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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一碗菜

2013-09-17谈怀国

椰城 2013年10期
关键词:麦草公鸡脖子

■谈怀国

在外打工十几年,几乎每年的中秋节,我都要给母亲寄点钱,再通一次电话。以前,电话一接通,母亲的话总是很多,媳妇、孙子都得问候一遍,然后才是家常,一聊起来简直没完没了。每次问到她的生活状况时,她都说很好,一切都好,要我们别惦记,安心地在外头打工挣钱。可是今年,这一次,母亲似乎不愿意再隐忍,竟然在电话那头半天无语。后来,她说,儿呀,你知道吗?隔壁的你鲁婶走了,今天刚好满头七。

鲁婶住我家隔壁,是近邻,比我妈小两岁,跟我妈一样一个人留守在家。从前,两个人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过很多架,经常像仇人一样谁也不理睬谁,碰了面也是一个鼻子扭东,一个鼻子向西。没想到现在她们都老了,却好得像亲姐妹一样。平时,除了各自做一些必要的家务之外,其余大部分时间呆在一起,或打牌,或聊天,或者什么也不做,挨在我家的院墙外晒太阳,一旦有了急难,两个人就互相照应。现在鲁婶走了,一定对我母亲有所触动,乃至有所打击,使她对人的生死产生无尽的联想和感慨,甚至有点身临其境的紧张。这些想法乱纷纷的,突然拥挤在她的脑子里,一时无从表达。而我,一时也找不到话说。于是,电话在沉默中挂断了。我知道,今年的中秋,我和母亲,注定都过得有点伤感。

中秋节的前一天,我突然作出决定:回老家,让母亲过一个有人陪伴的中秋节。长年飘泊,不知道我这一生还能陪母亲多少天,过几个节日。我知道母亲的恐惧和不甘也是来源于此。垂老之年的亲人离散,思念中的迷茫和无助,对她都是煎熬和摧残。我希望我的这次回家或多或少能带给她一点安慰。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雨后初晴的天气有些清寒。碎石铺成的小路上散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泥水坑。房子和村子前后的麦草垛也残留着被雨水打湿过的痕迹。由于错过了县城到乡下的末班车,我只好租了一辆面的,直接把我送到家门口。

车子还在行驶中,我就透过车子前面的挡风玻璃,看见一个人在一个柴草垛前抽麦草,走近了才认出那个人就是母亲,母亲面色沉浊,身子佝偻,上下都穿着深黑色的衣服,脚下是一双裂开了后跟的雨鞋,灰白的头发在深秋日暮的冷风中一掀一掀地抖动着,更显得沧桑和老迈。车在通往我家路口的拐角处停下了,突然中断的车声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微微探起身子,向我这边望了一眼,表情漠然。然后又转回先前的姿势继续抽麦草。母亲这个时候抽麦草一定是拿回家烧晚饭。我喊了一声妈,我看见她哆嗦了一下,仿佛受到惊吓,有点浑浑沌沌的,慢慢直起了腰身。当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时,整个人就静止在那里了,手中的麦草滑落了一地。我迈开大步向她走过去,边走边说:妈,您放那里吧,我来拿。

晚饭是我和母亲一起做的,然后就着灶房里的一只小方蹬,面对面坐着一起吃。这顿饭耗时一个多钟头,大部分用在谈话中。母亲的心情很好,总是不停地问这问那,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在我脸上寻找她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东西,甚至发现藏在我鬓角的几根白发。她也讲了一些村子里的人世变迁,从而感叹着岁月,感叹着生死。在交谈中,她对中秋节的食谱又重新做了规划。她说,家里有一只公鸡,本来留着养小鸡的,今年不再有用了,就杀了吧。她还说,你们在外头,吃的鸡那是什么鸡呀,都是饲料养出来的,哪有自家养的鸡好吃呢!就让妈好好地为你做一顿饭吧。不知道妈还能做几顿饭给你吃。

