挂件,或是文具?原本设定的是些更亲密的礼物,在整整一个学期都没见面的情况下,最后的决定是送一套心血管图书。再没有什么好过这个的了。得知这套书的下册已经断货,而且价钱也稍稍令人吃不消,和闫景埼商量一下,决定一人出一半钱。

“只送上册是不是有点恶搞啊?”他在电话里说道。

“这样下次送礼也敲定了,一举两得嘛。”

闫景埼笑起来:“你是怕他明年没盼头了?”我的嘴角也露出笑容,不经思考便顺口说道:“我就担心下册是被安鹊买走了。”

他的笑声一下子停止了。我连忙抬起头,说道:“我是说,我之前在她家里住的时候……”

“她爸妈在吗?”闫景埼的声音很冷静,我一时想不好怎样回答,眼光投向书店对面的购物街。

忽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闯入视线,手中提着两只小巧的专卖店口袋,两眼完全没有流连两旁的商铺,步伐却不快不慢显得从容。虽然不知道应不应该如此,我还是不顾电话线那端的闫景埼,提着沉重的大纸袋走出了书店。

“小麦!”

我想,除了我和闫景埼,恐怕没有第三个人再这么称呼他了,因此当他转过头时,眼中的惊讶完全大过了烦恼,一点不尴尬地叫了我的名字。麦安杰脖子上的围巾掩在大衣领子里,是我送他的那条。

“你一个人吗?”看他停步等我,我开口便笑了起来,“你在给谁买礼物?”

“妹妹。”小麦把其中一个袋子里的东西拽出一角,是绯色浮雕城堡的手机壳。

“真不错。”我说了这句话,然后,真该死,居然沉默了。街上人来人往的,我俩杵在原处望着对方,尴尬之外显得太蠢。

后来我听见他说道:“上学还能适应吗?十三中?”

我转头望着他,小麦也转向我,他无比坦率地笑了,却悄悄地把手中袋子的封口粘住,与另一只稍沉的合拢在一起。

“我最近在想,去那里的话,还是你比我更合适。”

十二

将书送给麦安杰的同时,我和祺祺也收到了对方的礼物。那正是我回到海滨的寒假第一天,中午刚过,近乎白亮的天光下,我们三个站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交换包装着彩结的礼物,极目便可穷尽湛蓝的海天一线。

小麦一直保持着饶有兴趣的神情看我俩拆开礼品盒,当鲜明的商标图案呈现在眼前,闫景埼简直吓了一跳。

“这也太烧了吧。”他喊着。

“你们自己分吧,”看着一白一粉的两个精品随身听小盒子,麦安杰慷慨地摊手。这几乎没有悬念,我把白盒递给闫景埼,谁知他喉咙鼓动一下,一把抓紧了手中明艳的粉色盒子。

“我要这个了。”

只见祺祺无比认真地不肯再松手,我和麦安杰吓了一跳,我移开目光,麦安杰的双眼里倒映着一片清澈的粉红,说道:“你是变态吗?”

“我就是喜欢这个啊!”闫景埼也挺了挺后背。

接下来就是我比较苦恼了。我不喜欢白色,但我要他知道,我喜欢他送的礼物。

“没有人送你下册吧?”我眼睛看着别处,“没有就好。”

中午饭是一起在餐馆里吃的,迎着寒风朝回走时,闫景埼有些肚子疼。于是,我们在避风的转角稍作休息,旁边就是安鹊的家。然而越不愿见到的人,越是要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只见门口那棵树下,安鹊一身运动衣瑟瑟发抖。这有点反常,她刚跑步回来,却空着手被锁在门外了。

“姥姥可能出去了,”安鹊两手合在口鼻上哈气,“我没拿钥匙。”

我和小麦轮番敲门,的确是无人回应,打电话也没有人接。“你姥爷难道一起出去了?”我拉紧大衣,对她的默默摇头感到无能为力。汗水浸湿的发梢被冷风吹干,她一定冷得够呛。

“窗子开着啊。”麦安杰仰头望着树杈间半开的窗子。

闫景埼忽然开始脱外衣,他连手套也摘掉,只见他撸起袖子后退几步,接着向前猛冲,借着惯性几步便蹿上了树,看起来轻而易举。接着他两手扒住最近的那枝树杈,将身子悠上去,手脚并用再爬向更高处,他稍有些摇晃地站起身,随即挪向窗子。他刚要扒住窗台,便仿若受到震慑般停在了原地,喃喃说道:“这……不是有人吗?”

道路尽头有车子驶来,一辆灰色的小轿车戛然停下,一个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地走下来,随即下来的是驾驶室铁青着脸的男人。

安鹊叫他们爸妈。

他们却顾不上安鹊,那男人把安鹊从自己的必经之路上推开,赶在女人前用双手猛力地拍击屋门。“房子是我的!”他大声喊着,“不接电话就算了,不想见我们有本事搬出去!”

“一面白住着一面还盘算着把房子租出去,你们别以为拿着安鹊就能制住我们,告诉你,把她留在这儿是让你们别太孤独!”

