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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保护语境下的草原生态治理——一项人类学的反思

2013-09-17

关键词:苏木牧民草原

张 雯

一、人类学对环境保护主义的讨论

从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到罗马俱乐部的《增长的极限》,从1972年斯德哥尔摩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到2009年底的哥本哈根全球气候大会,从民间自发的环境权利抗争到政府层面自上而下的环境关注和生态治理,如今环境保护已成为一种在全球范围内普遍流行的浪潮,环境保护主义也日益成为一种主导性的话语类型,在社会、政治、文化等领域获得了空前的权威。

虽然其内部观点纷呈,但作为一种一般性立场,环境保护主义立足于当今世界能源短缺、环境污染、气候变化的基本事实,反思工业文明的发展主义、人类中心主义以及消费主义,提倡构建一种新的生态文明,实现可持续发展以及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环境保护主义的全球传播,为人类认识自然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后工业时代的环保主义者认为,在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他们与工业时代的人们发生了彻底的决裂:后者认为“人是自然界的主人”,将自然仅仅看作是工业生产的原材料和生产条件,是资本驾驭和利用的客体;环保主义者则乐于展示地球的卫星照片,使人们注意到自然是如此美丽而脆弱,是人们应该努力保护的对象,人类并非自然界的主人,而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人与自然应和谐共处。人类学将环境保护主义视为后工业社会出现的关于自然的一种新型“文化”[1]。这种文化经过最近50年的渲染和渗透,已被今天的大多数人接受,甚至已被视为不言而喻的“真理”了。

然而,一批西方人类学家对当今在全球广为流行的环境保护主义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和深入的反思,尤其是对环境保护主义正在被世界各地的人们奉作崭新的“真理”这一现象提出了质疑,将环境保护主义作为一种“话语”或“表征”(representation)进行检视。依照后现代人类学家的观点,表征(如民族志)建立在基本事实之上,只反映“部分的真理”,“保证不说谎,但绝不保证会说出全部的真理”[2]35。本文首先通过对相关讨论及反思的梳理,尝试在环境保护主义早已为人熟知和接受的说法之外,洞悉出更多一点的事实,了解环境保护主义作为一种“真理”的形成机制及其社会效用。

这些围绕着环境保护主义展开的人类学讨论主要集中在两个主题上,一是有关环境保护主义认识论的质疑和讨论,二是反思环境保护主义与权力的关系。一些人类学家认为,虽然环境保护主义者宣称自己与现代性理念决裂,但其决裂只是表面的,环境保护主义本质上仍是一项彻头彻尾的现代性工程,再生产着现代性的文化逻辑。

阿基罗(Vassos Argyrou)认为环境保护主义对于自然的看法仍然是客体化的,力求抹平不同对象之间的差异,寻求完整统一的意义(如“拯救自然”)。而这与现代认识论将不同自然空间抽象化和均质化的看法在本质上并无不同[3]41。英戈尔德(Tim Ingold)引入“球体印象”(the image of globe)的概念,认为无论是现代认识论,还是环境保护主义认识论,都倾向于将世界看作是一种与人类存在一定距离的球体,人类好像不是生存于其中,而是生存于“其上”。世界对人而言遥远地构成一种他关注的目标、感兴趣的景观,“他可以观察它、重构它、保护它、干预它甚至破坏它,但是他就是不居住于其中”[4]。阿基罗和英戈尔德的分析提醒人们,虽然环境保护主义常常宣称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二者密不可分,但其认识论没有摆脱现代认识论的自然—文化二分法。埃斯科巴(Arturo Escobar)揭示出“可持续发展”话语(与环境保护主义密切相连的另一概念)中自然与文化关系的实质。他认为,当资本主义发展到后现代阶段时,再也不存在不受文化干预的“纯自然”了,文化的干预已经深入至自然的最核心部分,并发展出新的运作模式,即自然的“符号性”、“象征性”超越了“物质性”占据优先地位,被用于维持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5]。

讨论“话语”或“表征”无可避免地要与权力控制和社会实践发生联系,因为没有超脱于历史条件和权力控制的话语。格拉夫·怀特(Robin Grove-White)考察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英国环境保护话语的产生和发展过程。他将环境保护主义作为对象进行分析,不仅关注这套新传统的内涵,而且关注围绕着这套新传统的真实的社会权力过程。从中我们会发现,环境保护主义不仅反映环境的客观状况以及人们对于环境的关注,而且其本身也可以作为一种名义或象征力量,被不同的主体(如绿党、环境压力集团或官方体系)利用以增强自己的政治和社会能量。因此,必须将环境保护话语与这些社会操弄和权力过程联系起来进行理解[6]。

阿基罗还发现,环保主义可以被看作一种新近发明的“文化霸权”,也就是社会中的一些人为其他人定义世界意义的权力。以环境保护主义为新的游戏规则,西方国家精心设置好了新一轮世界力量博弈的格局,再次确认了“西方”作为新的合法性意义(如“环保的”、“低碳的”)来源的地位。这样的格局有助于全球权力关系的再生产,即“西方”对于“东方”的管理和宰制,具有浓烈的“后殖民”意味。因此,环保主义与之前“西方”的殖民项目和文明化工程无太大差别[3]90。

在埃斯科巴看来,“可持续发展”的话语可被视作与资本主义有关的知识创造的一部分,它所生产出来的概念能把自然重新纳入价值的规则中。如果说以前资本主义是采取一种掠夺和破坏自然的形式,现在它则发展出这种保守主义的、可持续的利用自然的形式,但是其实质没变,仍然是以维持经济增长为目的的。简而言之,“可持续发展”标志着后现代社会中资本对于自然的权力和实践过程[5]。