晚上我们母子俩聊到十一点多钟,母亲说我坐了一天的车,很累,就催我去睡。我去我的房间,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将我的床上铺好了。我躺在床上很久,睡眠总在不远的地方窥视着,就是不肯近身。窗外有很好的月光,灶房的灯也一直开着,灯光和月光掺合着,透过玻璃和窗帘投射在我头顶的白墙上,房间的家具沉浸在浑浊的光影里,都有些滞重。乡下的夜晚是安静的,安静得让我有点不习惯。母亲没有睡,不知还在干什么,她小心翼翼,还是弄出一些声响,窸窸窣窣的,都传进我的耳朵里。

后来传来了鸡叫,整个鸡舍里鸡都被惊扰起来了,咯咯咯的一阵喧闹。接下来有一只鸡的叫声就有些突兀,有些凄厉了,还有双翅的扑腾声。我知道是母亲在抓鸡,预备宰杀。不知母亲是否需要我帮忙,反正睡不着,我就起来了,来到院中。皎洁的月光铺满了庭院,也照在母亲的后背上,母亲佝偻着身子,正用一根绳子绑束鸡腿和翅膀。她看见我,并不感到意外,她把公鸡递给我,要我拎拎轻重。公鸡已经不叫了,也不挣扎,把脑袋翘得很高,眼睛睁得很大,对我和母亲轮番审视。不知它在想什么,看样子它相信自己是安全的,只是对我们的行为有些不解,所以不管是脖子或者眼睛,看起来都像问号。

这是一只披着一身深红色羽毛的大公鸡,顶上一溜石榴红冠子,使它呈现出一种雄视天下的威仪。长长地朝上翘着的尾巴,顶端斜插着几根黑色的羽毛,像戏台上刀马旦后背上的令旗。黑色的眸子箍着两道金色的圆环,隔那么一会儿眨动一下,透出些许惊疑。也许就在刚刚过去不久的白天,它还领着一群母鸡在村前村后找食吃,突然心血来潮,看那只小母鸡来电了,就骑上去把它临幸一回。现在它呆在我手里,就像一个被俘的将军,虽然毫无斗志,但它的威风还在,依然保持着对人类的虔诚和信任。

正如母亲所说,这只鸡是有些份量的,说明身上的肉多,足够我饱餐一顿。想到明天它就是我饭桌上的一道菜,面对它的审视,我竟些有点不自在起来。

我问母亲:现在就杀吗?母亲说,不,等到明天。明天早晨杀了就炖,味道新鲜。

我看了看手中的鸡,不知为什么,居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母亲从我手里接过公鸡,把它放在廊檐下的台阶上,用一只大塑料盆反扣在地下,还在上面压了一只小板凳,构成了一个很结实的牢狱。母亲说没有什么事了。于是,我和她分别进了各自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又有很久睡不着,心里还想着塑料盆下的那只鸡。塑料盆把外界的光源都隔断了,鸡的双腿被束,不能站立,侧身躺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在不透一丝光的黑暗里,它冷吗?它惶恐吗?对人类它还有刚才那样的安详和自信吗?

不久之后,它用高亢的叫声说明了一切。午夜到了,我听见一声鸡啼穿透塑料的围堵,自我家的屋檐下而起,在寂静的乡村夜晚,几乎是惊心动魄的。在我的想象里,这声鸡叫是有形状的,它像一颗拖着尾巴的荧光弹,冉冉升上高空,然后烟花一样散开,星星点点,洒落在各个村庄的鸡舍里。于是,四面八方就有了呼应,远远近近,此起彼落。这是一种久违的声音,它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亲切,一直沉睡在我记忆的深处。我初到城市,有时候午夜之后醒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现在我知道,就是黎明前的这声鸡叫……

在无数的公鸡的唱和声里,我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又被鸡叫吵醒。吵醒我的这一声鸡叫不同于通常公鸡的打鸣声,好像被人捏住了脖子,惊悚,激烈,还有一种带了控诉性质的绝望。从前在家的时候也听过这样的鸡叫,一般是遭遇了贼手或黄鼠狼。我翻身下床,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发现堂屋门是敞开的,这使我更快捷地来到院中。

