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求是
2013-10-08■顾坚
■顾 坚
一
杨求是是绰号,本名杨鹤松。他1920年出生在苏北楚泽县万垛乡忠孝庄,父亲杨守松是当地地主。杨鹤松从东台中学毕业考进上海复旦大学,念的是哲学系。他立志教育兴邦,大学毕业后回归乡梓,在忠孝庄建立了一座新式小学,亲任校长。全国解放后,共产党接管了这所小学,他成了公办教师编制,不久上级把他调到离家十八里的仁渠乡赵庄小学,任教导主任。赵庄是楚泽境内数一数二的大村庄,人口有四五千人,小学规模很大,一到六年级各有两个班,五百多名学生,教职员工二三十人。杨求是一个人住在小学宿舍里,老婆留在老家务农,领着两个孩子过活,一般每隔两周他才回去一趟。
杨求是是富裕人家出身,从小讲究个吃喝。他爱吃河鲜,犹嗜甲鱼。经常看到他一个人在赵庄北面的水码头上撅着屁股杀甲鱼,动作异常娴熟:先将甲鱼仰身摁放在水凳面上,用锋利的菜刀呈十字形划开白肚子,然后左右一扳,再前后一扳,肚皮裂开,五脏毕露,四爪犹在划动。如果是母甲鱼,先将黄橙橙的蛋子儿跟紫红色的肝抠出来,放进瓷碗里,再抠出肠子,随手往远处一撂,在水面游弋觅食的小鲹鱼箭镞般飞快游过去,你拖他拽,顷刻间争食殆尽。杨求是把杀好洗净的甲鱼拿回去给学校食堂的李荣生师傅烹制。他吃甲鱼,必喝土酿大麦烧,呷一口酒,搛一块甲鱼,侧着头咀嚼,细细品味,非常陶然。一只甲鱼,无论大小,连汤夹水一扫光,决不留二顿。喝了酒吃了甲鱼,一般不再吃饭,用竹筷将甲鱼骨头搛到碗里,送到窗台上晾干。他有个竹篓子,里面全装的甲鱼骨头,攒满了,送到庄西废品收购站,能换上三四毛钱,又够在街上的鱼摊上再买一只甲鱼了。
杨求是是个巧人。他能手工制作地球仪。先在马粪纸上铺一层复写纸,再在复写纸上铺一层白纸,最后在白纸上铺一张世界地图,四周用铁夹子夹紧。夹紧后,用圆珠笔在北极圈按经度顺序编成序号,再顺着序号将经线一条一条描一遍。描好后,用剪刀顺着序号将经线剪开,每剪一块,分门别类按顺序摞好。全部剪出来后,将马粪纸纸片用针线缝成球。球逢好后,在球上糊上白纸,白纸将针脚盖住。白纸糊好后,将地图纸片糊到球面上,然后放在太阳下晾干。晾干后,请鞋匠在南北两极各打一个金属汽眼。汽眼打好后,用一根尺把长的钢丝穿好,装到事先制作好的座盘架子上,一个简易地球仪便宣告成功了。学校少先队的牌子也是他亲手制作的:先用一块木板按照尺寸锯好刨光漆上白漆,晾干后再用红漆写上“中国少年先锋队赵庄中心小学队部”15个仿宋字。他画画也不错,特别是画猴子,纤毛毕现,栩栩如生。
在小学里他教地理和珠算。教到世界地理部分,他便带着他亲手制作的地球仪到班上。在乡下,老辈人都有天圆地方的概念,对后代晚辈自然也这样传授,因此当杨求是把大地说成是一个球面时,小学生都不相信。他便捧着地球仪,笑吟吟地在行道间且走且讲,小学生伸长脖子抢着看,个个惊讶不已。当他说到美国人就在咱们中国人脚板底下时,同学们更不能理解,他又让学生一拨一拨走到讲台前,用两个指头一边指着东半球,一边指着西半球:呶,你们看,是不是?学生们欢呼雀跃。他上地理课借助图片和道具,生动形象,常常一堂课在嘈嘈闹闹中不知不觉就结束了,教学效果非常好,所讲授的知识学生记得牢,忘不掉。他教珠算时爱打比方,把个位比成孙子,十位比成儿子,百位比成爷爷。教10以内加减法时,比如说,9+1,说成9个孙子加上1个孙子等于1个儿子;9-1,说成9个孙子减去一个孙子等于8个孙子。教100以内加减法以此类推。学生却一多半听不懂——孙子怎么能变成儿子呢?爷爷又怎能变成孙子呢?
