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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的盛夏

2013-10-23流瓶儿

清明 2013年6期
关键词:摊位商城

流瓶儿

闵军拿着两张百元钞票,啪啪地把自己摊位里的衣裤拍打一遍,一边喜滋滋地嚷嚷,开张了,开张了,拉开腰间的包把钱装进去。每天开门后的第一笔生意,都要让自己铺位里的货物都沾上财气。这习惯应是由南方传来的,什么敬财神上香之类规矩没一样是这个西北城市自身拥有的。西北有什么?一千年前是沙漠,一百年前是荒滩,五十年前来自全国各地的热血青年才让它慢慢地有了生气。

斜对面摊位,仰坐在椅子里的金飘,将屁股下的椅子转另外一个方向。她是正宗南方来的,家大业大,是商城里的大户,却从不信什么也不拜什么。

闵军的摊位只有几平米,是租来的。金飘这边自己买下了四个摊位全部打通,又加装了射灯,亮堂而阔气。

闵军生着小鹅蛋脸,颧骨略高,细眉长眼,因腰长腿短所以总是穿着裙子。她单名一个“军”字,这名字很男性化。离婚后无意间发现,在她认识和知道的人群里,有四个单名取了“军”字的女人,无一幸免的都离了婚。总算为不幸找到了根源,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金飘没有这种不幸,老公让她牢牢地攫在手里。她是胖圆脸,长腿短腰,腿太长的女人肉都长到了上身,胸部傲人却没了腰身。她家的生意做得大,有钱却不能把自己收拾得像样的女人,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到金飘身上简直就有些可耻了。

闵姐今天财运来了啊。

哟,刚开门就进账,今天好生意。

几个相邻的小老板你一句我一句的恭维闵军。金飘伸手抓起电话,拖着腔调大声问,昨天那笔三十万到账了吗?

周围的声音愣了愣,又响起来。

只要心情好就行啊,是不是闵姐。

人活着,心里痛快比什么都强,哈。

说得没错……

男声女声,南腔北调,声势翻了个跟头壮大起来。

进入盛夏,生意也像人一样变得懒洋洋。老板们多出许多空闲,用在货物和顾客身上的心思,转投到邻里身上。今年这一季的好戏注定要发生在金飘和闵军身上,他们早已嗅出了不一样的气味,都暗自兴奋着。

自然也有例外的。小闵,昨天到货你怎么不叫我,那一大包够你受的。说话的人是蔡养柱,四十多岁的样子,白晳的脸上一抹小胡子,头发从一侧翻向上,将稀落欲秃的头顶遮住,穿着白色短袖衬衣。他把手上的檀香扇递给闵军,然后拉过闵军身旁的小椅子,坐下开始看报纸。围在旁边的人,知趣的笑着各自忙去了。

蔡养柱每天都到闵军这里来看晨报,这习惯已有段时间了。他是几年前离的婚。对闵军的暧昧态度,众人有目共睹却不敢乱开玩笑。甚至也不拿蔡养柱的名字说什么笑话。他们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叫蔡老板。

他们脚下的这座商城聚集了众多品牌的省级代理商。因建得比较早,不知有多少人用那寸把大的地方挣得一般人不敢想的资产。他们操着带有异乡口音的普通话,穿着寻常的衣服,挤在大街上的人群里,没人能猜得到他或她资产已有百万千万,家乡有别墅。蔡养柱就是当中成功者之一,只是一场离婚让他不只失去一半家庭,还有一半财产。

好时光有限,当地人越来越多的参与了进来,顾客们也逐渐挑剔不买账了。他们向前的大踏步越来越迈不开,投资在加大,收益在减小。尤其是金飘,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嘴上却将一切都怪罪到老公张发谊身上,怪他胆小阻止她扩张,也怪几个雇员都是庸才,还怪她父母将他们共同积累的原始资产分成了四份。

金家四个孩子,正好是“红旗飘扬”。他们本该是“登”字辈,应是金登红,金登旗,金登飘,金登扬。她母亲嫌难听将他们祖上定的字给去了,也断了她父亲家一门子穷亲戚。她母亲率领着他们丢人现眼的贩鱼,其实是带着金飘掘出了第一桶金。却在最后把钱平分成了四份。金飘总要刻意而又轻描淡写的说说这事,听者先替她鸣不平,继而佩服她大度而且把事业做得这样大。她隐瞒了,把原本一万块后来翻着跟头涨到十多万的铺位给了她,还有满满一仓货。一家人的感情也被那钱给分薄了。大姐金红拿了钱没多久就辞了工作又离了婚,带着一个女儿靠吃利息过日子去了,本来与金飘还有些来往,因金飘想借钱,便难得再通电话了,面更是不见。二姐金旗同金飘一样也从商,只是生性懦弱,拿着那么大笔钱嫁出去,到最后竟然丁点主都做不了。对于弟弟金扬,金飘倒是要另眼相看,金扬出国镀了个博士回来,金飘至少可以拿他出来炫耀。然而他们也是难得见一面,通一次话的。

金飘是嫁出去的人,娘家的这些人和事不说也罢,可是她那个像刚长大的小公鸡似的老公张发谊,让她掉了不少眼泪。相亲初次见面,张发谊就送上了男人珍贵的眼泪。他坐在一身肥大的灰色西装里,垂头垂眼垂泪,说,实话告诉你,我刚失恋,心里实在难受,想找个能安慰我的人。金飘至少见了有二十多个,横竖都找不到丁点感觉,这句话一下打动了她。她习惯于扮演力挽狂澜的角色,才二十多岁就能撑起家,这个小男人在等待她的拯救,她喜欢成就感。

可是十年后,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张发谊用快的小碎步到他们的摊位上来,什么话不说先打开账本算账,然后清点钞票。问,少了两千块,你又干什么了?金飘慢悠悠地答,这不,买了身上这套衣服。张发谊瞄了一眼,并不发表意见。然后利落地把金飘弄得乱七八糟的老板桌清理整齐,用鼻子哼出一句,你把鞋穿上好不好,像什么样子。话毕扭头走了。他努力挺直腰,背影依旧是穿着成人衣服的中学生。结婚前只拿五百元工资的小职员,现在手上带着一个特大铂金钻戒,皮鞋从来一尘不染。金飘本来脱了一只鞋,索性两只都脱了,半躺进真皮转椅里,将脚架在板台旁的另一张椅子上。

她掉眼泪,因为张发谊不爱她。她是做大事的人,而张发谊像是上天派来与她作对的,眼界狭窄从不看大处。每天一早起来就拿着块毛巾东擦西擦,保姆洗过的衣服,都要一件件检查过。稍有一点不干净,倒也不找保姆麻烦,自己又拿去洗。一年四季天天要洗澡,而金飘有时候早晨起来脸都懒得洗。张发谊常扯起他小公鸡般的细嗓子跟她吵,说她一点女人的样子都没有,说她难看,说她邋遢,可是也不想想这样大的家业还不都是金飘的功劳?金飘怎么可能有好心情呢?

