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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太阳—解读印象主义

2013-09-11李黎阳

读者欣赏 2013年1期
关键词:马奈雷诺阿印象主义

文/李黎阳

在德裔美国艺术史家约翰·雷瓦尔德所著《印象画派史》中,选用了一幅名为《在法兰西学院门前论战的德拉克洛瓦与安格尔》的漫画。画中,两位艺术大师以画笔为刀剑,激战正酣。德拉克洛瓦这边的论点是:“线条是色彩!”安格尔那边的口号是:“色彩是虚构的。线条万岁!”法国自然主义作家龚古尔兄弟曾经谈到:在19世纪中叶的巴黎,“安格尔”和“德拉克洛瓦”是艺术界的两个战斗口号。

1855年,在巴黎举办的世界博览会上,新古典主义艺术的代表人物安格尔与浪漫主义艺术的代表人物德拉克洛瓦各自推出了自己不同阶段的代表作品。德拉克洛瓦的35幅油画陈列在中央大厅,而安格尔的40多幅油画和许多素描则集中在一个专门的陈列室中。巴比松画派的柯罗、米勒、杜比尼、琼康等人虽然也有作品展出,但各类奖项却大多被“分”给了代表官方艺术趣味的学院派画家。库尔贝,这位当时已崭露头角的现实主义画家,因为其两幅重要作品被评审委员会拒绝,便示威般地在官方展馆附近租了个场地,举办了自己的“现实主义画展”。这个展览展出了库尔贝的55幅作品(包括那两幅落选作品)。德拉克洛瓦特意跑去捧场,却发现这个展览门可罗雀,在他参观的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全场只有他一个观众。

这就是印象派产生前法国艺坛的背景。尽管这是一个在创作上“百花齐放”的时代,但艺术家的成功与否还是要依据官方沙龙的评定,因此在“入选”、“获奖”等实际利益的驱动下,沙龙展便充斥了各种艺术之外的阴谋与阳谋。就连安格尔也对这种状况甚为反感,为表示抗议,他不仅拒绝在沙龙展出作品,而且拒绝担任评审委员。1863年,落选艺术家与评审委员会之间的矛盾严重激化,因为那年的沙龙落选作品竟达到了4000多件,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惊动了皇帝。于是,在拿破仑三世的亲自过问之下,举办了落选作品沙龙展。马奈有3幅落选作品参展,其中《草地上的午餐》因被皇帝斥为“淫乱”而备受瞩目。对于马奈的绘画,艺术评论界发出了针锋相对的两种声音,一种痛斥其“粗俗”、“猥亵”,一种赞美其有“对强烈的印象的敏感”。事实上,马奈对于艺术史的贡献,最重要的还不是题材上的离经叛道,而在于艺术手法上对传统美学的反叛。“那古典的田园式主题,已经被现代意义的形象语言所代替。”(艺术史家阿纳森语)我们看到,在《草地上的午餐》中,马奈已开始有意识地摆脱传统的焦点透视法,向二维平面的方向迈出了探索的步伐。在色彩处理上,马奈也摒弃了学院派“褐色绘画”的调子,而以黑色直接入画,深沉的黑色与乳白色的肉体相互映衬,产生强烈而又刺目的对比效果。惠斯勒的一幅与马奈有着相近艺术追求的《白衣少女》,也被挂在落选作品沙龙展“光荣的位置”上,成为观众的嘲讽对象。然而两年后,马奈的那幅无论是在主题上还是在形式上都更具挑战意味的《奥林匹亚》却获得了官方的首肯,得以在沙龙展出。在这之后,一群志同道合的艺术家逐渐聚集在马奈周围,他们定期或不定期地到位于巴提约尔大道(后来叫克利希道)11号的盖尔波瓦咖啡馆集会。这个以马奈为中心,由作家阿斯特吕克、左拉,画家德加、雷诺阿、方丹-拉图尔、巴齐依、毕沙罗、莫奈、西斯莱、塞尚,摄影家纳达尔等人组成的圈子,被称之为“巴提约尔集团”。他们没有固定的组织,也没有统一的纲领。各成员间不仅性格相异,艺术追求也不尽相同。之所以聚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们有着走出墨守成规、陈陈相因的僵化模式、探索新的艺术表现形式的共同愿望。