学校校长和少先队总辅导员都是他的同乡。校长董吉安是万垛乡万垛村人,共产党员;总辅导员周容清是万垛乡蒋王村人,共青团员。三驾马车,最怕你拉他不拉,而他们是埋着头朝着一个方向用力,因此学校工作非常出色,年年当先进,办公室挂满了县文教局颁发的奖状和锦旗。他们三人有一个一样,两个不一样。一个一样,是出身都一样,都是剥削阶级家庭:董吉安、周容清出身富农,杨求是出身地主。两个不一样,一是卫生习惯不一样:董校长没事时脚一翘,把黑面白底布鞋掸得一尘不染,总辅导员是近视眼,得空喜欢摘下眼镜来擦,或者用特意留的长指甲(右手小指)抠鼻子、掏耳朵,杨求是则比较邋遢随意;二是校长平时爱笑,但不爱说笑话,总辅导员呢,爱说笑话,但不爱笑——专让别人笑,杨求是则是不爱笑也不爱说笑话,只是遇事好评论。他评论有个重要特点——先肯定,后否定。比如,调阅教师教案交换意见时,他说,实事求是讲,教案备得很认真,但是教学方法不具体;听课交换意见时,他说,实事求是讲,课上得还可以,但是缺乏启发式;调阅学生作业后,他说,实事求是讲,作业挺认真,但是书写要求不严。总辅导员周容清跟王志文老师合写了一篇稿子登在《中国少年报》上,题目是《赵龙元变好了》,他评论道,实事求是讲,赵龙元这个学生是有些变化,比过去守纪律些了,但学习成绩没得文章上说得那样优秀。每年领到上级颁发的奖状或锦旗,他总是说,实事求事讲,我们的工作是取得了成绩,但存在的问题还是不少的。如此等等。另外,他在评论时,还爱使用一种欲言又止的格式——说半句留半句。比如,办公室里,同事们提到中苏关系时,他说,实事求是讲,苏联老大哥好是好,就是……不往下说了;提到农业生产合作化时,他说,实事求是讲,农业生产合作化好是好,就是……不往下说了;提到批判资产阶级情调时,他说,实事求是讲,批判资产阶级情调好是好,但是……不往下说了。如此等等。
正是“实事求是讲……”这句口头禅,使他获得了杨求是这个绰号。想不到这句著名的口头禅到了特定的历史时期,却一下子葬送了他的政治生命,彻底颠覆了他的生活,完全改变了他的命运。
二
1957年春天,中央先后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和《关于请党外人士帮助整风的指示》,整风运动开始了。运动自上而下,先中央,后地方。地方是先省,后县。凡是吃皇粮的都必须过这一关。中央和省一级机关、学校搞结束,便轮到县一级。学校统一放假,全县教师都集中到楚泽县城,统一食宿设在城南的教师进修学校。第一天集中完毕,第二天便到城中心的光华电影院开大会。
会议主持人是楚泽县第一县长费国辉,作报告的是县委第一书记陆振声。费县长首先简要说明这次会议的宗旨跟要求,接着宣布大会开始,欢迎陆书记作整风动员报告。陆书记在热烈的掌声中从黑色文件包中掏出一叠发言报告放在面前,扫视了一下台下。仁渠乡赵庄小学的教师坐在第一排,杨求是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他感到陆书记的视线跟他的视线有了瞬间的交接,心里莫名其妙一悚动,马上垂下了眼皮,感到不是个滋味。陆书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心想,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分左中右,通过这场整风运动,哪是左哪是中哪是右不久就要分出区别来了。好人总占大多数,坏人只占极少数。如果说这极少数的坏人是吃人的老虎,我便是打虎的武松,打虎的棍子便是这篇报告;如果说这极少数的坏人是害人的鲨鱼,我便是钓鱼的姜太公,钓钩就是这篇报告;如果把这场运动比成一场战役,那么我便是指挥这场战役的总指挥,指挥刀也便是这篇报告。这篇报告虽只有几张纸,重量却有千钧!他感到肩上担子的分量,告诫自己务必要当心,努力作好这次动员报告。想到这里,他用两个指头弹了弹麦克风,又“喂喂”了两声。音量不坏,回声很大。
同志们!陆书记的声音内敛而外张,缓慢而有力,一字一顿,前两字稍短,第三个字长而上扬,感叹号也读出来了,像一颗炮弹在爆炸,震撼力很强。他自我感觉良好,做事讲究开门红,报告讲究第一句嘛!接着便一二三四地往下讲,按照内容,适当发挥,讲了两个半小时。但概括起来,其精神实质只有两点:
一、整风的伟大意义。报告从1942年延安整风说起。延安整风的伟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便是整掉了山头主义和教条主义,确保以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彻底胜利。而这次整风的伟大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却是要整掉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确保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胜利。
报告又指出,一个政党如同一个人一样,工作中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缺点跟错误。共产党也是这样。地上积满灰尘就得打扫,脸上有了污垢就得洗净,党身上有了缺点和错误就得克服。经验告诉我们,克服缺点错误最好的方法便是整风。整风就是整掉不良作风。希望我们教育工作者出于对党的忠诚,出于对领导的关爱,一针见血地帮助党、帮助领导指出缺点和错误,使之尽快克服,做到轻装上阵。我们的党是无产阶级政党,而无产阶级政党跟资产阶级政党的根本区别就是敢于承认错误和敢于改正错误。党的政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希望大家尽管大胆提意见,不要有任何顾虑。
二、整风的具体方法和要求。报告指出,整风方法有三:1.设民主讲坛。有啥意见,写好稿子到讲台上讲给大家听。2.贴大字报。有啥看法,写上纸贴到墙上让大家看。3.设意见箱,有啥意见和看法又不想公开的,可写成小字报投到意见箱里让领导收阅。
陆书记的报告一结束,费县长接着布置了会后讨论提纲:
(1)这次整风运动伟大的现实意义和伟大的深远意义是什么?
(2)你准备以怎样的积极态度投入这场伟大的运动?
整风动员大会一结束,全体教师立马分组讨论。发言踊跃,气氛热烈,纷纷表态,跃跃欲试。可杨求是的眉宇间却有一丝人们难以察觉的忧虑,不肯发言,担任讨论组长的青年教师张腾达点名要他说几句,他慢慢吞吞地说:
实事求是讲,整风运动是一场伟大的政治运动,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保证以积极的态度对待之。
还有吧?
实事求是讲,没有了。
没有“但是……”啦?
嘿嘿,没有没有。
你可要实事求是呀,哈哈!
实事求是!绝对实事求是!
讨论一结束,大鸣大放便开始了。人们通宵达旦奋笔疾书,写好后,有的争着跳上民主讲坛“哇哩哇啦”大讲一通,有的敲锣打鼓到街上张贴大字报,争着贴到最醒目的地方,也有的鬼鬼祟祟往意见箱里塞进小字报,生怕被别人看到。大字报形式纷呈,有诗歌,有杂文,有小说,还有连环画。大家积极性为啥这样高?多数人确实出于对党的忠诚对领导的关爱,也有少数人是想一展自己的才华,趁机出出风头。当然也有人动机不良,想拿共产党和领导出丑挂相,但这种人毕竟极少。大鸣大放中,也有少数教师胆小谨慎,按兵不动,杨求是就是当中一个。有人己经获得小道消息,中央和省里己揪出不少右派分子。整风骨干分子张腾达找杨求是谈话,鼓励他开口,可他愣是一言不发。最后实在挤急了,便说:
实事求是讲,我对党对领导没啥意见,只有赞辞。
转折词后面呢?张腾达启发他。
实事求是讲,真的没、没有转折词。
有个教师藤某,别出心裁,想以游记形式指出党和领导存在的一些问题,主人公是火眼金睛大闹天空的孙悟空,一段一段的文字都写好了,想请杨求是帮他配上插图,杨求是就是不肯:
实是求是讲,我不会画画!
