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动作与文字形成的双向实证研究
2013-10-18向有明韩海军和春云赵国炳王广进郝选明谭广鑫倪依克胡小明
向有明,向 勇,韩海军,和春云,赵国炳,张 洁,王广进,郝选明,谭广鑫,倪依克,胡小明
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文字是汉字,汉字的古老形态是甲骨文。中国体育界已有研究者注意到,在数以十万计的出土骨片中可以确认有数千个不同形状的文字。从现在能够辨识释意的仅仅上千字中,有数百字是用身体、各部位或器官的图画来表现的,其中,一些展现身体活动之类的象形文字明显与体育的萌芽有关。如呈两人徒手相搏之形的“斗”字,呈两手持戈之形的“戒”字以及呈一人右持戈左持盾之形的“戎”字,人体象形表达的“弓”、“弹”、“射”等[1]。长期以来,对甲骨文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对其加以辨识的领域,而体育人类学则避开了这些热门和成熟的研究范围,尝试曲径通幽,以目前世上惟一尚在使用的“文字活化石”为对象,深入探索古老文字形成的初始过程,通过田野工作实证身体运动的作用和影响。这样,在1982年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上获得优秀奖的“东巴跳”项目,就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
人类学的特点是需要亲自参与调查实证,切忌凭臆想轻易下结论。历来对东巴跳的研究,大多仅停留在活动场面的简单描述层面,有学术分量的成果罕见,尤其缺乏直观可重复检验的科学实证。由于地理、气候、经济、文化、政治等诸多因素,中国西南地区巫鬼之风浓厚,主要表现为自然神崇拜、图腾崇拜和人鬼崇拜;流行于西南地区的巫术又主要有神判巫术、祈求巫术、驱鬼辟邪巫术以及巫蛊术等。与东巴跳之类的巫术仪式直接相关的东巴文、达巴文、沙巴文等自源文字的诞生及流传至今的地区,都集中于大西南川滇交界方圆数百公里的地域,地处横断山脉东南麓相同的自然环境,都有以原始宗教的巫师通过身体活动进行传承的共同特点。再推及更早的巴蜀图语、殷商甲骨文中大量出现的与人体及其动作有关的符号,都应该是原始巫术的产物。但遗憾的是,从未有人从身体动作的角度去探讨它们的形成。中华民族自源文字的形成与身体运动关系的研究课题,以一个全新的角度研究体育萌芽与原始文化的关系。它不但可以为人类撩开原始而神秘的古老巫文化迷障,解读先人留下的丰富而残缺的历史信息,更可为人们破译更多的甲骨文字乃至于巴蜀图语等提供创新性思维范式和方法手段。
2012年2月和3月,华南师范大学田野调查队两度赴滇西北高原,蹲住于山寨村民家中,深入东巴聚集的祭自然神节日和东巴大会进行参与性观察,测量了巫师们的身体形态机能,对充满宗教意蕴并融合了武术动作的东巴跳这种纳西族特有的祭祀舞蹈与其民族文字记载进行了双向实证研究。同时,对参与东巴跳活动与不参与的当地同龄人的形体及各部位的长度、宽度、围度、重量进行测量,揭示其人体外部形态结构、运动机能和营养状况,以及体质发展水平与所参与活动的关系。重点测量自幼从事东巴跳且技艺娴熟,现已年过花甲的老东巴,抢救性记录其体能等生理指标,对其东巴跳活动进行影像数据截图分析并检验体育效果。对现存的老东巴体能指标进行抢救性记录,保存科学测量的精确数据[6]。大量田野工作的目的,是为了通过对东巴舞谱的分析和双向对比,确认东巴跳各典型规范动作与东巴文字的联系。
1 东巴舞谱的中介作用
东巴文主要由纳西族智者——祭司“东巴”习得和传承,故名东巴文,属于人类早期图画文字向象形文字、标音文字过渡的阶段和形式。作为当今世界范围内罕见的、仍然在使用的图画象形文字,东巴文无疑是人类社会文字起源和发展研究的“活化石”。
