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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9-23刘志远

清明 2013年2期
关键词:大舅瓜子光荣

刘志远

京沪铁路朝南走,过了淮河,再向前六七个小站,就由平地进入了江淮丘陵。所遇到的第一座山叫石门山。山不大,拉拉扯扯的方圆有二三十公里的样子。

这山名,却是有来历的。

据说,山中有些宝贝,但是只有一母生十子的有福之人,才能找到山门进去拿得金银。某年,山脚下的一户人家,生了九个儿子,为了凑成整十进山中寻宝,就抱养了个儿子。

一天,有一妇在山中转悠,口中念念有词:山神山神把门开,十子之母寻宝来。

这妇人从太阳升起,找到正午时分,眼见的太阳西斜,又饥又渴,又疲又倦,就倚在一棵马尾松树干上,打算休息一下回家算了。

转眼之间,山门就在面前,妇人急忙忙走了进去。

只见山洞中金光闪闪,一须髯飘飘的老人,顺手抓起一把金豆子,数了数,大声呵斥妇人,怎敢做假?你第十子不是亲养的!说着就把妇人推出山门。

自那以后,人老多少辈子了,再没有过一母十子的稀罕事,当然也就再没有人进过石门,得到宝物。只是见到人们不时从山中肩出一担担柴草,拉出一车车石块。

我生长的小山村,就在石门山这片丘陵的一条褶皱里。

村子不大,只有二十来户人家,一条东西向的路,被两排房子夹着。小村子,虽说不靠集不临镇,离县城也有好几十里地,但铁路就在村前经过,走个六七里路就能到石门山火车站。只要愿意动动脚,南来北往的还算活络,缘此人们的头脑也不太死板。

山里小村,也有独特的地方。特别是说话与外面人多有不同,有些话不加解释很难懂。

比如:“吃饭”说成“kei饭”、“回家”说成“gang家”、“能干、有本事”说成“屌能抬”……

有时,同一个土语还有不同的意思:“这点钱,就也个熊吧,不用还了。”“他也个熊了,连这点事都不能办。”“他是绝症,要也个熊了。”

但也不能说全是这么土俗,也有古雅的。比如:“命中没有的,再想也是枉然。”“这事到了这步,徒唤奈何!”

记得在样板戏上听到喊父亲为“爹”时,我就想不通。我们这里称呼父亲是“爷”,祖父是“爹”——比“父”还“多”的,怎么能不是“爷的爷”?

这些,都让我对家乡感到亲切和热爱。

此地以麦、稻为主粮,一年两季。

另外,由于岗上山坡有旱地,也种些花生、芝麻、山芋之类的旱作物。听大人们说,以前烟叶子种植较广,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熏烟叶子的高似碉堡的房子。到了秋、冬季节,不少人就会到外地去卖烟叶子。

可能是因为地方上早有搞经济作物的经验,分地单干后,花生种过,生姜也种过。这不,近几年,又种起了只为了收瓜子而并不好吃的西瓜。

仲夏后,水稻正在生长,家家户户就利用这个间隙在西瓜田里砍瓜挤瓤的,丢下皮瓤,只留下黑黑的瓜子,晒干了,能卖个比粮食贵得多的好价钱。

较别的农村孩子来说,我是幸运的。

我有一个大我十二岁的哥哥,一个大我七岁的姐姐。这样一来,家里的不少农活就被父母兄姐干了,使得我免去许多劳累。

本来,在我上面还有一个大十岁的哥哥,一个大三岁的姐姐,两人没有命寿,一九六〇年闹饥荒时饿死了。

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谁能想到能从饥荒走出来。三年自然灾害后,你就跟来了,怎么能不宝贝似的?”

这点,从我的乳名也能看出来。因为在我之前出生的堂兄们已先后占去了如意、满意等名字。当我出世时,不识几个字的父亲高兴得不行,就势把自己的心情直愣愣地表达出来——同意!

可以说,我的少年时光是随意的自由的。

想放牛就去放牛,想放猪也可以。我是喜欢在田野中玩耍的,喜欢与伙伴们结伴而行,常常在石门山间放牛,中午也不回家,饿了就在山中找野果子吃,渴了就在涧溪用手捧水喝。

在山中放牛有许多乐趣的,你可以骑在牛背上,听任牛把你驮到什么地方去,也可以野放,让牛在山头上自找草吃,我们几个人干自己的事情。

我有一件很久都没有弄明白的事:大字都不识几个,只知道出蛮力干活的父母亲,怎么会有“一定要让孩子读好书”这么个念头的。

我大哥上学的年代,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是“读书无用论”横行的年代,但是他们还是想方设法让自己的长子在“五七中学”读完了高中。

读书,并没有让大哥跳出农门。即使高中毕业了,没有办法“推荐”上大学,还是要回家来耕田忙农活。

反正在我看来,大哥当时简直就是个“半吊子”式的人:书读不好,农活也干不好,还有了些游手好闲的习气,缺少农村人吃苦耐劳的品行。

本来,我以为这应该能使我父母改变主意。然而,没有。

他们反而更看紧我的上学,一天都不能旷课,并且不时地告诉我:“你的出息,就在这念书上了!”

好在,没有多久“四人帮”被打倒了,全国兴起学习热潮,这似乎更让我的父母来劲,他们甚至不惜代价也要把我培养成一个读书人:花钱求亲戚帮忙,把我从石门山转到老河镇上初中。

正是因为这种种情形,使我也就把学习当成了自己的头等大事。而当我初三时几次都考了班级、年级第一名后,我的父母喜上眉梢的同时,我也多少有了自信,我知道离“跳出农门”的时间不远了。

虽然高中毕业的大哥没能够有更大的出息,但我却从他那里读到除了课本以外的东西,大大地扩展了眼界。

我读到过他的一个笔记本,这上面的一些东西震动过我幼小的心灵。

虽然说很多我还不懂,但我试着按大哥的方式也准备了小本子,开始摘抄开始记录。这个习惯我后来一直保持着,不能不说对我的学习生活起过很重要的作用。

大哥的这个日记本上,除了“文革”中一些著名的语录,似乎还有几段是什么小说的摘抄。我后来隐约还记得有林道静什么的,还有几篇是《聊斋》上的。总之是“美女”方面的,这对早年的我是有些吸引力的。

记得还有我喜欢的两首短诗,我曾把它们背的特熟,没人处我不时会对着天空大声背诵出来:

辽阔的世界,宏伟的人生,

长年累月,真诚勤奋。

不断探索,不断创新,

常常周而复始,从不停顿,

忠于守旧,

而又乐于迎新,

心情舒畅,目标纯正,

啊,这样又会前进一程!

——歌德《上帝和世界》

当时我并不知道歌德是谁,可能我只是朦朦胧胧中,就被这诗句的节奏韵律以及诗中的“不断进取”的精神感染了。

可以说这是我最初的诗歌启蒙,我就是在反复吟诵着诗句时,感受到了“世界辽阔”“人生进取”的!

另外一首也是几行诗,后来我才知道是王蒙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上的诗句。多年后,我偶然从一个电影上,听到一个女生用特抒情特豪放的声音朗诵时,我才在泪眼婆娑中记住了。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们快乐地向前,

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发软,

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

有一天擦完了枪擦完了机器,

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们招呼你们,

并且怀着骄傲注视着你们!

大哥也是一个喜欢读武侠书的人,我就从他那里读到过《水浒传》、《三国演义》这类已经被翻破的书。还有白话版的《三侠五义》和《武松》。

记忆深刻的是“武松杀人”那段,看到丑恶的、贪婪的、忘恩负义的人纷纷在武松刀下成鬼,真觉得很痛快,因此武松也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英雄。

在少年时代,我内心中崇拜的另外一个人是列宁。

这也是缘于大哥书堆中的一本无头无尾的书,内容是介绍列宁的。从书中我知道列宁在喀山读书时多么刻苦多么出色。他知识渊博,记忆力特强,特别让我佩服的是列宁能熟练地掌握多国文字和一对多人地下国际象棋。

在我看来,列宁就是天才就是超人,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要成为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多年以后,我还能脱口说出列宁那长长的本名: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

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说出这个名字来,似乎这在别人读来很拗口在我却是一种享受。我总会感觉在这种大声的诵读声中,就能让我从这个人物身上得到激情得到力量!

一九八〇年夏天,我十六岁,刚中考完。由于对中考结果心里不是很有把握,整日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八月初的一个午后,住在后面村子的大舅匆忙地来到我家时,我记得我们还在吃着午饭。

吃得快一些的父亲已吃完饭,来到屋外大椿树下的凉床上刚躺下。我几乎是和父亲前后脚从前屋的饭桌上走出来的。

我看着父亲睡下,就没什么事地坐在床边的一块石头上,想着干什么来消磨掉这一中午的时间。

也就在这时,走路出了名快的大舅走了过来。他一到树阴下就用左手拿下头上的草帽,边用草帽扇着边向我们这边走来。

“我姐夫,你家瓜子准备卖掉吗?……我们庄上的人说南京这几天价好,几家子准备今晚就去,你看你家卖不卖?”

刚躺下的父亲从凉床上坐了起来,挪出点空来,让大舅坐下,还叫我到家里拿湿毛巾给大舅擦汗。

我从石块上站起身来,大舅却拦住了我,扯过没了扣子的上衣襟就在脸上头上擦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同意,这个家伙,试考得怎样?”

我不知说什么好,本来我想说考上没问题的,但是当我看见父亲和大舅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时,也就住嘴了,什么都没说地站在一边低着头。

也许是听到了声音,母亲也从前屋的饭桌边走了出来,一看是自己的大弟弟,立刻堆上了笑脸:“我说是哪个讲话的呢?……你看看你,怎么不到这里吃饭呢?”

大舅没有太在意什么,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我来看看你家可卖瓜子,今晚我们几家去南京。”

“哪几家?……你也去吗?”

“我去,老四也去,还有几家子呢。”

“那好,就把我们的几袋子也带去吧。”

“我家的,还有老三家的……他腿不好,你不给他卖怎么办……恐怕太多了会乱了,最好能去个人。”

“去谁呢?我和你姐夫还有别的活要干,大孩子分出去,人家干自己的了……要不,就让同意去吧,反正你做主就是了,什么贵了贱了的。”

我听母亲说到自己的名字时,心中一阵暗喜。

其实,在我生活的地方我也知道北面是淮河,南面有长江,但是长到十六岁,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两条河流。只是在放猪、放牛的间歇,在田野树阴下迷糊时,贴地的耳朵,似乎能听到江河之水滔滔滚滚的声音,牵惹的一颗少年之心怦怦动荡。

这时,听他们一说到南京,我这个只在乡间行走的少年,忽地想到一些大人讲叙的南京的小笼包子怎么咬一口油直冒,南京的街道说不完的多,况且对我最有诱惑力的还有奔腾的长江、雄伟的长江大桥以及大都市的许多热闹。

我正高兴时,看到大舅站起身子,母亲让他再坐一会儿,喝口水再走,他说:“不了,我得回去准备一下……你们把瓜子用袋子装好,等会儿我们拖拉机从这儿拐一下就带去了……同意,你去行吗?”