蔡养柱看完了报纸,起身一抬头正好与金飘斜瞄过来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便过去向金飘打招呼道,生意还不错吧。金飘坐在门旁暗红色老板台后面,一侧是一只大白瓷瓶,种着一人多高的水竹。她收回椅子上的脚,略正了一下身子,平着脸答,蔡老板的生意也不错吧。他们两家都是大户,代理的品牌是竞争对手,既不为敌也不为友。

蔡养柱低头笑了一下,到水竹旁拉起一片叶子说,发财竹养得不错,就是这叶子要擦了,看看上面都落灰了。金飘拖着腔调说,哟,蔡老板是文化人,这话说的寓意够深的啊。话毕扭头叫,小宋,你们一天到晚的打扫卫生怎么不知道给这叶子擦擦,看看,非得外人来说。一个雇员吊着眼皮,不高兴地拿着个旧毛巾走了过来。

蔡养柱向后退了两步让位,回头想跟金飘再废两句话,却见她旁若无人地去拉松到肩外的胸衣带子,忙掉回头装作没看到。心下生出许多反感。恰好张发谊领着个扛着纯净水的送水工回来。张发谊热情地上前问,蔡老板生意怎么样?蔡养柱答,淡季到了,不怎么样,还是你们的生意好。哪里,生意差得很。张发谊龇出一口牙,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前两天我跟厂子那边的董事长打了电话,中央台的广告不能停,另外他还得给我们这边再投广告,我们的冬装样品都出来了,过几天就得去订货,我随便看了一下,感觉款式有些花哨了……

发谊。金飘猛然打断张发谊,瞪去一眼,停顿了一下说,冬装还是我去看,董事长后来特意打电话叫我去,说要听听我的意见。张发谊的脸一下窘得通红,说,董事长什么时候打来的电话,我怎么不知道,啊?他忘了蔡养柱,不忘他也顾不上这些。金飘总是这样掐着他的脖子,打压着他。

好,你们一起去,我们厂子那边冬装也出来了,过几天我也要过去,到时候我们一起走。呵呵。蔡养柱一边打圆场,一边转身走了。他是绝不会跟他们一起的。

这边闵军刚换上新到的裙子,对着镜子问雇员感觉怎么样?是条墨绿色无袖棉布休闲裙,前面一排扣子,从上一直扣到底,小翻领。她肤色白,墨绿色下更显得白,半长烫卷了的棕黄头发随意用一个银色发夹束在脖后。闵姐,真漂亮,这裙子别卖了,你就穿着吧,太适合你了。女雇员说。闵军望着镜中的自己,这裙子倒是真适合她。

闵军一个人带着这个女雇员,女儿上了寄宿幼儿园,每周五幼儿园都会准时把孩子送到商城门外,周一又准时接走,她的丈夫跟另一个女人走了。他们俩中学就好上了,恋爱了八年,结婚只不到三年就完了。丈夫对她没有了一丁点怜惜,她以死要挟,他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就走。到最后两人一起在外吃饭,丈夫连饭钱都只付他自己的。

闵军在镜子里可以看到金飘。带走她丈夫的女人跟金飘有太多相像的地方,霸道,有钱。也是那种胖脸大乳房。她早该有所察觉,她太自信了。那女人先是包用她丈夫的车,几个月后她丈夫开始变得不正常,埋怨她几年如一日的关灯闭眼等着他上身。他找来黄色影碟强迫她看,她偷偷地把碟子藏起来或者扔掉。直到丈夫提出离婚,说她根本不知道一个男人真正想要什么,才恍然明白。她替他脱光了衣服,模仿着黄片子中的女人,爬到他的身上去亲他,她实在是个蹩脚演员,骑到他的身上后,就没法继续下去了。她说,我不会……然后眼泪一下顺着她稚嫩的没法再长大的乳房掉在他的肚皮上,他一把把她掀翻在床上,他们完了。她后来常听陶晶莹的《太委屈》那首歌,……太委屈,连分手都是我最后得到消息……全世界都知道了,她最后才知道。

闵军对着镜子愣在那里,把前半辈子都看完了。

冷不防旁边伸过一个圆胖脑袋,对着镜中的她说,瞧瞧多相配的一对啊,晚上有空吗?她一惊,笑骂道,走开死胖子,又欠收拾了。笑着正欲打,那边已有一只手揪住了胖子的耳朵,周围一片笑声。镜中蔡养柱远远地看着她,微微地笑着。

商城的顾客已多了起来。

闵军的生意方式如同打游击,摊位里虽然摆满了货品,属于她自己的货仅占一半,另一半是代销的。她主要做零售,遇上不明真相要批量进货的客户,就以去库房为由迅速去调货。这样做得很辛苦,但投资少风险小,收益也比在单位里拿工资高。在蔡养柱这样的大老板眼里,这算不得是做生意。蔡养柱喜欢来闵军这里坐,是因为她是新疆本地人。当地女人的好处是不像他们家乡的小女人喜欢扎成堆,东家长西家短的搬弄是非。他们中间有什么吗?包括他们自己都在猜测。

蔡养柱从金飘的摊位出来,背起一双手,正踌躇到哪去走走,却被张发谊从背后抓住一只胳膊。身后传来金飘患慢性咽炎的嘶哑的叫声,发谊,你给我回来。金飘气势汹汹地站在走道当中,看到蔡养柱回头看过来,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张发谊拉着蔡养柱就走,嘴里嘟囔道,疯女人。没走出几步,手机就响起来,不看也知道是金飘打的,叫他回去,叫他闭嘴。他偏不,我们上五楼去坐一会儿,张发谊说。他不容蔡养柱说话,拉着就进了电梯间。五楼是休闲区。

大上午的就来喝啤酒,有些怪。但是张发谊晚上出去,十次有九次回去后要被金飘骂。金飘对他,跟对儿子差不多。这些蔡养柱早有耳闻,他不想过问他们的家事,交情还不到说隐私的份上。张发谊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口气灌下一杯啤酒,向前伸伸脖子打出一个嗝来,皱起眉向着桌面道,蔡哥啊,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受了多少气……他的委屈像缠绕在身上的封箱胶带,让他痛苦,撕又撕不掉。他又一次坐在桌前垂头垂眼垂泪了,蔡养柱耐心地同情着他,却也不好说什么。张发谊说,这样的女人世上少有,跟这样的女人过,有时候真不想活了。蔡养柱劝他不要说气话,最差可以离婚,一个大男人说什么死了活了的。张发谊却又咬紧嘴唇,不作声了。蔡养柱知道他没有胆量提离婚,于是转移话题谈起了南北疆市场的差异。张发谊一向也很有想法,金飘从不给他机会说,他很快就从自己的悲伤里跳了出来,仰起脸瞪圆眼道,都说南疆没有北疆的生意好做,我们南疆就有一个民族客户,太有头脑了……

张发谊兴致勃勃一下就聊到了午饭时间,索性一起就地把饭吃了。他抢先付了钱,凡是在外吃饭,只要金飘不在,他不会让别人付账,打牌也是大把的输钱。这是他身为男人的最后一个出口。蔡养柱也不同他争,但也不免想,这样金飘更加不会单独放他出来了。