东巴跳是东巴祭司根据不同祭祀需求,按照传统的仪式规程所表演的一种身体运动,表面多为跳神、驱鬼之类的动作,实际上大部分内容是古代纳西人精神世界的身体动作表达,源于群众的日常生活。东巴跳融入祭祀歌舞,有情节、人物、悬念、对白、歌舞、弓刀操练和打斗追杀,武道场上还有上刀梯等,已经具备了现代戏剧歌舞和体育运动形式萌芽的要素,是体育美学和体育人类学研究的“活化石”[3]。用东巴文记述的东巴舞,虽然有很多解说,如“要跳神的坐骑白牦牛舞时,向左迈两步,向四方各顶四次角,然后向左原地自转一圈,向右原地自转一圈”;“要跳金色孔雀舞时,向前迈七步,向左原地自转一圈,向右原地自转一圈……”。但是,这些句子中,“迈、顶、转”这几个关键动词却构成其东巴舞的基本骨架,而在随后的论证过程中,我们也发现关于动词字的图画也最为明显,如表现“飞”这个动作时,东巴舞谱中一定有一个大鹏鸟的头像赫然在目。
研究东巴跳的身体运动对东巴文形成的影响,需要在动作与文字之间架起桥梁。如果只是简单对比某些东巴文字和身体动作的相似性或同源性,就断言其存在联系,这或许在逻辑上还可以成立,但缺乏经验证据的推论,难以具有说服力,更没有解释力。而人类学是实证科学,须有鲜活的人物与实在的经验证据才能够开始解释(explanation)抑或解读(interpretation)[5]。因此,体育人类学对东巴跳身体运动与东巴文字形成关系的研究一定是以历史和现实经验为基础的。历史形成的东巴舞谱就扮演了这样的关键角色,它连接了历史与现实、身体与文字。
研究身体动作与文字源成的关系,把重点置于身体动作与古文字中动词字的关系,由于名词数量最为庞大,但动词的核心作用却是一目了然,正是动词让语句变得表达顺畅而具体,形象而生动。人们对客观实在的自然物的描绘可以用图画简单传神地勾勒而变成名词,但动词的存在让名词充满意义,古人在龟骨和岩石上记事实际上就是把众多的名词(实物的变形图画)用动词串联起来表达意义,语言和文学才变得传神而丰满。名词需要动词来修饰和联结才能具有完整的意义表达,而副词和形容词往往也是为了强化动词的效果而衍生的。因此,动词字在整个文字中的基础作用十分明显和重要。
古文字的造字大致有象形、会意、形声、指事、转注和假借几种,但象形和指事在其中最为直观而常见,而东巴文中,大多数的动词字都是通过人体这个中介来表达并赋予其意义的。因此,人的身体在动词字中起到了一个中介式的联结作用,没有人体自身的动作实践和生理感受的“启迪教导”,人们无法理解龟骨及岩石上图画所描绘为何物何意。早期人类也只有对自身的身体最为了解,人体的动作用图画描绘和记述下来、转达起来也才最为直观,这就几乎引致了所有的动词字造自于人类身体的动作、表情和感官感受以及人类简单模仿飞禽走兽的生活形态。在近代还没有影像技术的体育动作记录中,常常以简化的人体动作姿态图来表达复杂的动作过程和形态,而早期的武术典籍也大多以图画的形式来表述技法。人体动作图画让人理解起来更直观、更形象,而这些图画经过历史的冲刷和文化知识的积淀而逐渐演变,直至现代的文字,我们虽难以复制甲骨文的创制与演变过程,但是从东巴文可以洞悉和揣测一二。于是,东巴用来记述和讲解东巴跳的文字就给我们研究身体动作与文字之间的关系提供了绝好的佐证材料。
东巴跳的施行者是人,为了记述相应的祭祀跳跃动作,一定是以人为观照对象描述其身体的各部位在空间与时间上的延展关系来表达和展示其特有的宗教意涵。所以,人的身体动作最可能是与动词字的构造和演变相关,如,走、顶、踏、压、杀等动作,是以人的动作形态或者模仿动物的动作形态来画就的,就是表达方位的“上、下”,其创制也都是以人为参照,人在其下为“下”,人在其上为“上”来表示。
用东巴文撰写的东巴经中,有一部分记载东巴跳的经书称为东巴舞谱。从仅有少量被翻译的东巴舞谱来看,其中的《磋模》较为系统地记录了纳西族东巴祭祀活动的内容和形式,包括整个仪轨仪程、跳法、舞蹈形式以及使用的服装和道具等。舞谱是由东巴用东巴文书写记录东巴跳等内容而产生的文本,除东巴本人以外,舞谱是包括东巴跳在内的东巴文化的又一物态形式,生物人的东巴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舞谱作为历史文献却是传之久远的。因此,传承民族文化是东巴舞谱的重要功用。当然,有些东巴舞蹈并未记入舞谱,仍然保留在东巴们的记忆中,以传统口耳相传与当面教授的方式传承,但这并不足以否定和取消东巴舞谱正式的文化传播功能。