西方人类学家的以上讨论实际上是把环境保护主义拉回到福柯(Michael Foucault)有关“真理、权力和实践关系”的经典论题之中,或保罗·拉比诺(Paul Rabinow)所说的表征不仅仅反映社会事实,“表征就是社会事实”[2]285。那些握有经济或政治资本的人群有权力替代世界上的其他人界定世界的意义并建构新的世界秩序——他们描述社会现象,分析问题的症结,指出未来的变迁路径,并积极实施改造。用布罗西斯的话说,切勿将环境保护仅仅作为一场社会运动来看,要注意到环境保护主义话语建构现实的能量[7]。当人们开始接受“环境保护主义”这一套新的世界观时,也就意味着新的生态空间的生产和社会变迁的发生已经离他们不远了。

西方人类学家关于环境保护主义的理论反思对于我们深入研究中国内蒙古草原的生态治理现象是有帮助的。尽管我国较早就建立了环境保护的组织机构,制定了相关政策,但是,“环境保护”作为一种公共话题获得包括政府、媒体、公众在内的全社会的高度关注则是近十几年来的事。2000年春,内蒙古地区爆发大面积的沙尘暴,严重影响到华北地区甚至东南沿海,大风所到之处,皆是沙尘弥漫、遮天蔽日。这一事件引起了政府和社会各界对草原沙漠化问题的高度关注,在公共话语中,草原逐渐地不再只是作为“牲畜的粮食”,草原的“生态”功能①草原的“生态功能”一般是指草原系统具有调节气候、涵养水源、防风固沙、保持水土、净化空气等重要功能。和“绿色屏障”的地位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强调,“生态安全”的概念开始流行,这一概念从广义上界定了生态危机对一个国家的生态系统、经济社会发展乃至军事国防安全的严重威胁。在21世纪,生态恶化可能成为多种国内和国际问题的根源之一。

但如果仅仅将沙尘暴作为推动我国草原环境保护政策出台的唯一原因,显然是片面的。早在20世纪70、80年代,北京等地就曾多次遭受沙尘暴的侵袭,但那时的环境问题并未受到今天这样的高度关注。因此,除了客观环境状况之外,环境保护问题的被发现和被确定还有其他多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就我国的情况而言,首先是“经济发展”的因素。经过新中国成立60多年以来的发展和积累,我国已经成功解决了人口的温饱问题,有一定的余力投入到生态环境的治理中去。从2000年来,国家已经投入了几百亿元的资金用于草原的保护建设,这在“以粮为纲”的年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与此同时,草原环境的退化和其他产业的发展也使原来那种掠夺型的发展畜牧业的方式变得不那么有利可图,资本对草原的“符号价值”比“物质价值”产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趣,发展“生态经济”、“文化经济”、“旅游经济”的呼声也不绝于耳。

另外的因素还包括“国家形象”。由于环境保护在国际社会的普遍流行,是否积极投身环保已成为一个国家树立良好国际形象的重要因素。某国生态的恶化不仅是环境的污染,而且是一种文化的污染,会留下一个愚昧、贪婪、落后、对人类前途不负责任的形象。我国本来就受国际社会“中国威胁论”的压力,因此政府更是精心树立一个环境保护方面负责任的大国形象,这其中就包括积极参加国际环境会议和谈判,签署环境保护国际条约,加强对外宣传(如提出“绿色奥运”、“低碳世博”的口号),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在生态治理和污染控制上身体力行。从这方面来看,环境保护也可以被视为我国政府用以维护政治形象、增加自身国际竞争资本的手段。

无论是关注“生态”实在的“物质价值”还是绚丽的“符号价值”(从“绿色”、“有机”、“原生态”等标签中体现出来),无论是出于生态安全,还是经济发展、政治形象方面的考虑,21世纪以来,我国已经决意走上一条政府主导的、自上而下的、颇具特色的环境保护道路[8]。推动这个进程的力量是国际社会、国家、企业、主流人群(如旅游者、消费者)等多方主体,而受此进程直接影响的则是身处草原的牧民。

二、草原生态治理的话语实践

西方人类学家关于环境保护主义的讨论给予我们的启示也许在于,环境保护主义不仅反映人们对客观环境状况的关注,而且可以作为一种话语权威,赋予政府自上而下的生态治理政策以极大的合法性。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国内有关草原生态治理的文章的论证逻辑大多是这样的:开篇列举草原退化面积、沙化面积、沙漠扩展速度的各类数据,以客观事实证明草原生态恶化的严重性,从而引出环境保护的“势在必行”和“至高无上”,接下来便宣传介绍政府出台的各种生态治理政策,最后分析政策实施过程中的成效与不足等。

环境保护主义对于世界的“形塑”首先来自它分析和定义世界的能力。面对沙漠化的扩展和沙尘暴的肆虐,政府的环境保护话语首先寻找环境问题的原因,全球气候变暖、过去的草原开垦固然也被列入其中,但一个太遥远一个是过去时,身处草原的牧民的“超载过牧”成为罪魁祸首,是目前亟需被控制的目标[9]。政府这一问题化的过程也许并不意外,查蒂(Dawn Chatty)的研究指出无论是在非洲地区还是在中东阿拉伯地区,环境保护项目一般都倾向将当地游牧民当作是环境和生物多样性保护需要克服的“障碍”,而非可持续发展中的参与者[10]。

因此,官方环境保护话语开始将草原看成一个“独立的、纯自然的系统”,最好能不受牧民和牲畜的“破坏”和“打扰”,在政府官员的讲话中我们也有趣地发现:现在草原上似乎只有“草”,而不见了“牲畜与人”。

禁牧休牧制度是草原保护建设的重要制度。春季是牧草萌发和生长发育最关键的时期,如果在春季牧草返青时期放牧,会导致牧草再生能力减弱,质量下降,优质牧草减少甚至消失。开展春季禁牧休牧有利于牧草发育生长,增加产草量,提高草原生产力;有利于恢复草原植被,保护草原资源;有利于改善生态环境,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实现经济社会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11]。