我赶紧狠劲地点头,大舅也就走了。

母亲让吃完饭也洗了碗刷好锅的大姐,把自家的牛从门前的树下拉到村前的小坝里去消热。

又对我说:“同意,你和你爷一起把几袋瓜子拾掇拾掇,我到你大哥家去看看他家有几袋子。”

我和父亲一起用蛇皮袋把西瓜子装好,又从屋中搬到门口靠墙放好。我淌了不少汗,但是我仍觉得很高兴,想到能去南京这样的大城市,觉得很兴奋。

不久,母亲又和大哥一人搬来一袋子,母亲看了看,对我说:“你能记准我们家的袋子吗?四袋子记住了,别卖少了!”

父母没有再多耽搁就要下田干活了,连比我小两岁的弟弟也在父亲的吆喝声中夹着细木棍子放牛去了。

我坐在大椿树下的凉床上,等着大舅和他们的拖拉机来。

这期间,我除了仍没减弱的高兴外,就是考虑怎样能记住自家的袋子。

我走进屋中,想找墨水什么的给袋子做上标号,没有找到。我拿过自己的钢笔,试着在袋子上写字,总也写不清楚。

于是我东找西找地找到一块暗红色的破布,又把这布剪成四条,一一在袋口系好。

我甚至在大哥的那两袋子上,各结了个结。我不知道,其实在搬来时,大哥已当着妈的面称过了。

太阳已西斜很厉害了,我早已等得焦急,心想可能大舅他们改变主意了,可千万别不去呀……我终于听到拖拉机声音了。

来的是辆小手扶,大舅没等拖拉机停稳,就跳了下来。

我急忙迎上前去,大舅对我说:“都准备好了吗?……那就快点搬吧!”

开手扶拖拉机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机子刚停下,他就站了起来,要跳下来帮着搬瓜子,大舅说:“你就站在上面接吧!”

就这样大舅和我每人搬了两趟,搬的过程中大舅问我称过没有,有多少斤,我说没有,不知道。

瓜子搬上拖拉机后,司机用劲又摇响了拖拉机,大舅也爬了上去,找个位子坐好。

我拿过已准备好的一件长袖褂子,把门锁好,又把钥匙放到屋檐下的一个洞中,急忙跳上了已调好头急着上路的拖拉机。

大舅拉了我一把,我就在大舅身旁坐了下来,左手仍抓着自己的外衣,用右手紧握着车厢前部的栏杆。

“心元,是叫文心元吧……你穿得这么衣帽整齐的,是去相亲吧!”车开动了,迎着风有些凉快,但是我一阵忙活后脸上仍挂着不少汗,只是舍不得用外衣擦,惹得他这么开我的玩笑。

“这是公安,你表兄。”

我看了一下和我开玩笑的人,也对他笑了笑。大舅看看我又说:“你觉得考得怎么样?……能考上吗?”

“听说我们这个老表有两下子。”

我不好说能考上也不愿意说熊话,就含糊地说:“不知道,会考上的吧!”

“老表,你这么着可不行,到了南京这么文静了别让人家大姑娘给拐走了……哈哈!”

说笑着,就到了火车站。

我看见已有一辆小四轮停在了票房门前,边上有几个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

当我们的拖拉机停下来,大舅又是第一个跳下去。

那几个人围着大舅说开了话。听一会,我才明白,火车的拖运费太贵了,这些人算了一下,这么多瓜子用火车拖运没有用拖拉机划算。

“大兄弟,你算算吧。”

这一拨人中,主事的是一个比大舅年纪还大的个子很矮的小老头,我知道这是母亲的一个堂兄,我也应该称呼大舅的。

到底是亲舅舅,当我从小手扶上跳下来,四舅就朝我身边走来。刚想喊他,四舅就对我说话了:“你家就……就,让你去,你行吗?……到时,就……就,多看我……你大舅的眼色行事。”

经过一段时间的争吵计算,大舅又去向票房中货运员求几句情,还是降不下来价钱,大舅决定就用拖拉机了。

“爱社,用你家的四轮机吧。”

“我爷说,机子明天还要有事。”

“我们也不会亏了你,机油费不说了,平时一天赚多少钱我们给你……大哥,你记清了每家多少袋子,卖了瓜子后按袋子数提钱……这样吧,快把四轮上的瓜子袋放好,再把手扶机上的搬过去,两机合一个机子……你们各人要记清自家的袋子。”

这时,我才明白,原计划是人和瓜子一起乘晚上的火车去南京的,现在不能了,只好人、物分开。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大舅押车,爱社开四轮拖拉机走公路。手扶拖拉机让一个叫平安的年轻人开回去。矮大舅、四舅带着我们另外几个半大小伙子乘火车走。

天将黑下来的时候,我们上了火车。车上人不少,吵噪噪得很,我懒懒地找个座位坐下。

头顶上那几盏灯,毫无精神地黄晕着,使得车厢中有一种沉闷的氛围。再加上香烟味,浓重的汗馊味,恶臭的或脚气或厕所味,搅了我的心情。

好在,挤着挤着,我坐在了顺风的地方,车一开,窗口灌进了些风,能让我舒服点。

刚进入车厢,有一点燥热。我于是脱下外套,简单地折叠一下,放在座位的里面,用腰抵着,就闭上眼。不久,在列车单调的“咔嗒——咔嗒嗒”声中,我疲倦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有人喊:“快醒醒,车到大桥了,就要过江了。”

我一激灵,睁开了眼。这时车厢中的旅客少了一些,稀稀拉拉的,大多坐在靠窗的位子,伸着头朝外看。

列车行驶的速度慢了许多,在广播员的提示下,我把车窗放了下来,列车正从引桥进入高大的支架中,我知道在我们上边还有汽车道。

看到江面了,不甚清楚,只白茫茫的一片,没有我想象中的船来船往的繁忙情景。好像走了好几分钟了,我才看到一艘慢慢地行驶着的船,也远没有想象中的高大,心中有不少失望。

终于,在雄壮的进行曲中,在列车广播员激昂的介绍中,火车驶过了长江大桥,我心中舒了口气。

车过了江,江南岸这片灯火,就深深地吸引着我的心!

“准备,准备,快,……就要下车了。”

矮大舅站起来,从我们身旁走过,边走边提醒着。

“忙个熊!南京就是终点站,车不再朝前开了……慢慢下,也误不了。”坐在我斜对面的公安,边伸懒腰边说。

“妈的,就你能……抓紧时间,还有不少路要走呢!磨唧晚了,让拖拉机等你们吗?”

我和坐在一起的光荣,几乎同时站起来,只有比我小些的毛蛋还伸着头看外面的灯。

“毛蛋,找什么呢?找大姑娘的妈头吗?”走过来的公安,扯了一下毛蛋的头发,把他拉起来。

车停稳了,我们随着人流走到月台。

已是午夜时分,站内却灯火通明,一片忙碌的景象。

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是我仍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条铁路,这么多盏灯,这么多火车,这么多人,在半夜时分还在忙上忙下。

这一切让我的心又兴奋起来,我知道,这里与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小村庄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心元,你是第一次到南京吗?”可能光荣看出了我的激动,故意停一下脚步,和我并肩走着。

“哼,我听人说过南京。”我歪了一下头,回答说。

“老表,听说管熊用……这下是真的,让你长见识吧!”走在我们前面的公安,回着头,对我说。

“是的,让我长见识吧……”

不容我多想,一行人在一个水池边站住了。我看见矮大舅、四舅拧开水龙头,在用手接水洗脸。

我也走了过去,先洗手,再洗脸,也学着他们用双手捧水漱口。

“公安,你们带干粮的,就着有水喝,吃些吧……要快,我们还要赶到大桥口去接拖拉机。”

矮大舅掏着自己的口袋,嘴里布置着任务,说话间就拿出饼吃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原来准备了干粮。正在我呆立时,四舅走到我身旁。

“你妈,就,就……没有,就,给你准备干粮?”

“没有,我不知道。”

“那,就……就,吃我的吧!”说着,他掰开自己手中的半块饼给我。

“妈的,我说毛蛋,你什么也不带,你妈让你来,纯粹是个拖累……给你。”那边,矮大舅在发着火。

毛蛋没有我这般理亏地低着头,反而是仰着脸,笑嘻嘻的。

当我们一行人拖拖沓沓地走出站门时,我的心情很快也敞亮了起来。

站前广场被一条马路分割成两块。马路上这时也还有不少车开来驶去的,过了马路,是一片空地,再远些就是一片水面,很开阔的样子。

本来,我是想先看一下那湖的,我想夜色中一定会很美。

只是四舅他们显然没有朝这里走的意思,而是稍犹疑,就朝右转过去。说实话,我不知道站门的朝向,也不知道这右拐是什么方向,我只是一言不发地跟着走。

走过一个停了不少汽车的停车场后,我们似乎从车站的热闹嘈杂中真正走进南京市了。

是的,我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走进一座渴望已久的大城市!南京,自古以来的繁华之都,现在你不就尽颜地呈露在我的眼前了吗?

街道宽阔、干净,路灯形式多样别致,灯光明亮,把天上的月亮比下去了。

在乡村人的记忆中,夜晚时,天上的月亮是最亮的。而此时,我的眼前只有灯光,我几乎把天上的月亮给遗忘了。

再一个出乎我意料的,原来以为农村多树,这城里怎么到处也簇生着茂盛的树木……绿树的点缀,让这城市更美了。

“这南京,不就是一个俏丽的少女吗?”不知是怎么的,我忽然这么觉得。我的心立刻被那湖水般的柔柔的东西包裹起来,一荡一漾地快乐。

“灯光如水,这姑娘被打扮得真美!……南京,我要好好地观赏你,一个胸脯丰满,身着绿色连衣裙的,面白如玉,笑着走着的姑娘!”

“大爷,还有多远的路呀?我有点走不动了。”软粘粘的毛蛋说。

“打起精神来!妈的,你不走,狗日的,我能背着你走吗?”

“大爷,快到了吗?”过了一会,公安也忍不住问。

“早着呢,这才走多远……远着呢!”

“奶奶的,这火车怎么开得这么远!在大桥头停下来,我们下车不就到了吗?”又是毛蛋软粘粘的话。

“哈哈……毛蛋,你又犯迷糊了吧?你以为火车是拖拉机呀,想在哪停就在哪里停……乖乖,真会想!”

“心元,你今年会考上吗?……我知道你的成绩是老河中学第一名的。”光荣可能是故意与我走在后面,不想与前面几人胡扯,而是要与我谈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在初中部,我在高中也混过一年。每次开学典礼上,你都会上台领奖的……上下几届人,谁不认识你。”

他这么一说,让我想到老河中学每学期开学典礼都会有的一个程序:请上学期考试的年级前三名学生上主席台就座,校长亲自发奖状、发奖金。这十几个人中,初三的或高二的第一名还要代表讲话。

“我也拿不准,反正会考上一个学校的吧……你,怎么后来不上了?”

