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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中华民国”国号的“一重公案”

2013-09-11胡阿祥

唯实 2013年1期
关键词:中华民国中华革命

胡阿祥

(作者系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著名主讲人)

2012年12月19日至2013年1月2日,笔者主讲的《国号》在央视10套“百家讲坛”栏目播出。《国号》节目的主旨,是揭秘夏、商、周、秦、汉、新、晋、隋、唐、周(武瞾)、宋、大元、大明、大清计14个统一王朝国号的由来。在节目的最后,笔者指出:“中华民国”国号,开创了中国国号历史的新纪元,标志着中国历史从“帝国”时代进入了“民国”时代。

然则有趣的是,这形式出新、意义非凡的“中华民国”国号是如何得来的,却有着不同的说法。1936年10月,鲁迅在临终前,写了一篇文章《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文中说到:“至于今,惟我们的‘中华民国’之称,尚系发源于先生的《中华民国解》(最先亦见《民报》),为巨大的纪念而已,然而知道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经不多了。”这段话的意思非常明白,即“中华民国”国号首创于章炳麟(号太炎)1907年7月发表于《民报》的《中华民国解》。那么,何谓“公案”呢?1918年孙文在《建国方略》中写道:“予自乙酉中法战败之年,始决倾覆清廷,创建民国之志。……及乙巳之秋,集合全国之英俊而成立革命同盟会于东京之日,吾始信革命大业可及身而成矣。于是乃敢定立中华民国之名称,而公布于党员,使之各回本省,鼓吹革命主义,而传布中华民国之思想焉。”按“乙巳”为1905年,则1907年章炳麟发表《中华民国解》之前,孙文已经“定立中华民国之名称”;又1923年10月,孙文《在广州全国青年联合会的演说》中更直接说到:“中华民国这个名词,是兄弟从前创称的。”

如此,“中华民国”国号的创称者,到底是章炳麟还是孙文,就无疑成了大麻烦,因为这里涉及到的章炳麟、孙文、鲁迅,都是极其重要的历史伟人!以下就此稍作讨论,或可视为《国号》节目之续篇。

1912年1月1日,随着孙文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职,“中华民国”成立,1912年为中华民国元年;至1949年4月2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中华民国首都南京、12月8日“ 中华民国中央政府”迁往台湾省,中华民国凡38年。此后台湾省的“中华民国”,其性质已是中国独特的地方政权。而以1949年9月21日至9月30日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为标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为中国唯一的合法政府。

1912年至1949年凡38年的中华民国,历史错综复杂。举其一端而言,这38年间号称“中华民国”的政权究竟有多少,便是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孙文领导的南京临时政府(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是第一个中华民国政府;接下来有袁世凯的中华民国北京政府,云南护国军政府,孙文广东护法政府、非常大总统府、大元帅大本营政府,广东-武汉国民政府,皖系军阀段祺瑞、黎元洪、徐世昌政府,直系军阀冯国璋、曹锟政府,奉系军阀张作霖陆海空军大元帅政府,蒋中正南京-重庆-南京政府,阎锡山、冯玉祥北平国民政府,汪精卫、胡汉民广东国民政府,汪精卫“还都”南京的国民政府。这些政权,无一例外地都叫“中华民国”。它们彼此对立,又都宣称自己为“合法”,或者以全国中央政府自居;它们彼落此起,纷纷扬扬,令人眼花缭乱。但是无论如何,首号“中华民国”的政权,是伟大的革命先行者、临时大总统孙文领导与主持的“中华民国”政权。尽管这一政权昙花一现,只存在了短短的三个月(4月1日,孙文正式解任,由袁世凯继任;次日,参议员议决,临时政府迁往北京),但其意义却非常巨大、久远:它推翻了大清统治,结束了2000多年来的君主专制制度,建立了崭新的、追求“真共和”与“三民主义”的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中华民国”国号之由来,也正在于孙文为之奋斗终身的“真共和”与“三民主义”;那些形形色色的“中华民国”政权,“推尊”孙文为“国父”,也正显示了孙文与“中华民国”极深的渊源关系。所谓栋梁连云,不能缺少正殿,万山磅礴,其中必有主峰,在中华民国的创立过程中,孙文正是这种意义上的正殿与主峰。