对研究者而言,舞谱是文化的承载者,构成相关研究中不可或缺之环节。就本研究来说,东巴舞谱用东巴文记载了东巴跳,即用文字描述、记录了身体运动,形成一个从动作到文字的发生链条,继而为了传承,后人又从文字复归到动作,完成了以身体动作(舞谱)为中介的文字创制功用。从实践上说,舞谱是东巴传授东巴跳的“教科书”;从理论上说,舞谱将东巴跳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于籍册,从而将身体动作与文字连接起来,不仅在思维上启迪我们去发现二者可能的联系,实际上也为研究二者之关系提供了必要的中介。如研究者曾经看到石壁上古老的岩画就会将画中人物的动作和画中的形象与符号及其所表示的神秘意蕴联系起来[2]。因此,东巴舞谱不仅是我们前期文献检索和分析的重点,也是田野调查过程中深度访谈的重要观照对象。
2 东巴文化的“活化石”:老东巴和志本
东巴,即纳西族原始宗教的祭祀主持者、巫师,是继承和传播东巴文化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集歌、舞、经、书、史、画、医为一身,可以说是东巴文化的“百科全书”和博学家。在各种宗教祭礼、节庆、婚丧以及平日里的驱鬼等诸多活动中,由东巴表演以各种身体动作为主要内容的独具特色的东巴跳。东巴是东巴文化的主要创造者、传承者和传播者,是一个真正的文化存在,其本身构成一座丰富的文化宝库。东巴文化并非某种已然消亡的民族文化,至今,纳西族民众仍然像他们的祖辈们一样创造着自己独有的东巴文化,而东巴文化也同样一直在影响和塑造着他们的心灵和行为。东巴文和东巴跳既不是历史的回忆也非“发明的传统”[4],至今,在纳西族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还在广泛地发挥着它们的文化功能。简言之,东巴文化是活的文化。东巴也生活于民间,没有脱离家庭生产生活,其生活方式和地位接近原生态。因此,东巴文和东巴跳是原始文字和宗教乃至体育的鲜活例证,现存东巴可说是东巴文化的“活化石”,进而,任何对东巴文化的研究,尤其是人类学研究,都不可避免地要将东巴作为田野调查和深度访谈的重要环节。
基于东巴所具有的重要文化意义,2012年2月底,祭祀东巴始祖东巴什罗传统节日期间,华南师范大学田野调查队来到了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三坝纳西族乡,现场参与观察了东巴跳展示大会,并进行了体质测量、深度访谈和影像拍摄。后又赶赴三坝乡白地村东巴大师和志本家中,对其进行访谈,用公开展演时拍摄的东巴跳系列典型动作照片请本人进行比对确认,并请其现场按照片动作逐一书写东巴文,展示东巴跳动作释疑,印证我们的理论假设。
老东巴和志本年已85岁,赤铜色的脸颊,须发皆白,体型消瘦,背微驼,虽牙口不齐,然精神矍铄。作为当地远近闻名的东巴大师,德高望重,十分受人尊敬。他被授予“云南省2008年度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的荣誉,证书挂在家中堂屋的显著位置,这足以显示老人对自己特殊的文化身份和地位的重视。老人告诉我们,他的舅舅是一位很有“威灵”(或许意味着在当地拥有很高声望,并在例如驱鬼等宗教仪式中颇具法力)的东巴,由于他的舅舅没有后代,就由其继承这一文化技艺(和其他民族很多传承习俗一样,旧时东巴教也基本遵从东巴舞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的不成文规定)。所以,他就在1949年至1957年跟随舅舅学习东巴跳,习得并通晓12种东巴跳,在教学传授时亦不必看舞谱。
