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沟
2013-09-11邵振国
邵振国
唉,把它忘了,把它忘了,把它忘了!
怎么能把它忘了呢!那封鸡毛信传到他手里,他只要胡乱传给哪个,也就没事了。可他一压好几日,直到会长追查,那封信也不知道丢在哪达了。
何铭琪十分懊悔,这下把“老家”得罪了,还不知道会招来啥祸事。还记得那封信末尾写着:“限时三刻,读罢就传,不传者,给老家下下。”所谓“下下”,就是当做羊嘛猪的杀了,作为祭品“献上”。
说起来他也是黑沟里长大的娃子,咋会对“老家”没有个敬心哩!这村上人多数都姓何,其实姓“黑”,亘古里都是黑姓人家。说是秦始皇时捕杀商人,有两户大贾,犯啥罪说不上,逃到这老君山野林子里,问起名姓,因其时尚黑,便说姓“黑”。那老君山现在的道观、祠堂,据说都是“老家”人创下的。后来也不知到了明清还是民国,在离老君山七八十里的这条黄土山光秃秃的山沟里,有了这个几十户人的庄子,庄名即叫黑沟。这时的姓氏“黑”也念转了,转成了它的谐音字“何”。
何铭琪自小叫黑蛋,村上失大火的那年生的。据说那年庄上的麦子长得特别好,生产队把“老家”庙那两间破房房扫了扫当做粮仓,装麦哩,结果那夜间一场大火把厚墩墩的麦田席卷成了焦灰。黑蛋自小就听说过。但是黑蛋命大,或是得到“老家”的保佑,没被大火烧死,也没在随后的粮荒中被饿死,相反还念了书,完小念罢又读了初中。大人们说,日妈的黑蛋,你是块石头能健朗朗活到今个?他大大和妈妈一笑,说:“还是块玉石哩!”
黑蛋虽然只读过初中,在黑沟却也大小算是个人才了。黑沟百十户人家,好几十名碎娃子,不知何年月也建起个黑沟小学,何铭琪便在这学堂里做了个民办老师。
何铭琪自知不是块玉,看着那封信四角贴着鸡毛,封皮上画着神符,怪怪的,就觉着是个事情。我心上还当着事哩,咋就那么一晃,又忘到脑后了!他不住地责怪自己。
那信上说:“人头七十,香火烈烈,庙堂不修,天诛地灭……”
他知道那是会长为修庙号召捐钱的信,贴着鸡毛,十万火急哩。他当时还心上一震,捐这么多?每个人头七十元,谁拿得出呢!他的大大妈妈、他的两个娃子,算下来好几百元钱!
可是不管咋说,他不该把信忘到脑后不传下去。记得当时,何校长当啷当啷地摇铃子,该上课了,他要是把信传给她何香贞就好了。可是他没有传给她。他急急忙忙招呼学生娃子上课去了。到底把信往桌上一放,还是往衣兜里一揣,却记不清了。
那一节课没有讲好,心上麻麻乱乱的,尽想着那“人头七十”,全家就是好几百元钱哩!他的课堂上坐着二三十个娃子,大的十多岁,小的六七岁,全坐在一条板凳上。唉,若真有条板凳还算是好的哩,那根本不是板凳,而是泥砌的土墩子上支块板;课桌也是砖头堆起的桌面抹了层水泥。第一排桌后头坐着个八岁多些的娃,那是他自己的娃儿。明知道娃在这么个学校里学不出个高低,但比在屋里待着好,便把娃带到学堂来一道混光阴,多少识两个字。
眼睛瞅瞅那木格窗子,窗上既没块玻璃也没糊一张窗户纸,格外透亮地望见那天空和远处的黄土山而令人遐想。一到冬天,冻得娃子们坐不住,便书包一提转移到院子里阳坡坡下讲几句,娃子们屁股蛋往自己书包上一坐。天再冷,就休学,放长假。学校里原先有三个教师,一位三十大几的男老师熬不住了,跑到县城做买卖去了。先是在玉器厂做夜光杯子,还是挣不到钱,后来又去贩卖药材,把岷县、礼县的当归党参贩到南边,再从南边拉回一车竹条子——当地各乡的农民正急需那竹条搭置种蔬菜的塑料大棚,很抢手。听说他发财了,何铭琪正想着学学他呢。
可就是这会儿,会长派人来叫他了。进了校门不叫何老师,也不叫何铭琪,直呼 “黑蛋”!惹得一院学生娃子哈哈大笑,校长何香贞在一旁瞅视也不敢插嘴。学校这时就剩下她和“黑蛋”两个老师,两间快要倒塌的破房房,哪来的硬气哩?
