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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中的茉莉花

2013-08-15邹君君

清明 2013年6期
关键词:轩轩盒子老妈

邹君君

一个黑点在视野的边界飞呀飞,接着就听见嗡嗡的声音,我大叫一声,不好。是蚊子。连忙两只巴掌冲着蚊子去了。与清脆的一声“啪”几乎同步,我吓了一跳。倒不是该死的蚊子吓到了我,而是老妈。她居然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后面。她不是去打麻将了吗?什么时候像一个幽灵回了家,进了书房?

我暗叫一声完了,脑子里飞快地回放刚才的情景。我跟几个同学在网上打游戏,终于把老妖打挂了。我高兴地登录上QQ,把个性签名改成了“我把老妖打挂了”。我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大声地唱着: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笑看红尘人不老……我好像把两首歌唱混了。管它的,开心就好。

好了,这会儿得意的笑全被瞬息万变的潮水卷走,只留下不可测的当下,僵硬地等待破冰的当下。

老妈发话了,我出去这几个小时,你都在玩电脑吧?都把老妖打挂了?你不是答应我,早些睡觉的吗?我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晕,已经过了十二点。时间怎么就像我喜欢吃的冰淇淋呢,香甜的感觉一会儿就宣告结束了。

老妈说,小学只剩下最后一年半了,我看你还是去报一个兴趣班吧,上初中后就没有时间了,现在都时兴全面发展。我还是实行民主,你自己选报兴趣班。

晕!这哪里是民主?上来就问我,你是吃一个鸡蛋还是吃两个?看起来二选一,其实是强权。我最不喜欢吃鸡蛋了。应该问我,你是吃还是不吃?如果吃的话,再问,是吃一个还是两个?可此刻,我是不能要求民主的。我像个犯罪嫌疑人,被现场活捉。我只能想着怎样将损失降到最低点。老妈一直对我虎视眈眈,她一直在找机会打开我的突破口,想让我去报一个兴趣班。三年级之前,我曾经被她牵着鼻子,报了几个兴趣班。什么奥数啊,绘画啊,古筝啊,全是她拿糖果和花裙子做诱饵,请我入瓮的。后来我长大了,明白事理了,就再也不上她的妖当了。几斤好吃的或者漂亮衣服,就想骗去我的快乐时光?没门。我拉着门框,一边将外出穿的鞋子踢得老远,一边大声喊叫着,打死我也不去!打死我也不去!她就没辙了。

我表现得非常配合。我说,好的,我一定去报个兴趣班。

她说,你自己考虑好。明天开学报名后,就去报兴趣班。

我怎么这么命苦呢?为什么偏偏明天就要报名,如果报名是几天后的事情,也许兴趣班的事就软拖硬抗着过去了。

谁也说不准明天的事情,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我的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报名后,我在操场上遇见了昨晚跟我对战的两位同学。我一看见他们就忘了形,远远地冲他们说,我终于把你们打挂了,哈哈哈……

老妈说,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戏,眼睛都快瞎了。想清楚了没有,到底报什么兴趣班?

我的脑子里飞转,看来被绑架已不可避免,现在只能盘算着怎么舒服一点。突然我看见二年级时的形体课老师姚老师,她正亭亭玉立在小卖部前。她的大眼睛坚定地望着校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她的眼神还是那样迷蒙,仿佛身外的一切都来自另一个星球。有一次在形体课上,她说,同学们如果想学跳舞就找我,课堂设在文化宫二楼。

