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2013-10-23王佩飞
王佩飞
日头当顶,秋老虎依然咬人。塬畔后坡的羊肠小路上,只有老泽山的身影在摇晃。
小路陡峭、崎岖,实在不好走。如果坐长途客车,走省道,在塬东面站点下车上塬,就好走多了。那条路光堂、直溜,离村子只有三四里路,对走惯山路的老泽山来说,轻松的很,伸伸腿就到家了。可今天老泽山错过了长途客车的点,是搭了一辆拉羊粪的农用车进的山。人家走的是塬西面的县级公路,不经过东坡,老泽山便在塬西三岔路口那里下车。这里离塬上还有十多里路,他只好抄就近的羊肠坡道往塬上赶。
老泽山是从川区红寺堡那个吊庄子赶回来的。老泽山之所以如此着急,是他心里窝着一件大事,要和村里的老弟兄们商讨商讨。
塬畔不大,约三四里方圆,早先是一个生产大队,有东塬、中塬、西塬三个生产小队,后来改成了行政村,三个生产小队又改成了村民小组。
老泽山家在中塬,上了塬畔,他没有往家里去,而是奔了东塬,他要去找老前山。
老前山家离老泽山家二里路。老泽山和老前山都是村里的老资格。当年,一个是塬畔大队的大队长,一个是塬畔大队的民兵营长。后来,老泽山做了支书,老前山做了副村长。再后来,后生们一个个春笋似的蹿了起来,老泽山和老前山才先后卸了担子,在家里弄孙种地。四年前,政府将西塬靠土山二十多户人家一百多口人迁移到塬下,四个村干部走了两个。后来,村支书锦国和会计组织村里劳力到外面扑腾,临走前就又将老泽山增选为支委,老泽山就又成了村子主事人了。
今天,老泽山盘算他心里窝着的这件大事,要先给老前山说。只要老前山认可,这事也就有几分把握了。
许是去年塬上旱得让老天过意不去,今年雨水丰沛多了,自开春就小雨不断。雨水多了,村子里的树木也就长得欢畅,就连猪圈羊栏牛棚和墙根草垛四周,都竖着一棵棵大大小小的杨树、沙枣、山榆。老泽山想,风吹过的地方,太阳晒老的地方,树都能生长,怎么就留不住人呢?
虽说时辰刚到正午,正是人最活泛的时候,村子却还是冷清清的。这也难怪,年轻人不愿意像老辈们一样困在几亩田里,大多到外面谋生计了,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支撑家门了。而随着老人们的相续离世,走动的人少了,村子也就更静了。偶尔响起一两声大牲口的叫唤声,便会惊得狗们、鸡们发出一阵阵不满的聒噪,在村子里漾成一串串空洞的回响。这种沉闷、衰落的现象,给老泽山增添了无形的压力,使他的脚步沉重起来。一只黄狗听到了动静,从一处敞开的院门里蹿到门口,这是陈二妈家的大黄,它认识老泽山,立在门前冲着老泽山又是摇头又是摆尾,然后靠着门框,软软地伏下身子,默默地望着老泽山。塬上,几乎家家都养狗,老泽山家过去也有一只黄狗,忒灵性,每当老泽山回家,都亲热地围着他打转。前些年,女儿出嫁,儿子、媳妇进城打工后,黄狗就成了老泽山和老伴的伴。去年,在它活了十二个年头后,被人发现死在后沟里。于是,院子里就寥落寂静了许多,让老泽山感到有着难以弥补的冷清。
老泽山冲着大黄走了过去,蹲下身子,边抚摸着大黄,边往院里看,陈二妈不在家,房门都上锁了,只留下大黄来看家。
老泽山拍了拍大黄,替它拈掉身上的草屑,起身往村里走。
在宅子中间,那个没有堂屋也没有院墙,东西两头各盖着两间厢屋的是马大爹家。马大爹一辈子正直,嫉恶如仇,在村里一呼百应,是最受敬重的长辈。闺女梅花嫁在塬下,儿子19岁那年亡于塌方,前几年老伴也走了。今年三月,马大爹刚满70周岁就病逝了。送走马大爹后,这几间厢房的房梁还能卖几个钱,村里人问拆不拆?梅花说大、妈都不在了,塬上这几间厢屋就给我留个念想吧。过年时马大爹贴的对联还在,东厢门上的对联上联是“四季交好运”,下联也是“四季交好运”;西厢门上贴的对联上联是“连年发大财”,下联还是“连年发大财”。对联是马大爹自己贴的,他不识字,把对联贴成一顺了。这一顺的对联,念起来却极具震撼力,它似乎在寄托着马大爹的无限期盼。每经过这里,老泽山总是唏嘘不已。
在老前山家前面的拐弯处,老泽山突然住了脚,转身弯腰抠起鞋跟来,那耳朵却在用力地听着身后的动静。原来,前面是刘娟的家,老泽山看见宋超从院门里闪了出来,急忙向屋后去了。宋超是老光棍,快50了。在他20岁那年,去街上找同学玩,喝了点酒,调戏人家女子,女子吓得躲避时,给车轧死了,当时正逢“严打”,虽说命保住了,却被判了十五年。出来后,名声坏了,老妈腿脚又坏了,成了半瘫,便没有哪个姑娘愿进这个家门。后来,有个带着碎娃的年轻寡妇对他有意,却不待见他半瘫的老妈。还有人给他说了个脑子有问题的老姑娘,他又不乐意,就这么拖成了老光棍。其实,宋超人品不差,是个孝子。老妈半瘫这么多年,都是他侍候的,从无半句怨言。平时待人处事,也是个热心肠,这几年村里青壮劳力大多外出打工了,哪家遇有重体力活总是随叫随到。刘娟和他家住的一前一后,她男人树高在外打工找小姐,被公安罚了3000块钱,羞得两年都没回家。刘娟带着两个碎娃,风里来雨里去,真个苦死了。宋超妈说宋超蹲班房时,刘娟常给她送吃送喝的,心好。就让宋超帮刘娟,一年四季,刘娟家的活计几乎让宋超包干了,闲了还给刘娟挑水。这么一来二去,宋超就和刘娟好上了。
宋超走远了,老泽山才转过身来,看着刘娟那虚晃在日头下的院落,老泽山叹了口气,想:没有宋超帮衬,刘娟那家还不知成了啥样子呢。听说塬畔上像宋超、刘娟这档事情明里暗里的还有,乡亲都见怪不怪了。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一时,老泽山不由得忧心忡忡。
老前山的儿子儿媳也都外出打工去了,孙子在塬下乡上中学,家里只有老两口过活。老泽山进屋时,老前山和老伴正头挨头地在炕桌上眉开眼笑地看着一个本子,一旁的电视嗡嗡地洒着密麻麻的雪花点。老泽山笑道:咋哩?老都老了还来个夫妻识字?
老前山老伴难为情地笑道:还识啥字,这些日子电视老出不来,在看孙子画的画呢。
老前山看老泽山眉开眼笑的,起身关了电视,纳闷地问:看你欢喜的,拾到金子哩?
老泽山拿出一盒纸烟,递给老前山一根,自己也吃了一根,说:金子没拾到,倒是有件欢喜的事,来给你言传一声。
老前山不解地说:欢喜事?这农业税都免了,咱庄稼人还有啥欢喜事?
老泽山说:是欢喜事,你听我慢慢给你说嘛!
