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快乐王子童话集》中的反讽艺术解读①
2013-09-29陈海容
陈海容
(黄山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作为英国唯美主义运动的倡导者,王尔德多以他的艺术主张,以及结合唯美主义理论所创作的小说和戏剧而负盛名,因此常被标榜为英国剧作家、诗人、散文家,而非童话作家。这也不足为奇,王尔德一生仅创作九部童话,在其全部作品中所占比例甚少。因此,各学术研究主要集中在他的长篇小说和戏剧作品上,而对其创作的童话关注度不高,目前国内有关此的研究多围绕唯美主义与童话的契合角度而展开。《快乐王子童话集》由《快乐王子》、《夜莺与蔷薇》、《自私的巨人》、《忠实的朋友》和《了不起的火箭》五个童话故事组成。细读这些文本,不难发现作者无论是从语言、主题、还是结构上都大量运用了反讽的创作手法,妙语连珠,字字珠玑。而令人讶异的是除了孙颖亮(2003)在《作为对安徒生反讽的王尔德童话》[1](P15-16)中,阐述王尔德用反讽的手法打破了安徒生童话当中的和谐状态,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外,国内学者对其反讽手法的专题研究甚少。众所周知,任何一个作家都是通过作品来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而其独特的写作手法更是社会阅历使然。因此,对王尔德作品中反讽叙事的分析可使读者掌握作者的思想动向,从而理解其对所处时代的挑战。
一、反讽叙事
反讽,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创作原则,常得到文学家们的青睐。20世纪的新批评家们更是将反讽视为衡量文学作品价值的重要标准,认为“只有经受得住反讽攻击的诗才是好诗”。[2](P250)在《快乐王子童话集》中,王尔德对反讽也情有独钟,这首先表现在作品题目与故事内容的矛盾上,《快乐王子》中的王子其实并不快乐,城里的一切丑恶和疾苦让他哀伤;《忠实的朋友》中的朋友却是个巧舌如簧,对友谊唱着高调,借着神圣友谊的幌子从朋友那谋取利益,自己却从不付出的伪君子。《了不起的火箭》中的火箭一直认为自己会大出风头,结果却是静静地灭去。其次,王尔德的反讽叙事还体现在作品的语言、结构和情境上。
(一)言语反讽
言语反讽中字面意义与隐含意义之间存在着鲜明的差异,这种差异让读者能够了解到作者的讽刺意图。如在《了不起的火箭》中,火箭觉得别人没有听自己讲话是他们的损失,并说:“我喜欢听我自己讲话,这是我一个最大的快乐。”这段叙述将火箭目空一切、自不量力的形象跃然于纸上。而蜻蜓简短的回答:“那么你的确应当去讲哲学。”[3](P65)一句话则达到了意想不到的反讽效果,让读者不禁莞尔之余,对作者对哲学家们的嘲讽态度心领神会。
(二)结构反讽
结构反讽通常利用作品的整体性结构表达双层意义。结构反讽中往往说话人的观念与作者和读者所了解的真实情况是大相径庭的。正如《夜莺与蔷薇》故事结构中的爱情主题,夜莺为了满足年轻学生与心上人约会的心愿,牺牲自己化成了一朵红蔷薇。在纯洁的夜莺看来,爱情是一件无价之宝,甚至胜过生命。可是作者和读者所了解到的真实是,它为学生的付出只是徒劳,它所深信的理念更是虚无。耳闻她的歌声,学生认为她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艺术家,缺乏真诚,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宫廷大臣的女儿也并没有因此接受学生的邀请,而是选择了富有的御前大臣的侄儿。因此,爱情跟金钱划上了等号,也宣告了夜莺爱情至上信仰的破灭。
(三)戏剧反讽。在戏剧反讽中,叙述者往往是不可靠的,读者通过其言行明白其真实处境,预见到与作品中人物的期待相反的结果。乔治·勃朗特认为反讽暗示了事物存在着一种基本的矛盾,从我们的理性的角度来看存在着一种基本的难以避免的荒谬。[4](P99)在《忠实的朋友》中,这种荒谬的逻辑处处洋溢在字里行间:其一、因为小汉斯为能跟朋友分享一切而高兴,所以,为了让他高兴,分享他的一切。其二、人有困难的时候,应该让他安静,不能去打扰。其三、为了保护汉斯的天性,不能让他受到任何的诱惑,心生嫉妒。其四、“我已经就要把我的小车给你了”,你得讲交情。其五、“我差不多已经把我的小车给他了”,人常常吃慷慨的亏。从这些“歪理邪说”中磨面师贪婪、自私的本性被无限放大,到深夜让小汉斯帮忙请医生却不愿借自己的灯笼给他照明的时候,剧情发展更是达到了高潮。然而,戏剧性的是面对伪君子,小汉斯却一直为自己能拥有像磨面师这样思想高超,忠实的朋友而自豪,渴望能像磨面师一样拥有“美丽的思想”,能说出种种关于友谊的美丽的事情。因此,通过小汉斯看到的表象和读者体会到的真实,作者的反讽之意不言而喻。