除去上述所说老东巴作为文化传承者所具有的重要文化意义以外,还有两个原因使得我们对老东巴和志本的访问显得极为必要和紧迫,因为,它直接关系到整个研究在学理上的有效性和科学性。首先,从文化变迁的向度来考虑东巴跳和东巴文。要证明东巴跳的身体运动与东巴文的形成之间的历史和逻辑联系,就要尽可能保证所见到的东巴跳和东巴文是最接近原生态的,换言之,它们最好是没有经历文化变迁的。而当前经过改革开放30多年市场经济快速发展,社会的巨大变革必然引起传统文化变迁,地处中国边陲的纳西族东巴文化自然也难以避免这样的冲击,需要进行抢救性研究;第二,从生理变化的向度考虑老东巴的身体形态、动作技能和生命周期。东巴跳是东巴用身体动作展示的宗教仪式,从体育人类学视角看,由于自然和社会环境的变化,纳西族年青一代的东巴与他们的前辈的身体形态和动作技能已经有了较大差异。随着时间的推移,研究身体运动对东巴文形成的影响将愈加困难[3]。鉴于纳西族成年人的身体机能正在迅速改变,东巴跳可能会脱离原生态的形态和样式,明日人们看到的东巴跳或许早已不是今日甚或昔日的传统东巴跳而是另外的变形动作。另外,老一代的东巴正日渐老去,走完他们的人生旅程。因此,应尽快尽早抢救性记录他们的身体机能各项指标和他们所表演的东巴跳。这对我们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它保证了田野调查所接触到的东巴跳和东巴文是原生态的,老东巴本身也有能力充分展示东巴跳并书写东巴文。由此,确保了我们的研究是接近历史实际的,也是科学有效的。当然,除去此次学术研究的目的之外,体育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也是为人类原生态文化留存一份宝贵记录。
3 双向实证
为了揭示东巴跳之身体运动与东巴文形成的关系,体育人类学的动作分析法采用双向实证的技术路线,即把人体动作视为一种文化符号,选取从东巴祭祖节日和东巴大会上拍摄的东巴大师表演东巴跳的典型动作,逐一对应到东巴舞谱上的东巴文;反向则从东巴字典和东巴舞谱中挑选出典型文字,请东巴大师逐一演示具体动作。由此认为,身体运动对东巴文字的形成过程有重要的影响。这是一个以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为主要方法,研究体育萌芽形态与原始文化形成关系的全新视角。
2012年3月1日,华南师范大学田野调查队访谈组来到云南迪庆香格里拉县三坝纳西族乡白地村古都组老东巴和志本家,采取双向实证的研究路线,试图验证理论假设。坐落于山脚的白地村内的民居依山而建,村内错落有致,高低不同,且几乎家家都有一个由“三房一照壁”构成的“天井”。有一全为木质的较为低矮的平房,门边树立的白底黑字木牌上面写有“迪庆东巴文化传习馆第一传习点”字样,房门正上方挂有一金黄色牌匾,上书“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纳西族手工造纸技艺传承点”,这就是我们寻觅的深度访谈点。老东巴和志本家的院落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红色二层小楼,主体为砖瓦结构,墙壁贴有白色瓷砖,而廊柱和门窗则以红色油漆,门窗上面雕刻有象征祥瑞的动物并以彩色油漆描绘。颇具特色的就是一楼左右两根廊柱和堂屋房门两边是老东巴自己亲手以东巴文书写的对联。另外,堂屋内的墙壁上贴有多幅表现宗教内容的彩色壁画,都是大小不等的长方形,画中神灵、人像和鸟兽等栩栩如生,有舞剑者,有乘马者,还有龙、虎、孔雀、牦牛、大象等动物,奇特活泼,五彩斑斓。堂屋正中有一长案台,上置有东巴祭祀所用的法器和香炉等物什,旁边整齐地叠放着厚厚的发黄了的线装东巴经书。不同于内地农村汉族普通农民家中多挂以宣扬忠孝、尊崇领袖抑或风景名胜等主题的壁画,老东巴家中的壁画色彩艳丽,主题以纳西族神话传说和宗教故事为核心,一幅画即是一段神话和故事,无疑都有特别的不为外人道的寓意,体现了一种古朴、狞厉和神秘的美。凡此种种,都在提醒我们来到了一个独特的异文化中,来到了东巴文化的腹地。