请不要推托,实事求是讲,你画猴子很有一套嘛!藤某模仿他的口气,笑道。
实事求是讲,我是背的画,不是自己的创作。显然,他在撒谎。
还有谁能画呢,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个人?藤某有些沮丧,问道。
实事求是讲,我不晓得。
大鸣大放一结束,便是回头看。全县教师又集中在光华电影院听县委第一书记陆振声作报告。他在报告中首先指出,这次伟大的整风运动,很多教师经受了严峻的考验,积极向党提出了宝贵的意见,都是真心实意为党好,是善意的,他们是左派。什么是左派?左派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但是也有人趁机向党发动猖狂的进攻,大放厥词,大肆污蔑,他们是右派。什么是右派?右派就是资产阶级反动派。接着他公布了辨别香花和毒草的六条标准,要求大家回到各自小组讨论对照,务必揪出右派;并下达了名额数字,不欺你不欺他,各单位的右派名额均占总人数的5%。这一来,大家都猫子摸电线——麻爪子了,唯有杨求是暗自庆幸,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好在我没瞎说哩!
不久各组的右派名单便上墙公示了。仁渠乡1个右派,1个中右。右派不是旁人,却是杨求是;中右是藤某。说是杨求是向党连放了3支毒箭!这是怎么回事呢?杨求是大惊失色,赶快去找小组长张腾达申辩,连连抱屈:实是求是讲,我可没说一句话呀,你们大概张冠李戴了吧?张组长讪笑,嘿,嘿嘿,右派是客观存在的,你在会上虽没说什么,但你在平时说得还少么?关于揭发你平时向党进攻的小字报塞满一意见箱哩!
批判右派的斗争会上,要杨求是交代他对中苏关系、农业合作化和批判资产阶级情调三个方面的肯定评价后面的转折内容,交代得好可考虑从宽处理,否则从严。
关于第一个问题,杨求是交代:实事求是讲,我认为苏联老大哥好是好,就是生活作风不够检点。
你怎么知道的?
实事求是讲,是我在外面出差时听旅客讲的。
怎样不检点?大家饶有兴趣。
实事求是讲,支持我国建设的苏联专家看到中国的漂亮妇女,下面的东西就翘起来,把裤裆撑起老高……
关于第二个问题,杨求是交代:实事求是讲,农业生产合作化好是好,就是干部作风不大好,动不动就打人或者不给口粮……
关于第三个问题,杨求是交代:实事求是讲,批判资产阶级情调好是好,就是有时候胡子眉毛一把抓有点那个。
说具体点!
实事求是讲,是有些过份,比如说我喜欢吃个甲鱼,都是拿自己工资买的,我解放前就喜欢这一口……
放屁,你居然怀念解放前的旧生活!
是是是,我放屁。实事求是讲,是我的表达有问题……
最后,戴着右派帽子的杨求是被开除公职,送到盐滨农场劳动教养一年。内定中右的藤某保留教职,边工作边批斗。
三
杨求是经历了一年的劳动教养,被押送回原籍交生产队管制劳动。到家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流泪不止,恨恨地抽自己的嘴巴。其实打自己的嘴巴不是今天才开始的,早在县城宣布他是右派分子的处理意见时他便自打嘴巴了。在农场劳教期间,他每天睡觉前总要左右开弓掴上几个,边掴边骂:你B嘴作淡哩!你B嘴作淡哩!打你个B嘴!打你个B嘴!
由于他坚持不懈地每天自打嘴巴,竟然打掉了“实事求是讲……”这句口头禅。
妻子吴玉珍虽是农民,也识几个字,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知道丈夫底细,他不是反党,而是信口开河,如若真是反党,在枕头上肯定会流露出思想情绪,但从来就没有过,故而不但没有埋怨他,相反劝说他,真金不怕火炼,党总有一天会相信你的,慢慢等吧。说杨求是反党,庄上群众也不相信,如果他反党,土改时能那么积极斗他亲娘老子么?故而不但没有疏远他,相反劝说他,人有几节过到头哩,暂时倒霉不要怕,草灰还有发焐的时候哩,慢慢守吧。杨求是叹息道,能应上你们的话就好了。白天他跟队里人一起下田干活,晚上一起在灯下唠嗑家常,一坐一堂屋人哩。虽然心里过得苦,但是人们至少表面上没有欺侮他,想想也罢了,慢慢往前捱吧,总有一天会如妻子和乡亲们说的那样,会拔云见日的。人一旦想开了,心情就会好些,他有时竟跟大伙儿一起说说笑话哩!有人问他牢狱生活怎么样,他笑道:这个么——让我告诉你们唦!清了清嗓子,便出口吟诵:
一进牢房吓一大跳,
二人同床一颠一倒,
三餐全天不用锅灶,
四面是墙外加岗哨,
五花大绑扎得牢靠,
六月蚊蝇让人烦躁,
吃的大麦养的浮膘,
八个大字天天对照,
酒肉朋友一个不到,
十分后悔不上正道!
(吃,当地方言念七;酒与九音同)
“哈哈哈”。“格格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笑得直不起腰。
有人问:为什么一进牢房吓一大跳?
他答:一进牢房鼻子靠墙,双脚对齐不许张望,倘若偷瞧一个巴掌!