我和麦安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被这吵骂声吓呆了。忽然老人的身子从二楼探出来,声音不大却十分冷硬地骂道:

“狗屁,你现在说得好听了,当初因为这孩子的身体原因才把她留在这儿,别以为我们老两口不知道,她在这儿就得伺候我们,我爱怎么管她是我的事!”

“你以为康复证明是闹着玩的?”男人发狂一般指着空空的二楼,“到时候闹出人命你进了监狱,我们可不待见你……”

女人和男人轮番上阵,但门就是纹丝不动。我有点被吓住了,又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麦安杰却抱着闫景埼的外套碰碰我,十分镇定地摇了摇头。我无奈地看安鹊,她远远地一人站着,我忽然觉得她好单薄。

“太过分了,”女人终于累了,她面朝紧闭的大门,从牙缝里挤出每个字,“我告诉你,自从那件事过后,我们早就不在乎安鹊的死活了!”

男人拉着她朝轿车走去,女人却执拗地边走边回头,忽地惊叫起来。

闫景埼忽然从树上跳下来,着地后身子前倾,索性一把揪过了那女人的头发。男人见状一拳打在闫景埼身上,后者回身推他一个踉跄,双眼瞪着女人吓傻的脸:“你有种,把最后那句再说一遍。”

凭他压抑这么久的愤怒,照面揍一拳是理所应当的,闫景埼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却猛然扔开她,拼命揪住了男人的衣领。

“你觉得那是白救的吗,那是白救吗?你想看她死在那儿才好吗?!”

我很快意识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会超出我的想象,因为男人看着闫景埼,眼中是认出熟人的复杂神情,他挣脱对方的手,护着女人走进车子,因恐惧而僵硬的脸上闪过一丝扭曲的轻蔑笑意。“是你啊,原来是你啊……你爸爸还好呢?”他闪进车子点燃发动机,车子开始起步。

闫景埼拔腿上前,走上前,由走变跑,狠狠砸了一下后备厢盖。轮胎尖叫一声,随即车子加速。片刻后,男人伸出脑袋大声说道:“滚开。”

闫景埼也加快了步伐,终于追上车子,不由分说拉开了后车门,女人尖叫不断。安鹊也撒腿追过去,只是一张口便咳嗽起来,痛苦的声音响遍整条冷彻的午后街道。我和麦安杰连忙追上去,身边忽地闪过一个蹒跚的身影——安鹊的姥姥紧紧攥着蓝色小药瓶跑向安鹊。

“你给我记着,下次有你好看!”闫景埼几乎在咆哮。

车子戛然停下,跑下来的男人几乎做好拼个你死我活的准备,接着却发出一声惊呼。因为闫景埼摔倒在他面前,紧紧捂着肚子。

“别说那种沮丧的话啊,寒假我回海边,我们四个一起玩吧,叫上安鹊,我们四个。”面对麦安杰的怅然若失我没有沉默。

谁知,麦安杰的神情却更加伤感了:“安鹊是不会和闫景埼在一起的。”

我露出的表情比我想象中的更惊讶。这之前,我猜过安鹊和闫景埼从小便认识,我也猜过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没法妥协的牵绊。我曾经想问他,每次却都以担心他会因此烦心而就此作罢。只是这次,在喧闹的购物中心,在独自面对麦安杰的时候,我想知道。

麦安杰摇了摇头。摇头并不代表着他不知道,他是在问我真要听吗?

我深吸口气算是回答。

“那还是初一的时候了。闫景埼和人比赛游泳,游到了离岸边很远的地方。他爸爸担心他们游不回来了,跳到海里去营救。那是深秋,海里几乎没人,浪非常大。他爸爸本来就发着高烧,等把两个孩子带回岸上,神智就已经不清醒了,大病一场,后来就再也没有好过。至于另外一个孩子,也因此咳嗽不停,得上了哮喘。”

那就是安鹊。我有十分的把握麦安杰会点头。我于是低头没有看他,没想到闫景埼还有如此不幸的过往。原来那就是闫景埼生命中翻天覆地变化的开始。我想起他爸爸修车时愚钝的微笑,想起小学时他肩膀能扛着我们两个人去海边吃烤鱼的模样……新年的商店街,到处都洋溢着节日气氛,店员要是注意到我们两个,绝对会大跌眼镜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自言自语,麦安杰却还是听见了。

“就像是被抛弃了一样。”

十三

身为将来的运动员,说不定切掉阑尾也不是件坏事。闫景埼被送到医院后,当天就做了手术。闻讯赶来的是他的爸爸妈妈,他妈妈慌张地闯入了安鹊妈妈静静守候的病房,门关上了,我从窗口看到楼下一刻钟前还气焰嚣张的男人,他汗水黏住发丝,大口吸烟,有意避开闫景埼的爸爸。后者老实地呆坐在一张石凳上。

赵老头也来了,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迈进病房,而是直接走到我和麦安杰面前,两手无奈地塞进裤子口袋。对此我和小麦没有抬头。他对免体生的不屑与轻视人人皆知,就像最初那次他经过教室时的瞪视,曾经我和小麦下课前溜进食堂,他也总一副恨不得抓到我们的表情。而这次,他却面露倦意,倒退着坐在走廊对面的长椅上。