3.1 双向实证分析一:从现场的东巴跳中选出典型动作与东巴舞谱中的文字匹配
从现场的东巴跳中挑选出典型动作与东巴舞谱中的符号文字比对匹配,不仅是我们技术路线的第一步,在整个验证理论假说的过程中,它更是最核心的部分,因为它是从动作到文字的正向实证,将直接证明身体运动对文字形成的影响。要推进这一方向的实证分析,首先必须对现场的东巴跳进行体育人类学所特有的身体动作影像记录,并截图分析,以便随后确认典型动作。
2012年2月27日,华南师范大学田野调查队对东巴聚集的“三坝纳西族乡东巴舞与纳西民歌展演”大会现场进行田野调查。展演大会在三坝乡政府旁一块四周有围墙的开阔广场上举行,广场的侧面是数级台阶,调查队其中一台摄像机置于台阶之上,俯拍其下。台阶和广场空地上聚集着各传习点赶来参演的东巴们和慕名而来的大批围观群众和游客,康巴卫视对其现场报道和全程摄像。广场上的东巴们着鲜艳服饰,领头的东巴带有大鼓和锣钹之类的乐器,各点依顺序而奏,气氛热烈而神秘。人群中有人扶着一块竖立的木牌,上面白底黑字以汉字和东巴文双语书写“迪庆纳西东巴文化传习馆”。可见,这次东巴聚集乃是由传习馆主导,此次展演也必然包含东巴文化传习内容。据研究者现场观察,至少有10个传习点派员前来参加活动,每一传习点类似运动会代表队一样,人员聚集坐于长条木凳上,有人举着简易木牌,上书所属传习点次序号码,老东巴和志本即属于第一传习点。
东巴们头戴“五佛冠”——一种常见于多个民族宗教仪式中的冠帽,有5片直立的或为木质的薄片围成半圆,上面画有纳西族传统宗教的神像,形态与色彩各异。东巴着装以长袍与马褂为主,与冠上的神像一样五颜六色,大多以艳丽的红、黄、蓝、粉、绿等颜色为主,且都戴有不同颜色与搭配的项珠。东巴皆双手持法器,左手持类似传统打击乐器中的钹和铙一样的铜质法器,正中的孔或穿各种颜色的绸条,或穿动物皮毛,长短不一。右手持有直径不超过20cm的拨浪鼓。老东巴和志本即穿紫色长袍,上面绣有黄色纹饰,马褂则是金黄色,透露出其尊贵地位。展演正式开始前,老东巴和志本位于中心位置,其余东巴立于两旁并围成一个半圆。在半圆中心老东巴面前,一个赤色铁炉上放置了一口铁锅,锅内盛满了松枝,点燃后烟雾缭绕。此时,由老东巴主持,较年轻东巴从旁协助,经过诵经、焚香等复杂仪式,随后东巴舞展演正式开始。整个展演过程中,所有的东巴都进行了表演。调查队对一众东巴进行了访谈,也实施了意图检验锻炼效果的体能测量。老东巴和志本是调查队调查的重点对象,在表演间隙对他进行了初步访谈,并以他的身体运动展示为核心,对东巴跳进行了详尽的影像记录,最终形成了若干张以记录身体动作为基本内容的照片,为下一步确立东巴跳的典型动作提供了基础。
结束了前期的准备工作,3月1号上午10时许,调查队携带着已经冲印出的在展演大会上拍摄的动作照片,携带摄影器材和录音设备如约来到了老东巴和志本家里,按照先前设计的路线开始了访谈和实证。
为完成从动作影像照片到舞谱符号的比对,调查队决定由老东巴从拍摄的照片中挑选出东巴跳典型动作的照片,并由其亲手将这一动作以东巴文(1个符号或2、3个符号)书写成舞谱,用以表示这一动作。即将典型动作以最简单的东巴文记载到舞谱上,要求其将这一文字记录书写到照片背面,以便一一对应。如前所述,东巴舞谱是东巴用东巴文记载东巴跳的历史文本,具有连接身体运动与文字的历史文献意义,此刻,请和志本老先生完成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又一个东巴舞谱的产生过程。为了精确研究过程,抓住从动作到文字的基本实证方向,调查队请老东巴以最简单明确的东巴文记载动作本身即可,不必涉及动作背后的宗教寓意和神话故事。严格来说,东巴在照片背面现场生成的只是一个记载典型动作的“初级舞谱”,离真实的作为历史文献存在的东巴舞谱还相去较远。