二、反讽群像及特点
每一部文学作品都离不开作其所创作的时代所赋予的文化内涵。正如英国当代女作家安吉拉·卡特所言,“每一个世纪都乐于创造或重新创造该世纪喜闻乐见的童话”,[5](P245)王尔德的童话作品也体现了作者对时代的呼应。维多利亚时期,工业资产阶级掌握国家政权并在工业革命的过程中积累了大量财富,而与其同时成长的是日益贫困的无产阶级。在王尔德的童话作品中,虽然没有直截了当地表示对所处时代的不满,但他浩大的反讽工程隐而微地表现了其对所处时代的挑战。读者可以从其反讽对象中窥见一斑。王尔德作品中反讽的对象有掌握权力的市长、市参议员、国王、政客,有积累大量财富的巨人、磨坊主,有追求实际的数学教师、大学美术教授、学生、评论家等,也有可笑的,贫困潦倒的妇人、年轻人等。根据维多利亚时期的阶级构成,我们不妨对其反讽对象作个简单的分类并归纳各自特点,如下表:
从人物特点可以看出,王尔德用他的揶揄讽刺,刻画了工业资产阶级的尽相穷形,一味追求实际的知识分子的荒诞可笑,并描述了国家繁荣掩盖下的贫困潦倒、饥寒交迫的无产阶级。如果说对工业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隐晦刻画表达了王尔德对资本主义制度的不满,那么对知识分子的描写则揭示了其对维护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资产阶级自由的思想武器——功利主义的批判。
三、反讽主题——揭示功利主义
由于在经济上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资产阶级自由辩护,功利主义在19世纪的英国社会成为了一种盛行的意识形态,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文学创作领域,功利主义被许多艺术家们所接受并予以应用。王尔德早年受到英国著名评论和美学家约翰·罗斯金德影响,对资本主义制度与艺术创作之间的矛盾深表关注。同罗斯金一样,他清楚地看到了现行制度和机械工业对文学的敌视态度,并竭力反对功利主义和传统道德标准对艺术家的约束和压抑。在他看来,艺术家不该丧失自己的个性去迎合资产阶级的道德观和审美意识。王尔德认为,在资本主义恶劣的环境中,艺术家的唯一出路便是提高自身的美学修养,“为艺术而艺术”,因为只有“美”才具有永恒价值。[6](P18)按照他的观点,文学作品的创作不应受任何外物的支配,它仅为美而存在,毫无其他功用目的可言。因此,在这部童话作品集中,王尔德对功利主义的批判更是通过反讽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方面,功利主义注重实际,认为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有其功用,包括德行,“如果爱美德没有利益可得,那就决没有美德。”[7](P31)在《快乐王子童话集》中,“务实”、“有用”、“用处”、“实际”的字眼经常跃入读者眼帘。如《快乐王子》中市参议员担心别人认为他是个不实际不务实的人,在赞美雕像漂亮之余,补充说“只是不如风信标那么实用”;小燕子在雕像翅膀下以为自己淋雨时说“要是一座像不能够遮雨,那么它又有什么用处?”当快乐王子外表变得丑陋的时候,美术教授说“他既然不再是美丽的,那么不再是有用的了”;在《夜莺与蔷薇》中,我们也不乏看到这样的例子,如学生认为夜莺的歌声“完全没有意义,也没有一点实际的好处”,认为爱情“的用处比不上逻辑的一半”,“总之,它是完全不实际的,并且在我们这个时代,什么都得讲实际”等等。然而,快乐王子的雕像虽不能像风信标那样给人天气预报,也不能像烟囱那样给燕子遮雨,但是它却无私帮助了那些穷苦的人们,他的外表变得丑陋不堪,可心灵却尽善尽美;夜莺用自己的生命去谱写学生的爱情,至真至纯。他们的付出不计任何回报,他们的美德没有任何功用可言。相比之下,正如《了不起的火箭》中素来很实际的罗马花筒和蓝色烟火,无论什么,只要他们不赞成的,他们就说是“骗人”,这些“有用论”的群体,往往显得做作、可笑、自私。
