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王小波
2013-09-27王小平
王小平
今日之日,有了许多喜爱小波作品的人,他可谓知音满天下了。在岁月之流中,他激起了一朵不可忽视的浪花,人生如此,复有何恨!
细想起来,人们为什么会喜欢他的作品呢?他的东西不太驯顺,不易得到身居要津人物的提倡,又包含一些率性而为、啸遨自娱的成分。人们喜欢他,是因为他的那种独特的感受世界的方式。他就像一扇门,通过这扇门,可以进入世界的另一层面。小波生活中一直在走着一条特别的道路,一直在探索着精神上可能的存在方式,寻找着自己的适当位置,用他的话说,就是精神家园。
傻头傻脑的弟弟
小波的出生正赶上我父亲中箭落马、遭受贬黜的时候。一场风波,这就是他的名字的由来。我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当时他尚在母腹中,无法不直接承受这种悲哀的影响。他生下来就病弱,而且严重缺钙,骨骼都长得与人不同,而且看起来有点傻头傻脑,我母亲常溺爱地叫他傻波子。小时候,我发现他的思想常定格在一个东西上,然后就陷入冥想,中断了对外界的反应。这使他带有一种呆呆痴痴的神情,很不像他那个年龄应有的样子,似乎是一个异类。
后来他上了学,但似乎从来没成过一个好学生,总是怀着不服管教的叛逆之心。有一次老师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他站起来,但两眼平视,一声不吭,弄得老师无奈他何。“坐下,一分。”他就这样吃了不少一分,加以不关心课业,有时功课也不做,所以成绩单根本看不得,因此挨了不少揍。
虽然落了个傻名,功课也不好,但兄弟姐妹都知道他绝不傻。他看书奇快,和我比快时回回占先。数学课他没得过什么好分数。有一回不知什么神经搭错了,居然在学校数学竞赛拿了第一名。当老师把这件事告诉我妈时,我妈说什么也不信,她说:你保准弄错了,那不是我的儿子。当我听说这事时,倒一点不觉得奇怪。因为我从来就相信小波是个大智若愚的人,有神鬼莫测之机,早晚会爆个冷门,给大家一个意外惊喜。
夜袭行动的望风人
小波自小和我投契,一块捣乱,一块挨揍。当时正当“三年困难”时候,经常饿得两眼发直。我们就成立了夜袭队,专在后半夜行动。当时的人民大学校园里有一片枣树林,平时有人看管,只有后半夜才有下手之机。我还记得我爬到树上,头上是惨白的水银灯光,小波在路边鬼鬼祟祟地给我望风。当时吃的东西万金难买,为争一口吃的能打出脑浆子来,所以偷枣是重罪,抓住后要扭送保卫科。据说一个枣要罚五毛钱,考虑到我们偷枣的数量,罚款将是天文数字,所以望风者万不可少。
我不分青红大把划拉枣子,口袋装满了就用皮带把腰扎紧,顺胸脯子往汗衫里灌。等到肚子鼓得像孕妇模样,赶紧给小波打个手势,爬下树来,往黑影里开溜,蹑手蹑脚摸回家去。有时候没有枣可偷,就夜袭人家的自留地。不管是胡萝卜、白萝卜,一扯一大把,找个水管冲一冲,回家又是一顿美餐。就这样,我们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不但没饿死,还长出了个好身板,我有一米七八高,小波竟有一米八四,不能不归功于我们的夜袭行动。
诙谐是他的天性
诙谐是小波的另一天性。他喜欢笑谑,经常能敏捷地抓住可笑的东西。饭桌上是他驰骋谈锋的地方,时常妙语如珠,以马克·吐温式的幽默,惹得众人喷饭。他对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当时叫《顽童历险记》)大为倾倒,把这本书翻了又翻,直到它成为一堆碎片(当时纸质不佳)。在我看来,他就是那个顽童。几年之后,他坚决选择到云南“上山下乡”,没人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只有我能猜出,他是在借此实现那个顽童的梦想。可惜天不作美,他在云南没能享受几天快意生活,就尝到现实生活的滋味。每日吃着粗粝的饭食,口中淡出鸟来,干活累得要死。在农场斗争会上绳索缠身,惨遭批判。最后染上重病,铩羽而归……如果让他来安排这个世界,他会让一切酸文假醋的东西都去见鬼,把文质彬彬的绅士淑女气得发疯。然而,他又不仅仅是那个顽童,在诗意的沉思与放浪形骸的狂野之间往来跳跃,亦庄亦谐,才是他最喜欢的风格。而这一点,已经体现在他的作品中。
艺术家的内丹
那时的小波,因为年纪尚幼,没有写过什么东西,却在积累着美的印象,孵育着自己的趣味,或者说,一颗趣味的内丹。
在我看来,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有一颗自己的内丹。他们行住坐卧,都如蚌含珠,默默孵育着这颗内丹,像练气士一样呼吸沉降,萃取天地间的精气,使这颗内丹在感觉的滋养中成长。当内丹大成时,它会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与外界发生感应,此时艺术家趣味大成,进入一种高超的境界,谈笑咳唾,皆成珠玉。这种内丹实际上就是一种对纯美境界的把握,一种至高的品味。品味是游离于文字之外的,它与学问的关系不大。有的人学富五车,品味只是初等。有的人目不识丁,却具有一种灵觉,能与高品位的东西发生共鸣。人们喜欢小波的作品,实际上是喜欢他的品味。
小波作品的价值,从一个方面来说,在于他显示了一种独特的高尚品味,一股尘世中的清纯之气。这些东西浅者识其浅,深者识其深,唯有缘者得之。而有缘人再传有缘人,这一团精神能量也许就此传递下去,不致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