老东巴不愧为智者,在调查队向其讲明他所要做的工作后即表示,他本人由于年纪大了,展示的东巴跳动作可能不规范和不到位。调查队则表示,照片上的动作不规范没有关系,只要他能够认定自己的动作并挑选出其中典型动作即可。藉此,调查队再次深刻认识到前文所述老东巴作为东巴文化“活化石”的重要意义,也感受到由于文化和生理两方面的变化所带来的冲击,抢救性记录、研究东巴跳与东巴文的急迫性和必要性。在调查队的协助下,老东巴从众多现场照片中挑选出13个典型动作,并逐一在照片背后以东巴文表达和记载了这些动作。在此过程中,调查队也通过访谈和录音整理,记载了各典型动作所表示的汉语意义及其发音,最终整理制成图表(表1)。
通过对表1中东巴的动作与其所书写的舞谱文字比照,再结合汉语意义的分析,即可发现,东巴跳的身体动作与图画象形文字——东巴文存在明显的相似性和模拟性。在精心挑选出的13张动作照片中,几乎所有的动作都与文字和意义有着直接而明显的关联和相似,东巴的书写似乎就是以画笔速写自己的动作和体态。可以假想一下,假如人类的“走”与“跳”与动物的四足行走跳跃一样,那么,东巴文中的意为“走”与“跳”的动作决不会写成和,因此,人体的身体动作必然与其文字构成密切相关。当然,作为一种宗教性身体运动,东巴跳的动作背后都有丰富而独特的宗教内涵,调查队所拍摄的照片只是某个表达特定意义的连贯动作的定格瞬间,承上启下,都有其他动作。以旋转为例,东巴跳中的旋转动作有20多种,分别表征不同的文化意义,照片也只能显示相对典型动作的典型瞬间。与此相应,记录东巴跳某一连续动作的舞谱就不会只是一个符号或两个符号,乃是一个以东巴文呈现的意义群,正如调查队在上表看到的那样。尽管调查队已经请老东巴尽量用简单的文字描述动作本身,不必解释和描述动作背后的意义,但这一人为的分离仍然不会那么绝对和简单,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从中观察和分析出原始身体运动对文字形成的重要影响。
表1 本研究从东巴跳的典型动作到东巴舞谱中的文字对照一览表Table 1 From the Typical Dongba Dance to the Hieroglyphics and Dance Transcripts
续表1
3.2 双向实证分析二:从东巴舞谱中选出典型的文字请东巴进行演示
前述初步证明了东巴跳的身体运动对东巴象形文字的形成有重要影响,这是从动作到文字的正向实证。为了增强研究的可靠性与科学性,调查队创造性地采用逆向路线进行验证,即从东巴字典与东巴舞谱中选出典型文字和符号,请东巴大师现场演示,完成从文字到动作的再次比对分析,最终验证主要的理论假设。
对东巴舞谱的中介作用有了充分认识之后,调查队在东巴文字典中梳理和挑选了东巴文字里有关身体和身体运动的词汇(尤其是所有动词),用语言人类学和人体运动学的相关方法,对词汇进行了分类,最后归纳浓缩到最少数量的符号和文字。进而,对照从东巴字典中挑选的词汇,从东巴舞谱中寻找对应的图画和符号,最终完成了东巴舞谱中有关身体运动的文字符号的分类整理,共计整理出典型的动词12个。
在此文献工作的基础上,调查队带着制作好的东巴文字和舞谱符号的表格,请老东巴和志本逐一演示,整个演示全程录像并拍摄照片。对东巴的访问结束以后,再将先前表格上的东巴文、东巴舞谱中的符号与在东巴家中拍摄的现场演示照片逐一进行了对比分析。当然,汉语意思也构成分析的必要环节。一个东巴文词汇,在老东巴的演示中,有的则动作结构非常简单清晰,而更多的则往往表现为一系列连贯动作,甚至是若干组不同的系列连贯动作。例如,在东巴舞中,(行、走)这个词汇,就有多种走法,舞步相当复杂,在方向上、动作类型上都可以有不同的组合,有多种仿生舞步,如虎步、牦牛舞、孔雀舞、龙舞,甚至有模仿水獭游泳和换气的步伐,下肢动作基本相同,但身体其他部位却出现不同的变化。因此,为清晰展示东巴文与东巴跳身体动作之间的关系,调查队需要在众多照片中选择出典型动作与典型的文字和符号相匹配。最终挑选出了8组“文字-动作”的对比,它们简洁而又明确地显示了东巴文与东巴跳身体动作之间的相似性和紧密关系,从而又逆向验证了前述“从东巴跳到东巴文”的实证路线,并最终证明了本研究的主要理论假设(表2)。