“我成绩不太好,想学文科,成绩也不行。主要是数学差,外语就更不用说了……知道考不上什么学校,就不上了。”

“一年考不上,不是可以补习吗?”

“补习?上学的钱都是借的,还会有钱补习吗?为了我大哥盖房子结婚,我家可被掏空了……你这样的,要好好上,考上大学!……就这南京,也有不少好大学呀!”

我默然了,不知说什么好,我不知道自己考得怎么样,我知道家里人似乎更需要我上中专而不是什么高中。

就在我们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看见大桥了。

这时,应该说是凌晨了。伸向大桥的路面显得有些空旷,离老远,我们就发现没有停着的拖拉机。

“妈的,我是累得走不动了……公安,你朝上面去找找看,看看我们的拖拉机可来吗?”矮大舅说着,在道边坐了下来。

“我不去,我也累了!”公安说话间,也倚着一个灯柱不走了。

“大舅,你们坐,我去看看。”也许是我下午睡过了,也许是少年人旺盛的精力,见到大桥了,我反而没有了倦意。

“那,我和心元一起去。”光荣又跟上了我的脚步。

我们并没有迎上拖拉机,在能清楚地看到江面的地方停住了脚,靠在栏杆上,望着长江。

“心元,你多大了?”

“十六岁,属大龙的。”

“那我比你大两岁,要不下学,今年我是高考……要说,我俩在老河中学,也没同学多长时间。”

“我是初二下学期才从石门山转过去的。”

“难怪!你比我幸运呀!”

“想想,你比公安、毛蛋他们强多了。”

“强什么?多读几年书?你错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心中踏实,就像我们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人才痛苦……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忽然觉得,与这大桥做伴,与这大江做伴,与这城市做伴,又会是怎样的呢?

“光荣,你看江面上是不是起雾了,模模糊糊的。”

“可能吧……也可能是江面上水汽太大。”

当我俩回来时,他们都或倚或靠地耷拉着头睡着了。光荣也默无一言地在一株树下坐了下来。

但是,我没有丝毫的睡意,看到不远处还有个亮灯的小茶摊,就走了过去。

这是在路口搭的简易的房子,门前摆两张桌子,一些凳椅。屋里卖些杂货,门边有一个小火炉子,可烧茶水,可煮茶叶蛋。

一张桌边坐着两个中年人,看来是农村来的。他们正在用开水泡东西吃。

店是由一个穿白底蓝色碎花裙子的小女孩看着的。她高约一米三四的样子,扎着尺把长的辫子,不甚白皙的脸,说不上漂亮,却透着一股机灵劲。

我走过来时,小女孩刚给两个中年人倒好开水,看来他们是熟悉的,说着话。她劝了一句:“再每人添一个茶叶蛋吧?”两个中年人笑笑摆摆手。

她转身走向我,我说:“坐坐,睡不着……”

她没说什么,又坐到茶炉边的椅子上。我坐在一旁,听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这是一个在城市中长大的孩子,没有我见惯了的乡村女孩的内向羞涩,反而可以说伶牙俐齿,话不饶人,我想也许是她独撑这个店面练出来的。她的话有真有假,有些明显是编出来唬人的,但她说的却很有兴致。

“你这么能干……不会超过十一岁吧?”其实已看出布裙下面微微隆起的胸脯,我是故意这么说的。

“你是什么眼光……三岁毛娃!”她看也不看我一眼,显得生气的样子。

“这正是你在我眼中的年龄呀。”

“你……”她欲言又止,没回答下去。

一个中年人问她上几年级了,她说:“上初一了,开学上初二。”

可能她觉得我这个人不买东西又多话,有些不耐烦,说话间站起身子,走进里间去整理屋中的东西。

在场的一个中年人轻声地说:“她至少是十四岁的。”

我没有说什么,其实我是被她凸起的圆似小拳头的胸脯吸引着,再说她的一双会说话的媚眼,一会儿娇嗔,一会儿眼睑睁开来扑闪闪的,也着实迷人。

“呀!南京,这就是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女孩,很平常的一个,可不就已让我喜欢了吗?这种精干,这种伶俐……”

我在心中发出感慨之际,又来了两个女孩子坐下来要茶喝,要食物吃。

我的心立即被坐在对面的一个韵味十足的少女吸引住了。她有着秀颀苗条的腰身,上着一种开口很低的蓝色短袖衫,下面是白色的紧身短裤。

在这之前,我怎么也不会知道短裤的妙处。乡村间的女人也有穿短裤的,只是花花绿绿、松松垮垮……而眼前,这短裤把能露出的白腿全露出,屁股被包裹的分外肥大。说是衣服,我却不好意思多看。

她俩坐下吃喝着,显得很快乐的样子。面对我的那位只要低头饮茶,胸部就丰满地呈在我的眼前,那种晃荡的感觉,比在火车上还厉害。

我感到有些燥热,心中涌起说不清的混乱。

我侧着脸,努力不去看她们,却又不时斜眼过去。我甚至对自己有些生气了,想站起来走开,但是屁股又似被什么粘住了。

两个女孩吃喝完,拍拍手,扯扯衣服,扭动着腰肢给了钱后,仍然有说有笑地走了。

两个中年人早已吃喝完东西,给了钱,只闲坐在一边吸烟。这时,也丢下烟头站起来走了。

看店的小女孩,开始收拾东西了。

再坐下去也无滋无味了,我也就站起身来。

路过店旁,我弯腰拾起一张报纸大小的硬纸壳,我想就在某个角落,铺着这纸壳睡一会儿吧!

按理说,拖拉机是该在天亮以前就过江的,可是,等到天大亮了也没等到。

我们几个人带着满脸的倦意,坐在引桥西旁的人行道上,什么也不说,仍侧着头,伸着颈,看着一辆辆向我们奔来又抛开我们远去的车子。

东方的太阳已升起了,不仅桥上来往的车子明显多了,而且能听到附近的街市有了更多的响动。

南京,这部大机器,在夜晚稍做休息后,又发动了起来,又将是奔腾忙碌的一天呀!

“别等了,不会来了,天一亮,大桥就不让拖拉机通行了……妈的,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矮大舅边说,边拉着四舅的胳膊站起矮小的身子:“我的妈呀,这腿还麻了呢!”

“那,这,就,就……怎么办呢?”四舅也随着站起身来,边结巴着说不连贯的话,边扑打着屁股上的灰尘。

“还能怎么办?找个地方喝点热汤,我都渴死了……你们把随身带的干粮都拿出来……你,你们几个起来呀!”

在矮大舅的催促声中,我才从失望的困惑中走出来,跟着几个老表站起身来。我看见矮大舅已在收集几个人装干粮的包。

“就这点饼,够干什么的?”矮大舅掂掂手中的东西,不满地说。

“只说,今天就能卖了瓜子回去的,谁准备那么多饼干什么?”

“那,只有将就了,这些分两顿吃……走,找个有热汤的地方去。”

“大舅,这引桥下边就有一个店。”我赶紧说。

我把一行人带到我昨晚坐过的地方,小店还没有开门,当然也没有见到说我“三岁毛娃”的那个小女孩。

“心元,这是卖杂货的店……我们要找小饭店,你是怎么搞的。”公安说,“这能吃饭吗?”

“走,跟我走……不能在这街面上找,要到小巷中去,越僻静越好,那才便宜。”矮大舅拿定主意,走在前面,我们几个人懒散地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也不知道转了几个小巷,走了多少路,终于在一个拐角处看见一个小饭店。正忙着的一个中年男子看着我们一行人来,对里面喊了声,他媳妇赶紧出来招呼我们,热情地安排我们坐下。

“大兄弟,我们是乡下来这里卖东西的,东西还没卖掉,身上没带几个钱,连吃顿饭的钱也没有……你看,你能不能行个好,给我们做几碗热汤喝喝就行了……我们有干粮。”我们坐下,矮大舅却忙着去讲价钱。

“不行,那怎么行……钱怎么收?”

“大兄弟,行个好吧!看来,你也像乡下来的……”

“你说,这钱……”

“要不,这样吧,你就按两碗的量下面条,给我们盛六碗……按两碗钱给你。”

开饭店的人还在犹豫着,矮大舅合起双手,向他拜了拜,说:“大兄弟,就算行个好吧……出门,谁又能容易呢?”

矮大舅边退回来,边说着,在一个空位上坐下来。

我又一次注意地看一下坐在我旁边的矮大舅。坐下后,矮了大半截的大舅,脸上没有一丝难为情,反而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满足感。

他可能是我见过的最矮瘦的成年男人。他的身高充其量不会超过一米三,又黑又瘦,说句不恭敬的话,与猴子甚至差不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他的头上还戴着那顶已被雨水汗水沤成灰白色的草帽,帽沿残破了几个缺口……我心里想,这样的草帽还能起什么作用?而且极担心一不留意腐了的草帽就会随一阵风变成灰飞散了。

他五十多岁,瘦脸颊,上嘴唇、下巴上布满着长短不齐、花白不均的胡子。显然,他并没有因为到南京这个大城市来,而修理一下自己的胡子。

再看,他上身穿着一件黄不黄灰不灰的短袖褂子,也不知道是扣子不全了还是怎么的,就这么敞着怀,露出比脸上皱皮还多的黑肚子,使得裹缠在肚皮上肥大的裤腰更显眼。

我正在发愣时,四舅递过来一块比巴掌大些的饼,我看见热腾腾的面汤一碗一碗地端了过来。

“我大爷,能再给我一点饼吗?我没吃饱。”公安一脸可怜地请求说。

“大爷,我也没饱……昨晚就饿一夜了。”连毛蛋也赖坐着不愿起来。

“毛蛋,你别听公安咕叨……昨晚,在车站前不是给你半块饼了吗?……别说了,都快起来,走,还有事呢!”

矮大舅又是拉扯,又是打骂的才把我们赶出小饭店的门。

“大哥,就,就……这么走?走,哪去呢?”四舅虽然站起身子来了,却不知朝哪里走去。

“是呀,到哪里去呢?也不能在这儿傻等呀!就到这附近的贸易货店去,看看瓜子的价格吧。”

虽说目标确定了,可是人生地不熟的,想找到贸易货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几个年轻人似乎无头苍蝇,也毫无办法。

矮大舅走在前头,走了一段路,遇到一个路边修东西的人,就过去问路。

“请问,大哥,这附近有没有贸易货店……收瓜子的,是西瓜子。”

那人坐着,抬起头,思索一会儿,看看我们说:“附近没有……朝东北方向去,好像那里有一个。”

我们就按他指的方向走起来,到一个岔路口,却不知道怎么走了。公安紧走几步,撵上去说:“大爷,去问一下吧,别走了冤枉路。”

矮大舅就拦住了迎面走来的一个女孩子,指指划划地问:“大妹子,贸易货店怎么走?”