老妈说,你到底想好没有?没想好我就帮你做主了。

我脱口而出,我想学舞蹈。

第一堂课我就迟到了。不到八点老妈就把我叫醒了。那时,我正做梦吃冰淇淋。才吃第二口,我妈就尖叫着,快起床啦。我又烦又想接着睡,不理她,翻身又睡。她说,快起床了,早餐都冷了。实在懒得搭理她,可不回话是不行的,我只好说,我不吃早餐。她说,不吃早餐也得去上课啊。我说,今天星期六。她说,忘得一干二净啊,今天有舞蹈课。该死的兴趣班。我只有起床。洗了脸,胡乱地吃了几口她做的早餐,就赶到文化宫。院子里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我跑到二楼,教室的第一道玻璃门还上着锁。我探头看了老半天,才看清墙上挂钟上的时间,才八点二十几分。我拼命地回忆,想要记起报名时老师说的上课时间,隐隐记得有个九。是九点呢,还是九点半?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先四处逛逛吧。一出文化宫大门就遇见我的同桌,她和妈妈正要去买自行车。她说,帮我去选一辆吧。我就去了。美利达车行的自行车真多,满屋子都是,半空中、墙壁上,连天花板上都挂着自行车。各种样式的、各种颜色的、粗细轮子的……同桌说,哪个好看?我傻了眼,只好摇摇头,我不会骑自行车。她说,过几天你也来选一辆,我们可以一起骑。我们在自行车缝里穿来穿去。同桌的妈妈问我,轩轩,这学期你报了兴趣班没有?

晕,我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的舞蹈课。同桌说,我报的是画画。我一边往外冲一边说,我要迟到了。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安静极了,我跑到二楼,在教室门外探头探脑地朝里看。我打算好了,如果形势不对,我就开溜。反正已经迟到了,这节课就免了吧。

姚老师像长了后眼睛,她说,进来吧,轩轩。一边说着就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脸红着说,我迟到了。

她居然走过来捏了我一把,说,小脸红扑扑的,体温很正常嘛。说着指了一下把杆边上的空位,快去压腿。

我一边压腿一边看姚老师。她的手像温润的水,绵软而无形,一把握了后还留有余香。是的,我抬起手来,手上有淡雅的若有若无的清香。

基本功练完后,姚老师把我排在第一队的中间。她说,轩轩上学期没参加学习,排在前面进步会快些,争取早些赶上别的同学。同学们要多多关照她。

到底没有什么基础,学起来就有些吃力。课间休息时,姚老师端着茶杯喝了几口茶后就手把手地教我那个小舞花动作。我发现那若有若无的香气来自杯中的茶。那是一杯茉莉花茶,绿绿的叶子中散落着几朵茉莉。茶叶和花都泡开了,淡绿的细花茎上一朵淡黄的小花,还有一些散乱的花瓣,发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姚老师的手真好看,她纤细的绵软的两只手做成了一朵欲开未开的莲花,随着一阵熏风,花儿盛开了,盛开了,生出无数卓尔不群的姿态,映在每一寸时间的幕布上。

姚老师说,要让手会说话,知道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会跳得很好。

我说,我会比老师跳得好吗?

她笑了,笑得像一朵艳丽的金色迎春花。她说,会的。

课间休息,同学们会把带来的零食拿出来分享。这种时候总少不了我,饼干啦、糖果啦、水果啦……投以桃报以李,我也会带吃的到文化宫与同学们分享。很多时候,我会给姚老师一个糖果或者一块饼干,看到她跟我们一起分享,我好开心。

一下楼就看见停在院子里的23888,那是老爸单位的车,专门配给他这个办公室主任的。老妈坐在副驾驶位上冲我远远招手。

老妈说,我们到满福楼去吃饭。

满福楼是我们家请客或者家庭聚会的定点餐馆,老爸在那儿长年签单。

我说,今天又不想做饭啦?

老妈说,你个傻丫头,这不新学期开学吗?请班主任和各科老师吃饭呀。

每学期开学,爸妈都会在满福楼请老师们吃饭。这招还比较管用,老师们都对我格外关注。做作业时,老师会走到我的座位旁给我指点。如果答对了问题,或者考试考得好,老师给予我的表扬也会多于其他同学。

得到格外多一点的阳光和雨露,我这棵小苗苗成长得还算令爸妈满意。

我说,把姚老师也接上吧。

老妈说,哪个姚老师?

教舞蹈课的姚老师啊。

那就算了吧,兴趣班的老师。

我泄了气。很多时候,我像一只饱满的氢气球,正要飘飘欲飞时,老妈就拿她的世故和俗气来刺穿我,让我“哧”一下就泄了气,我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爸妈在车上吵了起来。

老妈说,你一天到晚不在家,都在忙些啥?

老爸说,没办法啊,办公室主任就是一个服侍人的差事。

不是让你换一个科室吗?