“知道吗?你们是免体生。”赵老头的手仍蜷缩着,他打量着我们,“你们两个永远赖在班里不上体育课,我也从没有说过你们。我不知道你俩因为什么免体,但是很快就高三了,闫景埼是体育生,他将来考的学校和你们不一样……”

“我和颜一没有妨碍他。”小麦打断了赵老头,冷静地解释,但对方抱起双臂,明显不吃他这套。

“你能把学分给他吗?”他轻轻地说,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苦笑,“他得靠跑出来的成绩考学,比你们困难得多。你们讨厌体育课,还得熬多久?最多一年。他可得跑到高考,还要兼顾学习。身为老师,我太知道这最后一年半对他来说多重要了。”

赵老头说话的时候,胸前的银哨子随他有些拖长的呼吸微微晃悠,折射出暗淡的光。没有医生护士经过,走廊里只有我们三人面对面。

“现在是在上学,你们好歹坚持一下……别耽误了他。”

我拿着小麦送的礼物回了远在外地的姥姥家,没想到,春节期间收到的新衣也是白色的。“还以为你开始喜欢白色啦,什么啊,原来是送错颜色了。”妈妈和姥姥的笑声让我心中烦闷,实际上,我也不知道祺祺为什么会抢走那只粉色的。我只能和海边的三人电话联系,闫景埼为了开春的统考几乎没有一天休息,安鹊和姥姥的争执还在继续,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命运。

春天来到时,她终于赢得了胜利,不光康复证明被驳回,她父母也终于妥协,答应把两个老人接到市区。于是,现在安鹊和小麦一样,都只有自己一人住了。我原本说好开学前看望他们,但十三中的补习班却把计划打乱,我提前回到了那群优越的市重点生当中,听着他们拿免体打趣的笑话。

“没想到他在海滨一中都混不好啊,真惨,被家里人逼走,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海边,太逊了……”

“他不是被妹妹逼走的吗?听说是真的心脏病。”

“唉,骗的就是你这种人啊。我看他是假装高调,不信我们去问瘸腿女,他要是在那边还在免体才怪呢。”

“问什么,谁在乎他啊。”一群人笑起来说道。

那天放学后,我被班主任留了下来,原因是课间对本班同学动手。老师摘去眼镜一脸困扰地搓着鼻子,“你怎么能肯定就是在说麦安杰?”

“不会有错。”

“就算这样,他已经毕业了,本人又不在,你还为他辩解什么呢?”

远处的哨声响起来,是体育老师象征性地表示下课,其实学生们早就懒洋洋地朝教学楼走了。我低下了头。是啊,所有老师都知道,他们的学习都比我好,他们就算免体也是假的,只有我才是那个真正被当成笑料的蠢蛋。

四月底,我逃学回海滨一中参加体育节,没有请假。小麦告诉我的时候稍带几分罕见的兴奋——闫景埼破天荒参加了四百米接力跑。赵老头因此气得够呛,因为他五月份就要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全国越野赛,现在不去山地练习,却还在塑胶跑道上瞎玩闹。但是闫景埼不以为然,高三很快就要来临,这可能是高中最后一次体育比赛了,他所做的是为让小麦高兴一点。

事实的确如此,麦安杰那天拿着相机,比赛还没开始就等在看台上,正午的太阳耀得地面晃眼,他的白T恤像是由内到外散发着光芒。“他来这儿真的是因为妹妹吗?”我不禁这样想。

闫景埼做了几个扩胸伸展,他刚听完我讲述在十三中的遭遇,同我一起望着麦安杰的方向。“如果来海滨一中是因为妹妹,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父母有了第二个孩子,他一定会被冷落的吧。”我也静静想。远处的人群已经聚集起来了,穿着可爱春装的学妹们迫不及待等着比赛开始。

关于那场奔跑,我的印象中剩不下什么。只记得闫景埼自从最后一棒上场,就博得了女生们一致的尖叫。场面有点傻,我想在最外围抱臂的安鹊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如果投入其中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就像自始至终一个姿势站在我身边的小麦,只是指头按着相机,注视录像中的屏幕。他专注地垂着眼睛,我能看到他睫毛下的小小阴影。我好想拍拍他,可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远处。

一阵欢声雷动,比赛以闫景埼领先第二名半圈毫无悬念地结束了。他高兴地举起双手拍了拍,浪潮随他而阵阵涌动。天气被比赛搅得燥热,但学妹们仍是紧紧裹着短款外套,远处一片跳动的粉色。

领奖的过程中,我和麦安杰都没能靠近他,直到相机的闪光灯平息下去,闫景埼才兴冲冲地朝我俩跑来。颁奖领导在背后微笑着,就连摄影老师也眯眼将镜头再度对准了他。小麦把矿泉水瓶递了过去,闫景埼二话不说便把金牌挂在了对方脖子上。这一行为让还在注视他的人吓了一跳。

“你不是一直想体验下这种沉甸甸的感觉吗?”闫景埼拍拍他。

麦安杰又是惊讶又是不甘,接着忽然抬手掐他一下,让闫景埼捂着胳膊朝后跳了几步。“你干吗?你这是祝贺方式吗?”我们都笑了。

“我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像你这样跑步。”小麦说。

“闫景埼你反应太过了吧,”我挖苦他,“小麦将来戴的可是和人类医学有关的奖章哦,才不是这种汗臭味的呢。”