原来,老泽山表兄娶儿媳,昨天他去随喜。这个吊庄子是山里迁移户,政府给每户盖了两间堂屋,一大间厢屋,房子虽说不大,一排排却也整齐。只是门前屋后大都光秃秃的,不见个树木,老泽山很不待见。让老泽山稀罕的是吃水不愁,家家门前打了水井,听说还要引来自来水。还有一条灌溉渠,淌的是黄河水,水出奇的清,看了都润肺。
表兄家请了戏班子,晚上唱一场戏,日头还老高时戏台上就彩旗招展,鼓乐齐鸣,连货郎都来了。竟然还看到有摆摊子的在卖塬畔上的山蘑菇、地软菜,都是好价钱。还有什么绿色鸡蛋,说是从塬畔挨家挨户收来的,一只鸡蛋两块钱。有个买鸡蛋的城里人惊诧:塬畔上还有人家,不是都搬到吊庄了吗?老泽山听了,心里就不是个滋味,看来,塬畔人家让人给忘了。
当晚,老泽山碰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老熟人——县剧团团长罗文东。罗文东是知青,当年从银川下乡时就住在老泽山家。罗文东小老泽山六岁,得到老泽山一家照顾,他还在塬畔大队入了党,老泽山也是介绍人。罗文东是表兄家请来唱戏的,因是熟人,除了吃喝,一场3000块钱,另加些许喜烟喜酒。
观戏的人有几百口,人气那个旺啊,那个热闹劲儿塬上好些年头没见了。老泽山脸上也乐开了花。久违的欢畅让老泽山心里一动,就有了请戏的想法。塬上人爱唱,信天游、花儿张嘴就来,还上过报纸,得个群众文化先进奖。老泽山便找到罗文东,请他去塬上唱一场戏。
罗文东听了很为难,剧团经过改制成了自负盈亏的企业,已不是当年端公家饭碗的县剧团了。加之去塬畔路途远,又人烟稀少,影响小,收入也少。不似在川区,一个地方不挪窝就可以连续演几场,不但收入多,还省了交通费,就犹豫不决地拿不定主张。
老泽山见了,不由得神情黯然,默默地吃了几口烟,说:你莫为难,我就是随口说说。
罗文东见了,心有不忍,说:老哥,不瞒你说,我曾派人进山做过调查,许多自然村几乎没人了,一个行政村也就二三百口人,还大多是老弱病残,莫说收益了,白演都没人看。
老泽山不悦了:咋没人哩?山里人多得很,咱塬畔就有好几百口人呢!就把罗文东熟悉的还在世的人数了一大串,接着,又把塬畔的清冷、寂寥说了,到后来,话都带有哭声了。
罗文东受了感动,说:老哥,只要有人看,我就带人去唱。你定下个日子,提前几天告诉我就是了。临了,还把手机号留给了老泽山。
老泽山心里装了这件大事,急痒痒的耐不住,昨夜就给支书锦国打电话,商量请戏的事。待今天吃了早饭后,一刻也不愿耽搁,就拦了辆拉羊粪的车赶了回来。
老前山听了老泽山的话,说:这日子是把人过得憋屈死了,请场戏也好。不知一场戏人家收多少钱?
老泽山说:钱你莫愁,锦国给国光、建平几个打了电话,他们说请戏的钱由他们出,还让多唱几场哩!
国光、建平几个是村里的能人,在外扑腾多年,多少都挣了些钱,老人孩子都在塬上,对请戏的事甚是赞赏,说用钱时告诉一声就立马把钱打回来。
老前山听了,又说:塬上就这几号人,这戏可否唱得起来?
老泽山深吸了一口烟说:我心里正是吃不准这事,才急着赶回来同你商讨呢。唉!看这日子捣腾的,当年不愁没戏观,愁没吃食,现在吃食有了,又愁没人观戏了!
老泽山说的是“文革”年月,每逢公社宣传队来塬畔演戏,方圆十几里地的人一知晓,就仨一群俩一伙地拥来观戏。一是凑热闹,二是借机到塬畔亲戚家里打打牙祭。塬上人家往往因没啥好吃的招待客人,愁得脸上都能拧下苦水来。
老前山听了老泽山的话,灵机一动,说:你看这么中不,咱们请人来观戏,凡塬畔周边有亲戚的,都去请来,这人就多了。
老泽山说:我也想了,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虽说这山里村子空了,可哪个村子没有二三十口人呢,几个村子一吆喝,就是二三百口人,这戏就唱得热闹了。不过亲戚来了,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观戏,要在家里做饭,这老的老,小的小,也不容易。说不定有的人家还不乐意呢。我看就由村里统一安排吃食吧,这么请亲戚的人家也就没负担了。
老前山呼地一拍大腿,说:这主意好!到时支上几口大锅,羊肉炖粉条、炖土豆,大锅饭菜,吃起来香。要是各家再把家里好吃好喝的端来,搁一起吃,那才热闹哩!
老泽山说:这主意好!我俩再给二爷、德喜、大全几个说说,他们要是允诺,这事准能操持好。
老前山说:大全还用说?闲得整天驴喊马叫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老泽山说:他那是憋屈,喊几声心里舒坦。我看这样吧,这请亲戚的事,请二爷出面,只要他肯招呼,塬畔上没人拂他老人家的面子。至于其他事由,东塬由你招呼,中塬我来招呼,西塬让德喜。这事也是个大事,还得给乡里言传一声。请乡里给塬下村子通报个消息,还能来一些人,这事交给大全去办。咱们明天分头准备,全村动员,把声势造出来,我就不信招不来观戏的。
老前山说:二爷要是肯出面,我叫立本陪着他挨门挨户上门叮嘱,遇有老的老小的小的人家,下塬不方便,这给亲戚送信的事,就叫立本去跑,他年轻,腿快。只要把亲戚都请到,观戏的人你就把心搁肚里吧。
立本是不多几个还留在塬畔上务弄庄稼的年轻人,为人勤快,头脑活泛,讨人喜欢。老泽山想等锦国支书回来,选他当村干部。就说:这个办法好。凡是请人不便的,村里派人去代请,这样亲戚就都能请到了,观戏的人也就有了。
老哥俩扯磨得高兴,直到日头西坠了,老泽山才别了老前山往回转。
老前山心情兴奋,等不及明天了,老泽山走后,也顾不上帮老伴做晚饭,就去宅子西头找二爷。二爷年过古稀,为人正直,是塬畔硕果仅存的老长辈,凡是他点头的事情,办起来就顺当多了。
老远,老前山就望见二爷又坐在自家门前的田埂上吃旱烟呢。这是一片谷子地,谷子快成熟时,为了防雀,二爷扎了个稻草人戳在地中央。鸟雀们似乎识破了二爷的机关,一群群地呼啦啦飞来,肆无忌惮地美食着,吃饱了,却赖着不走,又呼啦啦在谷子上方盘旋着啁啾着,有的还落在稻草人身上,叽叽喳喳地嘲笑这个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的木偶。二爷无奈,只好挥着烟袋一声声地吼着叱赶着鸟雀。鸟雀们不为所惧,一群飞走了,另一群又接踵而来。二爷喊得口干舌燥,跑得腰酸腿痛,无助地坐在地头,呼呼地拿旱烟杀气。几场风雨过后,稻草人散架了,中间那团秸秆,被喜鹊们叨去筑巢了,露出一个支离破碎的大洞,二爷见了,感到自己的心,也像眼前的稻草人那样空了。谷子在风吹日晒中终于熟了,村里的几块谷子地都收割得一干二净,奇的是二爷这块谷子地却出人意料地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留了一长溜没有收割,招惹得一群群鸟雀每天日头刚露脸就拥来,欢腾地围着这溜谷子盘旋、雀跃、啁啾、觅食,很有点百鸟朝凤的气氛。二爷每有空闲,就坐在田埂上,叼着烟袋,眯着眼睛,闻着田里的味儿,看着鸟雀扑扇着翅膀、鸣叫着从脸前飞过,一副陶然的样子,似是舒心得很。
秋日的傍晚,黄土塬上的晚霞似浑浊不清的黄泥汤,将二爷的身影洇得恰似一尊古铜色的老农雕塑。老前山放慢脚步,轻轻走到二爷跟前,二爷似浑然不觉。二爷真的老了,几根花白的头发蓬松地盖在头顶上,脸上满是沟壑似的皱褶,恰似眼前这干燥皴裂的土塬。老前山不由得感到心酸,故作轻松地说:二爷,又看雀儿了?该做晚饭了。
二爷没吭声。
老前山这才想到今天不是星期天,二爷在塬下念初中的孙子不回来,二爷一天只在前半晌和后半晌吃两顿饭。老前山便又说道:二爷,泽山去了趟吊庄,说了个事儿,我俩拿不准,你得给掂量掂量。
二爷这才冲着一旁的土埂点了点头,待老前山坐下,二爷又装了一锅烟,朝老前山递了递:吃一锅?