显然,这个二十来岁的衣着时髦的女孩子,被矮大舅吓着了,她侧着身子,一句话没说就慌忙地躲过去了。

“这个婊子生的东西,肯定知道的,却不告诉我们!”公安愤愤地骂着。

起先,矮大舅并没有对年轻女子生气,他似乎要对另一个走过来的人去问话了。可是听到公安的骂声,他也皱起他紫黛色的脸皮,加上一句:“日他姐姐的!”

“大爷,大爷,我不行了……我要拉屎。”毛蛋捂着肚子,显出很痛苦的样子。

“妈的,就你事多。”

“真的,我太急了……忍不住了。”

“我也急了。”

“我也是。”

“就,就……我,也想去。”

“好,好,好——先找厕所……妈的,要是撒泡尿,站在哪就解决了,这拉屎……找厕所……其实,你们一闹,我也急了。”

“大爷,你去问问那人,她一定知道。”

顺着公安手指的方向,我看见在一个汽车站台前,正站着一个显得很洋气的高个子女人。我想公安之所以让去问她,肯定是又想为难一下矮大舅的。

没想到,矮大舅似乎没明白公安的用意似的,真的就走了过去。不过,很快他就悻悻地回来了。

“狗日的,又是一个不搭理人的货。”

几个人大笑进来,连我也忍不住地笑起来。我想,要是我心情正好地等车,忽然一个猴子样矮、乞丐样脏的人走到我面前问:“哪里有厕所?我要找厕所拉屎……”我也不会搭理的。

“大爷,你看她那双妈头挺挺的,怎么不摸一把。”公安显然很有些得意自己似的,接着又说。

“你,你大爷矮,就……就是想,也够,够不着。”

“日他姐姐的……我什么样妈头没摸过。”

“你就吹吧,大爷,我不信。”

“真的,就,就……都是猪妈头。你,大爷杀过猪的。”

我忽然想起来矮大舅真的杀过猪,于是又被四舅的结巴话惹得和大伙一起笑了起来。

当我们找到一个厕所,集体轻松后,又费了一些周折才找到一个贸易货店。

这时,太阳已升高,我想大概有九点钟左右了。

贸易货店门前,已有近十个人拥着装着瓜子的蛇皮袋在排队。

矮大舅先到店门前看看。店门半开着,里面坐着几个女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话。

“我说,请问大妹子,这里收西瓜子吗?”

“先到后面排队去。”

“是什么价钱?多少钱一斤?”

虽然矮大舅问得很急切,但等了一会儿,里面也没给个答复。在他转身之际,公安问了一下边上排队的人。

“打听一下,这里西瓜子多少钱一斤?你们在这里排多长时间队了?”

“别问了,她们不会说的,我们也不知道……到别处问去吧,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呢……我们昨晚就来了。”

货店是千辛万苦地找到了,可是问不出价钱,也不知道还收不收瓜子,再说我们拉瓜子的车子还不知停在什么地方……这一些,该怎么办呢?我都有些发急了。

“知道货店在这里就好了。”矮大舅似乎在安慰自己似的小声说。

“老四,不能在这里等了,我们得到大桥那边去看看拖拉机可到吗?……日他姐姐的,这是怎么回事呀!”

“大爷,不会吧,那也太远了吧!”公安首先反对。

四舅见我与光荣也不挪步,就走过来问我:“你,就……就想,想干什么?”

“我不想去那边,我想玩玩去。”

“好,这样吧,”矮大舅也很开通地说,“反正拖拉机白天是过不来的,也就没什么事,你们想玩,就找地方玩,我与公安去桥那边看看……老四你,再找别的货店看看情况。”

在公安的坚决反对下,最后是矮大舅与四舅一块先找另外货店,然后去大桥那边看拖拉机。

我们几个青年人很高兴,就要走开了,矮大舅又说:“毛蛋,你还是跟我们吧,你迷迷糊糊,他们别把你丢了……你们三人玩是玩,要注意安全……天黑时,还是在早上的那桥边集合。公安,你大一点,都是你的事!”

“知道了,知道了,几个大小伙子,丢不掉,丢不掉的!”

走到湖跟前,我才知道昨晚上出车站时看见的这片水,原来就是著名的玄武湖。

这时太阳已移至半空,闷热让我已满脸是汗。

晚上还有点用处的长袖褂子,这时只能是累赘。穿上,太热。我把它握成一团,抓在手中,也还是不合时宜。就有些生自己的气,怨自己真是老土,自找的麻烦事。

我们三人急匆匆的每人花一角五分钱买了船票,在码头上排队等船来把我们渡到湖中的岛上去。

没等多一会儿,船就开过来了。虽说,我生活的地方是不缺水的,但那都是小塘小坝的,用不着渡船。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坐船,而且是这么大这么漂亮的船呢!

我站在船头上,迎着风,刚才在岸上的燥热,顿时凉爽了许多。铺在水面上的阳光,不停地跳跃着,也显出愉快的样子。

船开动了,那么多清澈的水向我们奔来,又从我们船侧流走了。这种动荡的感觉,真是没经历过。船到湖中央了,心中更是无可依傍的空落。

但是这就是美景呀!湖右边岸上是树及黑黑的城墙,左岸远处是山,可能就是紫金山吧?……当然,这时最吸引我的还是船将渡我们去的岛。我急切地想知道,那上面有些什么好玩的呢?

一时间,我走进这么美好的湖面,那么多的景象与色彩诱惑着我,让我想到一幅幅的山水画来。

没让我多想,也就十分钟的时间,船就到岸了。我们随着人流上了岛,怀着迫切的心情寻找着、观赏着。

“老表,来,坐下来休息一下吧!”可能也就只玩半个小时,公安坐在一棵树下的石椅上不愿意再走了。

我和光荣只好也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你俩说,这有熊看头吧!……花呀,草呀的,我们乡下不都有吗?”

“那可不一样呀!”

“我说还不一定有我们那里的好看呢!你们知道我喜欢什么花吗?”

“是什么花?”我插问一句。

“麦花,你知道吗?那可真是好东西。有了麦花,就有丰收,才有吃的!再说,我老婆就叫麦花。”

“公安哥,你大概是想我嫂子了吧?”

“咳,别说,还真是的。老表,你最喜欢什么花?”

“我,我可能……是栀子花吧!我,是喜欢栀子花的。你看,我们那里,哪家院子里没有一丛栀子花呢?”

“不过,你们知道为什么叫栀子花吗?”

“唉,这我可真没想到过,老表,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光荣,你说说看。”

“我听我二大爷说,栀,就是古人喝酒的酒杯,以这命名,就是说这种花开得大,形状如酒杯。”

“有些意思……不过,这花可真香呀!再说,花期也比桃花、杏花长多了。我也喜欢。”

“光荣,你喜欢什么花?”

“我还真有喜欢的花,你俩可能都想不到。”光荣有些神秘地吊我俩的胃口。

“是什么,快说吧!别学唱书的在那拽了。”

“我喜欢的是荷花。”

“我以为是什么呢,荷花,哪里没有?……这玄武湖也有呀。”

“我觉得不一样……你们知道,我们村前小坝子里面的荷花那可真是美的,每年夏天,走在坝埂上见到那么繁茂的荷叶荷花,挤满了一塘,就担心把坝埂挤破了怎么办呢?”

“光荣,你有点意思……想的与别人也不一样。”

“夏天,我就喜欢在荷塘边转悠。荷花的美,是要你细细的用心去品的。”

我心中忽地被感动,我觉得光荣说的太对了,他没继续上学太可惜了!

“光荣,你可以写诗了。昨夜,你在大桥上背诗,我就觉得你可以写诗的。”

“我也想过……说实话,我真的与荷花有缘,曾根据梦境写过一首诗。”

“快说出来,让我们听一下。”

沉默一会,光荣轻声读出:

可能就是初夏的清晨

荷塘上水雾迷离

朦朦胧胧中

露珠陶醉在荷叶上

圆润润地舞着

可能就是初夏的上午

荷塘上清新怡人

飒飒爽爽中

阳光温暖在荷叶上

跳闪闪地舞着

可能就是初夏的夜里

荷塘上凉爽淡雅

意趣绰约中

月光柔媚在荷叶上

飘逸逸地舞着

可能就是初夏的梦中

荷塘上幽香四溢

诗意芬芳中

你轻风般的在荷叶上

丰盈盈地舞着

“太好了,真美呀!题目是什么?”

“我想用《荷叶上的舞者》。”

“舞者,谁呢?她……”我正要发问,被公安打断了。

“拉倒吧,别想那些客里空不沾边的事!好好干两年,盖几间房子,娶个媳妇,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又饿了,找个地方吃饭……我们三个都没干粮了,只有下饭店了。”

当公安提出要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吃饭时,我没说什么。可是光荣却提出反对意见:“不行,景区饭店菜太贵。”

“贵,能贵哪去?我们只点最便宜的菜……再说,你出去吃,这不还有地方没看吗?”

“你就不能忍一忍,到外面再吃吗?”

“不行,那可不行……早晨,我就没吃饱。”

“你可从来就似没吃饱过!”光荣愤愤地说。

“唉,你算说对了,我还真没有几次吃饱过……你们这些没经历过六〇年的人,可能吃不饱过,但体会不到真的饿的感觉……那种感觉呀!要说吃得好,还是一年前临淮关我姐出嫁时,顿顿有酒有肉。”说话间,公安直咂嘴的神态,惹得我俩笑起来。

“心元,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公安吗?”光荣问我。

“不知道。”

“这个,我来对老表说……我二爷在临淮镇上当公安,我爷就认为他家过得好,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想让我也能过上好日子。可是,你看,我这过的是什么熊日子。”

“知足吧,”光荣说,“盖了房,娶了媳妇,还想怎么样?”

“不行,真不行。”

说话间,他已把我们带到一个叫“白苑食堂”的门前。

走了进来,看见吃饭的人并不多。到里面一看饭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贵,光荣也就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来南京,我是想吃小笼包子的,可惜这里没有。我们三人各点了一个便宜的菜,要了一碗米饭,就近在一个桌子边坐下。

“等等,我那边还有点事。”放下菜饭,公安对要动筷子吃饭的我俩直摆手,然后又走到里边去了。

不多一会儿,公安端来两满碗黄色的泛着泡沫的汤。

“来,来……老表,我是第一次和你一起吃饭,来两碗酒。”

我赶忙站起来,连忙摆手,说:“表兄,我是不喝酒的。”

“老表,坐,你坐。这是啤酒,你俩一碗,我一人喝一碗。”

光荣喝了一口后就说味怪不喝了,公安并没有说什么。我喝一口后也直皱眉头,也学光荣的样子说味太怪了,不能喝,却被公安阻止了。

“刚喝都这样,喝着喝着,你就会喜欢的……我在我二爷家一开始喝这东西时,也不习惯……老表,我这酒是特为你买的,不喝那可不行……好好学,老表,你听我说,以后,就考这南京的大学……要这里白嫩的女人,住在这玄武湖边,到时候……我们再来卖瓜子,就有地方住了,有酒喝了!是吧,老表?”