小麦想把金牌从脖上摘下来,却被闫景埼一把挡了回去。“至少先照一张啊,”说着便招呼来旁边一个男生,后者接过小麦的相机,闪光灯闪过一下。

十四

越野赛那天天气阴沉,闫景埼随着参赛者的人潮走向起跑点,我和小麦回头朝他招招手。

发令枪响在身后。转过缓坡,再没有人能看到我们了,当然我回头也不见随队伍冲出跑道的闫景埼。麦安杰没有向后看,只是迈步走着,朝着我们和祺祺约好见面的地点——行程一半的小树林旁边。

“这是抄近路吗?”我问道。

“当然了,他们要绕整个山才能跑回来。初中时他在这儿比赛,当时我就走的这条路,但是没见到,走到一半的时候撞上了志愿者……”

“别告诉我!唉,到时候我说不定又说漏了,还要添麻烦。”

“你是担心我还是他?”麦安杰鼻子哼一声,不知是叹气还是笑。

麦安杰踢开了脚前的一枚松果,蹦跳声回响在空谷间。“他知道我是强迫转到海滨一中的,也知道我爸妈怎么对我,一直觉得我可怜。就算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朋友看待……我知道这样让人难过,可是觉得自己已经这副样子,怎样都无所谓了。”

我们拨开草丛,在曲折的山路上慢慢走着。

“我妈妈怀我那阵,和我爸整天吵架,没日没夜地抽烟,盯着电脑。医生说心脏病一多半是那时候造成的。她后来哭了一场,我小时候也从来没少过什么。我理解她,但是不能原谅啊,你知道吗?她对我好不是因为愧疚,她只是在感谢我。她觉得多亏了我得病,才能让爸爸良心发现,决定回家。”小麦空着的手轻轻抚过野草,“即便这样我也没说什么。可是后来她还是变了。他们两个重归于好,生下妹妹,这次怀孕时她好好养着,只是当我的面不停地哭。‘没有你我就没有今天啊,’我还记得她那么说。实话说,那个孩子,我一直没觉得自己和她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们把好东西全都给了她,甘愿掏钱让她上私立学校,到后来甚至觉得我碍事,把我赶到海滨了……”

“你只要做个手术就会好起来的!只要做了手术,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大声地告诉他,“等你把病治好了,一定会比妹妹还要优秀的。你看,我的腿就是啊。”

“那我早就没可能了吧。”小麦走上了一处缓坡,“先天的情况就比同样疾病的人糟糕,这种病,反而是年龄越大手术风险越高。最佳治疗时间是出生后的三个月,而那段时间,我妈只顾哭我爸,根本管不上我的死活。虽然现在他们定下了手术时间,就在高考完。可是说到底……我还是被抛弃在海边了。”

小麦说着脚步缓慢下来,撑着斜坡坐下。一声雷滚过,紫色的小花在风中撕搅着。他抬眼看到我,我想我那时候的表情一定万分悲伤,不然他不会笑的。

“这么站着是要做什么?也没有这么悲惨啦,比起安鹊已经好很多了。她初一那年掉进水里,接着就被她爸妈嫌弃,才真是可怜呢。她爸妈觉得辛辛苦苦养她这么久却摊上了治不好的哮喘病,干脆彻底丢掉她,让她伺候老人去了……可能最初就不喜欢女孩子。”

我脑中闪过的是闫景埼追车的样子。

“所以她才想当医生吗?”

“医生啊……”麦安杰睁大眼睛,又低下头,“说起来,她要是当了医生说不定会更好,就像你去十三中也比我要合适似的。当初想考十三中,的确是想过要利用你来着,真是对不起。我将来恐怕……”

“你现在坐在这儿,将来也能好好的。”我喉咙发堵,不知不觉便哽咽住了声音。随着沉默一同降至的是雨水,还有头顶小路上传来的哧哧喘气声。我们两个吓一跳,还以为是领先的运动员已经经过了。然而一转头,却发现有个男人失魂落魄地看着我们。安鹊的爸爸。麦安杰撑开伞,我们起身。

“你们看到这儿的引路志愿者了吗……”男人用我们能听到的嘀咕声询问。他竟然没认出我们,捂了捂雨点打落的头顶,便匆匆忙忙地朝远处跑去了。

男人刚走,穿着明黄色衣服的身影就出现在小路尽头。安鹊举着志愿者专用的双人伞,飞溅的泥水打湿她的裤腿。看清她在雨中跑来的样子,站在原地的小麦和我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她会在这儿当志愿者,而当安鹊看到我们后,表情也染上了惊慌。

“你们看见我爸爸了?”她还没有靠近我们便急促地问道,“刚才有人从这儿经过?”

我一指远处的那片林子——所有选手赛跑的必经之路:“他在找你。”

“糟了,他不知道我换了路线。这里信号太不好,完全联系不上。”安鹊急忙打着伞转身跑向林子,几步后又转回身,这次问出了重点:“你们怎么在这儿?”