老前山受宠若惊地连忙摆手,说:你老自便,我带着烟卷呢。
在塬上,能用二爷的烟袋吃上一锅旱烟是一种荣耀,说明二爷认可了你的人品。二爷虽然也时常请别人吃烟,但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一种礼节,虚央的成分很大。就连老泽山、老德喜也没享受过几回。村支书锦国临出门时,说二爷你这烟袋给我吃一锅,壮壮行色!二爷说你到外面挣大钱,要吃就吃那中华烟,莫让我这烂树叶子污了嘴。闹得锦国好没趣。只有马大爹例外,每遇了二爷,把烟袋拿过来就呼哧呼哧地吃上几锅,二爷还乐呵呵地给他装烟点火。如今,马大爹走了,塬畔上除了二爷和老保忠外,已没有人再稀罕旱烟了。其实,旱烟是个好东西,能消除疲劳,还能交流情感。二爷的旱烟更是不同凡响,烟叶是自己种的,装在铁匣子里,放在土炕里烘烤,不散味,劲大;二爷这杆烟袋更是少见的稀罕物什,玉杆、玛瑙烟嘴、红铜烟锅,真丝绣的“喜鹊弹梅花”荷包,里面除了细丝外,还装着不常用的火镰和火绒,显得很古雅。乡亲们每见在田园地畔、向阳的墙角下,或在宴席酒会上,二爷庄重地将烟锅伸进鼓囊囊的荷包里,用食指从袋外按捏几下,烟锅就装好了烟。再在一方小小火石上垫好火草绒,轻盈地用火镰咔嚓咔嚓有节奏的一磕一碰,只见火花飞溅,一簇簇火点便瞬间窜入软绵绵的火草绒中,一点燃燃欲腾的火种即刻孕育而成,二爷娴熟地用食指将火绒轻轻压进烟锅,咂紧嘴唇,吧嗒吧嗒地吸上几口,一股醇香的旱烟味从烟锅溢出,直穿鼻腔。看得人呆了,闻得人醉了。有个收古董的来了三回,且出了大价钱都没买走。二爷说这烟袋是他的魂,魂没了,要钱干什么?
二爷就点了,自个吃。
老前山蹴下身子,赔着笑脸,把请戏的事说了。
二爷立马来了精神,说这决断好。眼下吃穿不愁了,村子冷清得都快赶上冬天的冰窟窿了,也该乐呵乐呵了。我手头还有两千块钱,你拿去用。
老前山忙说:钱都筹好了,就是怕人少人家不愿来。泽山跟我商讨,让塬畔上的人家都把亲戚请来。可这事泽山说话不管用,还得你老出面给村里言传一声。那天,村上安排吃食,自个家里有好吃食也拿出来,大伙一块乐乎。
二爷瞪眼说:村里人还用言传,喇叭上知会一声就是了。外头人倒是要知会。
老前山赔着笑脸说:我也是这么给泽山说呢。他说这喇叭里的话不似早先了,大伙听了都当成是耳旁风,这请人的事还得请你老人家出面。你的话要是没人听,这戏也就请不成了。
老泽山在二爷心里有些分量,老前山的话,二爷听得舒坦,每道皱纹里都溢出了笑意,隆重地咳嗽了一声,自得地说:人家泽山是干部,他指派的事,我老汉哪能不依。你给泽山说,这安顿请人的事,凭我这老脸,出不了啥麻瘩,他就莫操心了。
老泽山也没回家,而是径直去老宅子找大全。
大全年纪还不到六十,当年是大队剧团团长,和杨有亮、哈银梅、杨占海、杜荞麦、哈宝忠五人一起名列塬上六大嗓子,名声在外。如今,有亮、占海归真了,荞麦驾鹤西去了,银梅被儿子接到省城享福去了,塬上只剩下大全和宝忠了,大全心里憋屈,只吼不唱了,倒是老宝忠兴致不减,常和小学校的青年老师高原漫个没完没了。
老宅子在村子西面一里远的高岗下,那里避风,还有一条细水沟,岗上发生过几次塌陷,政府怕伤人,就每户补贴3000块钱,把人家迁到了现在的地方。大全家的新房在上梁时山墙突然塌了,说是老天不让他搬,就不搬了。其实,是大全恋着旧宅。他父亲早逝,母亲孤儿寡母地将他拉扯大,婆姨又早走了,就埋在后山上,大全舍不得离开他们。
老宅这条路,是老泽山当支书时修的,他已记不清走过多少次了,那时这路干净,敞亮,自老宅人搬迁到新宅后,这条路便日渐穷困潦倒了,路面上坑坑洼洼,两旁长满了胡须般的杂草,把路脸挤成了消瘦的一条。而路一侧的庄院则更是落寂,人家走空了,房屋缺少了人气,倒塌得就快,原本齐齐整整的村落,几年间就塌得差不多了。野草遮掩了门庭,枝叶遮住了阳光,遮蔽了庄院往日的灵动。一个个空洞的院落,像一双双蓄满了委屈的眼睛在祈盼着什么。只是在一些尚未倒塌的屋檐下,还垒着一个个坚固的燕巢。看来,虽说老宅多年来人去屋空,但当年那些穿行在老宅上方的燕子的子孙,虽历经风吹雨打,依然年复一年地坚守着祖先的家园。
在路过自家门前时,老泽山看到窑洞一旁那间小厢屋倒了,年前,他还来过。那是从银川来了个叫杨森君的诗人,来收购农具,说是为灵武市的学校搞什么农耕堂,他买走了小厢房里那架灰尘仆仆的纺线车。临走时,诗人还对门口场院老槐树下的那方石磨上了心,只是石磨太沉重,无法搬走。他心有不甘地围着石磨转了几圈,临了,用手轻轻拂去磨盘的一坨坨雀屎和灰土,惊讶地说,这磨盘还是核桃木呢!可惜磨盘已破旧不堪了,四周边缘已朽得残缺成锯齿状,手一按便发出吱吱的响声,似一支遥远古老的歌曲,听得诗人眼里泪花闪闪,老泽山不禁为之怦然心动。诗人遗憾地离开后,老泽山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对着眼前的景物好一阵发愣。旧日的情景似水一样漫上他的心头。那时候场院是怎样的光景啊!无论白天黑夜都有乡亲们吱吱的碾米声,听着让人感到格外踏实舒心。这里也是村组干部说事的地方。一阵哨声,男男女女都来了,有的坐在自己带来的凳子上,有的坐在石头上,一时间内,叽叽喳喳,像喜鹊打架似的热闹。记得有次二柱子一屁股坐在磨盘上,让王大爷好一顿臭骂。自此,再也没人敢坐在磨盘上了。如今,磨盘还在,王大爷却早已不在人世了;场院还在,往日的热闹也早已消失了。只有老槐树还披头散发地陪伴着风烛残年般的石磨,边怀念场院往日的繁忙欢笑,边沉思这世事的变化无常。
村路的尽头,是西塬北坡,大全家的房子就在坡下面那块隆起的土墩上,远看,像一位等待千年的执着老人端坐于莲台,守候着土塬的日升日落,守望田园中稀疏的人间烟火。房子是五间土坯草屋,三间正房两小间厢房,这几年大全无心维修,显得破败不堪,院墙老了,厢房也被雨水淋歪了,虚得犹如大病的老人,每有山风掠过,它似乎都会被刮得呼呼地喘着粗气。房子前面是篱笆扎成的园子,里面种着蔬菜,四周围着一些沙枣、杏树、桃树;后面在房子与山根之间,有一长条一亩多的黑土田,据说当年上面压着一层碎石,是大全爷爷千辛万苦刨出来的。这块地很神奇,旱涝保收,一亩抵得上三四亩地的收入,真正的金不换。
远远地传来牛哞似的吼声,听声音就知是大全。大全大儿子立新在银川上班,去年秋后把大全接去照看孙子,不到两个月大全却回来了,就犯了这嗷嗷叫的毛病。老前山听人说是立新媳妇不孝顺,就问他这乱喊乱叫可是受了儿媳的气?大全脸一沉说儿媳孝顺哩,隔三岔五还给我做羯羊脖子炖黄芪呢。还说城里人练嗓子都是这么叫唤的。可人家城里人是大清早喊叫,大全却没个准时,不管白天晚上,时不时嚎上几嗓子,忒寒碜人。
此刻,大全站在半山坡上,滑稽地向前探着身子,扯着脖子喊叫得正欢。老保忠笑话他这架式是公鸡斗架,山羊骚情。可老泽山却笑不起来,他知大全这是心里憋屈,是在宣泄说不出口的苦闷烦恼。老泽山本想爬到坡上和他细谝,但是这一天着实累了,老胳膊老腿的,实在爬不动了,就喊:大全,大全,你下来!