又是一阵轰然大笑。
有人问:三餐全天不用锅灶是什么意思?
他答:一日三餐有人送,薄粥两碗勉强饱。
不错么,很不错么!比起我们现在尽吃胡萝卜和野菜,还不如你们坐牢的人哩!有人说。这是实情,1958年秋天人民公社建立后,兴办集体公共食堂,不再给社员分配口粮,而把粮食拨给食堂,在短时间“放开肚皮吃饱饭”后,终于难以为继,食堂供应越来越差,直至陆续断炊,这才又让社员们生活自理,而农民家里的余粮早已被搜走充公,家里的老鼠都饿瘦了,不得不以“瓜菜代”裹腹糊口,苦不堪言。
有人问:在里面干不干活?
他答:十个指头都磨平,稍一怠慢吃批评!
这是应该的,这是应该的。在家劳动的人哪个不是十个指头全是老茧,有的冬寒天都裂了口子,红肉现现的哩!
有人问:八个大字天天对照指的是啥字?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人口如飞。第二天下午,杨求是编的顺口溜便传到公社治保科。李科长急忙让人划着差船临夜过来找他谈话,严重警告:如再兴风作浪,当心二次进宫!
不敢,不敢,保证不敢了。杨求是低头认错。
我这是为你好呀,牢房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可以随便议论么?教训还不够深刻么?祸从口出呀!李科长谆谆劝诫,苦口婆心。
是,是是!杨求是应声连连。感谢李科长提醒,希望您经常来揪揪我的耳朵边子,警钟长鸣,对我改造有好处哩!
四
1959年春天,农村饥荒越来越严重,家家户户“淘米箩上吊,米升子睡觉”,锅盖都难揭得开了。不少人得了青紫病,饿死人的情况开始出现。为了保命,陆续有人逃荒外流,其中不少举家去了情况比较好的江西。对此,村干部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告诉他要外流,肯定不允许;不告诉他,看见了也不过问——人心都是肉长的,乡里乡亲,人家是去寻条生路呀!不久,杨求是也想外出逃荒,但他头上有顶右派帽子,不得到干部点头不敢行动,于是去了生产队长家试着问:像我这样一户人家,在家等死好呢,还是外出求生好呢?生产队长说:自己拿主去,别人不好说,连我都泥菩萨过河,哪有心事管你的闲事?杨求是回去把这话告诉妻子,妻子道,这不等于点头了么,难道要人家画道等水符在你手上不成?人家也没这么傻呀!于是第二天不亮,夫妻俩将铺盖行李打了一个大包袱,把门一锁,带着两个孩子出庄了。
杨求是出了庄,先领着家人直奔邻庄表妹小红家。小红有个外甥叫沈栓宝,从部队转业在江西吉安农场,刚刚结婚不久,杨求是想跟她要栓宝的地址,以便到了江西好找他暂时落脚。小红说,你们来得正好,我们一家也要去呢,一块儿去吧,大家在一起,路上也好相互照应。于是两家人结集在一起坐班船上楚泽县城,又转轮船奔南京,再转汽车直达江西南昌。到了南昌又乘汽车直奔吉安县农场总部。刚到总部门口,碰到一个女青年,便上前询问沈栓宝住在哪儿。女青年说,你们运气好,正巧问到我,这个农场可大哩,三天三夜跑不完,问旁人还不一定问得到哩,这人住的地方我知道,我正要到那边去办事,你们跟我一起走吧。这位女青年热情又大方,抢着替他们买了车票。不多会儿就下车了,女青年说,呶,前面山脚下那个小村子,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
来到村里,到了一户人家门口,女青年上前叩门:喂,家里有人吗?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穿着旧军装的男子,问道:哟,是王科长,你找我有啥事?女青年说:你看看谁来了?男子说:哎呀,是大舅舅大舅母呀!好久不见了,你们怎么瘦成这个样?简直认不出来了!小红噙着泪说:栓宝,不瘦也不来找你呀,家乡没得吃了,到这儿逃命哩!栓宝看到杨求是一家,又问:他们是……小红说:是我家表兄表嫂一家呀,也一块儿过来了。女青年在旁边笑道,你们快进去叙叙吧,我到队部办事去,不陪你们了。栓宝说,王科长,一块儿吃了饭再去吧!女青年说,不了,没时间了,脚步轻快地走了。栓宝介绍,这位女青年是场部人事科长,叫王爱月,大家都习惯喊她王科长。
这个叫西岱的小村子有二三十户人家,只有三户是外来户,其余都是当地老表。乡风淳朴,热情好客,一家到亲戚,家家都邀请,轮到哪家就像办喜事一样,杀鸡宰鹅,唯恐招待不周。两家人在这儿一连过了个把月的好日子,羸瘦的身体长回了膘,完全复原了。小红一家乐不思蜀,倒像来这儿走亲戚似的,杨求是毕竟是外人,懂得这里再好,终究不是长期避雨处,从第一天来起,他就打听哪儿是干活的好去处了。村民总是安慰他们,急什么,你们有手有脚还愁没人要?差人的地方多哩,玩些日子再说吧!
家家都轮过一次宴请了,又回转到表妹小红的外甥家。这天吃早饭时,杨求是问栓宝夫妇,拜托找工作的事有没有眉目,如果没希望,我们得走了,在这里叨扰大家太不过意了。栓宝说,谈得差不多了,你们如果急得很,吃过早饭我就领你们到总部办理手续吧,应该没问题。小红说,栓宝,我们也不能在这儿白吃白喝,你就把我们两家赶快安排了吧。栓宝说,舅母你家甭忙,再玩玩,我先帮杨老师家安排掉。杨求是听栓宝总是杨老师杨老师的称呼他,心里很感动,想:栓宝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右派分子哩!