还不是想往上挪一挪。主任位置离领导近点,机会多些。

一把手不是答应这个春节到上面给你跑跑门路吗?这都正月底了,还没动静,今年怕是又没指望了。

妇人之见。

一天到晚像只赶山狗,你就瞎忙乎吧。

怎么是瞎忙乎?你们娘儿俩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得亏我?

不要脸,懒得跟你打嘴巴官司。

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上午九点,我都会到文化宫上舞蹈课。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忽然喜欢上了这个双休日的课程。优美的舞曲、曼妙的舞姿,加上镜子中自己有些手忙脚乱或者笨拙的模仿,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我咂摸出了别样的味道。偶尔我会在镜子中找到一份自信,那是因为我的某一举手或投足在接近老师。每一次上课我就这样一点点地进步着,我知道,我离老师近了,更近了……

姚老师的茶杯里永远都泡着茉莉花。每天压腿后,她都会放钢琴曲《茉莉花》教我们练形体。两脚八字形站好,挺胸拔背,人往上立,芭蕾舞手位,双手从腹部随着呼吸,慢慢地向上起……

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姚老师就站在我的前面,仪态万方。她的手似花非花,她的呼吸吐气如兰,一切都欣欣然张开了眼睛,世界变得明亮而美好。姚老师说,看着镜子,面带微笑,把最美的样子做出来。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她,那样自信地展现着自己。

每次课间休息,她都给我开小灶。下课时还不忘叮嘱我,回家没事就多练练。

一个多月后的星期五晚上,姨妈带着表弟涛涛来串门。老妈一边跟姨妈说话,一边将电视遥控器按来按去嘀咕说,也没个好看的电视。电视机里的音乐声让她一下子想起我的舞蹈课,就转头对我说,轩轩,把你学的舞蹈跳一个我们看看。

我说,才学这么几天,我还不会呢。

她说,一学期才三四个月,都快过去一半了,居然啥也没学到?花我的冤枉钱。你看看弟弟,才学几天,葫芦丝吹得几好。

我看看长得更像老妈的表弟,差点说,你就当他是你儿子好了。我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晕,晕,晕。我急中生智地想起昨天刚听的一个笑话,偏偏还是我妈打电话时,跟人讲的一个笑话。

我说,从前有一个急性子的秀才,他娶了个娘子。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就开始揍新娘。新娘子委屈地问,为什么打我?秀才说,你怎么还不给我生孩子?我昨天就娶了你了。

我妈就哈哈笑了,说,你个鬼精,学会拿妈的矛戳妈的盾了。

那天早上,我八点刚过就赶到文化宫了。上个星期天上课时,姚老师说,一般情况下她会提前一个小时到教室。她那么早去干吗呢?莫不是给另外的同学开小灶?我也得去开小灶。

院子里没有人,教室的门开着,安静极了。我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打扰了这份宁静。在教室的大门口,我愣住了。姚老师正背对着我在把杆上练功。她居然有这样一条素雅的裙子,乳白的吊带裙,像跳芭蕾舞的裙子,仔细看又不是,好看的荷叶边恰到膝盖,像名品店里卖的礼服。早晨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正好打在她光洁的肩膀上,那些光线转瞬悄无声息地滑落到木地板上。她的腰好细,盈盈可握;她的腿好美,修长挺拔……她就像童话里超凡脱俗的仙子。她缓缓抬起一双纤手,我以为她要踩着芭蕾舞步开始旋转,没想到她却哭了。她徒劳地擦了两下眼睛,就蹲下去,啜泣起来。

我蹑手蹑脚退了几步,然后发疯般慌乱地跑到院子里。那么美丽的一个人也有烦恼吗?她为什么哭呢?这些大人真是难以琢磨。

我忽然也莫名地忧伤起来,也许是受了她的感染。我像一只拉磨的驴子,在院子里一圈又一圈地打着转。

再进教室时,姚老师已换掉了白裙子。她微笑着招呼大家练功,可我却分明从她的笑容里读到了忧伤,一丝淡淡的忧伤。

课间休息时,我看见几个女生在一块嘀咕什么。我装作去上洗手间,从她们身边走过。

一个女生说,老师失恋了呢。

另一个说,你瞎说。

我叔叔跟她男朋友在一个单位,错不了。

失恋不就是没有男朋友了吗?没有男朋友还有女朋友啊。没有女朋友还有亲戚同学啊。还有我们这些学生啊。没有男朋友很可怕吗?再去找一个。姚老师那么美,还怕没有男孩子来追?真是的,干吗一个人偷偷地哭呢?我真替她不值。

下课后,我们一个班的女生在班长的示意下全聚到了院子的西南角。

一个女生说,下个星期六姚老师过生日。

我问,多少岁?