“会长叫你!”来人说。
“啥,你说啥?”何铭琪懵懂着脑瓜。这时他还真没想到那封信,真的忘死了它。心说哪达的“会长”,我一个落场人,从没啥事求着哪个,也从不烧香磕头的,找我做啥?
“你去嘛不去?”来人眼睛瞪着。
“啥事吗?你先说。”
“啥事,跟你在这达不说,有地方跟你说!”
这时他才记起那封粘贴着鸡毛画着神符的日怪信,脑子轰地一下。
他不觉往校长那边瞅了瞅,何香贞脸色有些变白,一声不吭。
他回过眼睛来说:“我学堂里忙哩,娃子们还没有散。”
“上的学堂!会长叫你你敢不去?”
何铭琪仍站着不动。
那人扭头便走,走出院墙又折回头来,手指头指着他,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你把‘老家’的信……你等着吧!”
这个人就是头十年的黑三,如今被庙里叫做“三爷”,是集资修庙的主要赞助商。听说这个杀猪卖肉的捐出十多万元的款子。
人走后,何香贞才低低嘟囔说:“凶啥?你财大气粗,又没见给学校捐半文钱,跑到这达来凶啥!”
何香贞四十不出头的年岁,正儿八经县一中高中毕业的女秀才。她收入也不多,全靠丈夫在外地办公司做买卖顾家过日子。她性子温温的,没个大气,但根里就爱个老师的行道。早先她在乡上的中学当老师,也还是个“民办”,后来为了顾家,照看老人和娃儿,便回到黑沟了。
这会子,她叫他一声“何老师……”,意思是问啥事呢,但又不露出个真打问的声调,因为不论啥事她也管不了、挡不住的。
而他,也叫她一声“何老师……”,像不知道是在叫她还是在叫自己。此时他不愿意称呼她“校长”,怕给她增加压力。他的语气像是想说些啥,又不想说。说了没用哩,他只怨恨自己把那封信忘死了。
回到宿舍,也就是那间用于教师备课的土房房,除此没有别的办公室。他把课本子、书桌子,还有那张睡觉的土炕,上上下下全都翻腾遍了,也没见到那封信的影子。哪里去了呢?
倒是瞅见一道太阳光投来的身影,从敞开的门外投进了,静悄悄地黑在那儿。他一回头,是何香贞站在门前。
她说:“你找到,不是也迟误了?”
“那总比找不到强些!”何铭琪说。
“你刚刚说,是一封啥信哩?这么重要。”
“唉,庙里让传的……”
“那你为啥不传给我?”她问,却又不像是真问的话音儿。
他瞅她一眼,见她低着眉眼,那表情是啥也不想看到的样子,怯怯的。
他本想说,我忘了传给你,我这该死的脑瓜,被教书匠的苦日子给折磨得一日不如一日了!可是呆愣了一会,他却说:“唉,我怕传给你,你也难场!”
她眉眼依旧低着,没喘一声大气,便去了。
他带着他的娃儿回家去。黑沟真是个沟,学校在沟西坡,家在沟东面的坡上。莫过东面宽展些,有几块土坪,高高低低坐落着黑沟大多数人家。一到夏秋发白雨,沟里淌山洪,娃子们便不能过沟上学,多年也没人搭个桥修条路。何铭琪也顾不住多想这些,倒是念想到娃儿的妈妈早早地去了,屋里还丢下个更碎些的娃,他大大、妈妈照看着。
那是他二十大几的时候,娶了个本村孙家坪的姑娘。孙家坪是另一块自然村,那块坪的地势尤其高。黑沟的丫头大都嫁得远,不愿意在本村找婆家,唯有这个丫头看上了他在乡上中学念过几年书,便嫁了。可是这丫头过门做媳妇没几年,便在她娘家那块坪上,那高高的崖上,跳了下去。
这事说起来不怨他又怨他,怨他没本事多挣些钱给她买一件新衣裳。过门的时候何家给她孙家送过些彩礼钱,千儿八百的不算多,可是他大大妈妈已经借了账债台高筑。说实话,自她过门到她去,何家确实没给她置过一件好衣裳。好在那几年她对穿戴也没个讲究,生了大娃又生了二娃娃。时光一晃,她却突然“讲究”了!也许是在邓爷爷手里的日子一日日地变化,市场开放了,黑沟人到外面做生意挣钱的多了,回来都有个时髦的新穿戴,啥健美裤、宽松衫,再不是那土裁缝手里的布褂褂。媳妇偏偏这个时候动心了,觉着自己没活好,亏惶了自己做姑娘、做新媳妇的年岁。
一个逢集的日子,她非要去县城集市上转转,买件好衣裳不可,说打算的日子多了,总没个随心。她找公公张口,公公给了她嘛没给也不知,反正后来何铭琪逢人便说给了,给了二十元哩。可当时媳妇赌气回到娘家屋里,说不要他何家的钱,找自己亲大大要几个花。亲大大也没给,还骂了起来,骂她活得窝囊,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哪里还有倒回来挖抓亲娘老子的!一回嘴,又挨了顿打嘛还是没挨打,就说不清了。总之她想不过去,就撇下娃儿跳了崖。媳妇当了多少年,为了件衣裳死了!