这回没坐车去,杨求是要实地观察一些情况。这地界真是不错,青山绿水,山下是一片一片的农田,拖拉机来回奔跑,山上是一片一片的果林,不时传出好听的歌声。难怪饥民要往这里跑,蛆子爱往肉里钻么。自己一家若能在这里安下身,也算是前世修的福分哩!到了总部,接见他们的正是上次领路的女青年——王科长。熟人好办事,手续很简单,只看了一下选举证就登记注册了。幸亏是在杨求是戴右派帽子之前发的选民证,若是戴帽后发选民证就没他的份了(被剥夺了公民权)。没有选民证,再有熟人,手续再简单,也是没得用的。真是好险呀!
杨求是和妻子被安排到农场第三分场当工人。一个全劳力,男的月薪24块钱,女的18块钱。大口每月供应29斤米,小口24斤。住的是工棚,有锅灶,自己烧饭。杨求是安排在电灌站,看到田里缺水便打开闸刀放水,大锹一扛到田头转转,需要挖开口子就挖开,需要打起口子就打起,田里不需水了就关起闸刀。这是他的主要工作,其次是做些杂工活儿。妻子的活儿也不重,主要是下地锄锄草,或拿着高杆剪刀修修树枝而已。他算了个经济账,他当教师月薪34块,妻子在生产队里拿工分,一个月收入折算下来最多5到6块钱,而现在呢,两人月收入42块,倒比他没倒霉的时候还划算哩!他心满意足,最担心的是害怕有朝一日这里的领导发现他头上有顶右派帽子,那就肯定呆不长了。
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杨求是担心的事发生了:全国统一时间发新选民证,旧的全部作废。因为新来这儿的都是临时户口,而选民证在原籍发,农场总部要求各人设法从原籍弄回新选民证,没有的予以辞退。一时间,有的人写信回老家让人寄过来,有的派一个家人回老家领取。杨求是托回家的表妹小红顺便到忠孝庄向干部代领一下,可表妹回来时只带回了他妻子的,他的没有。这在他意料之中,他是有自知之明的,本来就估计领不到。他怕自己的屎屁股让人瞧见难为情,便和其他四类分子(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一样带领全家在夜里悄悄离开了这里。回头看看熟悉的工棚,看看养活他全家一年多的土地,不由潸然泪下:离开这儿后举目无亲,该往哪儿去呢?
五
杨求是领着全家离开农场,来到县城汽车站,不晓得奔什么方向去容身,正在犹豫当儿,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是曾在一起干活的老高。他来这里干什么?是了,这家伙肯定也是个四类分子,跟他一样被吓跑的。杨求是还挺清高,不愿意跟他搭讪,转过身假装没看见。谁知老高却早看见他了,走过来说,老杨,你们也跑出来了,你也是这货吧?他竖起4根指头。杨求是说,莫瞎说,我才不是哩(老子是右派),我不适应老呆在一处,喜欢换换地方哩。老高说,哦,这就好,这就好,像你这种有文化的人走到哪儿都是吃香的,不似我,看样子我在外面呆不住了,只好回老家再说了——哎,你奔啥去处?杨求是说,我还没考虑好。老高说,那我告诉你,九江山上有竹子扛,我刚来江西时曾在那边干过几天,蛮不错的,一天也能弄个块儿八角的,后来脚崴了,这才找到这边农场的,你不妨去试试吧!
九江山上盛产毛竹,远销全国各地。竹山属于大队,有不少外地人在这里扛竹子。杨求是来到这里,把家属安置好了,便加入了扛竹子的行列。扛竹子是个辛苦活儿,上山时徒手攀登,形似古猿,下山时扛着又粗又长的竹子挺胸快走,好像山贼。扛竹人不需要扛到山下,只须扛到山腰,往瀑布里一丢,竹子便打着旋儿冲到蜿蜒湍急的溪流中,又一直淌到一片大湖里。湖里满是山上淌下来的竹子,老早有人在这里接了,将一根一根竹子根据长短粗细分门归类装成竹排,再运向四面八方。打工的人根据生产队在竹子上做的红色标志自砍自扛,按劳取酬,一根竹子2分钱,来去一里路二里路不等,一天不歇气,起早带晚,能赚个一块钱左右。伙食自带,如果所带的不够吃,有人就从树上采摘些野果补充,有人装着脱裤屙屎,用手偷偷刨出山民种植的山芋萝卜,在裤子上擦擦便大嚼起来。采食野果绝对放心,没有人干预,若刨食山芋萝卜全凭眼尖手快,弄不好被山民发现,嘴巴子就要挨掴了。
竹山向东30多里,有块方圆七八里的地方,山与山之间有许多湖泊,其形瘦狭的好似银练,阔大的好似葫芦,银练连着葫芦,形成山不转水相通的格局。这里人称阴阳界,人少鬼多,除个别外地人不知情蓦然深入外,当地人除特殊情况,一般是不敢进来的。山上食物丰富,除了可食的野草野果,还有可食的野鸡野兔野猪;水下可食的东西也不少,除了野菱野藕,还有鱼虾蟹鳖蚬子螺蛳湖蚌。晴朗天气的早晨,阳光照射在湖面上,这是湖鳖最开心的时刻,它们或将头伸出菱藕浮在水面的叶子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或干脆爬到水旱搭界的地方晒一会太阳,伏在那儿一动不动,防范意识极差,你倘若有兴趣,悄悄上去用脚一踩便是一只哩!若是阴雨天气,雨箭射在湖面上,击起无数浪花,则又是另一番景象,只见银色的虾儿在水面上直蹦直跳的。若是大雾封山封湖的时候,水下的大鱼便不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了,有的竟蹿出水面张开鱼鳍在空中飞翔起来,有的撞到山石上,或者摔到岸上,便呜呼哀哉了。