好像是二十六岁吧。

一群人就叽叽喳喳讨论该给姚老师送什么生日礼物。有说送花的,有说送蛋糕的,有说送卡片的,还有说送给老师一首歌一支舞的。

上星期有一个女同学过生日,姚老师就组织大家围坐着唱了生日歌,还送给那个同学一支舞蹈。

送舞蹈的主意不错。可我不会跳舞啊,主要是跳得不好看,会让人家笑话的。送花的、送蛋糕的、送卡片的、送歌的都有了,我该送点什么给她呢?这是个比较严峻的问题。其实我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到时候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哎呀,今天是老师的生日呀,我不知道啊。老师一定会说,没关系,年年都过的。于是一句,祝老师生日快乐!就打发了。

可那不是我的性格。那是老爸和老妈的做派,我经常看他们做这样的表演。何况,我喜欢姚老师。她今天的啜泣让我心疼,也许在喜欢上又加了几分别的什么感觉。总之,如果这份喜欢不表达出来,我一定会难受的。

是的,我要让她知道,我喜欢她。这很重要。

可送什么呢?这是一个大大的难题。书上说雪中送炭,可我不知道她缺少或者说需要什么。她也许需要一个男朋友,一个帅气的二十六岁的好小伙。这我可送不了。

到了星期五晚餐时,礼物还没搞定。

餐桌上,老爸对老妈说,你把新茶给两边老人都提一盒去。

老妈说,不用你交代,我早就办了。这么多茶叶喝又喝不完,还占地方,送出去倒省事。我还给小赵一盒。她喜得合不拢嘴,直说,好茶,好茶。

小赵是老妈的同事,她们是逛街的伙伴,更是牌桌上的牌友。

我忽然计上心来。晚饭后,老爸又被单位的电话叫去了,说是去陪省里来的领导。老妈呢?小赵打电话来,说是打麻将三缺一。她走时不忘交代,不要打游戏,看会儿动画片就早点睡。

他们一走,我就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其实也不用到别的屋子找,茶叶都放在储藏室里。地上放着各种包装的春茶,一个盒子一个样式,全是别人送的。可看来看去都没看到茉莉花茶。这时,我一抬眼看见柜子最上层一个金色的盒子。盒子上几朵凹凸有致的茉莉花真是精致,金灿灿的分外好看。盒子外还有一层质地厚实的透明包装。我来来回回摩挲了几遍,估计是塑料。塑料包装上系着一个红色的缎带蝴蝶结,上面五个金色的五角星,下面几个玲珑剔透的字:茉莉花茶。

好了,就是它了!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反正家里喝也喝不完,无非是拿来送人,让我来偷偷帮帮他们。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的感觉一定不错,我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哈哈!我找出朵云轩的纸笺,写下了生日祝福:老师,祝您生日快乐!我好喜欢您,我要快快长大,长大后我就成了您!

第二天七点多我就醒了。老妈还在睡,估计转钟才回来。老爸呢,又是一夜未归。洗漱完毕,我提了头天晚上用黑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茶叶悄悄出了门。

赶到文化宫时,教室门还没开。姚老师来开了门后,我把黑塑料袋塞进我的柜子里。忘了介绍了,舞蹈班里每个人都有一个放舞蹈服装和鞋子的小格子。同学们经常把零食也放在里面。

姚老师说,轩轩,什么好东西,好像还挺沉的?