草原的“生态价值”一跃成为最重要的价值,无论是在电视、广播、报纸上,还是在草原城市的街道、公路、广场等处,“改善生态环境,共建美好家园”、“实施生态工程,造福子孙后代”、“保护和建设好生态环境,实现可持续发展”、“抓住机遇再造水草丰美大草原”等宣传口号屡见不鲜,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标志。

那么如何避免草原受到牧民和牲畜的破坏,从而实现生态恢复的目标呢?环境保护话语又为我们进一步指出明确的解决措施或变迁方向,即实施禁牧休牧、退牧还草、生态移民等等,而这些措施的基本原理不外乎是:将草原短期或长期“封存”起来,将牧民、牲畜暂时或永久地转移出草原,从事舍饲圈养或其他产业。

当然,这些话语并不停留在“观念”或“设想”的阶段,而是与国家权力的社会实践紧密地结合起来,合二为一,从而达到广泛而深入的社会效果。21世纪以来,国家全面启动了退耕还林(草)、封山禁牧、京津风沙源治理、天然林资源保护和移民等一系列生态治理政策和项目。这些项目投入资金大,影响范围广,以内蒙古地区推行的春季3个月禁休牧舍饲为例,根据内蒙古农牧业厅的数据,2007年春季,内蒙古13亿亩①1亩约等于0.067公顷。草原禁休牧面积达到了6.24亿亩,其中禁牧面积2.06亿亩,休牧面积4.18亿亩,一半草原进入假期。内蒙古禁牧、休牧、划区轮牧共涉及农牧民1 000多万人,涉及牲畜4 767多万头(只)[12]。

国家权力的社会实践是一个全面、系统的工程,包含一系列相互联系的权力技术,通过这些权力技术作用形成一张细密的权力网络,自上而下地将新的生态空间和社会秩序生产出来。下面我们就以内蒙古地区实施的春季舍饲禁牧②在笔者从事田野调查的地区,春季舍饲禁牧基本从每年4月1日开始,至6月30日结束,不同年份根据气候有所调整。在这3个月中,为了保障春季牧草返青,禁止牧民将牲畜放牧到草场上,要求他们必须实施舍饲圈养。为例,并结合笔者在内蒙古中西部S苏木③S苏木位于内蒙古自治区中西部,属于典型的毛乌素沙地地貌,根据2008年的统计资料,全苏木面积为2 822平方公里,人口5 641人,其中蒙古族占85.2%。B嘎查是S苏木东部的一个牧业嘎查。笔者曾于2004、2005、2008年3次赴该地进行了总计8个月的田野调查。还需交代的是,在内蒙古自治区的行政体制里,旗相当于县,苏木相当于乡,嘎查相当于“村民委员会”。在本文的民族志部分,依照人类学写作的惯例,人名均使用化名,地点名称一般使用英文字母指代。的调查材料来说明这些草原生态治理的权力技术和实践过程。

首先宣传教育的手段必不可少。政府通过培训班、现场会、电视、报纸、短信、张贴等形式向基层牧民宣传环境保护的理念和禁牧政策和法律,以求在思想观念上尽量统一,使牧民愿意配合和支持禁牧工作的开展。2007年3月份,S苏木政府召开全苏木禁牧动员大会,传达上级有关禁牧的政策措施,并安排部署禁牧工作。会后苏木65名领导干部深入10个嘎查、1 388户宣传,发放了2 500多份蒙汉宣传材料,督促每个牧户按时禁牧[13]。

第二是规划管理。对于禁牧休牧的时间、顺序和区域,内蒙古一些地区结合当地情况作了全面规划,以便于所谓“规范化管理”。用水泥杆和网围栏“封存”起来的、静悄悄的禁牧区构成草原上的新景观,这也是环境保护主义时代话语、权力和科技共同建构出来的新型生态空间:

“以户或以地块为单元,用GPS进行定位,标明四至经纬,绘制施工图,并标明图纸编号、牧户名称、GPS坐标、禁牧休牧划区轮牧类别、以及围栏设计标准、工程量等,内蒙古还做到了全区统一上图,并建立了项目数据库”[9]。

第三是组织领导。现代国家拥有强大的科层组织能力,这为禁牧工作的顺利开展提供了重要的保障。以S苏木的情况为例,苏木成立了由党委书记任组长的禁牧领导小组和分管农牧业的苏木达(乡长)任组长的禁牧督查组。实行苏木领导干部的包户分工负责制,即苏木副科级以上领导和中心主任包片领导1个嘎查,每个乡苏木干部包片领导10多户牧户,全年负责。1个嘎查这样就牵连着1个苏木领导和3至4个苏木干部。如果被查到负责的嘎查存在偷牧现象,包片领导要被罚200元,下乡干部被罚100元,嘎查经费被扣200元;如出现3户以上偷牧,要加倍处罚;情节严重者,要上报上级,采取辞退等措施,相应处理包片领导和干部[13]。由于S苏木的干部和群众大部分都是互相认识或者彼此知道的,这种“连带责任”的设立也许会使牧民们有所顾忌,不敢在禁牧期间随便将牲畜放牧到草场上。

还有就是监督巡查。为了使春季禁牧落到实处,政府的监督巡查工作可谓不遗余力。S苏木设立举报制度,苏木农牧业综合执法大队8名工作人员分为2个小组,无假日地在全苏木10个嘎查范围内“巡查”,并根据举报线索随时“出击”,逮住偷牧的羊每只罚款5~10元。所有包户干部禁牧期间都会下乡到他所包的十几户人家,通知、警告、做宣传工作。据统计2007年禁牧期间,S苏木累积出动巡查人员1 536人次、出动车辆192辆次,查处违规偷牧案件123起,罚款金额12 850元[13]。除了苏木一级的督查外,牧民们还要接受旗一级和市一级的督查,旗委督查组、旗农牧业执法大队巡查组以及组织部每10天会下乡检查一次。市禁牧督查组和市农牧业执法大队也会不定期地下来转一转。因此,在整个春季禁牧期间,苏木、旗、市各级政府派出人员下到牧区督查可以说是相当频繁。