喝了几口酒的我头有些晕,但还是不住地点头,答应着公安的话。

“你俩看这四处空荡荡的,哪有这么热的中午看景的……找棵大树阴下,好好地睡一觉,凉快些再看也不迟。”从食堂出来,公安懒洋洋地说。

不能不说公安的话有道理,我们于是就在一棵大树下的草皮上坐了下来,我把长袖褂子铺在地上,让他俩坐。

“哪有那么多熊讲究,这,这草地就不错了。”可能是酒劲上来了,公安躺下就侧身睡了。

“这树真不小,有你家屋旁的那橡树大吗?我看可能没有……那么大的一棵树,卖了,真可惜了!”

我头有些晕,我并没有接过光荣的话,但心中我在想念着我家的大橡树的。

每当看到大一点的树,我就会想到大橡树。

上中学时,有人问我,你家住哪个村子?我说出村名,别人大多不知道,但只要一说,你看铁路北面,有一棵大橡树的村子就是。

这时呀,他们总会再问,树那么高,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我说怎样怎样,甚至伸出胳膊反复比划着,结果他们大多仍会不满足地说,哪天一定去看看。

大橡树,就长在我家屋子东边,离屋墙只有两米多远。

听老人们说,那是我祖父小时候栽的,原来有好几棵呢,很威风的一排,刮“共产风”时,就入了公。大炼钢铁时,别的树都锯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只有这棵树被留了下来。

大橡树,可真是我童年的乐园。

春来时,暖风吹起,大橡树的千百个枝头上就会垂下褐色的绒子,不久这些绒穗子落下,长出嫩叶,油亮的星星般的缀满整个树,显出葱茏的生机。

树大,鸟就多。有多少类鸟,我可说不清楚,光是那枝叶间的鸟窝我也数不清的。要是夏天,人们在大橡树下乘凉,被落下的鸟蛋或雏鸟砸着是常有的事。

这些鸟中,我最喜欢的是一种被村上人称为“黑老婆”的。它身形比喜鹊略小一些,全身乌鸦般的黑。

它的鸣叫声,别提多清脆了。比起喜鹊“喳喳”的粗嗓子,就像竹笛般的婉转而悠扬;比起麻雀“叽叽喳”的细嗓门,就如小号般响劲十足……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吧,当它唱起歌时,我也就似乎听不到别的鸟叫了,似乎它们都静了声。

说它是“老婆”,不仅仅是说它声音好听,还由于它十分勤快。每天,村庄上它都是第一个醒来的。当东方出现第一缕晨光时,它就“啾啁——啾”地唱起来了。

这时,大人们也就会被它唤醒,起床下地做农活。常常的,我也会从床上爬起来,仰起头去寻找它的身影,或侧耳谛听。

“粮入仓,草成垛”了,晚上躺在暖和的被窝中,听着已干黄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就似老奶奶在不紧不慢地讲故事,真是别样的享受。

就是在这种天籁中,伴着鸟鸣风吟,我一天天开启了心智,一天天长大。

“快起来,你两个快起来。看看,太阳都照到哪里了……起来。”

不知道我们睡了多长时间,公安喊我俩起来时,我整个身子都在太阳下晒着,身上被汗浸得很难受。

抬眼看看太阳,真西斜了不少。

“你俩不是还要玩的吗?快起来走呀。”

虽然,我和光荣已站了起来,但是身子还是懒懒的,并不想马上就走,于是又移到树阴下的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俩坐一会儿,我得到那边撒泡尿去。”公安说着,朝一个土坡走去。

我和光荣还在咂着嘴,抺着脸上的汗,慢慢从睡意中缓过来。

清醒一下,我被边上的一群小学生模样的人吸引了,他们打着旗子,围坐在一片草地上做游戏。我仔细一看,他们的旗子上写着什么夏令营。

我想他们可真是够幸福的,我都初三毕业了,也没有做过什么这样的游戏的呀!看着他们的开心和快乐,对照我自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转眼看一下光荣,他的注意力不在这群小朋友身上。高大的法国桐树下正在打羽毛球的一对青年男女,显然更吸引他。和我们的慵懒相比,可以说他们是精神抖擞的。这从他们的力度很大的动作,欢快的笑声中很容易看出的。

我在光荣的眼中也读出了羡慕,读出了酸涩。

“哈哈哈,笑死我了……你们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公安弯着腰,笑哈哈地跑过来。

“就在那土坡下,有一对男女抱在一起,像狗一样……哈——哈——”

“不会吧,这大白天的,你又瞎编骗人的吧?”

“不相信,我拉你去看看。”说着,他就要拉光荣的胳膊走。

“起先,我也没注意,掏出来就尿了,太急了……后来就看见了,但刹不住闸了……也不知道可让他俩见到我家伙了……妈的,看就看吧,便宜那女的了。”

这么一闹,我们真的毫无倦意了,就站起来,有说有笑地接着去玩。

“我说别瞎转了,找出口,边看边出去。看到了东西,又没耽误时间,这才行……那不顺路的地方,就不看了。抓紧时间,到新街口去,告诉你俩那才是南京最热闹的地方……大爷说了,天黑了要在大桥口会合的。”

我们最后过了一个桥,走出玄武湖。又从一个古城门出来,在别人的指点下上了开往新街口的公交车。

车上人真不少。刚挤上来时,有些闷热,车开动了,风一吹也才舒服些。

随着风,边上女孩身上的香味让我更舒服。

起先,我只低着头,有些贪婪地嗅着,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她。这是一种怎样的甜蜜,又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呀!

一头长发,被风吹得纷飞着,就似奔腾的马的鬃毛。她侧身对我站着,抓扶手的右臂就在我眼前。我有些心慌意乱,但眼睛在温柔地享受着。

她的臂膊,白皙、光滑……我似乎从来没见过弧线这么美的臂膊。我的眼在摩挲,心在畅想……我不敢长时间看,只是不时看一下。

忽然,我发现她短袖衫下露出几根黑黑的腋毛,心中一阵颤抖。我更不安了,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走了几站,公安坐上一个座位,他喊我过去,我没有答理他,装作没有听见。

就这样,我几乎是在耳热心跳中,在他俩的拉扯中走下车的。下了车,我还望了一眼开动的绿色公交车,感觉轻松了许多。

说实话,初到新街口,我有一些失望。因为印象中这么有名的地方,怎么会这么挤、这么小呢?

“广场?小了点吧?可能还没有我们村子的打谷场大吧!”我这样自语着,但没有说出来。

但是,四周的高楼还是让我仰头环视了一圈。在它们的脚下,我显得更渺小了。我觉出人的矮小,人的可怜。

“看,那铜像,应该是孙中山。”光荣在我发愣时,碰了一下我身子,让我看广场中心正在高台上迈步前行的人像。

我俩转了半圈,来到铜像的正面,我被伟人坚毅的勇往直前的气势镇住了,开始觉出这新街口的不凡来。

“这就是南京最繁华的街了……边上都是大商场,进去看看吧?”

我与光荣都已身上没钱,也不能买东西,不愿意进商场中去。

“你俩不去,我自己去。你们就在这等我……我看看就出来。”

我和光荣,靠在一根廊柱的两旁,看着新街口广场。

“心元,你感觉,这南京与我们家乡,最大的不同是什么?”过了一会儿,光荣似自言自语,但却又分明是在问我。

“可能是……这里人的奔忙。在这里,我觉得有一股气流要推动着我,去奔跑,去寻找……”

光荣注视着我,等着我继续讲。

“在家乡,拉着老牛慢慢走的,蹲在树阴下说东扯西的,靠在墙角晒太阳的……是常事。这里,你看吧,似乎每个人都抱着既定目标,要奔跑;似乎每个人都揣着欲望,要寻找。”

我还想说,女人也很不同!在家乡,我对女人似乎没有感觉,她们罩在无性别的衣服下,而这里,似乎一个比一个优雅,一个比一个魅力四射。

“还有,那可能……就是,穿着吧!”我没有说出真实的想法,结果说出这话来。

“这也是。比如,你……外面是不合时宜的外套,穿上不舒服。脱了,就只剩下破旧的背心……你,可能和我一样,连一件像样的褂子都没有。”

“没有,薄布的裤子,也是大哥穿旧的。”

“还有这鞋子,你看人家,凉鞋,皮鞋……还穿着袜子!”

“记忆中,我几乎就没有袜子的。”

“那鞋子呢?我们不是一年四季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赤脚的吗?就看现在穿在脚上的劳保鞋,是自己最好的鞋子了,那么,与这街上行走的人比比看……真想,他妈的我真想不顾一切地买双皮鞋穿穿!”

“我最想买的,就是这里许多人穿的短袖衫,色彩好,式样也洋气……”

停了一会儿,光荣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下学吗?”

听到他的问话,我不知说些什么。

“有一次,快开学了,家中没有钱交学费。我与我爷用板车拉着刚收下的几袋早稻去粮站卖……晒好,我们甚至担心卖不掉还认真筛过了。费气费力地拉到粮站,人家却还说潮,要晒,下午才能过磅……你想想中午,我们爷俩是怎么熬过来的吧。没吃饭,不讲了,还渴呀……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了,人家午睡好了。看到有人到井里打水,我爷带着我跑过去,求给点水喝……你能想到人家是以怎样的厌恶心情看着我们的吗?……我知道,让父母太为难了,就不上了。”

“这样,你不更走不出来了吗?”

“唉——如今,还说什么呢?不过,我有时也回中学的。中学里有一个叫张守信的语文老师,你知道吗?”

“知道,是教高中的吧。”

“是的,高一时他教过我的语文……我退学后,我又去找他谈一次。”

“是吗?谈的什么?”

“他告诉我。回家务农了,也还有可以改变我命运的方法。”

“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鼓励我写作……他说我作文底子还可以,农村里也有东西可写……再说,投资也不大。”

“你写了吗?”

“准备呢……他告诉我,要先从读诗入手,能读通诗,能写诗,文学趣味就有了,语言也得到训练,就能写出东西了……他自己,似乎也在写诗,我借阅他的诗刊看过……”

“光荣表兄,加油吧!你这么说,这还真是个好办法,说不定十年、二十年后,你就是一个作家了。”

看见公安走了过来,我俩就没有接下去再说什么。

“乖乖,狗日的,这里真是东西多!”公安走到我们跟前时有些夸张地说。

“你俩没进去,太吃亏了!老河镇的供销社连这里一个角也抵不上……你猜,我看中了什么?”

光荣并没有理他。他转过脸对着我说,等着我回答。

“又是什么好吃的。”我有气无力地说。

“不是。这次老表你猜错了。”说着,他神秘兮兮地把嘴靠近我的耳朵,“我被女人的东西吸引住了……妈的,那可真叫好!”