大全扭头望了望,说:泽山噢,做甚?我正练功哩,你有话就说。
老泽山说:我昨天去塬下吃席了。
哪搭?
红寺堡那块吊庄,还去吴忠逛了逛,可热闹哩!
咋不去银川哩?那搭才叫热闹哩!
去银川做甚,又不是没去过。
那是啥时?一条大街两座楼,一个公园两只猴,现在人家银川……
老泽山知他又要显摆了,说:你下来,有大事要给你说。
大事?现今咱塬畔还能有啥大事?
我见着罗文东了,就是在咱塬畔下乡那个知青。人家现在是剧团团长了。还打问你呢,让我代他问你好,说他就喜欢你漫的花儿哩。你要是再年轻几岁,就把你请到剧团唱戏哩!
大全喜欢戴高帽子,顿时来了精神,责备老泽山说:亏他还念着我!你咋不把他请来塬畔玩几天呢,我给他做羯羊脖子炖黄芪,美得很。
你咋知我没请人家?我连戏班子都请了。
啥话?你请戏了?
请了,请了,人家文东说咱塬畔人烟稀,观戏的人少,怕唱不起来。
大全急了,说:你咋老糊涂哩!咱塬畔上不是还有不少人嘛!再说,到时让我那二小子在乡里知会一声,观戏的人还能少!
老泽山说:我就是这么给文东说的,可人家不信,说把观戏的人落实了再言传。好了,我把文东的问候传给你了,不跟你谝了,你站得那么高,喊得我嗓子生疼。这请戏的事,等哪天你闲了,我俩再言传吧。说着,就摆出要走的架势。
大全兴致来了,忙说:莫走莫走,请戏可是件大事。我这就下去,咱哥俩进屋泡上一壶八宝茶,好好商讨商讨,可不敢让人家文东把咱塬畔看轻了。说着,腰一弓,哧溜一声,就滑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日头刚露出半边脸庞,伴着几只窜出院门的老母鸡咕咕的欢叫声,老泽山又出了家门。他这是去西塬找老德喜。
老德喜老伴走了十几年了,那时他才小五十,在农村还算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就和塬下水沟村的马兰有了意思。马兰丈夫是得病走的,当时她也才四十六岁。当年,德喜和马兰是高中同桌,且是恋着的,因德喜家成份高,被马兰父母棒打鸳鸯。如今俩人鳏寡,便生了重续前缘的念头。便背着儿女,悄悄在山窝窝里相会了几次,又哭又笑地还亲了嘴。怎奈德喜的儿子大海和媳妇桂枝说马兰有传染病,看病花钱不说,还会传给孩子,不乐意。德喜想,人活到这么个岁数,还不就是过个儿女的日月吗?儿女要是生分了,这日子过的就没滋没味了。就打了退堂鼓。
谁知此事让大姑奶知道了,把德喜狠狠数落一番,说儿子是你养大的,儿媳又不是穆桂英,你也不是杨六郎,怕她做甚!便自告奋勇地去开导小两口。大姑奶在家族里颇有威望,往常遇事,只要她老人家出面,小辈哪敢违拗。德喜卸了心里的负担,喜滋滋地想由大姑奶做主,这下准能好事得成。
大姑奶将大海两口子堵在屋里,拿出老长辈的做派,对着侄孙开口就骂:婊子娃!你大苦了一辈子,如今想找个焐腿的,你还不乐意。你这是忤逆,不孝顺。大海吓得一声不吭,只把眼睛向桂枝脸上睃拉。桂枝不敢顶撞大姑奶,脸色却是十二分的不敬。气得大姑奶便想打这恶婆姨,她将拐棍举了几举,这婆姨却恶狠狠地瞪着一双大花眼,丝毫不怯。大姑奶就第一次在小辈面前胆怯了,想自己年事已高,这恶婆姨又是个生瓜,若让她推了一跤,这多年攒下的威望可就没了。于是,老人家手里的拐棍便适时地转了方向,结结实实地夯到了大海身上。大海嗷的一声,便抱头窜了出去。
大姑奶算是争了点面子,却也没了辙,只得无奈地对德喜说:秃子害疮,瞎子烂眼,没治哩!你养了个怕婆姨的囊 ,马兰她是进不来你这家门啦。为了你那个囊 儿子能过个安生日子,你就自个难过吧。
自此,德喜就没了心情,心上好似那狗嚼油抹布,汪燥得很,人也木讷了许多。前年,大海和婆姨带着孩子去西安投奔搞果园的表哥去了,把德喜孤身一人留在塬畔。因他早年学过几天电工,就在村里管了电闸,干些换换保险丝、安个灯泡的活。一次,在塬下街上德喜和马兰相遇了,就见德喜背也驼了,腿也弯了,马兰的头发已经花白,没有了光泽,额头上、眼角四周,堆满了皱纹,两位苦难的老人四目相对,百感交集,尚未言语,德喜就湿了眼眶。马兰说:你这是干啥,让人家笑话哩。德喜说:这辈子苦了你了。马兰听了,闪着泪花说:你不也是。马兰走后,德喜找了个背人的旮旯,扎扎实实地大哭了一顿,精神头儿也就更差了。
老泽山进了老德喜家院门时,老德喜正蹴在东墙根下,手里拈着一截草秸,凝神专注地瞅着眼前的地面,不时用手中的草秸在地上拨拉几下。老泽山有点纳闷,细看老德喜面前,一团黑呼呼的蚂蚁正忙碌地从一个黄豆粒般的小洞里进进出出。原来,老德喜是在助蚂蚁搬运食物呢。
老泽山不由得心里发涩,默默地蹲下来,递给老德喜一根香烟……
日头刚放亮时,大全也出了门,他去乡里找二儿子立春。立春在乡里做副书记,说话管用。他想让立春给塬下的村子言传一声,来塬上观戏。
乡政府在塬下,有十几里的路程。虽说到了深秋,路两旁那些枯萎的野菜、草丛里,仍有一簇簇或鹅黄或浅绿或青葱的嫩芽萌现,展现出一种对生命的依恋和不甘。沟坡上,老保忠的羊群四散开来,觅食着可口的青草。老保忠半靠在沟崖上,端着那杆二尺多长、用作赶羊鞭儿的烟袋,叭叭地过着烟瘾。见大全来了,愜意地将烟袋朝大全扬了扬:来一锅?