笔者2008年在当地调查时,也曾跟随S苏木农牧业综合执法大队的3名工作人员下牧区进行督查,亲身体验。5月的一天,我们开着一辆白色的皮卡车,根据举报线索有目的地来到B嘎查西部滩地草场。先在草原上巡查一下,搜索放牧在草场上的羊只,发现目标时,驱车靠近,接着拍照取证,然后再到牧民家交涉。情节轻微的给予警告,情节比较严重的给予每只羊5~10元的处罚,一般现场开罚单和交罚款。笔者的田野笔记中简单记录了我们当天到过的8户人家,以及给予各家的警告和处罚情况:

1.吉日嘎啦家(原苏木纪检委书记),羊羔放出,给予警告。

2.达林太家,羊放出的面积不大,给予警告。

3.宝音家,查到放出40只羊,罚款100元(宝音解释说那只是有病的几只母羊,而且大家都在放)。

4.苏和家,放出的羊只数不多,面积不大,给予警告。

5.孟和家,放出200只羊在西面沙巴拉草场里,且态度不好与执法人员争吵。开了1 500元罚单,要求其事后到银行交。

6.胡吉和图家,放出140只羊,态度较好,罚款700元(到苏和家借钱交清)。

7.(附近嘎查)图格莫乐家,放出40只羊,罚款200元。

8.达来巴雅尔家,我们赶去时羊刚圈起,但是地上的羊踪很明显,证据确凿,罚款200元。

正如福柯所言,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14]。在上述草原生态治理的话语实践中,我们也发现了权力和话语之间的这种连带关系:一方面,权力的效果由话语引发并扩展话语,环境保护主义通过提出问题(沙漠化的严峻形势,环境保护的重要性)、分析问题(牧民超载过牧是罪魁祸首)和解决问题(舍饲禁牧、退牧还草、生态移民)的论辩过程,为人们定义这个世界,为权力的再生产找到了一个“生态的名义”;另一方面,权力系统也在时刻生产和维护着话语,无论是草原生态治理的宣传教育、规划管理、领导组织还是监督巡查的权力技术,无不在生产、贯彻和维护这套环境保护理念。权力与话语就是这样互相联系,合二为一,共同建构起现代世界的新秩序。

在这个世界的新秩序中,牧民和牲畜被设想是应该转移出草原的。对于牧民而言,这意味着他们的牧业生产在国家实施生态治理之后又会发生巨大的变迁,即从原来的“定居放牧”转为“舍饲圈养”(甚至“移民”到城市,从事其他产业)。从“以牲畜就饲料”的“放牧”到“以饲料就牲畜”的“舍饲”的发展被政府认为是“内蒙古草原放牧制度的一次重大变革”,是从“靠天养畜”向“生态放牧”的转变。从此,(用常见的官方语言来说)“风吹草低不见羊”,“原野牧歌”走进了历史档案。

笔者曾在他文中论述过20世纪80年代草畜承包制度和市场机制的引入给草原环境和牧民生产生活带来的变迁[15-16],那么21世纪国家实施生态治理后畜牧业从“定居放牧”到“舍饲圈养”的转变则是在上述制度框架内发生的进一步变迁,可谓一脉相承。我们不妨从两个层面来理解这种变迁:第一是舍饲圈养继续加强畜牧业的“人为性”和“集约性”。新中国成立以来草原牧民经历了从嘎查范围放牧,到个人草场放牧,到家庭羊圈饲养,放牧和饲养范围不断缩小,“人为性”不断提高,如“舍饲圈养”通过运用青贮制作、品种改良等技术加强了对牲畜和饲养环境的控制;第二是舍饲圈养或将加快畜牧业的市场化进程。由于“舍饲圈养”可以不依赖于草原牧场的环境,因此原来分散经营的模式可能会改变为专业化和规模化的养殖小区,牲畜成为整个畜产品工厂机器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而加深畜产品的商品化、市场化程度。

二、“禁牧舍饲”下的牧民生活

若想了解草原牧区春季禁牧期间舍饲圈养的实际状况,与其停留在官方文本,还不如深入到牧民生产生活中去亲自观察和体验。我们在这一部分以S苏木B嘎查的达古拉家为例,了解一下禁牧期间一户普通牧民家庭的日常劳作,及其与草原放牧时的区别。达古拉家一共4口人,父亲、母亲、达古拉还有妹妹塔娜。达古拉高中毕业后开始出外打工,到邻旗的一家酒店当保安,月收入1 200元。塔娜在内蒙古师范大学念本科,2008年夏天毕业。2008年4月底,因为家里农牧业劳动繁重,不仅要禁牧喂羊,还要耕地播种和抓绒,父母忙不过来,达古拉于是从单位请假回家干活,妹妹塔娜也从学校回来帮忙10天。

达古拉家连同羊羔在内一共近300只羊,其中母绵羊100只,绵羊羔80多只,母山羊连羊羔80多只,羯山羊30只。达古拉家的草场一共2 500亩,滩地、梁地、沙地各种地形都有,共划分了5个小库略①20世纪80年代初草场承包制度实施后,B嘎查的牧民不仅会用网围栏将自家承包的几千亩草场圈起来,形成“库略”,还会进一步将“库略”划分为若干个“小库略”,以便根据季节、牲畜和牧草的情况来调节草场的使用。。不过春季3个月禁牧舍饲期间,全家的牧业劳动基本集中在几百平方米羊圈的狭小范围之内。笔者注意到他家羊圈的划分还是比较复杂的(如下图所示):东面两个较小的羊圈晚上分别圈着30只待售的羯山羊和80多只母山羊和羊羔。山羊圈西面沿着暖棚和老房子朝南搭起来的是一个大羊圈,内部又作了更为复杂的分隔,最外一层是喂羊的地方,放着几个铁制的食槽和食盆。往里的一个较大的羊圈晚上圈着的是180多只母绵羊和羊羔,再靠东的几个小羊圈关着10多只不肯给羊羔喂奶的母绵羊和它们不要的“孩子”,需要对这些母绵羊另外照顾,想办法让它们喂养自己的羊羔。另外,西面一个空置的羊圈中贮存着上一年秋天砍下的旱柳枝,废弃的老房子现在作为贮存干草的库房。几只奶山羊、羯绵羊和种绵羊(有时还包括一些不肯吃饲料的母绵羊)就放牧在家周围的小库略里,就算是被上面检查人员被发现了,由于放牧面积不大,羊只数量也不多,问题并不会太严重。