回到家他躺在炕上睡不着,还在想那封信。但这时他却想,忘了就忘去!我连我媳妇是咋死的都顾不住想,哪有闲心思顾及那封信哩!我就说没见它,看他们能咋样。说不定我还给黑沟干了件好事,家家穷得娃儿上不起学,买不起个书本子,一条裤子还包不住个屁股蛋子,钱多得没处使唤哩,花在那个神神鬼鬼上!我若真有那七十元,不如早早地给媳妇孙秀萍买件时髦衣裳!
可是家里的老大大却说:“娃,庙还是要修哩,这是咱何家人自己的庙堂,咱不靠先人,你说咱还能靠哪个?这多年咱家的日子不平顺,就因为没犒劳‘老家’,没修庙。哪怕是咱粜些粮、贷些款,也要把人头头凑上。你是不知道,那年的那把大火烧得吓人哩,你妈妈在屋里自己设了个神龛龛,烧香供着,你才活了下来。”
他便没敢跟老人提说那封信,在他手上断了。
第二天,何铭琪照例去学校,带着他的娃,下到沟底,再翻上坡去。瞅着学校门上学生娃子已经到校不少,校长何香贞早早在院墙外迎着。这学校没啥“校门”,土围墙豁开个口就是了。
走近了些,见何香贞眉眼低着瞅视他,像是有啥事。再一看,黑三带着一伙人立在土墙那边。他心上忽地一惊。
“何老师……”何香贞这才喘话,“不知他们找你啥事哩,你不去,他们,他们捣骚得娃子们上不成课……”
“那,那我就去……”
他说着,却没有挪动腿脚。
她走上来,从他手上领过他的娃儿。她眼睛望着他,眼色渐渐地潮湿了,想说啥,却又抑制着。末了悄悄地说:“你就说,你没接到传信。”
这时黑三一伙走上来。学生娃子们眼尖,都知道要出啥事了,小眼珠一双双仰翻起来瞅视。
“把狗日的一绳捆了!”
立时他的娃儿“哇——”一声哭了,喊叫着“大大,大大……”,其他学生娃子也呜呜哭着叫:“何老师,何老师……”
何铭琪被几个汉子捆起来,眼睛又一次瞅瞅何香贞校长,他想她总会说一句:你们咋能随便捆人?村里有村长有书记,还没个法律了?
可是这些话不可能出自她的胸腔、嘴唇,乃至不可能从她的脸色、眼神中表现出来。她依旧是没喘个大气,眉眼低低的只瞅着他,像是说:你先去,先去。接着她便摇响了手中的铃铛,当啷当啷的,领着娃子们走进土墙豁口。
他们把他押到当年改做粮仓的那个地方,那两间房早已坍塌成了断壁残垣。
房是破败了,但案上摆着供,烧着香,立着神牌位,不知是哪路神,只见黑帷子黑幔,可能跟太上老君炼的是一炉丹。
会长早已坐在那达,远近围了不少庄子上的人。听说“黑蛋”被一绳捆了,要给“老家”下下哩,大家都来看。
“跪下!”会长闭眼凝眉地吆喝了一声,“先给‘老家’认个罪,再说咋发落。”
何铭琪执意不跪,说:“我犯了啥罪?你们让村上的书记、主任来说话,看他们让我跪下!”