大全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边走边显摆地应道:不吃了。我这去乡里找立春,跟他商讨村里的大事。
啥大事?吃锅烟就误了?
咋?大全停了脚:你不知晓?村里要请戏哩!
请戏?咋不知晓,昨晚就知晓了。罗文东的班子!
大全有点失落地说:是罗文东的班子。不过还不一定唱得成呢。
咋话了?老保忠纵了起来,泽山不是都说瓷实了吗?
啥瓷实!人家文东说没有三五百口人观戏,就不来呢。
三五百口?咱塬畔哪有这多人嘛?
大全狡黠地笑了笑说:我这不就是去给立春说嘛,他给塬下村子吆喝一声,人不就来了嘛。
噢!对对对!你叫立春给招呼一声,我给他宰只羯羊补补身子。
你老哥这是骂人哩!立春是你看着长大的,他要敢吃你的羯羊,看我不敲折他的腿!
你这老家伙,说话好没道理。我的羯羊我喜欢给立春吃,碍你啥事!是你在立新家羯羊脖子吃美了,不稀罕了,还是你不怯唬二儿媳妇了?
老保忠的话戳到了大全的痛处,他怕老保忠再说出让他难为情的胡话,就忙不迭地说:你这老东西,张口也没个遮拦。不跟你谝了,莫误了我的正事!撂开腿就往前奔。
老保忠见了,开心地大笑起来,喊道:我把羯羊都选好了,让立春多招呼些人来!跟着,大全身后就响起了老保忠那高吭悠扬的歌声:
上一道那个坡来哎哟哟哎
下一道哎咳梁哎
想起了的那个妹妹你哟
哎呀呀哎咳好心慌哎
你在那个山来上哎哟哟哎
我在沟哎
说不成那个知心话话哎哟哎
招一招手哎哎咳咳哟……
没羞个货,土都埋到脖颈了,还骚情的很。大全忍俊不禁笑着。自个多少年没唱了,心里痒痒的慌,望望四周再没别的人,便也亮开了嗓门: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
一道道的那个梁
咱土塬的蛮实汉子
离家三载回故乡
手提了孝敬爹娘好吃食
肩背了碎娃新衣裳
驴驮了一箱子挣来的物
欢欢喜喜走叮当……
两个老汉的歌声,像一场多情的春风,沟坡上的羊群也被撩拨得发出一波波咩咩的叫声。
经过几天的奔波忙碌,看戏的人有了,全塬畔上男女老少有一百五十二口人,在乡里街上做生意的和在县城里打工的人还能回来二十多人撑场子。立春也给靠近塬畔的三个村子打了招呼,他们说到时一定来观戏。再加上塬上人家从塬下请来的亲戚,估计二三百口人有了,这就冷不了场子了。钱也到位了,锦国他们给了6000块,老泽山他们凑了3000块,立春也给了1000块。老泽山不收,大全拉脸说:按理乡上该给咱老百姓请场戏看,他们不请,立春他当书记的就该出点钱。这么一来,请戏吃饭的钱足够了,老前山、大全他们都高兴得眉开眼笑,只有老泽山心里不是个滋味。唉!往常光塬畔就有近千口人,如今,连个场子都撑不起来了,村里的集体经济也成了空壳了。看来,这祖辈住了多少年的村子真的要衰败了!
不过观戏的人有了,老泽山就有了底气,二十三这天上午,便给罗文东去电话,说文东你就带着剧团来吧,钱老哥一分也不少给。罗文东说老哥钱你就莫提了,关键是能有多少乡亲到场。老泽山说观戏的人多很了,三四百口呢。罗文东很惊讶,说塬畔上还有这么多人?好,我们一定去!不过这人多,老哥你得选个宽敞的地方,我好派人去搭戏台。老泽山说地方我早选好了,戏台的事你也莫操心,保忠、大全都是行家,保准给你搭好!
罗文东说:那好!老哥你定个日子吧。
老泽山说:你看这月二十六行么?有个六,顺畅。
罗文东说:就依老哥,二十六午后准时到。
就定了九月二十六。
放下电话,老泽山立马召集会议,明确分工,责任到人:老保忠负责搭戏台,二十六那天负责招待剧团;老前山负责吃食;大全负责接待塬下来的乡亲们,并协同老保忠负责搭戏台;老德喜负责接拉电线,清理场地;立本、宋超两人领着几个年轻人负责力气活,观戏时照应戏场秩序,散戏时把没人照看的老人碎娃送回家;二爷负责叮嘱村里人及时请亲戚来看戏,督促村里人搞好门前路上卫生。
临了,老保忠说:还得有人吆喝哩。
老泽山不解:啥吆喝?
老保忠说:就是喝彩叫好嘛,你不喝彩叫好,人家演员就不来劲。
老泽山笑道:是哩,是哩。电视上也有这么一招,可这让谁来挑头嘛?
老前山说:我看保忠合适,嗓门铜锣似的,就让保忠挑头吧。
老保忠忙说:这个我担当不了,娃她大姨、小姨几个都来,老亲家也来,让人笑话哩。大全又没亲家来,我看就让大全带头起哄吧。
大全急眼了,忙说:我多大年纪啦,还能出那洋相!再说,立春一家三口都来,可不能让乡上人笑话立春。
老泽山说:笑话?啥笑话。老脸老皮的还怕人笑话!我只怕你吆喝不好呢。这活让年轻人干合适,我看就让立本领头吧。
立本慌忙对老泽山说:大爹,这喝彩的事要让懂戏文,懂剧情的人来招呼,要恰到好处,不然就适得其反,就成了瞎起哄,喝倒彩。人家会笑话咱塬畔人没文化,没见过世面。
保忠听了,一拍大腿说:这人选有了,我看就叫高原老师吆喝吧。他准能行!