图1“禁牧舍饲”期间达古拉家羊圈示意

禁牧期间全家每天清晨的工作从喂羊开始。大羊一天需要喂2次,而刚出生的羊羔需要更为仔细周到的照顾,一天需要喂3~4次。先喂的是大羊,达古拉的父母先把玉米粒倒在食槽和食盆里,将母绵羊从里面的大羊圈中赶出,但是并不把羊羔放出(随“妈妈”一起逃出的羊羔还要一只只再抱回里面的羊圈),这样白天就把大羊和羊羔隔开,为的是对羊羔进行专门照顾。母绵羊吃完,赶入东面的羊圈里,再将母山羊和羊羔赶过来喂,然后再关回羊圈。一早把这些事情忙完,全家才回家喝早茶,休息一下。照顾母羊方面,除了上午喂给它们玉米粒外,傍晚时分还要给它们喂玉米干草(秸秆)和青贮,母羊下羔以后要给它补充体力,所以要多喂一点。傍晚喂完母绵羊后,再将母绵羊和它们的羊羔关在一起过夜。一天山羊、绵羊各喂2次就是总共要喂4次大羊,达古拉年近六旬的父亲不得不一次次弯着腰用麻袋从库房和青贮窖背上沉重的玉米粒、干草和青贮到羊圈喂羊,一次次将羊从羊圈中赶出赶进。在草原上自由放牧几十年的他很不习惯禁牧期间的背草喂羊,常抱怨道:“禁牧最麻烦就是要天天背草!”

对于达古拉的母亲来说,上午是专门护理羊羔的时间,这项工作相当繁琐。因为当年春季雨水不好且实施舍饲圈养的关系,母羊奶水普遍不足,羊羔长得都不太好,有的很瘦弱,需要由人来精心喂养。达古拉母亲给羊羔喂的食物包括:(1)山羊奶。这是从家里的几只奶山羊那里挤下来的新鲜羊奶,用奶瓶专门喂养那10多只母羊不肯喂奶的羊羔;(2)玉米面和饲料。达古拉母亲用一只只缝制的小食袋分装食料,挂在每只羊羔的脖子上让它们自己吃。或是非常辛苦地将羊羔一只只抱起搭在人的大腿上用手来喂;(3)玉米糊和牛奶。牛奶是家里几头奶牛挤下的奶,或者直接用“蒙牛”的袋装奶。将2斤酸奶和1斤牛奶调和玉米糊,装满两只水壶。达古拉母亲把羊羔抱在腿上,再将水壶里的牛奶玉米糊倒在牛角里,一只只喂羊羔,全部喂完就要1个多小时,这时往往玉米糊已溅满全身;(4)上一年贮存的新鲜旱柳树枝,羊羔很爱吃,也比较有营养。笔者问达古拉母亲为什么要那么费劲地一只只喂羊羔,让它们一起吃不是更省事吗?她说不能让它们敞开了吃,否则它们今天吃饱了,明天就不吃了。喂它们,也不能喂过饱。即使是人费心费力调配出的好几种草料和饲料,相比起草原上品种繁多的新鲜牧草来说,还是显得枯燥单调,营养程度不够,味道不好,不受羊群的青睐。

达古拉的父母和妹妹主要负责照看羊群,一天之中会花很长时间在羊圈劳动,一会抱这只羊,一会赶那只羊,有太多细小的事情需要操心和忙活。比如有几只羊羔上火了,眼睛流泪;有几只拉肚子,肚子疼,必须给它们喂药;有10多只不认羊羔不肯喂奶的母羊,这些母羊被关在小羊圈里特别护理;最近羊群中还分出20多只已经不肯吃饲料的母羊,没有办法,只好将它们偷偷往外放牧在草场上。达古拉的爸爸抱怨说,将羊圈起来活动不够就毛病多,吃药打针,把人忙坏了,一放出去就什么问题也没有!舍饲圈养期间一天在羊圈中喂羊、护理羊就要花掉大部分时间,稍有空闲,达古拉的父母还要抓紧时间给山羊抓绒。达古拉在家则是负责农活,春季忙着撒粪、犁地和播种。由于草原畜牧业对于饲草料的依赖程度越来越深,他的劳动对于整个家庭来说也是举足轻重的。禁牧舍饲的几个月,达古拉全家基本上都是从早忙到晚,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回家吃饭。一天劳动下来,达古拉的父亲常常累得脸色暗沉,默默无言地在房间角落里抽烟休息。

从上述的民族志材料中我们不难发现,环境退化和舍饲圈养导致的现在半放牧、半舍饲的日常劳作方式与以前纯粹放牧的方式显然形成了巨大差别,种植饲草料、收割饲料、打草、制作青贮、背草、一天几次喂羊、精心照顾羊羔这些以前不存在或并不重要的事情,现在却在牧民日常生活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舍饲圈养实现了对牲畜和饲养环境的全面控制,增加了畜牧业的‘人为性’和‘集约性’”这些话语常常见于政府文本,似乎为了说明舍饲圈养是畜牧业更为“科学”的体现,但在牧民日常生活中,舍饲圈养却的的确确使原本简单的牧业劳动变得繁琐不堪,为他们带来了沉重的负担。80多岁的老牧民萨拉瓦泽尔对现在和以前两种牧业方式的差别深有体会:“以前是哪只羊不好才喂,羊多但喂的少。现在下羔的母羊都得喂着。以前草场好,阴历2、3月份就有新草,冬天还有上一年的好草,喂的时间短,主要是放牧。现在草长不起来,雨水缺,风沙大,从2月份开始喂到7月份,喂的时间长。”草原畜牧业正在从放牧向饲养转变,这是一个本质的变化。