男人一声嘶哑的呼号响在前方的林子里。小麦立即拉着我朝那方向跑去,而我的大脑却在腿迈开后几秒才反应出她那话中的暗藏杀机——闫景埼正从那边的林子里跑过来。

“你们根本就不把她当一回事!我爸当年救人反倒多此一举了?”

等我和麦安杰喘着粗气赶到现场,安鹊爸爸已经被扑在了泥泞的地上。雨这会儿下大了,在偏离赛道,长满荒草的泥土上,男人踢腿挣扎,两人从坡上滚了下去。陆续从远处经过的选手没有注意到这边,雨点打在头顶的伞上,似乎就是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你要是自己厌世的话,我现在就能把你揍醒。我爸当年救她,可不是看你们两个撒泼耍无赖的!”闫景埼身上的运动衣湿透了,有一段距离,我和麦安杰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看不到紧贴地面的男人的神情。随后只听男人声音愤怒地说道: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要怪去怪那臭老婆子!是她把安鹊扣下的!”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她被当作道具来用?”

领子被人揪着,男人终于恼羞成怒:“反正我当年又没让你爸救人,他就算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和我们无关!”话音刚落就狠狠地撞在地上。

“安鹊!”男人叫喊着,“你快点报警!”

安鹊摇头着,她一动没动。这场面简直像是她和闫景埼两个人正在设法置这男人于死地。只听安鹊说道:“你啊,早就不打算理我了吧。”她脸上的表情很怪,“姥姥扣着我?你知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一个人硬撑着。你们讨厌我姥姥,就把我扔去陪她,你们甚至都没有带她看一次病,开过一次药!别总是说,身体都成这副样子了,还有什么好努力的,我倒要说,你们这种人身为家长,简直不如直接杀掉我,真是太丢人了!别以为摊上我这种孩子是你们的委屈,我也不想有你们这样的家长,滚开啊!没有谁对不起谁,是你们活该!”

安鹊颤抖地后退一步,男人的双眼震惊地圆睁着。片刻后,安鹊双手紧紧攥住了伞的把手,“闫景埼,给我狠狠打他!把你心里所有的生气都打给他!打他!打他!打到警察都来了才好……”话的尾音变成了哭声,安鹊蹲在地上,满脸泪水。

“打啊!”她大声说道。

闫景埼的拳头已经捏紧了。望着男人虚弱的样子,他松开了攥着他衣领的手。“知道当时我爸为什么要救她吗?”

“当然是怕出人命……”男人的嘴角拧出怪异的弧度。

闫景埼以同样的表情回敬:“就是要证明这世上不全是你这种浑蛋。”

他的拳头挥动。这挥拳的动作,仿佛被雨水牵绊了一般漫长。

拳头捶进泥土里,狠狠地,距离男人的眼睛只有几寸。“给我撤销康复证明。”他说。

闫景埼站起身,拳头血流不止。

接着,他脱掉了鞋、袜子扔在一旁,望了望远处的赛道。已经差了太多,他不可能追上其他的选手,就算跑回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麦安杰向前跑动几步,踉跄地追上了闫景埼,然后张开胳膊抱住了他。安鹊就在旁边,把伞朝我的方向移了移。

十五

这就是最后的日子了。

高二的暑假,我至少有一个月过得格外开心,甚至心情从没有如此舒畅过。安鹊终于重回了我们的行列。她虽然不是免体生,但终于不用进行危险的长跑了。当我和闫景埼都在关注她的秋季运动会报名,并说什么也要加以阻拦时,麦安杰却更加在意她将来想当医生的愿望。

“如果只是为了我的话,不要这样。”

只是当他说出这话时,却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自从那次淋雨后,他大病一场,接着便陷入了无休止的热伤风中,心跳快的时候只得留院观察。我们三人结伴看护他,他身边永远放着那本厚皮书和那份生日礼物,这次,他把它们推到了安鹊面前。

“如果派得上用场你就拿去看,反正现在是暑假。”

“你送她了?”我指着那份生日礼物。

“再看就差不多背下来了,”麦安杰抬起头说道,“你们两个啊,我可等着下册哦。”

“我会还给你的。”安鹊却低头收下了珍贵的书本。

“谢谢,我先收下了。”安鹊垂着眼,始终没有和他四目相接。

开学后,我回到了十三中。市重点的高三气氛紧张,闫景埼就算一周有三天都来训练,我被扣在教室里和大家做题,等到结束时他早就跟校车走了,很难再见上一面。他之所以比以前收敛多了,也是那场越野赛所致。连终点也没能跑到,气得跳脚的校领导差点把他开除。多亏赵老头一个劲说好话,他才勉强没把海滨一中的校服脱下来。他说十月份有一场能扭转局面的全国赛,到时候让我们三个一起为他加油。我答应了。

我差点告诉爸妈,我想回海滨一中上学。我想高三在那儿度过。然而,一想到爸爸曾经付出的努力,我就差点掉泪,在心中骂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了。

于是,在私立高中隆重举办田径赛的那个周末,我冒死从补习班上逃跑,和等在校门口的小麦会合。闫景埼已经入场做准备了,只有我们两个留下来苦等安鹊。离比赛开始还有最后五分钟,她仍然没有出现。