只听黑三一声大喝:“打!打死狗日的,再让他知道!”
顿时一顿拳脚,把何铭琪打倒在地上,他刚要立起来,又把他打倒。黑三这才冷笑笑说:“村书记能挡住修庙?村书记也是这会里的二爷爷,叫老子三爷,你狗日的眼瞎了!”
“我到乡上告你们,到县里告你们!”
“闭嘴,畜生,你狗日的再敢胡说!”不料骂他这句话的,是他的大大。
何铭琪一回头,见自己的亲大大挤出人群,奔过来甩手掴了他一巴掌,打在他脸颊上。“还不快跪下!你狗日的把‘老家’的信,就那么不当事!”说着,他大大往地上一蹲,双手捂脸哭起来。
大大哭了一阵,才把脸抬起来转向会长,说:“他大爷爷,我是他的大大,养了这么个对不住先人的畜生。我最知道没有‘老家’佑护,他狗日的活不到今个。可是,可是大爷爷念他,急里忙里地给娃子们上课,才误了事情,就,就饶下他吧……”
会长眼皮依旧不抬起来,说:“我想饶他呢,可是‘老家’答应不?那封信,在‘老家’的神位上供奉祭奠了七七四十九天!那传信是神跟全村的人说话哩!你当是哪个?刚刚传了没几户,却在他手上断了!”
“把他杀了!给‘老家’下下!”
黑三爷喊叫着,有人提来了刀,明晃晃的真像杀猪一般。
黑沟的老少看着,脸生惧色,没人敢喘气吭声。黑蛋大大“呃——”一声瘫软在地上,被人抬出人群去。
何铭琪顿时恐惧倍增,身心发冷打战,感觉真杀真砍即刻便要到来了。
“给他把绳子松开,看他敢动弹!”会长说。
那个提刀的汉子走上来,用刀尖哧哧几下把绳挑断,同时也割破了他的衣裳,其他汉子就手把他的上衣扒光了。
神案上的牌位在他眼前恍惚晃动,而又挺耸伫立着,香火浓烈烈地燃腾着。他松绑后,果然两腿软软的一步也移不动,脑瓜里一丝挣扎逃跑的念头也没了,身心颤颤的确实觉着自己有罪了。
“跪下!”会长不着大气地喝一声,他就扑通跪在了地上。
这时他蒙蒙地感觉到,一个民办教师的身价,是那么微不足道,听见娃子们叫了他一声“何老师”,隐隐约约地响在他耳根里。
“认罪不?”会长又是轻轻一声。
他竟禁不住痛哭流涕:“认,我有罪,有罪。我对不住‘老家’……也对不住黑沟的各家,我把神的话,没当事,把它忘了,忘了,呜呜呜……”
“啊,‘老家’听见了?‘老家’说咋做哩?”会长眯着眼皮气短气长地说。
“杀了他,给‘老家’下下!”周围的人喊叫着,和着刀械丁当的撞击声。却没有一个人说饶过他。
何铭琪想,他的确是错了,想起那场大火,他刚出生,没死;想到他那个跳崖的媳妇秀萍,那本该是他的罪,可“老家”也没处死他,又一次庇佑了他,他真真地声泪俱下了:“我……我该死,只是,只是我的娃儿,学生娃儿们啊……”
他啥时候被送回到学校的,似也记不得了,只是还听见会长末了一句话:“罚他五百元,免死。”
娃子们散了,学校里静静的。他浑身疼痛地躺在炕上,一想那“罚款”,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泪水便默默地顺眼边边流下来。
何香贞在门口一站,眉眼低低地跟他聊说几句,像是来照看他呢。却又没有大的动作,诸如打盆水擦擦洗洗呀,上前摸摸身子抚抚伤痛,喂几片子药,端碗饭啥的,全都没有。她只是立在门槛上说:“唉,你受了,受了也就算了。”
说着,或许意识到自己终该表示个啥,她为他倒了一杯清水,递到离他近些的地方,让他喝。
“刚刚我去找书记了,学校还要办呢……”
她就这样,把她如何找书记全都概括了、省略了。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她的目光还从没有这样温柔过,近似亲热的样子。眼皮一抬,又垂下去。
“至于罚款的事,你别放在心上,让他们免掉就是。”
说到这儿,她又没了声。
“唉……”他一声叹息,把这小土屋全都充满了,“一个下过跪的人,咋再教学生……”
“别这么说,明早,你若伤不重的话,就听我摇铃铛……”
何香贞眼皮子潮漉漉的,好像还想说啥,却没有说出来。她永远也不会说出来,那封信,是她把它撕了、毁了。教师备课的那间土屋,白天房门总是敞开的,她从何铭琪老师备课的桌子上拿走那封信看过后就毁掉了。她想她是个校长,为人师表的,不能让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在她的学校里传递。那封日怪信,若真传给她,她又能传给哪个哩!