除了增加日常生产劳动的压力,舍饲圈养带给牧民的经济压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春季3个月舍饲禁牧是一项普遍的政策,政府不提供任何经济补助,但是在牧民这一方,他们的开支却是大大增加了。在地方政府与牧民签订的《备草备料和牲畜出栏责任书》上,政府要求牧民们为了3个月的禁牧必须按每只羊单位贮备好360斤①1斤等于0.5千克。干草、90斤青贮草、45斤颗粒饲料。在实际生活中这个标准由于经济支出太高基本上没有人能达到,一般牧民们都会少喂一些,即使这样,禁牧期间饲草料的成本也是相当高的。2008年买草的价格是0.33元/斤,1斤玉米0.7元,1只羊1天喂2斤草,半斤玉米,另外还有青贮,一天的费用差不多是1元,100只羊3个月下来就是10 000元。牧民们一般都倾向于自己种植饲草料来降低成本,但在地势太高没有条件开发饲草料基地的家庭,所有喂羊的饲草料只好全部靠购买,一年光禁牧一项就增加好几万的开支。除了饲草料之外,为了更好地进行舍饲圈养,还需进行舍饲养殖棚圈的建设、购买饲草料加工机具、挖水井等,这些都需要牧民投入资金。另外,由于舍饲圈养造成牲畜活动范围不够,内热过大,营养成分不足,抵抗力下降,所以禁牧期间也出现了牲畜膘情不好和死亡率上升的情况。根据S苏木的统计,2008年4月1日至5月16日实行禁牧以来,全苏木牲畜死亡数达3 287头只,其中绵羊1 289头只、山羊1 073头只、山羊羔子356头只、绵羊羔子569头只。预计到6月30日禁牧结束时,牲畜死亡数将超过5 000头只[17]。这个数字相当于全苏木牲畜总头数的4%,相当于平均1户死4~5只羊。牲畜的死亡无疑会对牧民造成财产上的重大损失,最近几年羊绒价格大幅下跌,禁牧养殖成本增加,遇到天气恶劣牲畜死亡时,牧民因灾返贫的现象常常出现。

四、牧民们的行动和话语抵抗

政府实施的春季禁牧舍饲政策给B嘎查牧民的生产生活和经济收入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因此遭到他们的普遍抵抗。正如斯科特描述的“弱者的武器”那样,这种抵抗形式大多不是正式的、积极的、冲突激烈的对抗,而是通过不合作、开小差、话语等形式表现出来的一种消极的抵抗[18]。对于禁牧,牧民们心照不宣的一种抵抗方式就是“白天禁牧,晚上放牧”。由于草原辽阔无边、地形复杂、没有路灯,旗里和苏木的干部不可能晚上也出来检查。因此牧民天黑了就将羊群放牧到草场上,一到天亮,他们起个大早,再将羊群早早收回“圈养”,应付检查。比如达古拉家会视情况(羊群状况、家里饲草料贮备、以及最近风声紧不紧等)晚上将羊偷偷放出去吃草。达古拉父亲打趣道:“以前大集体时代是让我们白天放,傍晚7、8点钟回来,早回来还不行,受批评。现在则是晚上放,一到天亮就赶紧收回来,完全颠倒过来了!”①集体化时代的牧区政策是追求牲畜的数量增长,大队要求牧民天亮前将羊放出,天黑以后才能收回,为的是让羊群吃饱长膘。如果有牧民偷懒大白天将羊群圈在羊圈中,大队干部就会批评他的行为是让羊“受罪掉膘”,造成集体财产的损失。

夜晚偷牧往往不是一家或一个人的事情,关系不错的几户邻居(有的是亲戚)通常会互通消息,协同作战,共同对付检查。2008年5月下旬,牧民各家贮存的饲草料已所剩不多,而草场上的青草已经长得不错,羊群经过长时间舍饲后,已经不爱吃干草了,急着出圈吃新草。B嘎查西面滩地的几户人家基本夜夜将羊群放出去吃草,晚上就能吃饱,白天都不用再喂。就在这时,旗里召开了经济工作会议,会后旗农牧业综合执法大队出动了5部汽车,总共15个人下乡来检查禁牧和罚款。牧民达林太的小儿子正好在旗农牧业执法大队实习,这次也跟随检查队伍下乡。他早早就告诉了父亲这个消息,让家里提高警惕,同时由于检查的路线当天正好要经过他家,他也尽地主之谊邀请单位同事当晚到家里做客,并叮嘱父亲好好准备。达林太一上午骑摩托车到周围几户人家,一边通知各家检查的人要来了,让他们注意晚上不要把羊放出来,一边也收集招待用品。宰了一只绵羊,32斤,每斤14元,450元。奶酪近2斤,50元。“红沙棘”白酒,6瓶一箱,拿了3箱,每瓶15元,270元。还有一条“苁蓉”烟120元。还加上一些凉菜热菜,这一顿饭,总共大概花了1 000多元。