高原活泼开朗,能弹会唱。父母是塬畔人,后来到城里教书了。高原在固原师专毕业后,自愿到塬上小学任教。当时塬上小学有200多名学生,后来生员流失,乡上把高年级并到乡上中心小学,塬上只有三十多个低年级学生,留了三位老师,分别是高原、张颐和柳莺。高原父母是从塬上走出去的公家人,很支持儿子在山里工作。柳莺是高原对象,在塬上待了一年后,随她姑妈到西安办旅游公司去了。刚开始,她还有时回来,这都快两年了,塬畔人再也没见过她美丽的小圆脸蛋。显见的,她和高原这个对象也就处不下去了。塬畔人也有长辈劝过高原去寻她,高原说,三个老师已经走了一个,他要再走了,只剩张颐一个,那咋成?塬畔上是说上学的娃娃越来越少,可就算剩下一个,也得有老师教呀。高原就这么在小学校里一年又一年地待着。上课,下课,做饭,洗衣,备课,闲了就闷着头种树。一棵一棵没完没了地种。塬上人问他,种树干啥?他笑笑说:留着给我的后人乘凉呢。知道他这是句没边的话,人们也不再多说,看着他年轻的脸,只觉心里沉沉的。现在一听老保忠这个话,众人都说好!就让老保忠去给高原安顿一下。
散会后,大伙就都行动起来。
二爷拿出老长辈的威风,挨门挨户地督促各家去塬下请人,家里走不开的把亲戚的住家、姓名说出来,由立本几个代为邀请。还再三叮嘱把鸡羊猪狗都关好,不要跑出来把卫生弄脏了,糊了客人的脚。二爷面子果真大,家家户户便都欢欢喜喜地行动起来,请亲戚来塬上观戏,或给亲戚打电话,或亲自去邀请,或拜托立本几个去传信,往日人迹稀少的塬畔山路上,难得地人影不断。
老德喜更是不敢拖拉,立马就张罗着搭建戏台。
戏台的位置此前他和老泽山、大全几个已选好了,就在村部小院门前的场院上。老德喜和大全已在靠近村部院门的地方画了个框框,定下了位置。
村部是一处有四间房子的土院落,村里的电闸、广播室都在里面。这几年广播几乎不放了,也没人在里面办公了,只有老德喜隔三岔五地来看看电闸。因人来得稀,院里院外都显得灰头土脑的。场院不大,约莫有一亩地大小,比老宅子那块场地要大一些,只是中间少了那棵老槐树,夏天没了遮阳的,留不住人。当年,曾在四周栽了几棵洋槐树,头年还冒出了一簇簇绿叶,来年却都枯死了。自那以后,场院也就闲置下来,还是四年前选举时在这里开过一次村民大会,坑坑洼洼的地方,长出了一窝窝杂草。
搭戏台时几乎是全村参与,男女老少都上阵了。戏台搭建还是用早年老方法,先在划好的地方用黄土垫个长方形的土台子,在土台上铺几张大炕席,上面覆以粗线毯子,这是从各家借来的。前几年救灾,村里每家分了一条。颜色虽说不中看,却结实耐用。戏台四个角上,各立了四个柱子,三面挂上布幔,戏台与村部院墙中间那一长条空地,两头用板子拦住,放了桌椅板凳,供演员化妆休息用,虽说简陋却很实用。老德喜想得周到,把村部小院里的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戏台前脸,架了根横杆,供罗文东他们来时悬挂活动幕布,横杆两头,各挑了一盏大灯泡。
只用了多半天时辰,到了日头西坠时,戏台就搭起来了,戏台前面的场地也被垫得平平整整,俨然如一座像模像样的露天戏院。人们聚在戏台前,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年纪大的人围着戏台评头论足,说就是省城大戏班子来唱,这台子也不差。孩子们有的兴奋地在台子上嗵嗵地乱跑,有的围着戏台玩起了捉迷藏,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笑纹儿。老德喜、老泽山、老前山、大全几个上年纪的人,虽然累得脸上红扑扑汗津津的,也顾不上歇息,就又到村部里商讨下一步的事情。其实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件事,一个个却说得津津有味,日头只剩下半个脸庞了,还是不想走。
哪个婊子娃,场院刚弄好,就把屎把上了,踩了爹老子一脚!
院子外面响起了骂声。
碎娃不懂事,你嘴咋这么脏!
我就是顺口说说,又不知是你家碎娃,你胀得啥气嘛!
胀啥气?你看谁是婊子娃?你给谁当爹老子!
我把你两个生分的货,碎娃拉泡屎也要吵嘴磨牙,也不嫌丢人。
这是二爷在骂。
二爷,他明知道是我家碎娃拉的,他是欺负人呢。
欺负啥人啦?他讲话爱带个口头语,你又不是不知道。刚清理的场子,就得看护好。碎娃不懂事,你也不明理?还不快点弄干净了。
又训斥另一位道:有碎娃拉屎,死了才有人烧纸。你嫌气个啥!鞋脏了,找个土坷垃擦擦不就完了。
二爷,拾掇这两个浑毬!
二爷,你拿烟锅打这两个生瓜!
场院里,不断有人在鼓噪,起哄,惹得笑声不断。
终于听到有人吵架了!村部里,老泽山和老前山几人相视一笑,心里畅快死了!
快乐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二十六日这天,日头上了东山后,村里人便都按照分工行动起来。老保忠去南山清真大寺请了杨阿訇宰了四只壮实的羯羊,还买了一大堆土豆、粉条。场院一侧,支了四口大铁锅,旁边放着大米和清油、作料。老前山处事周全有方。按照上厨、下厨、帮厨、洗菜、切菜、烧火、端菜、倒茶等事务,把分配给他支派的人员一一安排了。男的负责借桌借凳、挑水劈柴、端菜;女的则是洗菜、切菜、炊饭,人员各司其责,场院内尽管人员往来穿梭,却井井有条,忙而不乱。整个塬上的人都在忙碌着,叽叽喳喳,笑语欢声。半晌时,场院里就摆满了各家各户拿来的桌椅板凳,碗筷瓢盆。
塬畔的大路小路上,人来人往,大人领着孩子,老人相互搀扶着,衣着整齐光鲜。回族亲友穿着更是讲究,男的在白衬衫上套一件青坎肩,对比强烈,清新悦目,少女和媳妇搭着盖头,穿着滚边绣花的衣服,大家兴高采烈地相互打着招呼。正晌时,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罗文东带着五男四女九个演员乘坐一辆面包车到了,老泽山、老保忠、老前山、老德喜、大全他们迎了上去,和罗文东他们相见,将演员们接到村部。孩子们也都跑了过来,又欢笑着从村口跟到村部。同行的还有闻讯赶来卖衣服杂货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刚刚挂起来,就有姑娘媳妇们忙着试穿了。卖吃食的大声吆喝着,瓜子、糖块、年糕、棉花糖、花生,食品应有尽有。老泽山特意请了两位唢呐手,一会儿吹《喜相逢》,一会儿吹《好日子》,一会儿吹《难忘今宵》,场院里喧闹着,沸腾着,这几年村子寂静惯了,一时惊得鸡鸣狗吠,牛哞羊咩,塬畔上仿佛奏响了一曲多声部的大合唱。二爷欢喜得脸上像盛开的九月菊,一个劲地自语道:这才像个村子哩!这才像个村子哩!
后晌时,塬上在乡里街上做生意的和在县城里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有二十多人。塬下三个村子观戏的人也到了,他们各乘了一辆四轮车,有三十多号人,还带着油饼、馓子等吃食。老泽山和带队的村干部熟识,不悦地说:你们咋还带着吃食来?作践咱塬上人啊!塬下的干部忙不迭地赔不是,说是带来让塬上乡亲们尝尝。
下午三点,大院里分两排摆了二十多张桌子,先来后到的宾客在桌旁随意坐着,桌上摆着塬畔乡亲们从各自家里带来的红枣、沙枣、瓜子、葵花子,大家品着茶,吃着沙枣,嗑着葵花子,闲聊着,气氛热烈温馨。刘大爹见在县城帮工的儿子大伟两口子没回来,觉得失了脸面,问同去的耀光:大伟他个牲口咋没见回来?一旁,亲家母不悦了:牲口?可不是,他大可不就是个牲口。惹得在场的人一阵大笑。刘大爹抹了把脸,讪笑着说: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说要回来观戏的,咋不见个人影呢?