月亮已经落到了西墙外,院内光线昏暗,借着回映的月色,我第一眼就看见蹲在屋檐下的一团黑影,黑影的旁边还有一把开着灯的手电筒。我本打算绕到墙角,摸一把锄头或铁锹什么的,再靠过去。可是,借着手电筒的荧光,我看清了那个人的半面脸,居然是母亲。母亲在干什么?我悄悄走到母亲身边,她毫无察觉,右手正捏着鸡脖子,把鸡按在一块木板上,左手持刀往鸡脖子上抹。公鸡发不出声音,还能用双腿和翅膀奋力扑腾,让母亲的手一直拿不稳,给操作带来了难度。母亲不敢看自己手底下的动作,紧闭双眼,把脸仰起来朝向星空,额头上沁出晶莹的汗珠,有一些散开的头发粘在上面。但看上去却不是很热,而是很冷,浑身颤抖,牙齿也在不停地磕碰着。她嘴里反复地念叨:公鸡公鸡你莫怪,你是东家的一碗菜,今年秋里走,明年春上来……嘴里吐出的气流不停地吹动散下来的头发。这也许是母亲第一次杀鸡。母亲一生虽然养育了我们姐弟四人,却坐了九次月子,吃的鸡不在少数,但没有一只是她亲手宰杀的。母亲先前不敢杀鸡我是知道的,现在老了,却在克服年轻时克服不了的心里障碍开始杀鸡,此时,我觉得她的心里一定比手底下的那只鸡更痛苦。如果说这是一种懦弱,母亲也将这种懦弱遗传给了我。我枉长了五尺多高的个头,粗粗壮壮的身板,却也不敢杀鸡。如果要问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认真去想,我只觉得不忍心,下不了手。这并不能说明我比别人更善良。因此,我能理解母亲此时的恐惧和痛苦。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儿子能够吃上她亲手炖的鸡,真是太难为她了!

我蹲下来,从母亲手里接过鸡和刀。母亲没有推让,鸡和刀离手之后,仿佛溺水者得救了,有一种虚脱似的放松,人一下子瘫软下去,跌坐在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

我望着手里的鸡和刀也不知道怎么办。公鸡还是鲜活的,扑腾起来依然有力气,它的脖子只是割开一层皮,并无大碍。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从里面看到恐惧,面对死神那种绝望的恐惧。因为脖子被扼住了,才没有出声。只要我把手稍稍放松一点,立即就有惨烈的叫声从逼仄的喉咙里挤出来。我对母亲说,妈,算了,我不吃鸡,咱还是把它放了吧!

母亲不说话,却用行动回答了我。她反应迅速,动作凌厉,身子一耸就站了起来,从我手里抢刀和鸡。我不能让母亲再受那样的折磨,就没让她抢去。而是将身子转个方向,背对着她。趁着亲情激发出来的一点勇气,我把鸡摁在木板上,闭上眼睛,像剁木头那样一刀下去。我感到手背有温热的液体溅上来,那一定是血。我不敢看,也不管有没有剁中要害,丢下鸡和刀,手扶着墙,全力对付汹涌澎湃的胃,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直到听不到鸡的扑腾声,我才敢把眼睛睁开,那只公鸡早已身首异处,头在木板上,身子却掉到台阶下不动了,院子里撒了很多血。那把菜刀还立在木板上,深深地楔进密实的木纹里。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经离开了,她去了灶房。灶房的开着灯,母亲正在往锅里添水,准备烧热水烫鸡毛。

我到灶房接水洗手,打算回房间补一会觉。走到院中间,我发现夜色有些稀薄了,东方的天际出现了鱼肚白。村里村外,到处都有公鸡的打鸣声,雄浑,悠长。唯有我家是安静的。我已经习惯了黎明时分的安静,而母亲呢?她还没有习惯,在偶然的恍惚中,也许还在等待自家院中那一声早已习惯了的鸡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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