孙文,字逸仙,别号中山(因在日本鼓吹革命,曾化名“中山樵”),广东香山(今广东中山市)人。早在1885年(中法战争大清失败之年),孙文即“始决倾覆清廷,创建民国之志”。1894年11月,孙文在檀香山(夏威夷首府,1898年为美国并吞)成立了第一个资产阶级的革命团体“兴中会”,兴中会章程宣布“振兴中华,维持国体”。1895年2月,兴中会设总部于香港,入会誓词明确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虽然,排满灭清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从历史上不难寻出它的前辈,如元末朱元璋1367年北伐檄文中提出的“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口号,清初的“反清复明”;但“创立合众政府”则是完全资产阶级的革命语言,它代表了孙文等人在中国创立美国联邦式的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的坚定政治理想。

决定性的进展来自1903年。在“扶清灭洋”的义和团运动失败、拥帝“勤王”的自立军遭到镇压、“八国联军”大举侵华(以上1900年事)、屈辱的《辛丑条约》订立(1901年)的背景下,沦为帝国主义侵华治华工具的大清政府,已经无可救药、无力回天,排满革命、民主共和的宣扬,于是更加广泛传播、声势激荡。1903年5月,邹容著《革命军》出版,书中大声疾呼:中国必须以革命手段推翻满清卖国政府,建立“定名为‘中华共和国’的国家”;在全书的末尾,邹容高喊“中华共和国万岁”,“中华共和国四万万同胞的自由万岁”;与《革命军》合刊的章炳麟《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斥责大清光绪皇帝“载湉小丑,未辨菽麦”,提倡“合众共和”,“以合众共和结人心者,事成之后,必为民主”;又1903年陈天华著《警世钟》,以通俗的文字、唱词的形式,写出了深重的民族危机与彻骨的亡国沉痛,署为“黄帝子孙之多数人撰述、黄帝子孙之一个人编辑”的《黄帝魂》,仇满反清。如此等等的口号与宣传,使得排满革命、民主共和,“深入于四万万国民之脑髓中”。

也是在1903年,孙文发展了他的革命纲领,并且加以定型。这年秋、冬,孙文在日本秘密组织军事学校、再至檀香山改组兴中会,所用誓词皆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1904年,孙文在美发表英文稿《中国问题之真解决》,称只有“把过时的满清君主政体改变为‘中华民国’”,才能真正解决中国问题。这是“中华民国”(英译)一词的最早出现。1905年8月20日,在孙文的倡导下,以兴中会和华兴会(1904年2月在长沙建立,政纲为“驱除鞑虏,复兴中华”)为基础,联络光复会(1904年冬成立于上海,誓词为“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在日本东京赤坂区霞关成立了中国同盟会——中国资产阶级的革命政党,全国性的革命组织。中国同盟会确定政纲为以上16字誓词。11月,同盟会创办机关刊物《民报》。在《民报》“发刊词”中,孙文把16字政纲进一步阐发为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是为民族主义,即以革命的手段推翻已成帝国主义鹰犬的满清政府,建立民族独立的中国;“建立民国”是为民权主义,即铲除封建专制制度,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平均地权”是为民生主义,即由解决土地问题,进而彻底解决社会问题。又1906年秋冬,同盟会《军政府宣言》指出:“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中国之政治,中国人任之。驱除鞑虏之后,光复我民族的国家。敢有为石敬瑭、吴三桂之所为者,天下共击之!”此即“恢复中华”;又“今者由平等革命,以建民国政府。凡为国民皆平等而有参政权。大总统由国民共举,议会以国民共举之议员构成之,制定中华民国宪法,人人共守。敢有帝制自为者,天下共击之!”此即“建立民国”。这样,“中华民国”的性质、建立方法以及国号,是时已经明确。