达林太家在招待下乡检查的干部时,周围几户邻居宝音、苏和以及胡日戈正在家焦灼不安、举棋不定。他们平时晚上都要将羊群放出去的,但此时这批干部就在附近喝酒,也不知道他们晚上到底走不走。如果将羊放出去,当天晚上月亮好(阴历十五),生怕他们在回程路上会看到。如果不将羊放出去,家里又没有草了,羊群就要饿肚子。于是他们急得不断给达林太打电话,随时了解这些干部的动态。到了晚上8点钟,达林太压低声音告诉大家:“哦,他们正喝着酒呢,准备住下了,明天一早走。”离达林太家只有几百米远的宝音一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就把羊放出去了,并在第二天一早5点钟将羊赶回。周围几户人家说他真是胆大!而苏和两口子则是犹豫、斗争了半天,晚上9点多的时候才将羊放出,并在第二天早上4点钟起床,出门将所有的羊找回。之后再给达林太打电话:“他们怎么样呢?”达林太回答:“还都睡着呢。”羊群已经赶回,平安无事,可以放心了。而距离达林太家得最远的胡日戈家却硬是怕得一个晚上没将羊放出。后来检查的干部上午11点钟才走的,胡日戈和达林太在他们走后公然在白天把羊放出去吃草了。因为他们已经没草料喂了,不放不行。

关系好的几户邻居会通报消息、互相帮助,但是关系糟糕的邻居之间也会出现“拆台”的局面,苏木里设立的“举报电话”也许正是利用牧民之间的这种嫌隙收集情报。听说B嘎查有个老汉不知何故非常喜欢举报别人的偷牧行为,于是受到其他牧民的共同反感,有人捉弄他,故意给他打电话说:“因为你举报有功,苏木政府让我通知你去领500元的奖金呢!”

除了在偷牧行为上,牧民们在话语上也表现出了他们的种种不满和抵抗。与环境保护的言说以及将草原退化归咎于牧民的超载过牧的政府表述不同,牧民在向笔者解释草场退化和沙化的原因时,常常强调不是因为羊放多了,而主要是由于天旱不下雨:“6、7、8三个月不下雨,就是一只羊都不放出来,草场上也照样不长草!”也有人强调天旱不下雨是因为附近草场上煤炭、硅铁、石油等地下资源开发造成的工业污染,以及开发天然气的地质队点火试气时燃起的巨大火焰“烧得天旱不下雨”②B嘎查牧民们坚称这并非无稽之谈,他们举例说,大集体时代收割糜子时,眼见一大片乌云过来马上要下雨,由于担心下雨把刚收割的糜子浇坏了,他们便找来一堆柴火点燃,柴火燃烧产生的烟雾很快就将乌云赶走了。短短燃烧一阵子的柴火尚且起到避雨作用,何况天然气试气时连烧几日几夜的巨大火焰呢?,“天气预报上看到周围的地方都在下雨,就偏偏我们这里不下,就是因为我们这里的工业污染太严重了!”

对于禁牧的效果,牧民们也是充满了质疑的。他们说,羊不是猪,不可能完全圈养起来,适当活动对羊群是有好处的。羊喜欢吃“碰头草”,青贮、饲料配方再好也比不过草场上的新鲜牧草,过度圈养会造成牲畜的瘦弱乃至死亡,这已被事实证明。就牧草生长而言,有牧民告诉笔者,即便是在完全实现禁牧的草场上,牧草生长效果也不会很好,因为春天羊群在草场上走动采食有助于踏死各种虫子,完全没有羊的草场容易生虫,劣质牧草也会疯长。何况现在所谓的禁牧也只不过是徒有其名,大家都在“白天禁牧,晚上放牧”,谈什么禁牧效果呢?如果说禁牧是要保护环境,但是为了实现禁牧时期的饲草料自给自足,大家都在拼命挖井种植水浇地,造成当地地下水水位持续走低、许多水井陆续干枯的现象,可能会带来更严重的环境问题,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一些牧民们对下乡检查的干部非常反感。苏和讽刺地说:“我们这里冬天冷得很,快要冻死了也没见上面有什么人来慰问,送钱送物。到了春夏天,来罚款的车子隔几天就跑一次,有钱罚的时候就跑来了!”蒙都说:“按理说,分草场以后放羊,怎么放应该我说了算。但是现在好像这种权力也没有。每天干部就过来问:‘圈住了么?’真烦人!谁家违反禁牧,干部们就罚款或拉羊走,像国民党一样的剥削压迫,激化党群矛盾。”还有的牧民到苏木政府办事,看到政府办公室里新布置的隔间,挖苦道:“你们自己也舍饲圈养了呀?!”

由于牧民们对春季禁牧舍饲政策的普遍不满和抵抗,禁牧工作遭遇很大的困难。作为“上传下达”中间环节的地方政府干部尤其感到此项工作的棘手。笔者听说一位苏木干部下乡宣传禁牧时口气非常“硬”,罚款也非常“狠”,遭到不少牧民的愤恨,有人诅咒他“去死”,甚至有人准备动手揍他。34岁的伊拉图是S苏木农牧业执法大队的干部,皮肤黝黑、朴实爽朗,与牧民们建立了不错的人际关系。每每在冲突发生之际他会站出来平息矛盾、协调关系,跟牧民“好说好商量”,争取他们的配合。在工作中他说自己非常注意方法和“艺术性”,是因为他深谙禁牧工作的敏感,搞不好冲突一触即发:

“禁牧工作是旗里工作三根高压线的一根主线。做这个工作虽然权力大(可以罚款),但是苦重(天天下乡),上下为难,处于矛盾的焦点上。牧民放牧不容易,但是我们不抓上面要找我们麻烦,同时处理不公平牧民反映上去也要找我们麻烦。所以做这个工作比较有压力,怕人骂,常常要跟人吵架。”①此段材料来自2008年6月笔者在内蒙古自治区S苏木的田野调查笔记。

其他学者也发现,别的地方也存在对偷牧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现象,有的地方政府甚至发展出一种新的交易方式,就是牧民们支付一定的“罚金”,监管者便允许牧民在禁牧季节放牧[19]。