饭后,蔡养柱推说下午有事,催着张发谊回去了。下楼时,犹豫了一下又回去,订了饭让服务员给闵军和她的雇员送去。

金飘跟张发谊吵闹是寻常事,闵军没有回头,却在镜中看着金飘发怒的脸。金飘心灵感应似的也望向闵军。离了婚的女人都是可疑的,尤其如闵军般有几分姿色的。

自闵军租下摊位后,金飘就有种说不出的不痛快。闵军身上有种东西在跟她抗衡,她们俩从没正面对过话,彼此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开始在暗中较劲。说不清的是,这里有的是离婚的女人,比闵军漂亮的也多了。能说清的是,这里的人无论背后怎样,当着面对金飘都是恭敬的,她是这商城里的名人,没人不知道她,见了面总要主动跟她打个招呼,问个好。而闵军跟谁都友好,即使是清洁工也会笑着聊几句,唯独不对她,而她也不可能主动去找闵军说话。

张发谊不接电话,金飘只好挂了电话回到她的老板桌后面,重又脱掉鞋子。她早注意到闵军脚上的凉鞋,前一天特意去鞋城看了一下,才不到两百元。自己脚上的鞋是八百多的韩国进口鞋,但是穿出来的效果却相反。她得承认,闵军的脚非常漂亮,雪白的脚趾一粒粒整齐的排列着,瘦瘦的脚踝骨有着优美的线条。她从没尝试过穿那样的鞋子,而且是光着脚。但是她猜闵军的胸部一定是那种带海绵的或者仿真装着盐水的胸罩造出来的,那样瘦的一个人通常也长不出大的乳房来。她自己的乳房是够大了,可是她并不能感到这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好处,张发谊从未当它们是宝。因为她是健壮的是坚强的,所以她得不到哪怕是丁点的怜惜,张发谊根本不把她当作女人来看。

闵军远远的在那里围着顾客转,帮人穿,帮人脱,讨价还价。她的裙子很宽松反倒越发显得她腰身好了。她怎么就离了婚呢?金飘猜不大准,男人不就想要这样的老婆吗?多半是她在外不干净被她老公发现了,或者她的老公太不成器。她更愿是闵军的问题,希望她是一个有污点的女人。

金飘的眼睛再次落到闵军的脚上,继而回到自己的脚上。很固执而健壮的一双脚,大脚趾从袜子顶端钻出来。她向后叫道,小宋过来,给我买袜子去,知道浪莎在哪发货吗?跟他们老板说是我要的……算了,我自己去吧。她话没说完就改主意了。

一下午不见金飘,张发谊懒得问。晚上回去金飘在家,穿了条无袖连衣裙,光着脚蹬着双黑凉鞋。张发谊看着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原想金飘要为上午的事跟他吵几句,这时她倒只顾在镜子前照来照去,也不说话。

张发谊难能获得点安静,快快吃了饭打开电视看。金飘有意从电视前经过,见他没反应,忍不住说,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嗯?

张发谊做样子回了下头,说,嗯,看到了。

怎么样啊,你总发表一下你的看法吧。

嗯。

嗯,是什么意思,是行还是不行?

行。

什么行,你看清了我穿的什么就说行,你对我能不能认真一点儿,啊?

我当然是认真的,不就是条裙子和一双鞋吗?你不要这样霸道好不好。

金飘一把把电视关了,叉着手站在电视机前。张发谊索性扔下遥控器,起身去洗澡。洗好澡出来,金飘依旧穿着那条裙子,坐在床上搬着脚涂指甲油。等指甲油干的间隙她抬起胳膊向自己腋下去闻,正好看到张发谊面露厌恶的神情在看她,抬起头狠狠的白了他一眼,继续去涂指甲油。

张发谊忍无可忍道,你一个四十岁的老女人装什么清纯,你穿这身衣服有多难看你知道吗?快去扔掉吧,就算是五千一万买的也扔掉。说完躺倒在床上拿起毛巾被蒙在脸上,一只鞋紧跟着飞到了他身上。张发谊后悔自己没忍住,这一夜别想有好觉睡了。

这晚,闵军临睡前手机响了起来,婚礼进行曲。从设定那天起从没响过。她望着那个电话号码愣了,是幻觉吗?是弃她而去的丈夫。

小军,其实……其实你的照片我一直都留着,我想你们。

闵军停了半天才又找回自己的声音,只说出了一个你字。

闵军有些恍惚,嗓子被堵上棉花团。是绝情的丈夫。走时除了必备的证件其他的东西他都当街便宜卖了,没人要的扔进垃圾桶。那些原本属于他们俩的后又判给他的东西,似乎有着很大的晦气让他迫不及待要丢掉。她偷偷地把自己和女儿的照片装进了他的包,她想他一定会回头的,她向他发誓等他回头,她许诺一辈子会等也没能打动他。走后第二天他打来电话骂她,为什么要在他的包里放照片,他全部都烧了。

两年过去了,他要回来。

闵军在电话边说不出话,那边也沉默着。

你……为什么?她呢?闵军过了片刻才问。

离婚时,他们的孩子才两岁多。闵军什么都不会做,是在地上翻着跟头过来的,眼泪成串的掉在胸口,她还是那个不会在床上有作为的她。闵军犹豫着要不要为难一下他。

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在外有人了。

丈夫在电话那边恨恨地继续说。闵军的眼泪一下冻结到了脸上。

早晨金飘起身,张发谊早走了。金飘又把那条裙子和凉鞋穿上。胸部高耸,而后背至臀部却似被一刀切下去般的平平没有曲线,她使劲收腰向上翘起臀部,一松劲又什么都没了。她的性感差这一翘,腰节太短,除非也像玛丽莲梦露一样去掉几根肋骨。她不禁觉着很丧气。性感,什么是性感?她的双乳跟她的脸一样鼓涨着,却不能令男人感兴趣。她再怎么样也是个女人。她跟张发谊两个人经常是,她满腔热情凑上去,他却敷衍着草草了事;他半夜里偷偷摸摸的看了下流片子,一身滚烫的爬上她的身来,她则清醒着,偏不成全他。说话也是,一个人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另一个人一定要用不屑去泼冷水。如此俩人拉着锯消磨日子,他们的苦恼不比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人少。

金飘磨蹭了半天,鼓起勇气下了楼。走到院门口的超市旁,看到橱窗里的自己又后悔了。这不明显是学闵军吗?真是昏了头。立刻又回去,找出一套藏蓝真丝套裙穿上。再到那橱窗一看,典型的中年妇女。花了四千多,当时的感觉很有些女强人的派头,可是现在只有强人没有女人。

从金飘家到商城,距离不远。商城背后的路让小商贩占满了,卤制品店飘出热烘烘令人腻味的香料味,卖水果的胖大婶在挑挑拣拣的把好的放在面上。金飘远远看到蔡养柱买了水果,水果一会儿就会出现在闵军那里。她心里莫明地感到酸酸的。她吃被男人喜欢的女人的醋,尤其是闵军。闵军有什么呀?她想。可是自己又有什么?想到此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水果果然放在了闵军那里。闵军这一天穿了条黑色的吊带裙子,坐在一边闷着头,面色苍白,眼睛微微有些肿着。金飘克制不住的总是想看她,她发现闵军抬头向自己这边望过来,忙掉转头。