上述东巴文字典中关于“砍”和“射箭”两词字的意义表达用的是实物图像“刀剑”和“弓箭”,这种名词动词化的运用实际上是将象形与会意进行结合。这种结合只有在人们懂得使用刀剑和弓箭之后才能明白“砍”和“射”的含义,也才能用身体比划得出“砍”与“射”的动作形态。当然,先民对铜质武器和弓箭的使用可追朔久远,从东巴文的起源发展来看,它们应该在文字创制之前就已存在。但身体动作把一个名词所表达的意涵转化为动词意义,不但多样化了东巴文字创制的思路,还极大地促进了东巴文字库的丰富,从这个意义上讲,身体动作与东巴文字的形成有很深的渊源。因此,可以触类旁通,推及身体动作与甲骨文等古文字的形成也密切相关。
4 结论
基于身体运动推动人类文化发展的宏观视角,以体育人类学的方法和理论,探究了纳西族宗教祭祀性身体活动——东巴跳对东巴文字形成的影响。认识到东巴舞谱连接历史与现实、动作与文字的独特中介作用。考虑到东巴跳和东巴文文化变迁以及东巴本人生理退行性变化,认为抢救性记录和研究东巴文化极具必要性和紧迫性。在体育人类学特有的动作影像记录和截图分析等方法的支持下,创造性地采用了动作分析法的双向实证研究路线,即正向:从东巴跳典型动作到东巴舞谱中的文字;逆向:从东巴文与东巴舞谱的典型文字到东巴跳的身体动作,由此认为身体运动对东巴文字形成过程具有重要影响。
文字是人类文明传承发展的重要动力和承载者,历来学术界对各种文字(包括东巴文)的性质和创设者以及起源的年代和地点都进行了长期深入探索。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在一些关键的基本问题上仍然没有取得共识。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古文字形成的年代太过久远,又历经变迁乃至消亡,研究者只能根据残存的文献资料和出土的地下材料,并结合考古成果,对相关问题进行艰难地梳理和探索,最终推导出那些争议不断的理论和假说。然而,纳西族的东巴文是举世罕见的迄今唯一仍在使用的图画象形文字,从而是研究人类古文字的“活化石”。体育人类学以其独有的视角,提出了传统身体运动形式东巴跳对东巴文形成具有重要影响的理论假设,并采用田野调查和深度访谈的研究方法,深入东巴文化的腹地,通过独特的技术路线有效实证了理论假设。这就使得对文字起源等相关问题的研究不再停留在对历史文献与考古资料的考据和逻辑推理阶段,而走入鲜活的文化现实去观察和实证。这不仅丰富了对东巴文发生和起源的研究,也为探索其他自源文字的发生学理论开拓了一条新路。由此,接下来本研究将通过体育人类学积累的独有视角和方法,继续对东巴文、达巴文、沙巴文等中华民族自源文字进行系列田野调查,进一步研究和厘清身体运动影响文字形成的方式、程度和规律,展示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旺盛生命力。
表2 从东巴文与东巴舞谱的典型文字到东巴跳的身体动作对照一览表Table 2 From the Hieroglyphics and Dance Transcripts to the Typical Dongba Dance
研究传统身体运动形式对文字发生和形成的影响,既属于对人类原始文化研究的重要一环,也是探讨体育运动萌芽对原生态文化形成和发展的影响的新方向。身体运动是原始巫术的基本组成部分,而巫术的特殊文化意义又使得它将原始文化中的语言文字、宗教祭祀仪式、艺术、教育和医疗活动等其他文化因素揉合在一起。既然可以研究巫术中原初的身体运动对文字形成的影响,当然也可以研究它们对原始的宗教、艺术和教育等其他文化因素的影响。未来将沿着这一思路,不断创新方法和技术路线,深入研究体育运动的萌芽形式与其他文化因素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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