上图:阿让特伊的红色罂粟 布面油画 50×65cm 1873年 莫奈 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下图:睡莲 99×93cm 1899年 莫奈

1874年3月25日,一个由莫奈倡议的、展期为一个月的独立展览会(“无名画家、雕塑家、版画家协会”展)在位于巴黎市中心的纳达尔腾出的几间工作室中开幕了。参展艺术家包括莫奈、毕沙罗、德加、雷诺阿、西斯莱、贝特·摩里索、塞尚、阿斯特吕克(偶尔创作绘画与雕塑作品)、阿坦丢、贝利雅、布丹、勃拉克蒙、勃兰东、彪罗、卡尔、科棱、德斯勃拉、拉吐虚、勒比克、利比内、勒维尔、梅耶、德·摩棱、缪洛-丢里瓦治、阿·奥丹、爱尔·奥丹、罗勃尔和鲁阿尔,共展出165件作品。4月25日,一位署名路易·勒罗瓦的评论家,在《喧嚣》杂志发表了题为《印象主义的展览会》的文章,对此次展览给予无情的嘲讽,“印象主义”便由此得名。从1874年至1886年间,“无名画家、雕塑家、版画家协会”共举办了8次展览,协会成员之间始终充满分歧与争执,在名誉与利益的诱使下,包括莫奈在内的许多画家重归沙龙展,只有毕沙罗不离不弃地坚持到最后。

上图:草地上的午餐 布面油画 208×264.5cm 1863年 马奈 巴黎奥塞博物馆藏

下图:奥林比亚 130.5×190cm 1863年 莫奈 巴黎奥塞博物馆藏

那么,这种被称为印象主义的艺术究竟是怎样一种面目呢?美国艺术史学者约翰·拉塞尔认为,它是“以一种写实手法真实地反映日常生活”的艺术,例如“光线如何照射、色彩如何分布以及转瞬即逝的时刻是如何反映的”。“这些作品不仅含有一种自然美,而且还含有一种道德美:自由独立的画家在面对大自然支起画架时,他们否定了绘画传统,而代之以反映真实。这就是亲眼所见的真实,也是在画布上反映出来的真实。”印象主义者从真实中选择了一个元素—光,追求在光的作用下色彩瞬息万变的效果。我们知道,在西方艺术发展史上,对“光”与“色”的关注与研究始于16世纪以乔尔乔内和提香为代表的威尼斯画派,经由巴洛克艺术的代表人物鲁本斯,西班牙画家委拉斯贵兹,荷兰画家伦勃朗、哈尔斯和维米尔,英国风景画家透纳和康斯坦博尔,再到法国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德拉克洛瓦、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库尔贝以及开始注重在自然光下对景写生的巴比松画派这样一脉相承、一路发展而来的。随着现代科学,尤其是光学研究成果的问世,印象主义画家对于光与色彩之间关系的研究也在不断深入,他们认识到色彩的变化是由光造成的,色彩会因受光角度、受光状态、时间及环境的不同而发生变幻。他们走出画室,来到户外,捕捉物象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的色彩的复杂、微妙的变化,彻底打破了传统的固有色观念。

上图:马奈和女儿在花园里 布面油画 1881年 摩里索

下图:摇篮 布面油画 56×46cm 1873年 摩里索 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事实上,聚集在“印象主义”旗帜下的这些艺术家,无论是在艺术观念、艺术旨趣、价值取向还是在技法上,都始终存在着分歧与争议。在创作上,艺术家们自始至终保持着各自的独立。