可这些她都不愿意说出口。唉,受了就受了吧!她想过去给他拉拉被子,盖上嘛还是伸手摸摸他的脸颊颊?可是,她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那个年纪了,他又没了媳妇多年,会让人说她老不正经。仅仅这么一想,脸也红了……
也就刚刚过了十来天,或不足十天哩,何香贞接到何铭琪的辞职报告,他要离开学校了。
这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她在教室门口候他出来。他的课还没散,她班上的娃子已在院子里玩耍着、追逐着。她除了体育课不代,其余跟他一样,啥课都代。他若一走,谁给娃子教体育,领着学生升国旗哩?
娃子们轰隆隆地冲出教室,再过了一会他身上挂着些粉笔灰走出来。望见何香贞他不觉停住脚,呆站着。她望了一会,也没说话,把脸扭向夕阳将落的那边,太阳光刺耀得她虚蹙着眼皮。
“何老师,稍候娃子们散后,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吧!”
她说完,就扭身走了,去招呼娃子们放学了。何铭琪仍旧立在那儿,望着她的背身。
她说“办公室”,而不说她的那间土屋,是为显得正式些?或是因为,没有女老师往自己的屋里约男老师的?
学生们站队、排队,出院墙豁口,已是太阳西沉了。何铭琪心情抑郁地踱向她的土屋,那间跟他的土房房同样促狭的宿舍兼办公室。暮色里飘着一股向晚的沉寂气味,似乎还夹杂着几缕煤油炉散出的煤油气味。
他在那土屋门口露了下头,她正忙乎着,衣袖口挽着,在那只煤油炉上忙着晚饭。“哦,请进来,何老师。”她招呼了一声。
他进门落座在门口那把椅子上,候她说话。她却说:“就好。”不知啥“就好”。他眼睛闲瞅着椅旁那张临窗的桌子,桌上杂沓着学生娃的一摞摞作业本子,还有盏台灯。
稍时她拿着块抹布过来擦桌子,再稍后她就把饭盛上,碗筷也摆在桌上了。“来,吃吧。”
他忽地立起身,诧异地望着她:“何校长,你,你这是?”
“坐,快坐下,请你吃顿饭嘛。”她说着,袖口仍挽着,露出白皙的胳膊腕,一双纤细耐看的手。
“快吃,面坨了。”她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桌那旁的椅上吃起来。那莫过是一碗手擀面,汤里漂着几叶绿菠菜,卧着一个鸡蛋。何老师吃着,喉咙里涩涩的,有点难以下咽的感觉。何校长又起身,给他盛来第二碗,顶上还是卧着一个荷包蛋。
第二碗快吃完的时候,何香贞声音低低地说:“你若真走,我送送你……能不能,不走呢?”
何铭琪没能吭出声,因为正在吃面,但是他滴下几粒大泪珠子,滴在碗里。
此后,这学校还是只剩下何香贞一个人了。何铭琪去了城里做买卖。是杀猪卖肉嘛还是做啥,也跟黑三差不多挣了些钱,听说也找上了老婆,在城里安了家。学生娃子们有时会想起他们的何老师,尤其是上体育课的时候,何香贞也会想起他来。她还是那样,眼皮一低,当啷当啷地摇响铃声。早早晚晚,摇铃的是她,讲课的也是她。
又过了一年多嘛还是两年多,一个早晨或是晌后,她正在那院墙豁口外面迎接学生嘛或是送娃子放学,忽然瞅见坡下面、沟那方走来一个人。渐渐走近,看清,正是黑蛋!她站着没有移动腿脚,他立在那儿,也有一会子没有张嘴说话,神色有些疲塌、怠倦的样子。
是的,何校长听说了,他做买卖亏了本,败了。他回来,是继续当老师吗?她的眼睛已经湿漉漉的了,望着他,想去拉他的手,甚至想奔上去拥抱他。半晌后,果然听到他说:“校长,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