我冲她调皮地说,秘密。

这个秘密揣在心里是什么感觉?它简直就像一粒种子,整整一个上午,就在我小小的心田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我惊喜地看着一个生命焕发出勃勃生机。姚老师最喜欢喝茉莉花茶,那淡淡的清香在杯中泡开后,会满屋回旋,氤氲上她的指间。她会一边喝一边想,这是轩轩送的。这感觉太美好了。

课间,同学们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送给了老师,唱歌跳舞的同学也做了表演。姚老师开心得眼睛都笑成了两根菊花瓣,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太开心了,我的皱纹都笑出来了。说着就拿出小镜子来看,用手指轻轻地按压眼角。

同学们说,老师,您没有皱纹,您还可以尽兴地笑。

她就扔了镜子说,只要笑得开心就不怕生皱纹了。

下课后,我磨蹭到最后。姚老师说,急性子的轩轩也有拖到最后走的时候哦。

我三两下扯掉黑塑料袋,将金色的盒子捧到老师面前说,祝老师生日快乐!

姚老师惊喜地看着盒子说,我最喜欢的茉莉花茶呢!轩轩真是个细心的孩子。

我开心地笑了,生日祝福和礼物就像放飞的鸽子,它们从我的手心放飞,飞向了老师,飞向了更广阔的天地。看着老师开心,我更开心。

星期一第四节课还没下课,老妈忽然到学校来了。我看她在窗外晃了一下,不见了。我一出教室,她就一把将我拽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劈头盖脸地问我,你把茶叶提哪去了?

我蒙了,什么茶叶?

她说,那个金色盒子的。

我忽然想起来,是的,那盒茉莉花茶。我说,怎么啦?

那是很贵的茶叶你知道吗?你到底把它弄哪去了?

我不想抵赖,就喃喃地说,我送人了。

我妈一巴掌劈过来,将我原本朝南边的脸一下子打向了西边。我的脸顿时木木的。有几个同学听到响声朝这边看过来。天!这下子脸可丢大了。今天下午放学前,校园里就会传开:我妈打我了,啪的一声,狠狠的,重重的。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哭着跑出了校园。

老妈从来没弹过我一指头。记得上学期,有一天我做着老师发的卷子,越做越丧气,那张卷子题目好多,仿佛没完没了,我突然就有些心烦意乱,一急躁就把卷子撕了。老妈听到动静过来一看,卷子已经被我撕得稀巴烂。她皱一下眉头,咽下一口唾沫,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电话,冲电话说,轩轩把卷子撕了,你抽空开车到老师那去再拿一张。老爸把卷子拿回来后,老妈端着茶杯耐着性子陪在我旁边看我把卷子做完。

她今天是怎么了?那盒茶叶到底有多值钱?大不了一千两千。犯得着劈我一巴掌吗?

我简直愚蠢透顶,我一口气跑回了家。老爸坐在正对大门的沙发上,脸黑沉沉的。这个家里没法安身了,我准备拉门出去。他一声吼,给我进来!

我傻乎乎地往里进了一步。走了一步我的脚就再也迈不动了。我定在那儿,恨不得变成一棵树。是的,变成一棵不会思想的树。

老妈随即进了门。

她关上门就开始唠叨,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苕姑娘?那茶叶是准备送礼的,花了几万块。盒子上的那几朵花是纯金的啊。你怎么想到要送人的,送给谁了?

晕。我彻底傻了。难怪老妈给了我一巴掌。

老爸开口说话了,烦能解决问题吗?现在得想办法把那盒茶叶找回来。

我说话像蚊子嗡,送给姚老师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送给人的东西又去要回来,这算怎么回事啊?

老妈说,只有拿一盒普通的茶叶去换回来,就说那是别人放在我们家的,孩子不懂事,提错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是这个世上最不应该出生的人。我还有脸去见姚老师吗?我还有脸去见同学们吗?怎么这么糟糕的事情会摊到我头上!我站在那里不停地流泪,泪腺仿佛是不绝的泉源。