这地方叫阴阳界也是近几十年的说法。过去这里跟别处一样,也有村落,人气很旺。国民党五次围剿红军才剿出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有的村子全被烧光;有的村子虽未全部烧光,人口却无一幸存。不管烧光与未烧光,一律成了遗址。外地贼偶然光顾这里穿堂入室,有时会马上抱头逃窜。为什么?往往帐子一掀开,躺在床上的竟是一摊尸骨!像这样的村子当地人称为鬼村。
杨求是到竹山干了半年后,上面忽然来了红头文件,不许乱砍滥伐——封林了。没竹子扛意味着外地人断了烟火,只得作鸟兽散。杨求是偶然听说阴阳界人迹稀少,食源丰富,便携全家翻山越岭向那儿进发。来的路上,杨求是留意观察,发现这里的山和水果然不错哩!时值深秋,野果树上挂的,地上落的,到处都是。湖面上,满眼残荷败菱,估计下面落满了野菱,埋满了野藕,他赤脚脱裤下水,伸手摸摸,果真有菱,用脚踩踩,果真有藕。摸的菱和藕往岸上抛,一转眼就是一堆。一家四口饱啖过后,剩下的菱用草帽装好,剩下的藕用裤带系牢,一起带走。他一路走一路想,还是大地母亲好,是不会让她的儿女们饿死的,一定会带领她的儿女们走出困境的。走呀走的,便看到前面有座小村落,估计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鬼村了。走近一看,满目萧瑟:房屋歪斜,断壁残垣,白骨堆堆,草丛连片,野兔惊蹿,没有人气,充满鬼气,让人有误闯荒冢的感觉,有一种隔世之感。他择优而居,挑选了东南角朝阳的一座宅屋,院墙的面墙横书“苏维埃万岁!”5个斑驳的红色大字,洞开的门窗似乎向客人诉说着腥风血雨的年代。他站在门口,犹豫片刻,躬下身子向亡主打招呼:不速之客打扰主家了,请行个方便,让逃荒人在此暂住一段日子吧!邻居好赛金宝,又向四周拜了拜:众乡邻,不速之客借宝地暂住,望阴阳关照,相安无事。一家人拔去天井里的杂草,抹去破檐下的蛛网,找了一把旧苕帚打扫室内地面,找了一块破抹布抹净了桌椅,掸了掸床便放下铺席被卷。又打扫了厨房,见水桶己散了板,便用瓦盆下河舀了水装满水缸,洗净锅碗瓢勺,找了把枯树枝生火煮起菱藕来。吃过后,他检查屋顶,发现有几处通天,为防阴天漏雨,赶紧到邻居屋里找到一张竹梯爬上屋面修葺了一下。到了晚上,点一把松枝为灯,四口人挤在一张床上,两个孩子经过一路跋涉,早已困累不堪,很快睡熟了,大人却颇为兴奋,一时难以入眠,谈这座屋子,谈这座村子,抒发人去楼空的感慨。又由人及己,谈自身的遭遇,自己虽苦,但比起这里的原有村民遭受的罹难,真是1个指头跟9个指头相比了。荒年还会过去,丰年还会到来,自己虽然一时失去自由,失去工作,但自己并没有反党,深信总有一天会拨云见日,重见光明的,可这里的村民却永远沉睡不醒了。两人又讨论了生产自救的计划,根据因地制宜的原则,春夏两季以挖野菜采树果为主,秋冬两季以耥菱踩藕为主,一年四季贯穿取鱼摸虾。目下正是深秋季节,按计划便是耥菱踩藕了。
第二天早晨,杨求是吃过早饭,便设法寻找耥网子,可哪里找到现成的呢?跑了几家空房子,找到几张破鱼网,拾掇拾掇,勉强做了一顶网袋,又找了一根竹篙作柄。耥网做成了,又找到一只鱼篓和一只竹篮。费了好大劲,好容易才将工具弄齐。中饭过后,他让妻子看守孩子,一个人便下湖打食了。只见他,光着脚丫,脱下裤子,下身赤裸,人站在水里,抓着网柄在湖底一推一拉一推一拉,七八个回合,网袋里便装有半下子杂物了,把树枝水草菱盘子拣掉后,剩下的就是菱角,还有鱼虾螺蛳。如果脚板下面触到硬东西,往往是湖蚌,先崴一崴,脚一勾,便拿上来了;如果是藕,则更加高兴,小心洗去乌泥后,白白嫩嫩,像妇人的膀臂哩。干到天泛乌,便满载而归了。真是开门红!
半个月来,杨求是天天起早贪黑地干,手脚烂了,腰眼疼了,也舍不得歇气,妻子很是心疼,叫他歇上半天,他却说,好天防阴天,旺季防淡季,要趁天气晴好、冷天未到之前多积点余粮呀。妻子在家也不闲着,把菱角晒干,用砖头敲破扒出米子来,再让太阳照一照,作为家庭贮备粮。
秋去冬至,除了下雨落雪,杨求是还是一天不闲下湖打食,只是不敢下水了,而是站在岸上耥。早春也耥。就这样,除去吃掉的,居然积了七八百斤的野菱米子。真是苦在前头,乐在后头。春夏两季主食虽然以吃野菜为主,但有野菱米子打底,全家倒也没有饿着!