待各张桌子都坐满实了,老前山一声令下,就开始上菜了。立本几个年轻人手里端着一盆盆热气腾腾的羊肉炖土豆、羊肉炖粉条,腰身灵活地在桌子间旋转,一会儿菜便传到了各桌桌面上。菜一盘盘上,有的桌上还摆着特意从家里端来的地软炒鸡蛋、山蘑菇炖鸡肉等。因是回汉聚餐,饮酒不大好,大伙就以茶代酒,相互举杯,同敬同饮,觥筹交错,热闹无比。待尽了礼数后,便一边品尝塬上的美味,一边和亲友们继续着说不完的话题。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侃侃而谈,场面热烈而温馨,荡漾着浓烈的人间烟火气息。老泽山、老前山几个忙得茶水未进,闲下来也忘了吃食,只顾咧着嘴巴呵呵地笑着……
夜幕降临,场院里饭桌也已经撤走了,戏台前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坐在最前面一排的是二十几个碎娃,他们是塬上小学的学生,高原还给他们每人发了面三角小红旗。此前,老泽山一再叮嘱高原:这些个碎娃金贵,可要看护好。散场了要一个个交给人家大人。碎娃后面,中间位置坐的是立春请来的塬下三个村子的客人,塬上的人和亲戚们则四散坐开。老泽山老两口和两位亲戚坐在场院边上,一旁是大全和立春一家。大全不时地瞄瞄儿媳怀里三岁的孙子壮壮,说爷爷抱抱。孙子不乐意。大全又说:爷爷抱你去撒尿?孙子还是不理他。大全心有不甘地瞅了瞅儿子、儿媳,想让他俩给壮壮发话,让爷爷抱抱。可儿媳只顾和身旁的人说话,立春一门心思在手机上捣鼓着,大全见没了指望,只好点了根烟吧嗒起来。这期间,还没有进场的人陆续赶来了,虽说没了凳子,也没了好位置,有的只得站在场院旁的地里,或是蹲在邻近的墙头上,却还是兴致不减,笑声不断。
天还没有大黑,演员们还在后台化妆,碎娃们耐不住了,不顾高原的劝阻,吵吵嚷嚷地拥到后台,睁大眼睛,张大嘴巴,踮着脚从缝隙里窥探后台里的稀奇。许是受了碎娃们的影响,大人也有些急不可耐了,有人啪啪地拍起巴掌,有人嚷嚷着催戏。
二爷见状,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扬着烟袋说:急甚?莫急,莫急!好席不怕晚,好戏不怕等!再耐一锅烟,人家就开演了。
可是,此时他的话不灵了。有的人说二爷你去言传一声,我就不叫唤了。有的说二爷你那宝贝给我来一锅,我就不急了。更多的人不理会二爷的弹压,还是不停地鼓掌叫唤,连立本几个维持秩序的,也跟着催起戏来。二爷看自己的话不灵了,便咧着仅有两颗门牙的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一片喧闹声中,戏台两旁的音箱里突然响起一阵急切的似万马奔腾般的锣鼓点儿,场院刹时安静下来,幕布终于拉开了,戏台上灯火通明,罗文东声情并茂地作了致辞,还简要地回忆了当年下乡时受到乡亲们的关怀、爱护的情景。他说这场戏是剧团代表当年在塬畔下乡的知青们献给父老乡亲的,以此表达对乡亲们的感激之情!说这番话时,罗文东热泪盈眶,台下,好多老人也已唏嘘地抹开了泪水。
致辞过后,戏便正式开演了。罗文东带来的演员虽说不多,却个个有真功夫,无论是歌舞、相声,还是自编的教育儿女孝敬老人和揭露骗子行骗把戏的小剧、小品,一个个都演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看得人如痴如醉。高潮之时,叫好声响成一片。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抻着脖,侧着身,还和戏里的人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怒,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的精神头儿。
演出快结束时,是独唱《歌唱宁夏川》,演员是个一身黄土塬村姑打扮的俊俏女子。随着音乐的响起,便边舞边唱起来:
宁夏川呀 两头子尖
东靠黄河西呀靠山
金山银山米呀粮川
天下黄河富宁夏
中宁的枸杞子平罗的大西瓜
香山的羊皮人呀人夸……
女子好嗓子,唱得字正腔圆,极为动听。舞也跳得好,活泼泼,机灵灵,甚是好看。老泽山的神情恍惚了,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穿过了场院,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尘封在记忆里的一幕。
那是一桩让老泽山难以忘怀的往事——
那年,老泽山二十一岁,是大队青年书记。那晚,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塬畔大队演戏,节目内容很丰富,有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选段,表演唱、相声、天津快板,还有独唱,女主角是塬下的谷子,老泽山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
谷子长得俊美,瓜子脸上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露出两排糯米似的白牙,在老泽山的心目中,她是天下最俊的姑娘了。谷子还是十里八村最红的角儿。她不仅扮相好,身段妙,戏路也多。跳起舞来旋如风,飘如云,抖如波,看得人眼花缭乱。谷子的演唱更是腔韵圆亮,表情生动,非常有感染力。
那晚,谷子唱了两首歌,先唱的是《毛主席是咱社里人》:
千山那个万水连着天安门
毛主席是咱社里人
春耕夏锄全想到
防旱排涝挂在心……
接下来,谷子唱的就是这首《歌唱宁夏川》:
宁夏川呀两头子尖
东靠黄河西呀靠山
金山银山米呀粮川……
演出结束后,谷子来到老泽山家,俩人坐在老泽山的床上,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分别时,还情不自禁地亲了嘴。谷子离去后,老泽山总是感觉到嘴里甜丝丝的,半夜了还没有一点睡意。第二天,老泽山在床头发现一包用手绢包着的水果糖。后来,谷子走了,是她参加了一个文艺培训班,被领导慧眼识珠,招到了银川。他俩的感情也就淡了。没别的原因,塬畔上靠天吃饭,老泽山家贫,养不住谷子那样才情高的俊女子。1980年代初,老泽山当了支书,去银川办事,旧情难忘,偷偷跑到剧团门口守了半天,见着了谷子。谷子穿着高跟鞋、连衣裙,比在塬上更显眼出众了。老泽山无比激动地迎了上去,她抬眼看了他一眼,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款款地走了过去,留下扑鼻的香水味。老泽山怔住了,瞬间脸色红成了鸡冠子。和谷子分别,不过十多年,虽说塬上艰苦,催人衰老,但自己的脸面并无太大的变化,谷子竟然认不出来了。从她的神态看,并不是故意装作不认识自己的,而是她心里已没有自己这么个人了。人还是那个人,心已不是那个心了。刹那间,一股苦涩咸味渗进了心间,老泽山心里如玻璃碴儿划拉般难过起来。
从银川回来,大全几个问老泽山在银川逛得咋样?老泽山便用听来的贬损银川的笑话说:一座公园两只猴,一条大街两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却只字不提看到谷子的事。但老泽山心里已生了几分悔意,要是给谷子打声招呼就好了。他想。
突然,老泽山的大腿被人轻轻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原来是老伴塞给他一块方糖,这是徐福记酥糖,是女婿前时去台湾旅游时带回来的。
老泽山心虚地看了一眼老伴,连忙拍了拍额头,断了那久远的念想。
也就在这时,突然停电了。
电灯咋灭了?场院里嘈杂一片。
老泽山忙对一旁的大全说:快去看看,怕是保险丝烧了,让德喜赶紧换个新的。
大全忙不迭地去了。
老泽山又起身对看戏的乡亲们说:莫急莫急,让文东他们歇息歇息,喝口水润润嗓子。
立本几个也大声地安抚大家,说脖子直了,累了,活泛一下,一会儿就来电。
立本这么一说,许多人尤其是老年人,真就觉得脖硬腰酸,就三三两两地起身活动身子,碎娃们则叽叽喳喳地打闹开了,更多的人拉起了家长里短,场院里再次活泛起来。
大全去了一阵子,电灯也没见亮,也不见他个人影子。老泽山又让立本去看看是咋回事。
立本应了声,小跑着去了,不一会儿就转了回来,对老泽山说:保险丝烧了,德喜大爹正在找保险丝呢。
真是的,咋不准备个备用的嘛!老泽山感到过意不去,便把酥糖又塞给了老伴,起身到后台给罗文东赔不是。
后台里点着剧团带来的应急灯,倒也亮堂,演员们正在有说有笑地喝着茶水,没见有什么不悦。老泽山稍稍安了心,抱歉地对罗文东说:文东,真对不住你们,保险丝烧了,德喜正在换呢。
罗文东说:老哥,烧保险丝停电是常有的事,不急,换根保险丝就好了。说着,递给老泽山一根烟,又给点着了火,说:老哥,我来塬畔这一路上,冷冷清清的,莫说人了,连牲畜都少了,塬上日子也太清苦了。
老泽山说:吃穿不愁,有啥清苦。就是村子没了人气,让人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现在我们这些老人还在,再过几年,我们这辈人走了,你说这村子可不就撂了。唉!人老几辈子才焐热这块土塬哪!