晚饭后,老妈提了一盒茶叶拉我一块去姚老师家。我扳着门框,打死也不迈步。老妈叹了口气说,算了,我一个人去吧。

门啪的一声关了。我恨不得时间凝固,就静止在这一刻。

好漫长的等待。其实那不叫等待,简直就是凌迟,是的,书上说的凌迟。时间变成了一把尖利的水果刀,一秒一下地挖我的心肝,也许刻度还要细小。我都要疯掉了。

有上楼的脚步声传来,每一下都踩得那么实在。是老妈的脚步声。我冲到大门口拉开门。她的手里仍然提着出门时的茶叶。

我一阵欣喜。难道她想通了,不忍驳了我的面子,没去换茶叶?这不可能啊,那盒金茶叶值好几万呢。

老妈进屋后就瘫坐在沙发上,目光都有些呆滞了。这感觉好恐怖,我宁愿她来打我,拍我几巴掌。

莫非姚老师不愿意把茶叶还给她?这没有道理啊,这不是姚老师的做派。她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实在是想不明白。我又不敢问老妈。

正胡思乱想着,老爸回来了。他进屋就问,茶叶拿回来没有?

老妈哇的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茶叶第二天又送人了。

老爸说,那也得去找回来。

妈哭得更伤心了,哽咽着说,可那人今天坐飞机回美国了。姚老师说是她以前大学的舞蹈老师,后来移民美国了。这次正好回来探亲访友,她就拿出新茶来款待。她老师对茶叶大加赞赏,她就顺水人情送给老师了。

老妈像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不管不顾地哭着,哭得我心烦意乱。

老爸说,算了,就当生了场大病,背了时,或者家里遭了小偷,被偷了。

老妈的哭声明显地小了。

老爸说,一年到头打麻将都不止输这些。

老妈就不哭了。

我却哭起来,我说,爸,妈,我一定好好学习,争取把损失补回来。我一定听话,我再不吃零食了,也不买裙子了。我要考清华北大,还要挣奖学金。等我移民国外了,挣了大钱,我要把你们都接去……

爸妈都笑了,仔细看却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老妈说,再去买一盒这样的茶叶。

老爸说,这是定做的,你以为想买就能买得到?只能换别的礼物了。这次无论如何得把事情搞定。

老妈突然想明白了似的说,那个姚老师会不会发现盒子是真金的,估摸了价值,不愿意物归原主,于是编出这样的话来打发我?

老爸说,唉!如今这世道。这也不是不可能,人心隔肚皮呢。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在琢磨,姚老师是真的把金茉莉送人了,还是自己收藏起来了?我就像坐在小船上划桨,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时间一刻也不愿为我停留,我只有疲倦地徒劳地无止境地往前划着,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判断问题原来是这般难受和纠结。

到了星期六上午,我停止了左右摇摆。因为我更愿意把人往好的方面想,特别是清丽脱俗的姚老师。姚老师像没事人一般,她一点也不生我的气,还是那么笑盈盈地对我,手把手教我跳舞,适时地表扬我。姚老师都没放在心上,我干吗自己折磨自己呢?

我渐渐忘了这事。

放暑假的时候,老爸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副局长的宝座。任命那天,老妈在家里弄了一桌饭,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接来了。一家人好好聚在一块儿庆贺了一番。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下来。如果老爸这次提不了副局,我会内疚的。

我很快就离开实验小学上了城里最好的初中。小升初考试时,我考了全市第二名。我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到学校去报名时腰杆挺得特别直。远远地,她的同学校长就夸奖她,说她生了个聪明女儿。我却在一旁不以为然。按我的实力,估计可以考个全市十来名。这第二名里有水分。因为考试时,我戴了老妈给我准备的发夹。那上面有两个小耳机。她在考场外把答案报给我,我按她的答案重新修改了卷子。于是就有了第二名的成绩。我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金茉莉的事情,我得让她高兴,让爸高兴,这样一寸寸来减少我的罪过,让他们觉得,虽然他们损失了金茉莉,但他们换来个百分之百听话懂事的女儿,这更值。

暑假第一天,表弟涛涛来约我,他说,你陪我到姚老师家去吧。

我说,哪个姚老师?

他说,那个舞蹈老师姚老师啊。我报了她的暑期班,你也去学习吧。你不是挺喜欢跳舞的吗?