斗转星移,杨求是一家寄身鬼村的第二个秋天又来到了。杨求是又是天天耥网一扛下湖去打食。有一天,他正光着身子站在水里聚精会神地耥,忽然身边出现一个女人,也在一推一拉地耥网,吓得他一大跳,以为是个女鬼,连忙蹲下身子,好让水遮住羞处。那女人“咯咯咯”地笑了,胆小鬼,这里没得旁人,你怕什么?杨求是定了定神,发现这妇人似曾相识,是谁呢?他忽然想起来了,是去年一起在竹山扛竹子的江苏老乡田老六的老婆,诨名叫塌盆儿(据说她肚量大,一顿能喝一塌盆稀粥,因而得名),便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了?老六哩?塌盆儿一下子没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儿,说死了。啊,怎么死的?跟你分手不久,就得病死了。棺材埋在哪儿?没有棺材,绑在木板上推到水里漂走了。啊,哪有这种弄法的?没有这种弄法,能有啥更好的弄法?我一个妇道人家流落在外,难道能有钱买棺材?就算有钱买棺材也没地方埋呀!女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呜咽起来。那你的两个孩子呢?送给老表了。那你回家怎好向公婆交代呢?交代啥?找他儿子,让他儿子交代吧。那你宿在哪儿?浪打浮萍草,没有固定地方,走到哪儿宿到哪儿——哎,你们住在哪儿?杨求是没敢告诉她,怕被她缠住了麻烦,便搪塞道,跟你一个样哩!那你老婆孩子现在哪儿?在不远处歇气哩!两人没话说了……视线突然投向不远处的水面:一公一母一对野鸭,一起扎猛子,一起冒出来,又一前一后朝前游去,后面的公鸭突然蹿起来骑到母鸭身上,咬着母鸭的头毛,进行水中交尾。两人凝神看着,沉默着,忽然不约而同地转过脸,视线便扯在一起,又立马扯开。杨求是觉得两人再呆在一起不大好,便说,你慢慢耥吧,我先走了……杨求是刚迈步,女人在后面叫,回头一看,只见她涎笑着,两只乌亮的眸子里燃烧着性欲的火焰,并正在水中向他挪近!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事不能弄,缠住了就摔不掉了,可自己的两条腿却陷住似的,怎么也挪不开,胯下的东西原本像条软蚂蝗,立马变得硬撅撅的。好哥哥,做做好事……人家好久不做这事了……也有人想要我,我总是不理,可是看到哥哥你……你是个好人,我愿意给你……杨求是的心理防线原本脆弱,听了这样娇喘吁吁充满媚惑的表白,彻底崩溃了,被塌盆儿伸出双臂一把搂住……杨求是心里说,只听说过“水里日逼——棒棒净”这句俗语,从没见过有人真的这样做,想不到这种事今天竟在我身上发生了!湖水齐腰眼深,两人眼睛都不好意思睁开,紧紧闭着,却身心合一,全力以赴。都是行家内手,双方技巧都发挥得淋漓尽致,屁股后面强大的振动频率激起的浪花,一层一层地向远处滚去……
鏖战过后,鸣锣收兵。杨求是后悔莫及,心里说,真该死,我老杨一贯作风正派,可今天怎么啦,光天化日之下竟在水中做出这样的苟且之事,跟水禽有何差异呢?又怎对得起一向以来忠诚于我的妻子呢?心念一转,日狗逼还得给一只烧饼呢,这骚婆娘下面该开价码了,怕不会提出跟我回去栖身我家的要求吧?倘提出这要求怎么办呢?拒绝吗?不能,既做了这缠蛮事,就得归理走,就得对人家负责。一夜夫妻百夜恩,虽没有一夜,也有个把小时。算一算,取近似值,约等于11夜恩,哪能拔屌无情呢?如若这样,跟走兽又有何异呢?唉,与其让她开口倒不如主动请她跟我走罢。塌盆儿,我看你一个人也蛮可怜的,不如跟我回家有个相互照应,你嫂子心眼好,不会有疑心的,等有机会,我做主帮你再找个好对象。不,不烦哥哥操心了,今天这事有些过分,我打心眼里对不起嫂子哩,倘若真的跟你回去,难免再发生这事,到头来瞒不住会惹嫂子伤心的,我跟你就这一回缘分,缘分已了,从此分手永不相见了。说罢,便上岸走了。杨求是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痴痴看着女人走到树林边,回头向他深情地看了一眼,才转身进了树林,消失了。塌盆儿!你回来!他醒过神来大声喊道,回答他的是大山的回音:塌盆儿——你回来——塌盆儿——你回来——如梦,却又是真的;似幻,却又是实的。以后塌盆儿真的没有来找过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多个情人多条肠,从此,杨求是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塌盆儿的款款身影。伊在水中央,可望不可即。他老是想,她过得还好么?
在外一混就是数载,这就到了1962年。杨求是夫妻俩都是黑头发出来的,可现在却一个变成了白头翁,一个变成了白毛女,虽说有些夸张,但头发确有一半白了。一天,杨求是背着一篓甲鱼和一串野兔到镇上卖,碰到一位楚泽同乡,被告知,听说老家形势好转了,一年大小口能吃上480斤口粮哩,我马上回去了,你打算呢?他想了想,果真如此的话,我还漂在外面做啥呢?在家日日好,出门时时难呀!金角落,银角落,不顶自家的穷角落呀!归心似箭,甲鱼和野兔一卖完便急急忙忙赶回去,将听到的消息告诉妻子。妻子一听,说既这样还呆在外面做啥?外面寻钱外面用,离开外面一场空,外面也没啥意思,还是早点儿回去好。夫妻俩意见完全一致,第二天便全家踏上了还乡路。
六
杨求是回家一年后,碰上了“四清”,又被整得鼻塌嘴歪;跟着又遇上了“文革”,更被整得嘴歪鼻塌。“文革”的苦吃得最大,要应付两个单位造反派的批斗,即除了应付农业一头的批斗还要应付教育一头的批斗,真是左右逢源,格外吃香。村里斗到乡里、乡里斗回村里也就罢了,可有一次公社中心小学的造反派刘司令(绰号“刘疤子”,太阳穴上有块铜钱大的亮疤,做报告喊口号时疤子挣得血红,如同鸡冠色)揪斗县区文教所谓走资派也捎带上了他。百十号批斗对象,戴着高帽子,挂着黑牌子,游斗四庄八舍。说来奇怪,被游斗的人除少数神情沮丧外,绝大多数却显得很快活,有的竟私下对杨求是说,老兵归队,是个好兆头哩!杨求是苦笑,别饭撑饱了没事做尽拿穷人开心,你们挨批照拿工资,我挨批连工分还没着落哩!对方调侃道,不要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杨求是连连说,不能再降了,不能再降了,已降我一顶右派大帽子了,再降就是现行反革命了。
十年“文化大革命”,杨求是几乎全在批斗中度过时光。尽管身陷逆境,天天挨批斗,但越批他的头越昂,越斗他的头越扬。在造反派眼中,他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其实不是这样,他是在不断的挨批挨斗中反而看到了希望,物极必反,大乱必然过去,大治必然到来。凭着这个哲学武器,他的心里竟是一片充满阳光和希望的田野哩!