闵军看到金飘坐在椅子里宽厚的背影。要换金飘在自己的位置上,丈夫又怎么敢厚颜无耻的说,那个女人在外有人了?其实他是被抛弃了,她说过要一辈子等他回来的。说这句话时,她想挽留他,想感动他。他真的要回来,她一瞬间只觉着厌倦。要是自己能有金飘一点厉害,就不至于走到这一天;要是有金飘一点做生意的魄力,能让自己不为看不到的以后发愁,她独自一辈子又有何不可。自从她与丈夫最后一次失败的做爱之后,她开始感到害怕,本是自然而然的一件夫妻间的事,成了一场复杂的秀,她学不会,碟片里的张牙舞爪的女人疯狂的举动让她感到恐怖,她一想到就感到束手无策。她的将来,她想过与一个男人一起过,可是她没法想象跟他们在床上。

蔡养柱刚才又默不作声放了袋水果,他的用心很明显。一个女人得到男人的关爱是幸福的,倘若正是自己喜欢的男人,那更是一种幸福。但是如闵军这样有过经历的女人,看幸福的眼光已变得复杂了。下面一步一步地要走下去,她真的要跟他发生些什么吗?她想着就觉得怕,可能要发生的事如同一艘巨轮向着渺小的她驶过来,登上去是艰难的,躲开又不甘心。

闵军心绪烦乱。这边顾客不看她的货,偏要看她身上的吊带裙,三个年龄略大她一些的女人,一边感叹她穿着的效果好,一边相互骂着自家的男人。对他们千万不能好,一好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嗯,十个男人九个花。闵军脆弱的心一下被她们的经验捅破了。她失败一次就差点要了命,再不能相信男人了。哪里有什么爱情,不过是个幌子。丈夫,应该叫前夫,是无家可归才又来找她。蔡养柱怕也只是情感寂寞想找找感觉而已,她如果幼稚的当真只怕到时候成了一大笑柄。

她这一瞬想开了,也感到了轻松。她叫住这三个女人,说让她们试试裙子,她们穿上效果一定好。货在库房,她去拿。她离开一会儿带回三条裙子,三个女人仍旧没骂完,分别穿上,那裙子虽效果不及闵军,也都还不错,于是她们一起下决心买了,钱一定要花到家里那个作威作福的男人心疼。很明显这三个女人是专职的家庭主妇,男人总是如此,一边让女人牺牲在家里,一边又要瞧不起无所作为的女人。其实钱花到男人心疼又能怎么样,专职的家庭主妇,多半要沦为毫无价值的怨妇。

女人,真都该有点金飘的样子。闵军想。

一会儿,电话里专为她丈夫设置的婚礼进行曲再次奏响,他说他在家门口,让她回来。闵军什么话都没说就挂了电话,发了片刻的呆还是忍不住起身,回家。

丈夫站在单元门口的一棵小柳树下,地上放着两个大包。太阳将树的阴影投到他的脸上,斑斓的花脸。她也不抬头认真看他,犹疑着走到他身边停了一下。她终是没去帮他提地上的包,转身上了楼。他也一句话不说拎了包跟在身后。闵军觉得自己的心如同一块湿透了水的毛巾沉重的拿不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进屋他把包往地上一放,从身后抱住闵军。闵军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觉着两个人像一把冰凉的玻璃渣碰撞到了一起。接着他的手抱住她的胸,然后又慢慢向下,慢慢提起她的裙子。谁也没有说话,像是在演一场默剧。他忽然猛地把她推向卧室,脚底下磕磕碰碰地就到了床上,他把她的裙子向上掀起,他要她的身体,要她的乳房,唯独不要她的脸。闵军在她裙子下的黑暗里堕入了地狱。只是她已不是那个因为没能给家里拿进一分钱而必须忍气吞声的她。他把她的短裤脱到膝下,起身叮当作响地开始解皮带。闵军猛地一下翻身下床,快速将内裤提好。他没反应过来,闵军疯了般的到客厅把屋门打开,两个沉重的大包她一手一个出门扔下楼道。他的裤子拉链刚拉开了一半。闵军站在门口指着他声嘶力竭地叫道,你给我出去,我也在外面有人了。

闵军没掉一滴泪,在回商城的路上她甚至想笑。这一天她终于等到了,什么爱不爱的不抵胸膛里的一口气,她和他扯平了。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将前夫的电话号码删除,至此他们才叫真正的结束。若是当年的她,也许会对他的归来感激涕零。人是会变的,若使人坚强,没有比绝境和爱情更有效的。

待闵军从思绪中清醒过来,已回到商城。她的蜕变没人知道,商城里依旧是盛夏的昏昏欲睡状。她没忘记向金飘那边望去。

金飘带着一个女雇员又去买衣服了,这雇员是新来的,一张巧嘴就没她不知道的。唯独遗憾眼睛狭长如同没睡醒般。也亏是长得不够漂亮,否则金飘是不会用她的。衣服买得不顺,金飘的丰满和健壮无论穿什么都不会有妩媚感,类似闵军喜欢穿的一类,多数她根本穿不进去,就算穿进去了,也使人担心她的肉随时会从里面爆出来。她没忘了找一条闵军今日穿的那种黑色吊带裙,镜中的她,两条粗壮的胳膊和完全裸露的肩头,让那女雇员根本找不出一句能夸她的话。也有合身的但无不如中年女干部,她想要的感觉她说不出来,其实就是一种小女人的味道。她对着镜子发现自己脸上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呆滞,一惊,忙掉转头,算了,不买了。

回去已到下班时间,各摊位都在打扫卫生预备关门。经过蔡养柱的摊位时,看到张发谊站在门口,几个人正在说笑。金飘一闪身躲到墙一侧,打通张发谊的电话。张发谊的“喂”字还带着笑的波纹。金飘恶狠狠地给他斩断了,厉声道,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把家底都卖完了吧。

张发谊没防备耳朵被猛然地袭击了,周围距离略近的人都能听得到。一旁的蔡养柱听得一清二楚,他伸手拍拍张发谊的肩头,一挥手示意自己先走了。张发谊的脸一下涨了个通红。前一刻他们聊天时他还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这一刻就比孙子都不如。他于是愤怒了,大吼一声,你还是个女人吗?说完把电话狠狠地关了机,还觉不够一翻手把手机电池取了。他的脸色由红又转到了白,抬头向周围看了一下,看到几双同情的眼,他索性一抬手说,今天我请客,大家都去。蔡养柱觉得他可怜,一个男人活到这地步真是比没钱还可悲。于是说,好。回头向几个平时关系还好的人点了下头,跟上来四五个人,一起走了。

金飘被张发谊一声吼总算没追上去,她不是怕张发谊,只是碍着蔡养柱。否则,她偏要把张发谊的脸面踩到地上。她没买到合适的衣服,连人该怎么做一时都没了主意,心里只觉着恨。她气冲冲地回家去,有卖菜妇人向她投来羡慕的眼神。对于有些人来说,有钱就是在过神仙日子了,他们想不到不愁吃穿的人会有这些烦恼。

张发谊一夜未归,也一夜打不通电话,包括蔡养柱也是关机。

次日,金飘一大早赶到商城,看到张发谊正懒懒地靠在椅子里,看到她来起身就走,任怎么叫都不回头,再打电话还是关机。一定是蔡养柱给他教的着数,金飘坐在那里越想越气。

这一天是周末,商城里人不少,闵军的女儿也来了,穿了条同她妈妈一样款式的果绿色的小吊带裙,出奇的漂亮。金飘斜着冷眼看了看,还是决定找蔡养柱。张发谊从前再怎么样也不敢夜不归宿,像他那样没头脑的人谁知道被灌输了些什么,总之不会有好。再有,就是商业上的一些秘密,也不知被蔡养柱套出了多少实话。想到这,金飘一刻也坐不住,起身就奔蔡养柱的摊位去了。