中国同盟会的成立,16字政纲及中华民国国号的确定,同盟会总理孙文有关“三民主义”的阐述,使资产阶级革命派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极大地推动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高潮的到来。

其实,此革命成功后“为人民而设的”、“民有、民治、民享”的“中华民国”,在革命尚未成功时已经深入人心。1906年12月,孙文在《民报》创刊一周年纪念会上的演讲,正式用汉语宣称“中华民国”;“有学问的革命家”、一代国学大师、《民报》主编、浙江余杭人章炳麟的祝辞中,更在结尾高呼“中华民国万岁”。又1907年7月5日,《民报》第15号发表章炳麟所撰长文《中华民国解》。文中写道:

中国之名,别于四裔而为言。……就汉土言汉土,则中国之名以先汉郡县为界。……诸华之名,因其民族初至之地而为言。……神灵之胄自西方来,以雍、梁二州为根本。……民族奥区,斯为根极。……华本国名,非种族之号。……正言种族,宜就夏称。……夏本族名,非邦国之号,是故得言诸夏。……下逮刘季,抚有九共,与匈奴、西域相却倚,声教远暨,复受汉族之称。……汉家建国,自受封汉中始,于夏水则为同地,于华阳则为同州,用为通称,适与本名符会。是故华云、夏云、汉云,随举一名,互摄三义。建汉名以为族,而邦国之义斯在。建华名以为国,而种族之义亦在。此中华民国之所以谥。

章炳麟的这篇《中华民国解》,引经据典、饱含激情、大气磅礴,流播广泛、士林传诵;而“中华民国”,既由此而为中外知晓,也当然地成为了“革命果成”后取用的、有别于以往从“夏”到“大清”之历代国号的全新国号。

当然,“中华民国”真正成为现实,仅靠口号、宣传、政纲、主义等等,是无法实现的。推翻帝制、创立共和,在清末外患纷乘、内政腐败的形势下,必须通过革命暴力。自1906年至1911年,资产阶级革命派联合会党和新军,前赴后继,矢志不渝,发动了十多次悲壮惨烈的武装反清起义。这些起义,虽然最终都归于失败,但也沉重打击了大清的统治,为“中华民国”的真正到来,创造了条件。

1911年 10月 10日(这 天后来被定为中华民国国庆日),武昌新军(新军,清末编练的新式陆军)士兵中的革命党人再次起义,一夜之间占领了武昌城。次日晚及12日凌晨,驻汉阳、汉口的新军也先后起义,于是武汉三镇全部光复。10月11日,湖北军政府成立。湖北军政府一成立,立即宣布“称中国为中华民国”,主权属于人民,废除宣统年号,发布申讨清政府的文告。10月12日,起义的革命党人电请奉为领袖而当时尚在美国的孙文回国,以主持大计。

武昌首义,分散在各地的同盟会会员以及与同盟会有联系的各地革命组织纷起响应,于是形成了全国规模的辛亥革命(宣统三年为辛亥年)。至11月9日,已有湖北、湖南、陕西、江西、山西、云南、浙江、江苏、贵州、安徽、广西、福建、广东13省宣布独立,大清的统治由此分崩离析。12月25日,孙文抵达上海。12月29日,17省代表会议在南京丁家桥江苏省咨议局召开,选举孙文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1912年1月1日,孙文抵达南京,并于当晚10时宣誓就任,定立国号为“中华民国”。

中华民国元年2月12日,清帝溥仪奉隆裕太后懿旨,下诏辞位,大清正式退出历史舞台。3月11日,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公布具有宪法性质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约法》第一章《总纲》规定:“中华民国,由中华人民组织之”;“中华民国之主权,属于国民全体”;“中华民国领土,为二十二行省、内外蒙古、西藏、青海”;“中华民国以参议院、临时大总统、国务员、法院,行使其统治权。”这从法律上对“中华民国”进行了诠释。而“中华民国”国号所具有的特殊意义,在这里也可举一例反证用以说明。留日学生王拱璧编《东游挥汗录》(1919年自刊)曾说:“犹忆当民国肇造之初,倭人闻我将以‘中华民国’名我国。即由著名浪人某固请我民党领袖,易以‘大汉’,希冀离我五族。”“五族”者,汉、满、蒙、回、藏,《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言书》云:“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这就是“中华民国”,然则“中华民国”国号所具有的民族凝聚力,由此可见。