罗文东说:政府不是说都要迁移吗?
老泽山说:是迁了不少人到了川区,还给盖了三间房子,给了二亩地,人还得出去打工。塬上荒地多,山货土产多,种药材,种树,搞搞绿色养殖,好好扑弄,比在吊庄里来钱快。就是这日子过于单调,精神没个着落,提不起心情。说实在的,早年日月艰难些,可有个盼头,如今越过越没劲头了。说着,就想到大全干嚎,德喜帮蚂蚁搬家,二爷留下一块谷子喂鸟雀,不由得暗自心酸,一个劲地抽烟,不再言传。
罗文东感到话题沉重了,便说:老哥,咱塬上有文化底蕴,懂戏会唱的人多,我帮你在村部建个活动室自己乐呵,你看行吗?老泽山听了,抬起头看了罗文东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就又低下头一个劲地抽烟。
罗文东又对一旁的后生说:乡亲们喜欢听花儿,你把应急灯挂起来,去给乡亲们漫个花儿。又由衷地对老泽山说:老哥,今天乡亲们这热情,剧团多年没遇到了。
老泽山这才开口说:是吗?我没哄你吧!不过,老哥要谢你呢,这些年来,咱塬畔也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欢喜这么开心呢!像我这把年纪的,忙时,当成壮劳力种田耕地;闲时,看家护院,还要带孙子孙女,难得串个门子。谁家要是出个麻瘩,还真是没人知道呢。前时,西塬的五奶,就是你下乡时的大队妇女主任,从床上栽下来,孙女又小,不懂事,就在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孙女醒来叫不醒她,哭喊声惊了早起的保忠,费了老大的劲送到医院,可人还是没救过来……你这场戏唱得好,唱得好啊!把乡亲们的心情唱活泛了,走动也就多了。你说的那个活动室的事,锦国给我提起过,他说要建一个娱乐室。他在城里发现好多卖羊肉卖鸡蛋的都打着塬上绿色食品的招牌,价格贵还抢手,他已动员塬上几个在外挣了钱的回来投资。等过年时,外出的人回来,就商讨这些事情呢。若是事情能成,我还要请你来唱三天大戏呢。
罗文东听了,激动地说:老哥,过年时我一定来,一定来!
外面,应急灯挂上了,跟着花儿漫了起来:
走哩走哩(者)
越哟的远(哈)了
眼泪的花儿漂满了
哎哟的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哈)了……
老泽山说:文东,今儿高兴,漫这干啥!漫个高兴的吧。
罗文东说好,就又叫了一个后生,说:去,给乡亲们唱个开心的。
后生说:唱个情歌行不?
罗文东还没开口,老泽山就说没事没事,你多唱几段,明个我给你弄一篮子土鸡蛋吃。
好哩!你听着。后生响亮地应了一声。一会儿,就响起塬上人最喜欢的《一心想着个你了》:
打马的鞭儿闪断了
阿哥的肉啊
走马的脚步儿乱了
二阿哥出门三天了
一天赶一天远了
扑灯的蛾儿上天了
癞蛤蟆入了个地了
前半夜想你没睡着
后半夜想你亮了……
场院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笑声、叫好声。后生受到鼓励,又唱起了《望郎归》:
深秋秋上的那个红荞麦
紫秆秆儿那个红
问一声走了的哥哥
咋就不再想那个人
你走了那个绕过了
九十九盘九十九道岭
九十九拐的山路上
咋就没留下个脚踪踪……
电灯还是不见亮,老泽山过意不去了,说:这电咋了嘛?
罗文东担心戏唱不下去,没个完美的收场,也急了,说:老哥,我过去看看吧?
老泽山脸上挂不住了,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说:不用,不用。这俩老东西,连根保险丝也接不上。我这看看是咋回事。便气呼呼奔村部院里去了。
刚进了小院,老泽山就吼开了:咋话的嘛?咋半天连个电也接不上嘛!
安电闸的屋子门开着,隐约地见德喜和大全蹴在门口,嘴里闪着豆似的烟火。
老泽山闯到跟前,又吼道:德喜,咋了嘛?老不中用了?连个保险丝都摆弄不好!
老大全站了起来,老德喜还是一声不吭。
老泽山气不打一处来,外头人都急得要造反,你俩还在吃烟!难不成不吃会死人!说着拧亮手电,白晃晃的光亮直扑老德喜:你这老东西,丢咱塬畔——
话说了一半,老泽山惊住了,骂不下去了,只见老德喜眼里闪着亮亮的泪花,咧着没有几颗牙齿的嘴,难为情地笑着。
老泽山慌了:德喜,咋话哩?你咋话哩?
德喜不言。
又问大全:德喜咋了嘛?哭啥哩?
大全这才涩声地说道:也没啥,德喜不接保险丝,就是想让大伙多乐呵会儿。
老泽山一下怔住了,原来,他心里也不愿让这个久盼的热闹过于短暂,希望这快乐欢畅的时光能够尽可能地延长,所以才让后生多唱几段。老泽山不禁动情地说:老兄弟,想热闹咱们再唱一晚就是了,你这迟迟不来电,扫了乡亲们的兴致不说,还坏了咱塬上的名声哩。日后要是再请人家戏班来唱,人家怕是不来呢。
老德喜听了,这才站起来,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截保险丝来。
也就在这时,场院里突然腾起一片通红的火光,跟着响起一阵欢呼声。老泽山、老德喜、大全惊得顾不上接电了,慌忙跑到院外。原来,不知是谁在场院里点起了一堆篝火,一大圈人围着火光又蹦又跳地欢腾,跟着,就见高原双手握拳,用力地跺着双脚,引吭高歌起来: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八百年
还是一万年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高原的歌声昂然悠长,悲怆,含着一种磁性的穿透力,听了让人想哭想喊,想吵想闹。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和感动。老泽山、老德喜、大全不能自已地向场院中跑去,跟前,立本、老保忠、立春和剧团里的后生姑娘也跟着高原唱起来,原本坐在四周的人群呼啦啦地拥了过去,刹那间,塬畔上沸腾了,在毕剥的火光四周,无数个忘情的嗓子一起震天动地地吼了起来: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日头从坡上走过
照着我的窑洞
晒着我的胳膊
还有我的牛跟着我
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
祖祖辈辈留下我
留下我一望无际唱着歌
还有身边这条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