“什么好?到底是什么东西?”公安前半句低,后半句高的话,让光荣起了疑问。

“我太想给你嫂子买一个奶兜子了……她有一个,是布的,松软软的,这里什么样式的都有……我终于搞明白这里的女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妈头挺了!”

“那你,怎么不买一个?”

“不是,钱还没到手吗?……再说,买了,她会戴吗?乖乖,城里人真会享受!”

这后半句,显然让我与光荣不太明白,公安也懒得解释。

“走吧,到大桥头吧……再看别的,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们三个紧赶慢赶地来到等待地点的时候,天已黑定了,路灯亮了也有一会儿了。

路上,我几次问是不是会迟了,公安都嘲笑我没经历过事儿。

他说:“不到九十点,大概是不会放行拖拉机的,去早有什么熊用,不过是在那里白等。”

还真是让他说对了。我们到时,另外几个人就是坐在那里干等着的。

“就……就,你们三个怎么,这么会,才来。”四舅看见我,歪着头对我吃力地说。

“公安,你妈的就这么带的好头……可把我急死了,要是车子来了,可怎么办呢?”矮大舅也跟着毫无道理地抱怨了一句。

“这,这不是还没来吗?”公安顶了一句,找个地方也坐了下来。

我在四舅旁边坐下时,他递过来一块饼:“就……就,剩下这,这一块饼了,你……你,吃吧。”

“我不饿,你吃吧。”我用手推了一下四舅的手。

“我,我们吃了……你就,就……吃吧。”

我看见矮大舅也给了公安和光荣各半块饼,也就不说什么,接过饼吃起来。

“光荣哥,你们那里好玩吗?”毛蛋凑过来问。

还没有等光荣回答,矮大舅发话了:“都在这儿等,拖拉机来了也不好走,老四,你也认识货场的路了,车子来了,你坐上车引路……我带这几个孩子,先到那边去吧。”

“大爷,我说,我说会下雨的……”出奇不意,毛蛋说了这么一句。

我连忙抬起头看看天,也不知是地上的灯火太明亮了,还是天真阴了,我觉得非认真看,好像才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我心想,这城里月亮小了暗了,这星星更小了更暗了。但内心中确信自己是看到星星的。

“狗日的毛蛋,你他妈的别破嘴胡说!”矮大舅似乎要真的发火了。

“你个混蛋的家伙,胡扯什么?”公安也不高兴,愤愤地说。但他与我一样抬头看过天后,又加上一句。“下雨,那可怎么办呢?”

毛蛋被骂得不再说话,也没人回答公安的问话。

在矮大舅的带领下,我们几个沿着早晨的路,又一次朝贸易货店走去。

“你们几个眼好,仔细看看两边,有硬纸壳,有塑料布什么的拾着,也许能用上呢?”走在路上,矮大舅这么叮嘱着。

我们几个,还真没让矮大舅白费口舌,到贸易货店时每人手中都拿着可挡雨的东西。

早晨来得急促,去得也匆忙。这时,我才看清这个贸易货店的面目。

从大街插过来是条一丈来宽的巷道,两边是高矮不一的瓦房,分布着小吃店、杂货店、修理铺之类的,似乎还有裁缝店、理发店……走约两百米,有一个大门进去,是一个院子。

大门两边的瓦房,门是朝街巷开的,也就成了一些什么店面。院子的南、北是两栋一个样式的两层楼房。每层有八九间,中间一个楼梯上去,一条通道廊子。与当街的红瓦房不同,这两排是灰瓦,我想年代要久远一些。

与大门对着的,左边是一个三层小楼,是办公用的,此时没有一个窗口亮着灯。右边是一个似粮站才有的宽大的房子,我想可能是收购存放物资的地方。

走进这个东西长约五十米,南北宽不超过三十米的院子,我们看见库前有排队的人,就走了过去。

“大爷,看,亮灯的,那可能就是厕所……早晨可把我憋死了。”毛蛋忽然说,然后就跑向拐角的一处矮房子。

我们也跟了过去。是厕所,只是里面黑黑的,也就没进去,就那么站一排在边上撒起尿来。

收拾好裤子回来,我看见矮大舅正在院子里转悠,就像电影上的侦察兵侦察地形一般。我们不知道该干什么,就站在院子中间,看着他矮小的身影,在从门窗中透出的光亮中一现一隐地走动。

“快,你们把这些东西拿上跟我来。”矮大舅指着我们为了上厕所丢在地上的塑料布什么的,说话间已朝那三层小楼走去。

到跟前,我们才看清,这楼的南侧是一个楼梯,与另外两个楼梯入口不一样,这里修了一个入门,上面有一米多宽的顶板挡着。

“先坐下,今晚上,我们只有在这里过夜了。”矮大舅说话间,从公安手中扯过一块硬纸壳,就在北门柱下坐了下来。

也不知道迷糊了多大一会儿,忽然,院子里进来的拖拉机响声,把我们惊醒了。我们几乎是一齐站起来的,公安还踢了慢一点的毛蛋一脚。

我们站着没动,只有矮大舅迈着那双短腿跑了过去,挥着手,指挥拖拉机开到了这个门旁。

“大爷,是该放那货仓旁,好排队,明天过磅时也方便呀!”坐在司机座位上的爱社并没有熄灭拖拉机,抻着脖子大声地说。

“你听我的……快熄机子吧!”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从拖拉机上跳下来的大舅也这么问。

“大兄弟,辛苦了……我是担心晚上下雨。”

这时,我才明白矮大舅为什么让我们占着这个地方,心中有些佩服他。

“大兄弟,怎么回事,昨晚怎么耽搁了呢?”

“唉——大哥,就别提了……半路上机子坏了。”

“是爱社修好的?”

“他哪有那能耐……走了不少路,找人修的……对了,大哥,这机子上瓜子得卸下来,我俩要连夜赶回去,要不又得多耽误了一天。”

“那——光荣和公安,你们抓紧时间卸瓜子袋子……各家清点一下,就在那门楼下摆好。”

“你怎么样?要不要跟机子先回去?”大舅走到我和四舅边上,问我。

“那,那……那怎么行,就……就,我一个人,不行……好多袋子呢!”站在拖拉机一旁的四舅首先反对。

我也就说:“没事,我和他们一起走吧!”

“那也好。老四,我得先回去,你知道家里还一大堆事,这几家子的瓜子,你就看着卖吧!”

这次,没等四舅说话,他就转身又朝矮大舅走去。

“大哥,我得先回去,家里一大堆事……再说,黑天瞎火的,爱社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你就带着老四他们几个,在这看着卖吧。”

矮大舅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忙着在清点瓜子袋子。

“大兄弟,你的几袋子?和老三家的一起四袋子……好,这四袋子,摆过去放好……老四的,二袋子……同意的,四袋子……公安,你的呢……也是四袋子,有平安家的二袋子……光荣家的二袋子……我的和爱社的共四袋子……对,还有这个孬种毛蛋家的一袋子。共是……是二十一袋子……对么?”

“对,都码好了。”

“这样,大兄弟,你俩到外面胡同里吃点东西……对,这时哪有吃的,你看,我们的干粮也消灭光了……这里你放心……趁早走吧。爱社,困不困?”

“不困。在路上树阴下睡了大半天了。”

“爱社,一定要开慢些……困了,就停下来睡一会儿,注意安全,不赶一会半时的啊!”

在矮大舅的叮嘱声中,爱社又发动了拖拉机,费了一些劲调好头,一加油门走了。

院子,又恢复了平静。

围着已码好成堆的瓜子袋子,我们各自找个位置坐了下来。不久,他们又睡着了。

可能我已睡了上半夜,也可能是这么一折腾赶走了睡意,我虽闭着眼,但怎么也睡不着了。

睁开眼,我仔细地看着天空,灰蒙蒙的有些厚云。我想真会下雨吗……但是,马上又骂自己乱想。于是,我把眼收下,看院子,什么也看不清楚,住户的灯也都灭了,一片沉寂着。

虽是下半夜了,还是有些燥热。而且,我觉得有蚊子,我更睡不着了。

我想到家:远方的家在小村庄,怎样呢?这南京城,该有多少个舒适的房间,该有多少张舒适的床……而我们,只能在这散着余热的水泥地上,还有这耳旁怎么也赶不开的蚊子!

我能看到,那么多人舒服的睡姿了;我能听到,许多人舒服的齁声了。

这是一个不适宜做梦的夜晚,可是,这个大城市中,一定会有那么多人正做着梦吧?

我看看自己边上睡着的几个人,他们也正做梦吗?他们有什么样的梦呢?也许,让瓜子卖个好价钱,就是他们的梦吧?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我知道下雨了,我还没来得及喊他们,仓库门口的那几个人就你推我喊起来,也把矮大舅他们惊醒了。

雨,一下子就下大了,是夏天常见的又急又大的雷阵雨。只是,我奇怪,怎么没打雷,也没刮大风,就这么忽然下起来了呢?

矮大舅围着我们的瓜子袋子看了一下,指挥着公安用几块硬纸壳压好塑料布。

再看看在仓库前的那几个人吧,乱轰轰的,面对着急雨,他们毫无办法,有人脱下衣服盖在瓜子袋上,有一个人干脆伸开双手扑在袋子上,用身子挡着急骤的雨点。

我忽然看见矮大舅,从自己屁股下面拿起一块硬纸壳,向他们跑去,可能他太矮了,纸壳的边沿有些拖在地上。

住户的灯,忽的就亮了不少,一些人在收着衣服的同时,也免不了骂了起来,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矮大舅冒着雨匆忙跑了回来,不停抺自己脸上的雨水。不知道是夸赞自己,还是怎么的就骂起来:“妈的,还是毛蛋提醒了我……我觉得这天不对劲……这不,真的下了。”

院子中的另一堆卖瓜子的人,在忙活一阵后,也都站在房檐下躲着雨,只能眼看着自己的瓜子被雨淋。

好在,雨并没有下多久,地上似乎还没有多少积水,就忽然又停住了。

“日他姐姐的,下这点破雨干什么!”

“这,就……就是,江边的天气。”

“大爷,这要是真下起来……唉,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呢!”

“别说了。老天爷,别下吧,就这一天,卖了瓜子我们就走。”

天亮了,东边的天空有了鱼肚白。

外面街巷上的小吃店已生火,忙碌声传到我耳朵中。

院子中,也有了早起的人。先是一些老人跑厕所的,倒马桶的……不久,出现两个年轻人。女人推着自行车,男的搂着女人的腰,边走着边说笑着什么,显得很亲热的样子。

院子里渐渐敞亮了。住户中洗漱的声音更大了。

另一拨卖瓜子的人中已有叫起的声音,有一个人抽起了香烟。烟火一闪一闪的,无聊而又无奈。

矮大舅还缩着身子侧躺着。四舅伸了伸腰身,先站了起来,看了我一眼:“你,就……就,睡醒了吗?”