并且这之后再也没有出现。

假如事情只是这样,或许我对她的憎恨不会如此深重。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真不应该只让麦安杰一人留在门口。这所学校就是他妹妹上学的学校,他并没有对我们说。在我去找闫景埼时,他也只是叫住我一下,然后便摇摇头作罢。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无从得知,只是当比赛开始十五分钟后,我再去找他,发现校门口站着的那个制服女生正与她的朋友们轻松地说笑。

风搅乱小麦的头发,望着光鲜亮丽的妹妹,他几乎失魂落魄。

“你怎么到现在还没上十三中啊,哥哥?都已经高三了,你还准备赖着复读吗?”他妹妹说。

我把他从校门口拽走,由抓着的手所感受到的迟钝步伐,我知道他就像我一样,也把无知少女的话深深记在心里了。

安鹊消失了。消失不是失踪,她没有和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打招呼,就彻底离开了我们的生活。她突然退学,电话打不通,连她在海边的房子也变卖出去。老师们只知道她去市区了,可是城市那么大,有那么多所学校,我找到她的可能微乎其微。

安鹊将我们一起度过高三的梦想击溃了。直到现在,我也认定她才是导致接下来发生每件事的元凶,是第一枚多米诺骨牌。我认为,假如那天她出现的话,我们就不会等在门口,小麦就不会遇到妹妹,就听不见那句令他伤心绝望的话,也不会病倒。她不光自己溜掉,也把那两本书——连麦安杰最珍视的厚本书也一并夺走了。

淋雨后,感冒病毒入侵身体,心情也不好,麦安杰的病很难痊愈。在新学年里,麦安杰断断续续地上学。寒假来临之前我终于向爸妈提出回到海滨一中。十三中有全程补习班,说出这句话需要百倍的勇气。我也讲了小麦的事,就连妈妈听后也陷入了沉默。

“回去的话,”妈妈有点疲倦地削着苹果,“这是高三,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坚持了。

那一年小麦的生日礼物,是我和闫景埼共同送的心血管医书下册。安鹊带走了另外两本书,这册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上,躺在整套的习题卷中,十分突兀。整个寒假我们几乎都待在一起,我们经常去他家,他妈妈也来照顾他。偶尔他会自言自语地说:“高考结束再做手术吧,考不上十三中至少能考上好大学。”

时好时坏的病情拖到了寒假的尾巴。春节后的一天傍晚,我接到了闫景埼的电话。

直到我赶到巷子转角停下脚步,救护车的顶灯在空气里闪烁着,我看见了站在车旁的闫景埼,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了从没见过的小麦爸爸,他像是从市区赶来,他们在哭。

我高中的故事,便戛然结束了。

十六

“颜一,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回到学校?”

老师打电话要我参加开学典礼的时候,我正在寻找一套合适的衣服换上。我不认识她,那也不是我的新学期。她可能曾经是我的班主任,可能不是,我记不得了。海滨一中的时光就像柜子里那套校服一样,在高三下半学期就皱皱巴巴的。

“我需要准备演讲稿吗?”

“不用,”老师顿了顿,“实话说让你回来,是看在你学校不错的分儿上。好运气是没什么‘经验’可谈的吧。”

的确,没参加十三中寒假补习的我,一开学就掉到了班级的最后。然而在志愿填报时脑中灵光一现,最后又摊上好运气,扩招的商学院正好新开辟了一门专业,而我就顺利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贵重请柬,成了全十三中唯一去澳门上大学的笨蛋学生。听上去显赫的成绩,让半个母校的海滨一中邀请我回去演讲。没什么好拒绝的,因为闫景埼也受邀其中。高三下半学期他以势如破竹的事态夺得一场又一场比赛的冠军,简直像打了鸡血,我都是听说的。

“我看闫景埼的学习心得都比你多。”老师的笑声格外谦虚。

“当然啊,他当然是有心得了。”我一边提上鞋子一边说。

关于开学典礼上的演讲内容,闫景埼事先与我商量过很多,甚至连穿什么衣服都苦恼地思考一番。最后我们决定还是穿校服回去。“不知道老师能不能接受。”他也常常这么感叹一句,然后拿出他的随身听。

“你的还带着吗?”他问。

我点点头拿出来,两只白色的拼在一起,打开就是我们在体育节上的合照,戴着金牌的人在阳光下困惑地望着镜头。

我还记得,在遥远寒假里的某一天,祺祺递出医学书下册后,小麦递来的洁白色随身听方块。

“算我们交换了,不要用粉色的了,好吗?”

小麦靠着窗子旁边,随手把小粉块搁进了一旁的抽屉。“说吧,那天你到底为什么拿这个?”

闫景埼支吾起来,“我是……”他又泄了气似的垂下手,“不想让你得逞嘛。她不喜欢白色啊。”

麦安杰睁大眼睛笑起来,似乎又有些无可奈何。我吃惊地看看闫景埼。

“不好意思。”闫景埼扭过身轻声嘟囔着。

“不好意思的话,就下楼给我们买点饮料上来吧?”麦安杰的眼里闪着得意,他拿起一块祺祺带来的点心吃掉。

印象中的他,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在我们面前表现出吃很多,其实都是故意做出来的样子。后来小麦的妈妈见到我们,说每次一等我和祺祺走后,小麦就要去吐。在我们面前极力保持着良好状态,直到他后来因为病情加重,不得不在医院住几天的时候,也不忘安慰我们。“跑步的时候可别想着我,分神了。”“颜一还是早点回十三中补课吧!”