另一方面,功利主义者认为趋乐避苦是人生的基本目的,因此,快乐是判断一切事物和一切行为好坏的标准。“当我们对任何一种行为予以赞成或不赞成的时候,我们是看该行为是增多还是减少当事者的幸福。”[7](P87)黄河在《王尔德:英国维多利亚时期道德意识形态中的“逆流”——对《快乐王子》的深层剖解》[8](P210-211)一文中,从功利主义幸福伦理观这个角度解读《快乐王子》,认为快乐王子塑像是大众趋乐避苦的标志,并从一些具体实例作了很好的阐述。在这里,笔者要补充的是,作者正是通过对反讽的恰到好处的运用,才使读者更好地通过字面之意和隐含之意的张力就快乐主义人生观提出以下质疑:首先,如果人的一切行为都出于快乐主义的利己动机的话,那么,又如何解释快乐王子和夜莺的自我牺牲以及小汉斯的死亡呢?其次,如果道德是追求快乐的工具。那么,为什么遵从美德,集美德一身的角色他们并不快乐,而是毫无美德可言的角色他们拥有快乐,享受快乐。善良的快乐王子目睹城市的一切丑恶和疾苦,牺牲自己去帮助那些贫苦、饥寒交迫的人,然而仅凭一己之力终究难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冷酷现实,对资本主义制度回天乏力,很难说快乐王子通过自己的善举又增加了多少幸福感。而对于他帮助过的穷人而言,天上落馅饼的幸福也是短暂的。夜莺的牺牲更不是为了自己快乐,死亡的过程让她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她一心只想帮助学生拥有在她看来最美好的爱情,并认为爱情能带给学生快乐。在跟学生告别的时候她反复地说“你要快乐啊”“你要快乐啊”。不断的重复诉说着她的渴望,也在表面上向读者呈现她为学生牺牲这一行为的意义——追求快乐。
然而,这个意义在学生求爱失败后变得不确定,到学生认为爱情是多么无聊的东西时破灭。《忠实的朋友》中,为了让朋友高兴,为了不失去朋友,小汉斯不得不一次次违背自己的欲望,为朋友干着永远都干不完的活。因此,对于作品中这些拥抱美德的人物来说,趋乐避苦的目的论是不成立的,从而也向读者透露了这种利己的快乐主义主张的荒谬及虚伪。
王尔德在其童话作品集中通过反讽叙事表达了自己对维多利亚时期资本主义制度的不满以及对功利主义的批评。反讽群像代表了当时的工业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身份符号,他们在作品集中尽现可笑、愚昧之相。而作品人物所流露的追求实际、追寻快乐的功利主义意识在经过作者的揶揄讽刺后也变得荒诞不经。
[1]孙颖亮.作为对安徒生反讽的王尔德童话[J],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24,(3):15-16.
[2]Richards,I.A.,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M],New York:Harcourt,Brace&World,Inc.,1925.
[3][英]王尔德,著.巴金,译.快乐王子:英汉对照[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英]米克.周发详,译.论反讽[M].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
[5]张中载.当代英国文学论文集[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6.
[6]李维屏.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概观[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7]王润生.西方功利主义伦理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8]黄河.王尔德:英国维多利亚时期道德意识形态中的“逆流”——对《快乐王子》的深层剖解[J],疯狂英语(教师版),2011,(02):21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