蔡养柱正在接一个长途电话,说着家乡话。一只闲着的手里提了把绿色的小童伞,不用说是给闵军女儿的,让电话给绊住了还没拿去。金飘过去毫不客气地拉过皮椅坐下,等着蔡养柱打完那个电话。蔡养柱当然明白她的来意,转过身去继续接听他的电话。似乎是一个久别的乡下亲戚,蔡养柱本打算敷衍一下就算了,看到金飘后就认真叙起旧来。

那边闵军在忙着给顾客拿衣服,女儿也是在这里玩惯了的,跑来跑去。周围闲着的人时不时逗弄一下她。蔡养柱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向她扬着手里小伞。小姑娘迟疑了一下想要不敢拿,便回去找妈妈,闵军刚卖了衣服把钱收起来,心情不错,被女儿拖着一只手不知是要干什么,到了蔡养柱跟前才知道是她想要那把伞。

闵军不知怎的一下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闵军跟女儿说不能要伯伯的东西,但是入了小孩子眼睛的东西不容易拢出来。她紧紧地闭上嘴就是不肯走开。蔡养柱不理闵军,只管把小伞放进小姑娘的手里,小姑娘很懂事,接过伞抬起头看着她妈妈的脸,要得到她最后的同意。闵军已注意到了金飘铁青着脸坐在那里,蔡养柱背对她只管跟电话里的人说笑,她明白了八九分,点头让女儿收下了伞。漂亮的母女拉着手走开了,蔡养柱没听清电话里又说了什么。

漫长的等待,和眼前发生的小小的一幕令金飘更加生气。

待蔡养柱终于挂掉电话,金飘已等得太久,像一个错过吃饭时间的人失去了食欲,她已发不出火了。但该问的话还是要问。蔡养柱回答说,一帮人吃了饭,索性在酒店开了房,打了通宵麻将。金飘预备的一肚子责难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张发谊一向是在牌桌上给人白送钱的,金飘决定不能只让自己不痛快。

她问,蔡老板什么时候办喜事啊?

哪里,八字只有一撇,没用的。蔡养柱的开心从里向外涌,想拦都拦不住,笑了起来答。

金飘说,要不要我帮你,女人之间有些话好说。

不用了。蔡养柱忙摆手。

长得不错,就是腿太短。离婚真是不幸,听人说也是个风流人物,被她老公抓了现行,不知道是真是假,看着也不像啊,我是不相信,不过人也难说,不然像她这样的一般人怎么舍得离呢?金飘信口编了一个无法查实的谎。

蔡养柱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的火已开始烧上来。金飘感觉得到他的站姿变得僵硬了,起身说,回去了。

蔡养柱是不知道闵军真正的离婚原因。他们这些人虽关系好,但并不完全掏心。曾在他隔壁的一对做牛仔专卖的小夫妻,平时大家都挺好,一天上午忽然来了一个女人抓起小媳妇就打,原来小媳妇跟她男人有关系都有一年多了。周围没人相信,包括她丈夫。打急了,她索性破罐破摔承认了,让那女人快回去离婚吧,自己也离。她丈夫几乎疯了,把他们装修不久的摊位全砸毁了,不到一周时间摊位和货一起便宜转给了他人,从那天起再没人见过他们。

蔡养柱的心开始七上八下。他和妻子离婚是因为妻子在他之前有过一个男朋友,打一结婚他就知道她的心没在自己这里,本想慢慢就好了,没想到结婚十几年硬是没把她的心暖过来。非但没暖过来,家产还分出去了一半。女人的心,真是可怕。

蔡养柱当然还不至于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但是要当一阵风吹过不留痕迹是不可能的。他的家业可经不起再分一次。他一屁股坐下去,立刻感受到刚才那个女人留下的温度,他马上又站了起来,他越发的看不起金飘。就算她说的是真话,他也不会感激她。

当晚金飘回去,张发谊不在家,打电话还是不通。看来前一天他是被那些人给洗脑了。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她家的张发谊,就他的那点胆量,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她得治住他,不能让他慢慢地爬到自己头上。她想好了,若这一晚他还敢夜不归宿,明天,她让他的脸面彻底在商城扫地。她相信他半夜会偷偷地回来。

然而,她错了。

次日一早,金飘脸都没洗直奔商城。她一向都起不了多早,赶到商城,那边早井井有条的开始工作。张发谊同前一天一样在椅子里坐着,旁边坐着一个客户。金飘听到张发谊跟那客户讲市场的运作,她只恨自己鼻子里的冷气不能直接喷到张发谊的脸上,他放出来的屁还不都是跟她学的,他人模狗样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金飘过去将她的皮包猛的摔在桌面上。那客户属无足轻重的小客户,所以她不在乎。

昨晚到哪鬼混去了。金飘厉声喝道。那客户被金飘吓了一跳,慌忙起身。张发谊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望着她摔在桌面上的包。

连着两天夜不归宿,想干什么?造反啊?你还成精了,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吗?为什么要关机?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要关机……

金飘话没说完,张发谊猛的把自己面前的杯子端起来,照她的脸上就狠狠地泼了过去,拉开椅子就要冲过去打金飘,那客户站在他们俩中间,一把抱住张发谊不让他打。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人群里有人叫着,打,使劲打。有人低声说着,欠揍的女人。也有人说,有话回家去说,别在这动手。

张发谊满面通红,双眼如同要暴出来。

金飘,你给我听好了,老子我不干了,我今天就打你了,有种你报警把我抓起来。我跟你个母夜叉过够了,你他妈的知道女人该是什么样吗?你们都让开,让我把这口气出了,我自个到公安局去报到……放开我,放开……

金飘先没防备一杯水迎面泼上来,一口气才喘上来,张发谊就已准备对她动手了。金飘从没见过张发谊发这样大的火,嘴里不由自主的尖叫起来,两只胳膊架起来怕张发谊打到她。一时走道里沸沸扬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金飘略回过神来,又嘴硬起来,你来打,你来打。张发谊疯了一般,三四个人都有些抱不住他。他直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放开我,让我出了这口气……

终于还是惊动了商城的保安,把张发谊拖走了。边走他还边在楼道里叫骂着,母夜叉。

看热闹的人也都散去了,金飘还站在那里。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周围的人走开了,眼睛还没走开。那些怪异的眼神里,没有同情,看她的眼神都很怪。她的脑中一片轰鸣,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拿起桌上的包快速离开商城回家去了。

她人一走,周围的喧哗声一下便起来了。

打得好,可惜没打上。

大刘,你刚才干吗要拉,让他打呀。

就是,这种女人,要我是她老公,我一天打她八遍都不够。

哟,她老公头一次发脾气,真吓人啊。

都是她逼的,好端端的谁喜欢发脾气。

……

这一天很多人都感到痛快,比多卖了钱更痛快,一道好菜上来了,大家这几天可有得嚼了。

蔡养柱听到了动静只是远远地看着,没到跟前去。众人的议论他也听着,同样没发表自己的看法。张发谊是他们教唆的,但他们只是教他别理她,也别怕她,没让他动手。他心底里倒是想他动手,但这种话他们不能说。