马奈虽被视为印象主义的奠基人,却从未参加过印象主义的展览,他对印象主义绘画的贡献是通过他大胆的探索和实践来实现的。《埃米尔·左拉肖像》是马奈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在这幅画的背景中,亦即左拉的书房里,除了墙上有委拉斯贵兹的《酒神巴库斯》和马奈自己的《奥林匹亚》两幅画的小型复制草图之外,在左拉身后还有一幅日本画和一扇日本屏风。这些东方舶来品传递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正是这些日本绘画成了西方绘画突破陈规、走向新生的催化剂。

我们知道,19世纪中期日本浮世绘版画大量进入欧洲,这种绘画平涂式的造型和平面化的空间与西方古典写实绘画的立体化造型和三维透视空间大异其趣,因而引起了欧洲画家的极大兴趣,并在创作中群起仿效,由此形成了一股后来被称之为“日本主义”的艺术浪潮。从马奈到凡·高,许多印象主义和后印象主义画家都临摹过浮世绘版画,并将这种造型语言引进自己的创作中,从而打破了西方传统绘画三维立体空间的观念,赋予了西方绘画一个崭新的二维平面空间。如果说,现代光学成果和色彩学理论给印象主义绘画带来了色彩上的巨变,那么日本浮世绘版画则为印象主义绘画带来了空间上的革新。正是由于色彩和空间上的双重变革,印象主义绘画摆脱了传统的束缚,步入了现代主义的大门。

白色交响曲第一号:白衣少女76×51cm 1862年惠斯勒伦敦泰特美术馆藏

牧羊女 布面油画 81×64.7cm 1881年 毕沙罗 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在印象主义画家中,毕沙罗有着特殊的地位。毕沙罗是印象派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个参加过全部8届印象主义展览的画家。在协会内部心存芥蒂的画家之间以及新老成员之间,毕沙罗总是在扮演着调停人的角色。他的那些同样完成于户外的风景画,却不仅仅只是为了再现光色的美丽与变化,还传达出画家对世界和生命的温暖情愫。毕沙罗通过独特的细碎色点和银灰色调表现自然物象,客观再现与主观感受、理性与激情在这样的“印象”风景中得到了平衡。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晚年的毕沙罗曾一度为与他儿子同辈的年轻画家修拉的理论与技巧所吸引,成了修拉的一名追随者,开始寻觅一种以科学为基础的现代的“综合”。

蒙马特大街 73×92cm 1897年 毕沙罗 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

苦艾酒徒布面油画 92×68cm1876年 德加巴黎奥塞博物馆藏

舞台上的芭蕾排练 布面油画 65×81cm 1874年 德加 巴黎奥塞博物馆藏

“谦虚而伟大”的毕沙罗,获得了许多后辈艺术家的尊敬。被视为“现代艺术之父”的塞尚在年过60之后,还不忘恭恭敬敬地在自己的名字旁边写上“毕沙罗的学生”。原本是证券经纪人的高更也曾深得其恩泽。凡·高在割耳自伤、身患重病时,毕沙罗对他关怀备至,将他介绍到自己的朋友加歇医生的诊所,使之得到有效医治和细心照料。经毕沙罗扶持提携的年轻画家还有西斯莱、修拉、希涅克和卡萨特等人。

莫奈是印象派中的风景画大师,他的风景画是这一画派最具代表性的成果。莫奈喜欢画水,他的许多作品都是以水为题材,那幅与印象主义的称谓有直接关系的《日出·印象》描绘的就是勒阿弗尔港的海景。莫奈以水为题材的作品还有著名的《睡莲》,这是他根据自己在吉维尼的别墅花园中荷塘的景色所绘制的系列绘画。

莫奈的作品是与光线赛跑的产物,为了描绘风景在不同时间光的效果,他作画的速度非常快,并且随着光线变化不断地更换画布,因此,他的许多作品都以组画形式完成。《干草堆》是莫奈著名的组画作品,这组作品描绘的是同一个草垛不同季节、早中晚不同时刻不同的光色效果。他的同类作品还有《圣拉扎尔火车站》和《鲁昂大教堂》。