我小声地哼了一声,也站了下来,慢慢地走向厕所。

当我打着呵欠、揉着眼睛回来时,矮大舅已站起来,弯着腰喊毛蛋。

“毛蛋,毛蛋,快起来……快,有好吃的了……狗日的,就知道吃!”

毛蛋揉着眼慢慢地直起身来。光荣和公安也朝厕所跑去。

这时,我发现在南北两排房子前还各有一个小水池。

我就近朝北面这个跑过去,捧起水洗脸。泼洒到脸上的凉水,让我有种清爽的感觉。我连连泼了几下,再又搓洗双手,然后捧起水漱口,最后,我伸颈张嘴猛喝了一气自来水。

我刚直起身子喘口气,公安他们也走了过来。洗脸时公安大声叫唤:“哎哟,哎哟哟——,妈的,洗个脸,凉凉的,可真舒服呀!”

“公安,你和光荣,对,还有同意,拿块硬纸壳,再搬几袋瓜子,去那边排队。老四,毛蛋,你俩抓紧时间上厕所洗脸……快。”边说着,矮大舅自己也跑向厕所了。

时间,也可能只过了半小时,院子里就真正热闹起来了。夜晚的那种宁静和自在,没有了,又开始混乱,闹。

“公安,你排队,我看着这里的瓜子。老四,你带几个孩子去吃饭,这巷口就有,不要跑远,吃完就回来换我和公安……抓紧时间。日他姐姐的,这天可再不能作鬼了。”

我就又抬头看看天空,没能亮开来,东边和头顶上堆着厚厚的云朵,在慢慢地移动着。

在这不甚明亮的早晨,我觉得周身雾沼沼的不清爽,心中也不由得默想:“不要下雨吧……卖完瓜子,我们就走了!”

估算着,货店的人该上班了,可是迟迟没见小楼的门被打开。院子中,不时有匆忙走出的人,很少有进来的,除了我们卖瓜子的,只能见到几个买早点的人。

“他奶奶个熊,老子们都等了多少时间了,还不见开门,这些龟孙子可真能睡。”我们都有些焦躁,只是压在心中,公安带头骂起来。

“哥,你说他们几点上班?”毛蛋问公安。

“我怎么知道……也许龟孙子没准点。”公安正想再骂下去时,从货仓门前打听消息的矮大舅走了回来。

“说不准,前面的那十来个人的瓜子收了,这几个人是昨天下午来的,就不收了。今天,收不收,他们也不知道。再说,就是收,也是收他们的,我们……怎么办呢?”

“别急,就,就……等等,再说。”

终于,前后脚地走来两个人。一个瘦高个子走到这门前,用脚踢踢我们的瓜子袋子,大声地喊:“这是谁的?快搬走……这把门堵上了,怎么上楼?”

“哟——大兄弟,你早。这是我的,马上就搬,马上就搬……大兄弟,你们这里还收瓜子吗?”

“收不收?……现在说不准。快搬走。”

矮大舅嘴里答应,抬头看着天,有些为难。

又上去几个人,也还是没有开库门收瓜子的意思。一会儿,那个瘦男人,又过来了,这次是看着我们,非搬走不可了。

于是,我们也学着别人的样子,以家为单位,把瓜子袋子前后放几堆,人站在边上,算是排队。

又过了有半个钟头,还不见有动静,矮大舅撑不住了,转头说:“同意,我们上二楼看看去。”

楼上有几个房门,只有南边靠楼梯口的两个开着。第一间里围坐着几个人,在吊扇下说些什么话,很是热闹。

第二个门中,只坐着那个瘦男人。矮大舅怯生生地走了进去,我在门口等着。

“大兄弟,辛苦了!你给个话,这到底是收还是不收?”矮大舅赔着笑脸,弓着腰,作着揖,他的身子显得更矮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矮大舅还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盒烟,在桌面上向那个瘦男人面前推。一路上,我也没有见他吸一支烟,他怎么还带着香烟呢!

“你,你这是干什么?”瘦男人把烟推了回来。

“那,就吸一支吧,咱乡下人,也没有什么好烟。”矮大舅几乎是踮起脚,极力想把一根烟往他对面已站起来的瘦男人的手里送。

瘦男人态度缓和了一些,接了烟,只是还没有点火的意思。矮大舅身手很快地从桌子上拿过火柴,擦了几下,擦燃火给他点烟。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瘦子有点烟的意思。等到火柴都烧手了,矮大舅才慌忙地丢下。

“我们昨天已收够了,”瘦男人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这是收购要外调的,质量要求高。”

“我们的瓜子是一等一的,质量,你放心!”

“这下雨天,瓜子一经雨,外形就不好看了,皱了皮可就一钱不值了。”

“大兄弟,你也看见了,我们全堆在门廊下的,没有被雨淋……质量,是绝对有保证的。要不,辛苦一下,你挪挪步,到我们瓜子那儿亲自验收一下?”

“实话告诉你吧,我们真不想收了,这几天已收得够多了。这些不运出去卖掉,哪来钱再买……没想到,今年瓜子这么多!看你也是老实人,不容易,告诉你出街口向东走几个巷子,还有一家收瓜子的,他们是自收自炒的,质量要求可能要低些,只是……价钱,也要低些。”

矮大舅往回走时,再没有了往时的神情,一脸的无奈。他径直走向四舅,悄悄地说了句什么,又拉着我说:“咱爷俩,就去那处看看去。”

瘦高个子男人,还真没骗我们。虽然费了一些周折,问了几个人,我们还是找到了只是一个小门面的收购点。

“问一下,你们这里收瓜子吗?是西瓜子。”

中年妇女接过了矮大舅的问话,说:“收呀,你们的瓜子呢?……那,就快送过来吧。”

我一听,心中十分高兴,矮大舅可没有我的高兴劲,耐心地向已不耐烦的中年女人问:“大妹子……这价钱呢?”

“有,就快拉来,看货议价。”没说完,她就转过身去,抓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再说也无益,矮大舅只好走了,一边退着身子走着,一边说着好听话。

还是矮大舅有心,走了一段路又折回去,说:“我们可要问死了,要不,瓜子运来了,她不收,不就白忙活了?再说,也要找个东西把瓜子运过来,不能一袋一袋子搬吧。”

找搬运工具,可没少花时间。问了几个人,跑了不少路,说了不少好听话,才找到一个拉板车的。

“你,能不能,再找一个板车,你这一辆拉不完的。”

拉板车的人说:“找不到,就这一辆,拉两趟不就行了吗?又不是太远。”

“那,这运费是总的算是两块,不能一趟算两块。”

“你看你这个人,说好两块的。”

“我是说总共两块,说好了,不能一趟两块钱……你这车子,一趟是拉不完的。”

最后讲好的价钱是两趟三块钱。

当看到我们拉瓜子走时,排在前面的一个人跑过来问:“怎么,你们走了……不说一会儿这里收吗?”

“我们不想在这等了……不卖了,拉回家也能卖个好价钱……不在这受罪了……公安,快点抬走呀!”

我在矮大舅的话中听出他的狡猾,他是怕那些人也跟来,让我们的瓜子更卖不上价钱。在他断断续续的,神经质般的絮语中,我也听出更多的无奈!

当我们紧赶紧地把瓜子全运过来时,已是中午了,然而,却也是人家关门的时候了。

“妈的个熊!就不能等我们一会吗?”公安又首先骂起来。

别的人,已没了跟着骂的劲。可能觉得干等也没用,矮大舅让我们各自去吃饭。似乎每个人对吃饭已没了兴趣,我们没有一个走开的。

“大爷,你说,这天会再下雨吗?”毛蛋的问话,让我们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天。

“妈的,不会的!”首先是矮大舅的回答。

“你个傻子,别胡乱说了!”公安又这么训他。

又饿又累,我们各自找个位置,靠在什么地方就可以迷糊一会儿。

其实,我们都没有睡踏实。矮大舅又分配我们分开来去吃饭,可是我们似乎哪一个都没了饿意。

昏沉沉的,我似乎睡着了。迷糊中,雨水打在脸上,我被惊醒了,马上忙找东西盖瓜子袋子。

“公安,你们快把袋子垒起来……垒起来,快,少淋点雨!”

七手八脚地忙活,我们终于把瓜子袋子垒有一人高。也顾不上谁家在上,谁家在下。矮大舅后悔把塑料布丢了:“日他姐姐的,只说到这里就卖的。”

我欠起脚,把褂子盖到袋堆顶上。然后,与公安站在两边拉扯着褂襟。

别的人,站在屋檐下。其实,那里也躲不了多少雨。

我头上脸上淌着雨水、汗水。我心中焦急着、无奈着。

雨中,走来走去的人不时斜过眼来看我们。

我似乎绝望了,心中不停祈求:“老天爷,行行好,把这雨停了吧!”

“大爷,这里人上班怎么这么随便?”

雨虽然停了,我们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看着眼前已半湿的瓜子袋子,默无一言,谁也没有心思回答毛蛋提出的疑问。

“你懂个啥,这些龟孙子就是这样。”

在公安的骂声中,来了两个小女孩,矮大舅就触电似的站起来去打听。

“小妹妹,怎么这时才来呀!”

两个小妹妹,似乎有些被训斥了的感觉,浑身的不自在,就斜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地开了门,走进去坐下。

“奶奶个熊!这是怎么了!”公安一激身子想去问个究竟,被四舅按住了。

我悄悄地走了过去,也悄悄地进了屋,但没有人答理我,我又羞怯地退了回来。

我觉得有些热,就走向他们的自来水池。正在我用水洗脸洗头的时候,一个女孩走了过来,我赶紧用手捋干头发,显得很认真的样子问:“不是说好吗?怎么……”

“你,别问我……一会儿,经理会来的……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要想卖,就别谈价钱了。”

我回来后,把这话学给矮大舅听。起先,他并没有说什么,后来,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真想那个老乡了!”

“就,就……是,哪个老乡?”

“朱元璋呀……当年,他可是把南京做都城的!”

“咳!我还以为是谁,那是过去了,明代的呀!”公安愤愤地说,想站起来去讲理,又被四舅拉住了。

好不容易,等到经理来了,就是上午与矮大舅搭话的那个中年女人。她看了一眼我们堆在地上的湿漉漉的瓜子袋子,态度很强硬地说:“我们不收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矮大舅声音有些沙哑地说。

“谁知道,你会弄这么些来……原来,我以为你是一个人,就那么几袋子的。”

“大妹子……说个价吧!”

“九毛一斤!”

“不行呀……在那边,还一块多一斤呢。”

“我们与那边不一样……我们就是九毛!你……过来。”

最后,当矮大舅从屋里走出来时,他对四舅说:“老四,你看怎么办?他们只给九毛五分钱一斤,还要扣百分之三的税,去掉百分之二的水分……也就是大概九毛钱一斤。”

“怎么办……就,就……也,没办法。”

“是呀,大爷,既不能搬回去了,也不能……再说这,这下雨的天!”

“那,那我就进去与她再说说。”

当矮大舅再从那屋中走出来时,喊着四舅和我们:“老四,就这么办吧……光荣,你读的书多,到里面找张纸找个笔记一下……日他姐姐的,我再不过问了!”