他猜金飘会在心里骂自己,让她去骂好了。

他不由得又向闵军那里望去,闵军拿了把小扇子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听他们骂金飘。蔡养柱自认识闵军后,从没看到过她跟任何一个男人有过密切的来往,不过下班后的时间谁又知道呢?闵军不经意的一回头,俩人的目光撞个正着,随后俩人都慌忙移开视线。但是就这一下,彼此的心都仿佛被对方的眼光射出一个幽暗的洞,深深的。

金飘的脸丢大了,这真是从没有过的事。她要强了这么多年,很少吃过亏。

一夜没睡着。他们所住的楼临街,直到很晚还有很大的人声,后来听到哗啦哗啦地扫地声,再后来听到一两声卖煎饼卷菜的吆喝声,然后又是卖甜苞谷的。又是新的一天,她希望能有场大的雨,雨天似乎有理由停下来一些事,然而美好的阳光却是乐不思蜀,从她家的每一个缝隙逼进来。她多少年不曾有过这种没脸见人的感觉。

她给摊位打去电话,那边的雇员其实不用她操心。她问张发谊去了吗?那边回答去拿了一些东西又走了。她挂了电话,这空空的房子少了一个人,她的心里少了一个人,她发现这个人如同一棵树长在她心里,无论它再坏、再糟,也实实在在的是个东西,若真拔了怕去的不只是株树,那下面的根连着土,这一去便只剩下一个不断向下陷的坑。

蔡养柱和闵军也都在试图拔去心里的一棵树,他们在彼此的心里是树,只是尚未根深蒂固。或者他们过去的经历使得他们更像胆小谨慎的农民,因上一季的歉收而面对新的播种疑心重重。

蔡养柱不去闵军那里看报纸了,早晨手下的人要忙着理货擦灰,他拿了报纸到楼上的休闲区去看。翻来翻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看了什么。几天过去,竟有些失魂落魄的。闵军也感觉到了蔡养柱的变化,他忽然的不再来了。坐在那边甚至有意背过身去。闵军努力保持着平静,心却慢慢地暗沉下去。

在这炎热的夏季,闷热的商城虽有中央空调却感觉不出凉意,商户们或是聚在一起打牌,或是躲在角落里打瞌睡。一部分人到厂家,一部分人出去避暑休假了。如蔡养柱和金飘类的大户,又到了该到厂家预备秋冬季货品的时间了。

蔡养柱忍不住打通了闵军的电话,客套着笑问,需不需要带什么东西?厂子要开秋冬装的订货会了,准备过去。闵军笑答,谢谢,不用了。蔡养柱呵呵笑着,犹豫了一下又问,要不,一起到南方走走看看,当旅游也行啊。闵军又答了一个,谢谢。短暂的沉默后,没有说再见就挂了电话。对于一个有经历的女人来说,这样的邀请已超出了暧昧。对离了婚的女人,如同是在问可以上床吗?对于闵军,这正是她最敏感最怕的。她愿意长久的活在蔡养柱那一点点关心一点点好里面,不向前,也不向后。蔡养柱忽然的冷淡,让她不甘心起来。晚上接到蔡养柱的电话,她先是高兴,后面的这一问又让她的心凉了下去。

蔡养柱的这句话并非随口说的。他和闵军处在这种微妙时期,这句话是很有用的。如闵军答应了,说明她是一个随意的女人或者是有功利心对自己的钱财有企图的,也就是不可靠的,不能结婚的。他有种感觉闵军不会答应,真如此了他又被她的冷淡伤害了。或许闵军对自己根本就没感觉,虽然证明了她是个好女人。蔡养柱放下电话,去睡觉,半夜又惊醒,闵军一定会把自己往坏处想,想自己是要占她便宜,这以后可该怎么办?年轻时候冲动的爱情已老了,爱不爱的不能成为唯一的条件,此时对他们来说如同选房,要看它是否适宜居住,光照如何,厨卫是否合理。他们已获得了一条最宝贵的经验,那就是千万别动了改造的心。一个婚姻的幸福若寄希望于某一方的改变,那只会是万劫不复的死路一条。所以要慎之又慎,然而又那么容易弄巧成拙。

蔡养柱没法睡安稳觉,他这一去一个多月,万一错失了机会又怎么办?

闵军的夜则是受双重煎熬。下午送回来的女儿还是好的,晚上就发起烧来。小姑娘很乖,脸烧得红彤彤,躺在那里也不哭。妈妈,我很喜欢那条绿色的裙子。妈妈,明天给我梳小辫子好不好。妈妈,老师今天表扬我了,说我歌唱得很好。妈妈,你真好……闵军拿出体温计一看,三十九度,孩子是不是在说胡话?妈妈,我想先睡一会儿。说完便翻过身去睡了。药已吃过,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身上粉红色的小睡裙湿透了,细细的头发丛里渗出汗水,将头发粘成一缕一缕地贴在额上。女儿几乎是她的缩小版,身上找不出一处像她爸爸的地方。可怜的孩子,闵军原本就心情不好,看着女儿想想还有那样漫长的日子要走,缩起身将背靠在冰凉的墙上,眼泪扑簌簌地掉下去。孤独女人的哭也只能是静默的,谁会真的不想能有个肩膀让自己靠着哭出声呢?然而,可靠的肩又到哪里去找。

一夜没敢闭眼睡,女儿反反复复退了又烧上来,到天亮又烧上来。把女儿锁在家里,去商城给雇员都交待好又赶回去。

妈妈,什么药我都可以吃,我不哭,只要别带我去医院。小小的人儿躺在那里,恳求她。

四天后才总算不烧了,这四天闵军的心都快给烧焦了,抱着女儿凉凉的小身体,将眼泪擦到旁边的枕巾上。整整四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女儿身边,没去商城。

金飘也没去商城,手下给她帮忙的两个侄子晚上特来家里探望她。他们才来干不久,平日张发谊下达的命令,都要再问过金飘才去执行。这晚他们带来了一个消息,张发谊命令他们明日盘点库房。忽然要盘点是什么用意?其实每年夏天生意淡的时候,都要盘点,只是这两个侄子不知道,而且时间也提早了一些,可是经过两个人的分析又觉着味道不大对了。一个说,他是故意报复。张发谊早起去库房,他们为金飘打抱不平没给他好脸,他就提出五个库房一起盘点,货码了有两三米高,盘完,人累也累死了。另一个啧啧道,你有没有一点脑子,他这是要离婚,是为离婚做打算。这个先替金飘骂了起来,他张发谊也配先提离婚。另一个忽然惊呼道,不好,家产要一分为二白便宜了他……

金飘经不起这两人的分析,家产要真分一半出去,蔡养柱立刻就会超过自己成为本行业里的老大。想到这里她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别的倒还好,这个绝对不行。

金飘命他们把库房的锁悄悄换了,仍然要进行盘点,但是盘点清单不能交给张发谊。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只是味道变了。金飘翻来覆去越想越生气,一早给两个侄子打去电话,从今起,把张发谊说的话全当放狗屁,库房不盘点。那边愉快得令。她又给张发谊打去电话,仍是不接。金飘把电话摔到床下,随后电话铃响了起来,她忍住偏不去接。电话铃声没了,拾起电话一看,是侄子打来的,打过去,那边低声问,要不要给张发谊一点颜色看看?这话说到她心坎里了,她叫道,去把他的脸给我撕烂。