我们说服小麦答应提前手术。然而正是因为病情的稍微稳定让人松心了,当他回家的第二天,他妈妈出去买东西,小麦就从书桌前的椅子上摔了下来。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地面上,一定非常难过,而且孤独到难以忍受吧?医生说,如果他自己想要活下去的话,一定有办法抢救的。

那天我和闫景埼站在救护车灯光闪烁的房子门口,脑海中浮现出就是这些。

田径队的人对闫景埼崇拜不已,毕竟他考上了首体这种令人难以企及的学院。他被一群学弟学妹围聚的时候,我在旁边打开了他的演讲稿。只见纸上的手写字迹非常认真,却短短的只有半页纸。

实话说,老师叫我这种人回来,我实在觉得讽刺。设置在看台中心的话筒离操场很远,也看不到排队学生的表情。夏天的尾巴拖在蝉鸣的树梢上,滔滔不绝讲着应试技巧的优等生我并不认得。安鹊和小麦离开后,海滨一中的前三名仍在不断惨烈地更替着,而我就是即兴发挥也只有给学弟学妹提点用不上的建议,或者告诉他们怎么去免体。

“颜一,”闫景埼忽然把头侧向我这边,他清了清嗓子,“如果你再见到安鹊,你要怎么办?”

这问题好怪,我皱了皱眉,没法坦率地说出心中所想。的确,她从最初就妨碍着我们,始终游移在敌友不清的界限之间。事到如今,还带着小麦最心爱的东西跑掉了。

“如果我说她是去准备出国,要考那边的全额奖学金才退学呢?”

“你在说什么?”我看着闫景埼仿佛与他不曾相识。忽然,优秀毕业生名单中出现了安鹊的名字。很清晰的,考取的是一所美国医科大学的预科生。接下来便是闫景埼,然后是我。我听台下一片躁动和哗然。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在闫景埼走向话筒前问他。但他没回头。

我愣愣地看着他调高一点麦克风的角度,耳边的声音逐渐扩散为一阵阵遥远而模糊的回响。

那天闫景埼真的去楼下买饮料了。他说着就把白色的小方块揣进兜里,离开了呆呆望着他的麦安杰和我。这下子,反倒是我们两个有些尴尬了。我转过头来,坐在他的床边,他盘腿坐着,腿上摊开的是那本书。孤零零的下册。

“要是没有你们两个,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妈妈就是到现在也没有让你回家吗?”

“我不愿意回去啊,”麦安杰低头说。“他们觉得给我找到最好的医生做手术,就是对得起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考十三中吗?”

不等我回答,他就叹口气回答道:“因为不想死在这儿。”

他即便说着这样的话态度也仍然坚定,身子向后倾,两手撑住了枕头。

“等到安鹊回来,我一定要……”

“安鹊有她的办法的。她想考医科大学,就当是把那些书送给她了吧……”

“我就知道,你们不论做什么,都比我更合适。”麦安杰好似认输地笑了,他继续笑着,仿若错觉,在冬日近乎白亮的天光下,忽然亲了亲我的脸颊。

“上天拿走的,将和我得到的一样多,至少将来要再见你一面。”

闫景埼的演说稿读到了结尾。但是他没有离开话筒,反而握住了它。我们这一届的学生早就各奔东西,操场上认识他的两个年级中,也恐怕没有几个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沉默下来。真实中,有人气的永远是长跑少年,而不是少年身边的病秧子。

“……但是,给我最大动力的人,”闫景埼握着话筒说道,“我至今都没有说过谢谢。虽然这可能只是一句话,但是,我其实没有机会了。我真的很想告诉他,其实有人在乎他,他也有朋友。大家都是真心和他交往,现实也并不是……并不是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糟。如果他能够知道这些就好了。所以,在这里我想说……”闫景埼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垂下了拿演讲稿的手,连带T恤的袖口下垂。

“小麦,我爱你。”

全场轰动了,闫景埼站在原处,保持刚才的神情望了一会儿底下的人。然后,把麦克风的话筒按了下去。音响里听不到他的喘气声了,然后他让过身打算和我交换位置。他走过来,但是迈了一步便停下了。我望着他。

这几秒变得格外漫长。我好像在等待什么,但又不确定,因为连流动在四周的风都像是在昭示着某种——

预言般的变化。吱呀一声,我们两个都很明确地听见了,老旧窗子被人推开的声音。三楼靠楼梯的第一间教室,最靠窗子一排的第二个座位,看田径场的最佳位置。

我感觉到瞳孔中的跳动,想起了曾经那个被阳光挡住的约定。我和闫景埼以极快的速度对视一眼,然后,我拔腿冲向了看台下。人群还停留在热烈联想的气氛中,除了老师,我突然冲下来的动作几乎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靠墙的赛道上摆放着四辆崭新的山地车,这是奖励给我们这些回校演说的优秀生的礼物。我跨上其中一辆,让颠簸中的风鼓动着我的衣服,拼命地骑向教学楼。