矮大舅几乎瘫坐在一边了,他把四舅和光荣推到了前面。

说起过秤来,那可还真快,一户一户的,不久就过完了秤。光荣与另外的一个女孩一起记着斤数。

“日他姐姐的……能怎么样,只能这样了!”矮大舅坐在我身边不停地嘀咕着。

过完秤,在这里还不能拿钱,我们又跟着他们的一个会计,走了不近的路,才拿到钱。

再看看我们一行几人的样子吧:疲惫的脸上,汗水和着泥灰在淌。头发蓬乱,衣服、鞋子更不能看了,全被雨水、汗水、泥土搞得不成样子。

我一点都没有钱拿到手的快乐!“我们,这是怎么了?”在心中,我不停地问着自己。

钱拿到手时,我们又产生了分歧。

“大爷,有了钱,也别算是赚了还是赔了,应该吃顿饭了吧!”公安急切地说,让我们由于忙碌而忘了吃的饭,这一下子就激了起来。

“不,还是先到车站去,看,有没有车回去……日他姐姐的,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呢!”

商议一会儿,我们觉得还是先要吃点东西,要不,走那么远的路,可真受不了。

“老四,他们身上没有钱的,每人给几个零钱……还是集体保管,回家好好算……就买两笼小笼包子吧,不,买三笼,每人五个,够了吧!”

走到一个较僻静的地方,四舅结结巴巴地问我们可要钱。

我由于想买短袖衫要了十元钱,余下的都说有钱,并没有要。四舅让光荣记下来后,给矮大舅和自己也各拿出点零钱。

当我们来到车站时,看了又看,晚上还是没有车回去。最早的一班车是明晨将近八点的。

“我说了,不会有车的,我一算就是明天早晨的……大爷,这天已经黑了,该吃一顿了吧?”

“大哥,就……就,真的也该,就……就,那么吃一顿了!”四舅也狠狠语气地说。

“好,好!……吃一顿,就吃一顿!”矮大舅似乎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的。

我们在车站旁边找到一个小饭店,走了进去,在靠里边的大些桌子边坐了下来。矮大舅似乎还没有累够,亲自点菜,而且还要看着人家配料。

“大师傅,都是农村出来的,照顾一下吧!……就切这两个萝卜……三根黄瓜,不够吃,就四根吧……青菜粉丝和黄豆芽,用盆盛,有汤有菜的,吃了才过瘾……唉,这几天还真是累的不行了。”

看着菜端上来了,一齐催盛米饭来,毛蛋已急得掂起筷子夹了一下。谁也没有注意出去了的公安,拿一瓶白酒回来了。

“大爷、四爷……这酒,是我自己拿的,辛苦几天了,就犒劳一下自己吧……乖乖,这里东西贵。这酒,贵三毛钱呢……服务员,拿酒杯来。”

酒,起先是随意喝的。毛蛋连酒杯都没要,只顾埋头吃着饭和菜。四舅由于要保管钱,说一滴酒不沾。

我和光荣一杯酒还没喝完,公安可已喝了三杯。

“大爷,这几天,你最辛苦,我们要敬你酒!”公安站起来,让矮大舅喝干自己的杯中酒,又给他满上。

“来,咱爷俩碰一杯!”他一口干了,哈着气,看看矮大舅。“谁能想到,在南京敬我大爷酒……这,要喝干!”

“妈的,我……我不能喝酒,你不知道?”

“喝几杯,是没有事的……当年,给人家杀猪,就不练酒?”

“没有量,怎么练?好,你坐下,我喝完。”

本来,我是没喝过酒的,但不知道怎么的,这时也想喝一点。并且从内心中也佩服眼前这个依然穿着破衣服,露着又皱又黑肚皮的矮大舅(他那顶烂而又烂的草帽,已被公安给他扔掉了)。于是,也端起酒杯。

“大舅,我也敬你一杯……”本来是想说借公安表兄的酒,但又觉得有些生分,就没有朝下面说。

“乖乖,这我得喝!大外甥敬的酒,要喝!”

看着矮大舅很爽快地喝干酒,我坐了下来。

“在玄武湖,我对这老表说了……好好学,考上这南京的大学,下次,我们来卖瓜子,就有房住有酒喝了……哈哈!”带着酒意,公安又说了一遍。

正在喝酒谁也没有注意,矮大舅欠欠身子,从裤子口袋中掏出那半包烟,朝公安面前一撂。

“大爷,你知道,我烟可吸可不吸的……结婚后,麦花让我烟酒两样选一样,我选的是酒。”说话间,公安自嘲似的嘿嘿笑了两声,拿过烟来用鼻子闻闻。

“大爷,这,这烟怎么霉的……有霉味。”

矮大舅并没有回答公安的话,他趴在桌子上,一句话不说,似乎真的醉了。

“公安,你,你看,就……就,把你大爷,喝的,喝醉了。”四舅已吃好饭,靠在墙上看着我们喝。这时,也凑过头来看矮大舅。

我也停止了吃菜,放下筷子。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矮大舅那瘦小的身子用力地缩着,接着就听到他压抑的哭声。

“这是,这是你铁柱哥的烟……他,就这么去了……我的儿呀!”

我忽然想起来了,听说过有个在城里工作的表兄,过年前后,被汽车轧死了……难道就是……我的心,忽然被撞击了似的,疼了起来。

我们几人,不知道做什么好,只有四舅结结巴巴地有一句无一句地安慰着矮大舅。

“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长这这么个猴样,人人看不起……我大我娘,卖了两坡地,好不容易,给我娶了媳妇……生了四个丫头……就这一个儿子呀……我的铁柱多聪明,考上大学……谁能想到……日他姐姐的,这城里,有什么好……到处都是车子!”

光荣搀着矮大舅,我扶着公安,一行人摇摇晃晃地来到车站,在走道的一个空处,我们坐了下来。

把矮大舅和公安安置好,睡下,四舅对我说:“同意,你和毛蛋,就,就……坐在这儿,我和光荣,就,去,就……买票。”

没能等到四舅和光荣回来,我和毛蛋躺在地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感到口渴难耐,就走进候车室。

这里的灯光更使我头晕目眩的,我回了好一会神,才找到厕所的位置。

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长尿,然后来到水池前,先迫不及待地喝几口水,再用手捧起水洗又是一天多没有洗的脸。

我觉得脸上有一层油腻腻的东西,就用力地搓了又搓。当洗得差不多时,又一次伸头用嘴去接水,水在嘴里含一下,嘴唇和口腔十分焦渴,经水润,一股凉让我身心一爽,也就再喝了几口水下去。

接着,我用手耐心地蘸着水想捋顺显然已很乱的头发,我不敢伸头对着水管冲洗,怕激出病来,就用手蘸着水,慢慢地捋着。

我低头看了一眼挂在身上的背心,本来半旧不新的,就不白,现在更是黄一块灰一块的难看……我迟疑了一会儿,最后也只能扯一扯它,整理一下而已。我又一次想到:“是该买一件短袖衫了,这太不像样了!”

我并没有马上走出候车室,可能是嫌水泥地太硬了,躺久了身子不舒服,就想在候车室找个空椅子坐一会儿。

找空椅子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千姿百态的睡脸,特别是那么多女人的睡态,让我着迷。

我坐着的对面,是一个穿着裙子的成熟的女人。

她侧着身子,半趴在自己的包上,左手伸着勾抱着行李包,仰头张着嘴,很恣肆奔放地睡着。也许是太随意了,她微抬起的腿上的裙子已滑落下来,把个白腿几乎全露出来了。我几乎想走过去,看是否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我控制住自己,没有走过去,但我的眼睛被她吸引了好一会。

转眼间,我又看见一个熟睡着的女孩。她身材娇小,似乎有些单薄。我知道,她年龄不会很大。

她蜷曲着自己的身子,既护着自己腋下的包裹,也似乎在护着自己的身体。

她拘谨的情态,也表现在微侧的脸上。本来白晳的脸,纯净的眉宇间是很美的,但是此时她似乎很痛苦地皱着眉头。

由于她离我近,我几乎一直在看着她。

与我并排坐的一个女孩似乎睡醒了,伸了伸腰身,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坐了下来。我看了她一下,正好,她也在打量着我。

她可能会比我大几岁,齐耳的短发显得很精神。发现她在看着我,我几乎慌乱得不知道自己该把穿着已脏得不行的劳保鞋的脚怎么放,还有上身松垮垮的脏背心也让我虚怯不安。

我知道,这里不再有什么值得留恋,就果断地站起身子,懒散散地慢慢地走开了。

来到老地方,那几个人还在睡着。

在候车室我已看到时间,才三点多钟,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小时,离我们上车还有四个多小时呢!

我得为自己找点事做呀!想了想,就朝站前的玄武湖走去。

白天,热闹的渡口,现在成了一些人的睡床。也有几对拥抱在一起的情侣,他们或在树阴下或躲在某个角落。

我没有理会这些,朝东走了一段,这里的人少了许多。

我找个地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虽然这时没有再下雨,但天仍是阴沉沉的,灰黑黑的一片,没有一点亮色。

远处的岛,被树木覆盖着,很安详地睡着。

再远些是那堵黑沉沉的城墙。我想,过了墙后,那城中现在也这么静地睡着吗?那里有没有还没睡的人,他们在干什么呢?

我似乎想不明白这些,于是就收回心思,也收回远望的眼,只注视眼前。

湖水不安稳地晃动着,虽然没有亮光,但我分明感到一些颤动……这满湖的颜色,这满湖的韵趣,这满湖的律动……是为什么、为谁而存在的呢?

显然,不会是为我们而存在的,天亮时我们就将离开这里,到属于我们的小山村去。

我想到光荣的话:“这不上不下的,醒了懂了而找不到得不到的,才是最痛苦的!”

我有些怀疑他的话。大哥,不就是个半吊子吗?为什么看不出他的痛苦?

“我的痛苦,你看不出?……你想,自从下学了,我干什么事有劲过?不都是糊弄过算了!”似乎大哥就在眼前,指着我说。

我又想到矮大舅的哭。这样一个精明的,有些智慧的人,命运怎么就这么捉弄他,非要与他过不去!

“那么,我自己的未来,将会是怎样呢?!”

我坐不住了,我要沿着湖边走动。走着走着,我控制不住地奔跑起来。

“我不喜欢这湖,太沉静了,太暮气了!……我喜欢那大江,那滚滚奔腾的大江,那滚滚奔腾扑入大海的大江!”

我有些兴奋,似乎自己正在与大江赛跑!在觉得喘气吃紧,不能不停下来时,我抱住一棵树站住了。

我的眼中似含着一团雾,飘忽而迷离。原来,我抱着树干,无声地哭了!

“人生多么复杂,命运多么捉摸不定呀!……”

我知道,我的模模糊糊的朦胧如雾的少年时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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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多少光荣正在远去
光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