我说,好啊,双休日没时间了,可以报暑期班,还可以跟你搭个伴。

到了姚老师家才知道,她只接待她的男学生。因为大凡来报名跳舞的都是女孩子,男孩子特别稀少。她随口对三个男学生说,晚上到我家去,我做烧烤和冷饮给你们吃。

三个男孩子也不客气,就来了。表弟倒好,还带上了我。

姚老师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她冲着客厅说,我的手上全是油,就不出来招待你们了,你们自己吃水果,不要客气。

我们几个人就在屋子里,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我突然发现了金茉莉。是的,没错,就是它。它是定做的,独一无二。我一辈子都记得那盒茶的样子。因为它我挨了一巴掌,还改写了我的人生。

它被陈列在古董架上,放在最上一层。几朵金茉莉的表面蒙了一层灰,但仍倔强地发出光芒来,幽微的、暗淡的光芒。

我再没有心情跟表弟他们说说笑笑。我突然想起什么来,冲着表弟说,我还有点事情差点忘了,我先走了。

我偷偷地离开了姚老师家。从进屋到离开,姚老师都没看见我。她一定以为只有三个男孩子在客厅里。

这世道怎么这样呢?事情总是被老妈不幸言中,而我的看法却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而幼稚可笑。

我回到家,老妈已一个人吃完了晚饭。她说,到哪里去了?快来吃饭。

我说,我不想吃。

她说,怎么啦?

我就把我的发现说了出来。我很伤感,仿佛把一件漂亮的裙子弄脏了,沾染了无数的污渍,再也洗不干净了。是的,永远也回不到原来了。

老妈听了,恨恨地说,这些人!为人师表,违背规章私下里搞课外班不说,还品质败坏,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什么老师,都是贪财鬼!见利忘义的贪财鬼!

我突然就哭起来。为着那样一条美丽的裙子,那样一种难得的心境和向往。

老妈说,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去把那个盒子要回来……

老妈自顾自说着,我却感觉有什么在漫天漫地地飞舞。那是雪花,铺天盖地,让人透不过气来,它们层层叠叠地积压在我繁茂扶疏的枝头,越积越厚,突然,嘎的一声,枝条就断了……是的,雪花,弱小的轻柔的雪花,竟压断了我的枝条。

等我从伤感的陷阱里慢慢地探出头时,我发现老妈不见了。

天!她一定是去要那个盒子了。

事情已经糟糕透顶了,她还要乱上加乱,雪上加霜。算了,我也管不了,让她们去乱好了。事情都是被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们弄糟的。

几乎是随着开门声,传来老妈轻快的招呼声:轩轩,快来看。

我懒洋洋地从沙发里探出头来。我看见她手里拿着那个盒子。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盒子回来了,那个可爱的老师却没有了。

老妈说,我去时,三个男孩子已经走了。姚老师正在收拾屋子。我说我是涛涛的妈妈,来跟老师沟通一下。我们东扯西拉了一会儿,就把话题扯到古董架上去了。我说我家里也有这样一个盒子,孩子他奶奶一直有个心愿,想配成一对。今天终于遇到了,不知老师肯不肯卖给我。出多少钱都行,只为了却老人的一个心愿。我这样说,你猜姚老师怎么说?

我直起了身子,我实在想象不出姚老师会怎么说。这些大人们不是我能琢磨透的。

姚老师说,如果您喜欢就拿去好了。这只是一个空盒子,还是几年前一个小女孩送给我的。茶叶呢,当时就送给出国的一个老师了。我原本是想连盒子一块儿送给老师的。可老师嫌盒子笨重占地方,带着麻烦,只喜欢里面的茶叶,就把盒子给我留下了。我看里面的那层软包装也很精美,又便于携带,就让老师只提了内容,形式就留在我这儿了。这盒子那么精致,扔了太可惜,何况又是学生送的,我就顺手摆在古董架上了,一摆就是两三个年头。

我突然笑了,那是云开日出的笑,笑得一定比金色的迎春花还要灿烂。我说,妈,我明天要去报名参加姚老师的舞蹈暑期班,今天下午表弟来约了。

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我的耳边早早地响起了茉莉花的钢琴曲,低婉、抒情,带着一丝淡淡的不易觉察的忧伤。我向往的心像一只鸽子,已飞向了文化宫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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