据上所述史实,我们可以知道:“中华民国”国号的提出者是孙文,章炳麟的《中华民国解》则对之进行了解释与分析。换言之,“中华民国”国号的“创称”者是孙文,具有重要的宣传、光大之功,意在从学术上奠定新国家的历史、地理、民族与文化根据者,则是章炳麟。然而有趣的是,对于“这一重公案”,连曾经是光复会会员的当时之人鲁迅,也都不甚清楚基本的史实。或者,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文中“惟我们的‘中华民国’之称,尚系发源于先生的《中华民国解》”的说法,是出于对其留学东京时曾经师事的章炳麟的表彰?

又有值得指出者,笔力万钧的章炳麟《中华民国解》一文,对于国体或者政体意义上的“民国”,并无片言只语的阐述;而所解释的“中华”,在特殊的排满革命的背景下,也影响到了其准确性。按就“中华民国”国号论,“国”是通名,“民”是通名的修饰成分,表示国家性质,而“中华”为专名。“中华”专名的由来与含义演变,这里不作详细讨论(详胡阿祥《伟哉斯名——“中国”古今称谓研究》第5章,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概言之,回溯历史,“中华”概念经过了复杂的变迁。“中华”一词起源于公元3世纪的魏晋时期,最早用在天文与地理方面,是先秦时期就已出现的“中国”与“华夏”两词的合称,把“中华”比喻为一条大河,“中国”与“华夏”便是这条大河上游的两个源头。而无论是“中国”、“华夏”还是“中华”,都具有地理中心、文化传统、汉族主体等多重涵义,其中文化又是最重要的,非汉民族只要接受了汉族的传统文化,也就成了“中华”的一分子。文化是不断进步的,于是“中华”的成员不断增加,“中华”的地域不断扩大;“中华”代表的是“文章光华”、“衣冠礼乐”、“火食粒食”的中原农耕文化,于是入主中原的游牧民族、狩猎民族,总要走上汉化的道路,从而完成军事上的征服者到文化上的被征服者的演变历程。可以认为,文化意义上的“中华”,好像一只容器,有容乃大;好像一块磁铁,吸附周边。进入近代以来,“中华”又发展出了新的涵义。现在有政治意义上的“中华”,比如我们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中国唯一的合法政府;有民族意义上的“中华”,比如我们说的中华民族,是指现在中国领土里具有民族认同的13亿人民,它所包括的50多个民族单位是多元,中华民族是一体,即所谓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中华民族既是一体的,则有着共同的国家意识、政治追求、经济利益;中华民族又是多元的,各民族地位平等,各民族文化也都值得尊重。尤其需要强调的是,随着中华民族含义的确立,与4000多年文明史紧密结合的“中华”名号,也就成了充分体现中国各民族共同的精神文化的伟大名号;而“中华民国”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号,也就具备了全新的含义,它既区别于以往中国“天下社稷”一家一姓的传统国号,又表明了国家的主权属于中国各民族,属于中华民族。作为国号组成部分的“中华”,其大意、美意、深意正在于此!

具体到“中华民国”国号,虽然民国当时,在一些假共和、假三民主义的所谓“中华民国”的糟蹋下,很快就名不副实了;但决无疑义的是,“民国”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若1915年北洋军阀袁世凯之恢复帝制、称“中华帝国”皇帝、以1916年为“洪宪”元年,若1917年北洋军阀张勋之拥立溥仪复辟、改中华民国六年为大清宣统九年,都转瞬败灭,就在于他们的招牌上去掉了“民国”。然则“大清”已不可能再取代“中华”,“民国”已不可能再回到“帝国”,这是历史的进步,也是孙文创称的“中华民国”国号意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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