西斯莱也是一位只钟情于风景的画家。这位生于巴黎的英国人,是带着对英国风景画家康斯坦布尔、透纳的敬意接受印象主义洗礼的。均衡明确的构图、清新灵动的色彩、细腻而迅疾的笔触,大自然在这位被毕沙罗称之为“最纯粹的印象主义画家”的画中呈现出独有的丰富与明媚。

阳光下的裸体 布面油画 81×64.5cm 1875~1876年 雷诺阿 巴黎奥塞博物馆藏

德加是个不合群的人,他从未首肯“印象主义者”的称谓。与其他印象主义画家最大的区别在于,他的兴趣点不在户外而在室内,他曾对朋友谈到:“你们需要自然的生活,我呢,需要人为的生活。”他喜欢描绘芭蕾舞女台前幕后的各种姿态,他借助舞台灯光捕捉物象的瞬间印象,极其生动地表现出人物的各种动态。确切地说,德加算是安格尔衣钵的传承者,他在创作中从未放弃对准确严谨的线条的追求,他所秉承的是一种“用素描方法画色彩”的特殊风格。

雷诺阿是一位技艺高超的色彩大师。他始终钟情对女人的描绘。他喜欢将她们安排在户外树林中,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落在着衣或裸体模特脸上、身上的斑点与光影,是雷诺阿重点研究的对象,这种光与影制造出的奇妙的瞬间效果,带给人一种跳动着的奇妙感受。雷诺阿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他认为,一个人不应被束缚在继承传统的形式里,但也不应该由于喜欢进步而认为自己可以完全脱离世世代代的传统。

摩里索就是马奈那幅《露台》中的女子,她后来成了马奈的弟媳。她是一位有才气的女画家,在与印象主义者“厮混”在一起之前,其作品曾多次入选沙龙展。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清新,使她的作品呈现出一种特有的气质。马奈、雷诺阿、修拉都曾对她的创作给予极高的评价。

卡萨特是由德加带入印象主义圈子的。她不但参加独立展览会、购买印象主义画家的作品,还动员亲戚朋友加入到收藏者的行列。这位终生未婚的美国女画家,却对家庭情景情有独钟,女人和孩子是她深爱的主题。在印象主义摇曳的光影之外,其作品始终保持着一种诚实、独立的品格。

事实上,这些印象主义者的探索与实验,在一个相当长的阶段是不为官方与民众所认可的。莫奈曾经的邻居、朋友、收藏家,印象主义展览曾经的组织者和参与者开依波特,在1893年辞世前,曾立下遗嘱将他所收藏的65幅印象主义油画捐赠给卢森堡美术馆,但卢森堡美术馆居然拒绝接受其中27幅作品,可见美术馆当时所承受的压力。为了阻止国家接受这批遗赠,学院派画家席罗姆及其同道甚至以辞去巴黎美术学院的教职相威胁。作为遗嘱执行人的雷诺阿最终也不得不做出让步。

在100多年后的今天,印象主义不仅早已进入世界艺术史,获得人们的尊崇与膜拜,而且它本身也成为一种传统。正如所有的传统一样,它曾经在一定时期被否定、被埋没,而后被重新发现、重新认识,成为前进道路上一种重要的原动力。作为现代艺术发展史中的一个阶段,印象主义曾经以革命的姿态“打败”了之前的古典艺术,但很快又被更前卫的艺术流派所取代。正所谓时代洪流不可阻挡,历史就是这样被奔腾的水流裹挟着一路向前的。印象主义已成为过去,但无论如何,它曾努力将艺术从专制统治下解放出来的自由精神与历史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在阳台上 布面油画 100.2×81cm 1881年 雷诺阿 芝加哥艺术学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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