还是太慢了,我怕那点渺茫的希望也转瞬即逝。于是我开始提气,稍微尝试着,像五毫米钉鞋刺穿赛道的力度,竟然奔跑起来。我的胸腔几乎要炸掉,我每一个步伐都彰显着我双腿肌肉的完美配合,柔韧,坚强,没有一丁点免体生的痕迹。经过日光中裂开的水泥地,曾经在午休时令人昏昏欲睡的转交平台,经过终日阴冷的背光楼道,那间跳闸时吓死人的开水房……最终,最终的最终,停下了脚步。

在尽头那扇双开门外,安鹊站在三层教室的第一间。

呈现在我眼前的依然是乌黑的头发,垂顺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只不过,末梢只能微微扫到衬衫领子。洁净的套装穿在身上,她看到我,连发呆时那点平静也烟消云散。我的眼泪一下子便浮上眼眶,紧咬牙齿,用尽全身力气把她扑倒在冰冷寂静的楼道里。

“你他妈的!”献出我的问候。

在没有人看到的校园里,我们就这么近乎搏斗地滚作一团。彼此都没有手下留情,甚至被满心的愤怒驱使着,想要置对方于死地。为什么她在反抗,难道她一点都不愧疚吗?就这么走掉,甚至连小麦离开后也没有露面,她哪儿来的力气?我不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直到脸颊被她抓伤一道才松开手。

安鹊的头发难看地纠缠在脸上。我们气喘吁吁地靠墙坐下,她这才将紧攥的手机摔进我怀里。“你知道些什么!”

我猛然低头,查看手机短信。

——回来吧,安鹊不要再为我而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我怔住了。发信时间正是那晚的一个小时之前。

“所以我才必须这么做!你们安慰他再多有什么用,只不过是满足自己罢了,没有人帮他,那么我就去实现他的愿望!没有别的选择,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心情!”安鹊一边说一边任由眼泪流下,根本无须抹掉,因为泪水噼噼啪啪掉落地面。我从没见人哭得如此伤心。仿佛把这辈子积蓄在心里的苦痛都化作眼泪流出来了。

很久后,我才听见自己喉咙里嘶哑的声音:“书呢?”

开学典礼结束的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接着麦克风一阵嗡鸣,赵老头整队时的口令带着回音。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安鹊费力地起身,拍拍套裙上的灰尘。她没再抱怨也没有回答,回头看了我一眼。喉咙里又嘶嘶地有些阻塞,她平静地对我讲了最后一句话。

“在我成为医生之前,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安鹊转身自楼梯走下去,扭到的左脚踝让她的步伐有些艰难。

我爬起身朝反方向跑。没有时间了,六班的门就在眼前,我伸手推开它。

果然,在成排的紧闭窗子中,只有那一扇开着。周围的空气仿若凝滞,我一步向前踏去,断定假如我触摸到离我不到十米远,靠窗第二张空白课桌的话,一定会发生些什么,实现我们的约定。

“你在干吗,为什么突然就跑掉啊?”

可是,闫景埼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了。

蝉鸣声一下子就拉回耳边,我忽然觉得好热。我放下手转回头来,只见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和静静敞开的这扇窗子。

大概是我太渴望了。

开学典礼就在我有点戏剧性的表演中结束了。我和闫景埼成了那天最轰动的人。校长把自行车给我们的时候,明显有点不高兴,但这与我已经无关了。我只是推车和闫景埼走着,向着大门外我们各自的目的地。这里的事,已经成为历史。

“我刚刚看到安鹊了。”我边走边说。闫景埼嗯了一声,并没有再多的话。

阳光太温暖了,我抬手遮挡一下眼前。稍微有些模糊的眼里忽然闪进几个鬼鬼祟祟的学生。

“你还记得吗?小麦父母来收拾他的东西那天,天气就这么好。”闫景埼说道。

我说我记得啊,那天中午我也在场。班主任很有心,把那位哭泣的母亲带进了办公室。所以学生来往的温暖楼道中,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一身西装的男人蹲下身子,低头从柜里掏着书本。而躲在远处望着这一幕的我们两个,就只有看着他的手腕上不断反射着光芒。那样的光芒,就像现在这么耀眼吧。

“说起来,他爸爸那块手表真是棒。”

几个学生走近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打量我们,最前面的那个扭过头凶巴巴地命令道:“你们被老师发现是假装免体就惨了!给我装得像一点啦……”就在说话之间,便与我们擦肩而过了。

我好想转头看看他们,说不定能在他们身上找到曾经自己的影子。不过这样有意义吗?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这一切皆与我无关。我说过的,每一年,每一年的免体都在继续,不论是自愿还是被强迫,不论是因此受到折磨和伤痛还是以此为一项殊荣,免体生的存在永远不会消失。虽然将来还会遇到难题,过来人却因为经历这些,得到了成长。只是,我希望我们的成熟不要再建立在谁的悲伤上了。虽然这样想着,但是……

我的故事,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

于是我转过头,继续与他肩并肩前行着,只不过放下了手扶住车把。为此,我不得不低头闭上了眼睛。

“是啊,名贵的手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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