终于有一天,他日日盼天天想的事实现了。1976年 10月,“四人帮”倒台了,“文革”结束了,党和政府给他平反了!跟着,他恢复了教师职务,补办了离休手续,享受离休干部待遇哩!
有趣得很,从平反之日起,他丢了几十年的口头禅又回来了——
补发的工资他不要,他说:实事求是讲,我现在的工资满够了,补发的部分留给国家用吧,我的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老俩口要多少钱干什么,吃不了穿不完哩!
有人问他对整风反右有啥看法时,他说:实事求是讲,整风反右还是有必要的,只是搞得严重扩大化了,把太多的好人冤枉了,糟蹋了大好年华,损失的却是咱们国家。
有人问他对这么多年所受委屈有啥想法时,他说:实事求是讲,我所受的委屈比起马寅初、章乃器、钱伟长那样的大人物算不了什么哩……
退休后的杨求是,凡庄上修桥补路,建寺塑菩萨,他都慷慨解囊。过春节前,他叫人抬张桌子摆到街上,免费给庄人写对联。凡是好事他都做,在地方上名望很高,还被推选当了乡人大代表哩!
有一天想念起塌盆儿,向老婆坦白了自己从前不忠的事。老婆道,算了,耳不听心不烦,事情已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做什么?问,你是想去望望她吧?杨求是“嘿嘿”笑,实事求是讲,有这个想法哩……妻子想了想,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裤裆里的家伙老早没得用了,他要去望望塌盆儿也只是不放心而已,要去就让他去一下吧,便道,你快去快回,不要乐不思蜀哦。一定,一定,杨求是连连应诺。第二天便带了几样礼物上了路。当年田老六曾告诉他,他的家在宝应县柳堡镇。宝应县与楚泽县是比邻,杨求是坐着刚开通的汽车先到楚泽县城,再从农公站转车往柳堡。到那儿一访,有人告诉他,塌盆儿已经不在了——刚刚死了几个月——说她从江西回来后嫁给一个酒鬼,生了两个小孩,生活很不称心,三天两头吵架……如今孩子都成家了,好日子刚开头,她人倒先走了,可惜哩。说塌盆儿弥留之际嘴里喊着羊、羊、羊……,想必是想喝口羊汤哩。杨求是潸然泪下,他心里说,塌盆儿不是喊的羊,不是想喝羊汤,而是在喊他杨求是呀,这是位有情有义的好女子,好妹妹呀!
杨求是没有去寻塌盆儿的坟。他来到镇上的“大众饭店”,点了四菜一汤,要了一瓶 “宝应大曲”。一个人吃饭,却摆了两副碗筷,两只酒杯。他在小旅馆过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便搭车回家了。妻子听了他回报的情况,也不胜伤感,叹息道:苦命人搬到蜜州也是苦的呀,我们比起她来算是过上了天堂佛国里的好日子哩!
七
人生七十古来稀。1990年,杨求是70岁,回首自己这一生,感慨万千。决定摆酒贺寿。他请了地方唱淮剧的小戏班子,给往日同事好友写信,邀请他们前来忠孝庄赴宴看戏。信中特别注明,不许带红包,但也不许空手:一定要送一首诗或一副对联,以助雅兴。当年在把杨求是划归右派中发挥了主要作用的同事张腾达也在被邀之列。张腾达这人本是行伍出身,当年是靠家属裙带关系混进教育系统当上教师的,教学工作一直不能称职,最后学校没奈何,只能让他干干后勤,直至退休,现在要让他赋诗作联,真是赶鸭子上架了。张腾达只好涎着面皮,请同事顾宏构代笔。顾宏构高邮师范毕业,学中文的,绰号“大笔杆子”,令张腾达磨墨,笔走龙蛇,撰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乡音俚曲飞扬天下真情
(下联)生旦净丑雕琢人间百态
(横额)生活大舞台
这副对联写得好,很快传扬开来,被泰州诗社看中,收录在《红栗诗刊》中。不久楚泽市新建淮剧二团,又把这副对联镌刻在演练场的戏台上。张腾达常说这副对联是他亲撰的作品,知情者无不嗤笑,有的便顺便抖出他当年在政治运动中的老底来。
杨求是的两个儿子由于父亲的问题,没有资格升学和参军,早早当了生产队社员,结婚后居然两家都生了一对龙凤胎,可喜煞了爷爷杨求是,把四个孩子视若至宝,精心服侍和培育。2003年春天的一个早晨,83岁的杨求是上街给孙子孙女买豆浆和烧饼,回来的路上感到头晕,便在人家门口的藤椅上坐下来休息,谁知头一歪,口中涎水流出,人便过去了。庄上人说杨求是这一辈子坎坎坷坷,受了不少苦难,但一桩坏事没做,光做好事,修得儿孙满堂,临死一点痛苦也没有,又不缠磨后人,是个有福的人。
虽然以前毛主席曾说过,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以寄托我们的哀思,但实际上做不到,在农村里起码乡级以上行政干部死了才有追悼会,一般教师是不可能的。为杨求是送花圈的单位和个人却很多,其中有乡人大、乡教管办送的,有老校长董吉安、老总辅导员周容清等人送的;他教过的学生中发达的不少,比如做了厂长当了老板的,获知杨老师的死讯基本都送来了花圈。杨家院门外五六十米的小砖巷成了花的甬道,虽没有花香,却五彩缤纷,金光亮灿,非常壮观。
杨求是离开人世已经十年了,人们还是经常谈论起他。人死了还有人惦记着,变成了传说,这也算蛮不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