某日笔者同伊拉图一起看电视,正好赶上鄂尔多斯台的一档关于“沙漠治理”的节目,谈到“禁牧舍饲转变了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是人们面对环境变化做出的新选择”,并介绍道,“今年全市的禁牧工作圆满完成,生态植被得到了很好的恢复。”作为千万个落实禁牧政策、了解基层情况的地方干部之一,伊拉图看完节目后坦言心中有很多想法,滋味杂然、感慨万千。就工作来讲是完成了,他在禁牧3个月期间天天下乡,现在总算可以稍微歇一口气,但是这个工作到底是怎么完成的?结果究竟是不是圆满?这个过程中生态植被得到多大的恢复,农牧民又承受了多大的经济损失和劳动负担,期间又有多少抵抗、争吵、谈判、妥协的故事?恐怕就不是“圆满完成”这几个字能够简单概括得了。

五、结论:“自然脱嵌”的新形式

在以前的研究中,笔者曾分析过,传统时代的自然“嵌入”当地政治、经济、宗教、社会的有机文化整体,与当地人的生活和生命意义血脉相连。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草畜承包制度和市场机制引入内蒙古草原,自然被从当地人的社会生活中“切割”和“抽离”出来,被赋予了标准化的市场价值,成为有利可图的经济生产要素,却失去了其鲜活的生命力和原有的丰富内涵。笔者把这一现象称为“自然的资本化”[15-16]。

20世纪80年代的草原因其放牧牛羊的价值受到了资本的青睐,而这种情况在21世纪以来发生了重要的转变。从国家层面来看,草原不再只是作为喂养牲畜的原料出现,草原的生态价值和符号价值获得了权力与资本前所未有的注意,保障生态安全、塑造国家形象和发展文化经济方面的考虑被放到了优先的位置,我们开始进入一个“生态”时代。我们发现在这个时代,国家环境保护话语获得了巨大的权威,并以其特殊的提出、分析和解决问题的论辩方式与权力的社会运作相结合,共同建构着世界的秩序,推动着社会的变迁。①需要说明的是,笔者并不反对环境科学和环境保护主义本身,也不是一概地反对环境保护政策,而是通过分析草原生态治理中环境保护话语为权力正名的现象,批评反思当前国家环境保护政策实行过程中对弱者的排除和伤害。一辈子生活在草原上的基层牧民对当前时代的变迁深有体会,笔者访谈的一位老牧民说:“国家在牧区的政策不同年代重点不同,有时是以牧为主,有时是以粮为纲,又有几年是以林业为主,现在则是生态保护第一位,不许把羊放出来!其他的又都不谈了。”

如果将之前的“自然的资本化”视为是“自然脱嵌”的第一步的话,“生态”时代则展现了“自然脱嵌”的新形式。尽管从表面上看,自然似乎摆脱了市场化初期的空洞和抽象性,一定程度上又被赋予了“魅力”和崇高性,但这种“虚幻的魅力”更多是对国家、企业和消费者而言的,而非围绕着当地牧民和本土社会,并且其本质和目的仍是为了维护权力统治和经济增长的。可以说,自然正以其崭新的生态价值和符号价值进一步地被“国家化”和“资本化”,早已从当地的社会文化事实中“脱嵌”出来。

因此不难理解,在国家主导的草原生态治理中,牧民始终被定义为实现环境保护目标必须克服的“障碍”和“麻烦”,包括禁牧舍饲在内的种种草原生态治理项目都旨在排除牲畜和牧民“干扰”,塑造一片片“寂静的”草原。与国家将牧民视为“环境破坏者”的观点相反的是,许多社会和文化学者又往往一厢情愿地将牧民视为“天然的环境保护者”,牧民的角色究竟为何是一个说来话长的题目,但至少在当前实施的草原生态治理中,我们发现的是“自然的脱嵌”这样一个多少有些荒谬的现象,每日与草原相伴的牧民变得似乎与草原无关了。

“禁牧舍饲”对政府而言体现了“环境保护”的“大义”,而到了牧民这里,只是指“舍饲圈养”(“不许把羊放出来”)。对他们而言,“环境保护”不过意味着牧业生产方式的又一次改变,从昔日的“定居放牧”转为而今的“舍饲圈养”,意味着生产劳动更加繁重艰苦,经济负担更加沉重。针对禁牧所发生的种种抵抗,也就成为情理之中的事。至于上面所说的环保的大道理与他们又有多大的关联呢?反正解释世界的权力始终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在内蒙古草原生态治理中,我们看到的是,空荡荡的草原又一次被精心规划和设计,地方政府严密组织,监督巡查的车辆每日在草原上频繁往来,相形之下,牧民们的日常劳作却被排除出了草原的广阔天地,局限在了羊圈的狭小范围之内,本应成为生态保护主体和草原主人的他们陷入了一种左右为难的无奈境地。B嘎查的牧民有时对禁牧舍饲政策发出直白的抱怨:“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制订了这个政策,这个人肯定没放过羊!”可能这样说更确切,也许不是放羊的人制订了这个政策,但这个政策的制订肯定不是为了放羊。

最后的故事可能有助于我们注意到国家环境保护的矛盾之处,从一个侧面洞悉其“以生态为名的社会改造”的本质。近些年在B嘎查与“禁牧舍饲”同样醒目的另一现象是,石油公司的无数辆重型卡车为了开发石油、天然气在草场上横走竖蹿、东掘西挖,牧民们对此发出质疑,“一只羊一天能吃多少草?一个地质队②当地牧民将“长庆”、“辽河”等石油公司派出的在草原上勘探开发石油、天然气的队伍称为“地质队”。的大车开过多少草都毁灭了?车的印子压下来跟吃草的羊不是一样的吗?为什么可以让车走而不让我们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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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Chatty Dawn.Mobile peoples and conversation:An introduction.Nomadic Peoples,2003,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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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29

[15] 张雯.草原沙漠化问题的一项环境人类学研究——以毛乌素沙地北部的B嘎查为例.社会,2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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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S苏木政府.关于禁牧期间牲畜死亡情况的反映(内部资料),2008

[18] 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郑广怀,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58

[19] 王晓毅.政策下的管理缺失——一个半农半牧区草场管理的案例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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