金飘忘了这两个远房侄子原是混社会的,临到中午听到楼道里吵吵闹闹,因为没有梳洗也不好意思出门,听着听着就觉着不对,出来一看,张发谊被两个侄子打得满脸是血。一个侄子嘴里仍然在骂,离了我们金家,你就是一个臭要饭的。然后又听到嘈杂的脚步声,隐约听有人说,警察来了。金飘忙叫,快进来。那两侄子,连拖带拽把张发谊弄进了屋。张发谊要喊,金飘扑上去死死用手堵住他的嘴。那两个压住他的胳膊、腿。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大瞪着眼,眼泪流水似的灌进了他两耳朵。待楼里完全安静下来,他们才放开了张发谊。张发谊一翻身坐起来,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金飘虽心虚仍然嘴硬道,别哭了,多大的人了。

张发谊发疯似的快步去了卫生间,听到他怪叫一声,然后是稀里哗啦。是卫生间的镜子被他砸了。片刻后,张发谊一脸的水珠,提着一只血淋淋的手走了出来,然后又走了出去。静静的楼道里不知是谁的手机铃声,一直在响。

张发谊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流血,恨超越了疼。他是被金飘两个侄子骗回家的,说是金飘在家伤心过度哭晕了。他虽不相信还是跟着他们去了,没想到快到家门口,他们对自己动了手。说金家的人不是好欺负的,可明明被欺负的人是自己。

刚进商城大楼就遇到了蔡养柱,蔡养柱一定要拉他去诊所包扎伤口。这一拉,张发谊的眼泪掉了出来。他反过手,拉起蔡养柱先去摊位。有两位客户已等了不少时间了。张发谊说自己这边厂子在休整,把订单让给了蔡养柱,并看着他们签了单,付了押金才肯去包扎。蔡养柱一谢再谢。

张发谊手缝了四针,脸上也有四五处破了,好在不用缝针。处理完,张发谊告诉蔡养柱,自己怎么被打,又实话相告,厂子没有休整,就是想把这笔订单让给他。蔡养柱听完气得当街指着张发谊说,早知道是这样他绝不能接订单,这算什么事?尤其是金飘知道还了得?张发谊仰起贴着几道胶布的脸,咬牙道,蔡哥你放心。蔡养柱看着张发谊的样子,既觉着可气,又觉着可怜、可笑。人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他不想跟金飘有瓜葛,本来就有教唆张发谊的嫌疑,现在是彻底说不清了。

果然,张发谊一走,金飘就后悔不该听两个侄子的撺掇,正怪他们下手太狠。摊位上的营业员打来了电话,说张发谊把到手的订单让给了蔡养柱。他们这么多年甭管再怎么闹,生意都是第一位的,张发谊让出订单等同于生意上的出轨和背叛,罪不容诛。金飘气到了极点反而又平静了下来。从头至尾认真想想,问题就是出在蔡养柱身上,他太阴险了。

次日精心打扮了一番,一早就坐在了摊位上。

可是这一坐就是一上午。商城里稀稀拉拉没几个人,有的摊位索性挂出休业一周的牌子。张发谊没来,蔡养柱也没来。临到午饭时间,闵军拉着孩子来了。金飘的世界里发生的事太多,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况且闵军和孩子一起瘦下了一圈,形容憔悴更让金飘觉着恍若隔世。她只管望着忘了避讳,与闵军的眼神撞个正着。俩人顿时都很尴尬。金飘似笑非笑的抿了下嘴,想索性先去吃饭,起身拎起包就走。谁知包却挂到了水竹,只听嘭一声,装水竹的大瓷瓶倒地碎了,溅了她一身的水。她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她与闵军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层纸被捅开,比张发谊发飙要打她,更让她难堪。她没头没脑地向旁边的营业员训了句,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句失败的话,没落地她就已后悔,也只能昂头忿忿地离开。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蔡养柱和张发谊一起走向闵军,但她不能回头。

这是一笔数万元的订单,不是小数目。蔡养柱怎么想都觉着窝囊。张发谊却一根筋孩子似的,退了酒店的房住进了他家里,反正他也是一个人。蔡养柱没法说一个不字,他提出这笔订单的利润各分一半,张发谊当即拉了脸说,这样他就翻脸。蔡养柱心底里说,你的脸真没有多大的价值,完全没脑子。他劝张发谊回去同金飘好好谈谈,张发谊又虎起脸说,金飘不磕着头来求他,他绝不回去。蔡养柱为了闵军犹豫心烦,现在又多了个张发谊,时间就像穿上了风火轮,嗖嗖地往前跑,一边觉着来不及了一边又不知该怎么办,心情很是烦乱。

他陪着张发谊去换了药,到商城远远看到闵军来了。几日不见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很有种失而复得的不舍。同时他也看到了金飘,而张发谊只管昂着头拉着他向闵军走过去,理直气壮的。

张发谊热情地同闵军打招呼,倒让闵军有些吃惊,从前他们见面顶多点个头。闵军回答他说,气色不好是因为孩子病了。张发谊忙拉过孩子问,有没有好一些。蔡养柱站在张发谊的身后,看着这一对因生病而苍白憔悴的母女,心疼却只是默然。闵军也有意避开不看他。张发谊脸上破皮的地方结了疤,有两三处,他顶着这样一张脸反倒很快乐,东拉西扯的一个人说着话。蔡养柱明白,张发谊并非一点脑子都没有。

可是,可是,一切都似乎就差那么一点。

金飘吃了饭,在商城外转了一圈,想了想又重新回来直奔蔡养柱的摊位。蔡养柱见金飘来,起身想给她让个座,见她神情不对又重新坐下。金飘到张发谊身边,瞪眼示意把椅子让给自己坐,张发谊把脸扭到一边不理她。她只好不客气地让蔡养柱的营业员给自己拿凳子来。一边用手指着张发谊对蔡养柱大声道,看看,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中国有句话叫,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蔡养柱脑子里乱糟糟的。闵军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坐着。金飘粗壮的身子在他面前,气势汹汹地继续向他说,你是在破坏我们的夫妻关系,还有,张发谊赌气把订单转让给你,你就这样接了,你觉着合适吗?金飘瞪着眼直视着蔡养柱,这一番赤裸裸的指责让蔡养柱觉着难堪,但不是替他自己,是替金飘。周围邻里开始向这边张望,蔡养柱看见闵军站起了身,他虽是一腔冤枉,但是一瞬间又沉住了气。金飘见他不做声,越发的声音大了,抬手指着他说,你明知道他脑子不够用,还要占这个便宜……话未完,一旁的张发谊猛然起身,大喝一声,滚。拉起金飘就走。金飘一边叫放手,一边用另一只手打张发谊。张发谊加快速度,拖得金飘跌跌撞撞一路小跑。看热闹的人让开一条道,有人起哄叫道,拉出一顿老拳暴揍。有人低声道,他不敢。

俩人在走廊尽头一消失,周围关系不错的老板都围到蔡养柱身边来,你一言我一语的热议起来。他们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却一致站在蔡养柱一边替他打抱不平,赞他能沉得住气。蔡养柱敷衍着心里只想这热闹能快点散了。这里越是混乱,他越是惦记闵军。人一散他即刻向闵军那边张望过去,发现她不在。起身四下看,谁知一回脸,她就在自己摊位旁站着。他的一系列动作,被闵军看得一清二楚。俩人一下都红了脸。闵军是被她女儿拖来的,小姑娘伸手拉了拉蔡养柱。蔡养柱忙蹲下身,手指碰碰她的小脸蛋,问,怎么了?小姑娘道,刚才那个阿姨是不是来吵架的?蔡养柱摇头笑答,不是。又握了小姑娘的手回问她,病好了吗?都瘦了。小姑娘一笑,那是闵军的另一张脸,他自然地把她抱起来。小姑娘两只手抱住他的脖子,将头枕在他的肩上。闵军的心怦怦直跳,嘴里却说,其实我倒是很欣赏金飘,女强人,又有能力又有胆量,天生是做生意的料,我就不行也学不来……他们之间原是有座山的,他们都疑心,怎么一步就跨到面前,毫不费力。蔡养柱眼望着地用余光看她,她背对着光站着,俏丽而孤独的身影。孩子在他怀里,那一点分量算不得沉。一瞬间,他真想把闵军一并抱在怀里,他抱得动的。

张发谊把金飘拖回了家,到厨房拿出一把菜刀,让金飘马上叫她俩侄子过来,他们就在当地决一死战。他用力太猛,举着刀的手上白纱布渗出血来。金飘叫,你疯了?张发谊回身拿起一只暖瓶,嘭一声摔碎在面前,叫道,我就是疯了。金飘叫,我不怕你。张发谊又回身抱起一只鱼缸摔在了地上。金飘又叫,你个混蛋,住手。张发谊端起一盘杏子砸在地上。几番下来,摆在桌面上的东西全摔完了,金飘才终于不再说话。张发谊咬牙道,订单是我主动让给蔡养柱的,我有这个权力,跟别人无关,骂不着蔡养柱。最后怒吼一句,我们离婚!摔下菜刀走了。金飘在他身后撕心裂肺地叫道,休想,这个家全靠我,全是我挣来的,你休想拿走一分钱。

金飘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只小船,在慌乱中发现了一根救命缆绳,一个家庭无非是由感情和钱两样组成的,她不信没了钱的张发谊会离了她。

金飘连夜开始备战,把两个侄子叫到家里来商议,库房已全部换了锁,下一步要控制摊位上每日的营业收入,平日里都是由张发谊收钱并存入银行,明日起金飘亲自去收钱。只是银行往来,以及工商税务等一直都是张发谊在跑,具体怎么操作金飘全不知道。还有全疆各地的专卖店,往来账目虽有人专管,但汇款账户是张发谊的,所以明日要立刻通知他们,这几日暂时不要汇款。还有各大商场的上货和结账……这一说起来怎么处处都是张发谊在做呢?其实可不是吗,日常里她只管动嘴指挥,下面各项工作全是张发谊去落实的。

俩个侄子临危受命,一个个胸脯拍得咚咚响,以后他们会接替张发谊。她的事业,她的家业,一串串数据从他们嘴里出来变大了。可是,其实金飘即便在这时候也不傻,她根本信不过他们。

次日还是按计划进行,金飘也一早去坐镇。商城闷热,顾客聊聊,与她紧绷着备战的神经格格不入。

闵军临近中午才去,蔡养柱已在她的摊位前坐着看完了一份报纸,起身去接过她手里的一小包货,转交给她的雇员。金飘听不到他们低声说了什么,两个人都是笑脸,却有意避开互不相看。金飘看在眼里,心里继续盘算怎样先拿到张发谊的银行卡,其实营业执照仍挂着金飘母亲的名字,真要打起官司来,她随便耍个赖,张发谊就得不到多少。可是这会儿,她想让张发谊分文都见不着。

张发谊手上的伤口感染化了脓,不得已又拆线重新处理,他咬了牙背过脸不敢看,疼得直冒汗。之后又挂上了吊瓶。他做事一向干净利索,且分得清,躺在诊所的床上,脑海仍按部就班地考虑,该付的款,该交的费,该结的账,该返厂的次品,该完成的订单。这些琐碎的事是他日常的工作,他完全没有把离婚与这些工作混在一起。其实离婚两字,他也只是生气那么一喊,他没认真去想过。

待张发谊回到摊位上,金飘已坐得不耐烦,叫了一个侄子来顶替她。张发谊把手包往抽屉里一扔就去了库房,一切看似如常又有些不对劲。临下班,他才发现全不对,抽屉里的账本不在了,营业款被提前收走,最后发现他包里的银行卡全没了。几个营业员支支吾吾的,躲得老远。张发谊一下明白了,是金飘。他拿着包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周围邻里都向他看了过来。

晚上张发谊做东,请了包括蔡养柱和闵军在内的,商城十多位相熟的老板,到海鲜酒楼吃饭。做了这么多年的邻里,张发谊倒是第一次这样请客。他家是大户,往来的不是大客户就是上层领导,而且都是金飘出面,他只是个跟班跑腿。金飘一向都说,酒要喝得有价值。

最好的包间,按最高标准上菜。张发谊坐在首席位置,特地安排蔡养柱和闵军坐在一起,在自己旁边。他站起身,是瘦小的中学生一般的身材,高高仰起明晃晃的大额头。这一刻他的感觉真好,环顾在坐的人,众星捧月似的都望着他,等着他说话。他倒是从没想过要有这样一天。医生嘱咐他,不能喝酒,他以茶代酒把一众灌得歪歪斜斜,然后挤坐在一起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了金飘。

照片里,闵军被挤到蔡养柱的怀里,他们的手自然地握到了一起,不轻不重,像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金飘在家里拿着手机,先看到了他们挤在一起,又看到他们的手。随后她把照片放大,再放大,最后只剩下张发谊的脸,她发现张发谊无畏的神情里,似乎还藏有一种轻蔑。只有一张照片,再没有一个字,也没有来电话。她的一记重拳出去,竟然没有反应。金飘再次拨通一位营业员的电话,让她重新描述一下,当日下午张发谊在摊位上的情形,问,他真的没有生气?他是怎么笑的?不会是被气得不正常了吧。

次日张发谊就失踪了。

他是前一晚从蔡养柱家里搬了出来的,他对蔡养柱和闵军说,不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蔡养柱却拉着闵军的手,送她回了家。没有坐车,走了两个多小时。一高一矮两个不断被拉长又压短的影子,从一个路灯到另一个路灯。他们决定赌上一把,同生意一样,风险一定是有的,但是无论结局怎么样,他们都心甘情愿地认了。

大约一周后的一天,张发谊突然和金飘一起回到了摊位上。张发谊走在前,金飘走在后。周围的人都向他们看过来,他们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细心的人看出来,金飘替张发谊把椅子拉开让他坐下,自己才在一边坐下。

后来听说,金飘不肯在张发谊提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张发谊在协议上写明了,他宁肯不要财产,只要离婚。金飘在家里哭了几天,哭到没有了气力,竟然有了些小女人的样。她怎么舍得张发谊一无所有的离开她,初见他时的感觉一瞬间又回来了,她要拯救他,给他一切,包括他想要的她的女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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