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商角徵羽—中国古代乐理钩沉
2013-07-05米怜Fotoe
文/米怜 图/Fotoe
宫商角徵羽—中国古代乐理钩沉
文/米怜 图/Fotoe
中国是一个礼乐之邦,音乐文明源远流长。数千年的音乐文化陶醉了一代代中国人,同时也留下了较为完备的音乐理论,如三分损益法等理论的出现早于其他国家和地区,在世界处于领先地位。这是中国文化的精华,也是世界文明的瑰宝。
摇乱了五声
中国古代对音乐家比较轻视,古代的音乐理论在“正史”中地位也不高,没能留下更多的书面资料。但音乐和文学一样,是古代知识分子阶层的必修课,在古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无疑有着重要地位,民间则更是充满了多彩的旋律。
声音有4个物理属性:高低、长短、强弱、音色。对于乐音而言,声的高低特性尤为重要。在中国传统音乐中,用以标记乐音相对音高的“五声音阶”应用最为广泛。
当我们用右手弹拨古筝的第11弦到第15弦时,可以听到由低到高的5个声音,它们便是中国传统音乐中的“五声”—“宫”、“商”、“角”、“徵”、“羽”,相当于现在数字简谱中的“1、2、3、5、6”。
随着中国古代音乐和数学的发展,在距今2600余年的春秋时期,《管子·地员篇》最先记述了用数学计算五声相对音高的科学方法,书中写道:
“凡将起五音,先主一而三之,四开以合九九,以是生黄钟小素之首以成宫;三分而益之以一,为百有八,为徵;不无有三分而去其乘,适足以是生商;有三分而复于其所,以是生羽;有三分而去其乘,适足以是成角。”
这就是中国音乐史上著名的“三分损益法”,其大意是说:如果要得五声,首先要定一个标准音,把它作为“宫”,其余各音可将管长、弦长或减少(损)三分之一,或增加(益)三分之一,或再于所得加减三分之一,皆以此类推。简单以算式表示就是:
宫 (a×3)4=81
徵 81×4/3=108
商 108×2/3=72
羽 72×4/3=96
角 96×2/3=64
(a为“主一”,即原单位长度,81、108等为比例长度。)
随着古代音乐实践的不断丰富,人们对音乐表现力的要求越来越高,音高关系体系也越来越复杂,逐渐幻化出“七声音阶”、“十二律吕”、“二十八调”……但万变不离其宗,中国古代乐理中关于音高的绝大部分理论,皆可由“五声音阶”和“三分损益法”推演出来。就像一把跨越了千年的筝,虽然从最初的5弦到7弦、13弦,发展到如今的21弦、25弦,但它以五声音阶定弦的原则千古未变,流传至今。
可若闭上眼睛,思及一支似乎一直萦绕耳边的古筝曲,你一定会怀疑:这千变万化的弦音是简简单单的五声足以演绎的吗?
不,当然不是。
中国传统音乐的灵魂在韵味,古乐演奏讲究“以韵补声”,这“韵”又是怎么来的呢?
当我们用右手在古筝上弹出一个音之后,左手指在得出此声的弦上均匀地上下“波动”筝弦,称为“吟”;前后微弱地“波动”筝弦,为“猱”;左手食指、中指或中指、无名指按压筝弦,使右手弹出本弦发声以外的音,叫“按”;右手拨弦时,左手将所弹的音经按弦滑向下一根筝弦的音高,叫做“滑”。
筝音以“吟、揉、按、滑”等技巧演奏,其音高已经不固定在五声之上,而是在五声的音高附近上下摇摆变化以致韵。
中国传统乐器的演奏,各有一套致韵的手法:古琴之吟、猱、绰、注,琵琶之推、拉、绞、煞,二胡之猱、滑、抠、压,笛子之颤、叠、振、打、吐、滑、剁、花……正是这千姿百态的微妙摇拨,将简单的“声”宛转成“韵”,赋予了中国传统音乐独特的韵味。恰如明代琴家徐上瀛在《溪山琴况》中所言:“五音活泼之趣,半在吟猱。”
古乐何时才有板有眼?
有别于美术、建筑等空间艺术,音乐独特之美还在于它是时间的艺术。单个的乐音有长有短,音与音之间或行或止,连续的乐句分轻重缓急。这些乐音的时值及其关系按一定的规律组织起来就是节奏。节奏是音乐构成的第一要素—中国传统音乐中,有脱离音高而单以节奏存在的锣鼓乐,却断没有无节奏的曲。
“板眼”是中国传统音乐所独有的节奏体制,数百年来被广泛使用,以致已固化进中国的语言,形成一系列成语,如“有板有眼”、“一板一眼”、“一板三眼”等,皆是以“板眼”喻条理、层次和方法。
“板”、“眼”在乐理中的本义究竟是什么呢?
清刻本《琴谱》残本
清刻本《琴谱大全》
明万历十三年(1585年)富春堂刻本《重修正文对文捷要真传琴谱大全》
清刻本《五知斋琴谱》
一般来说,“板”为强拍,在中国传统乐谱“工尺谱”中以“×”或“、”标记;“眼”为弱拍或次强拍,为区分二拍子和四拍子,又有“头眼”、“中眼”和“末眼”之分,分别以“.”、“。”和“.”标记。所谓“一板一眼”就是每节有两拍,属于中国传统音乐板式中的“中板”,类似于现在2/4拍的音乐。以此类推,“一板三眼”就是每节有四拍,属于“慢板”,类似于现在4/4拍的音乐。
举个简单的例子:
简谱“3 3333 33 3333 |”若以“板眼”标记节奏,就属于“一板三眼”,具体记为:
〔× . 。 .
3 3333 33 3333〕
“板眼”这种约定俗成的节奏体制究竟在何时成形,史家众说纷纭。但板、眼第一次在乐谱中出现,已经是明朝的事了—明代戏曲家、曲论家沈璟不甘当时“不叶宫调”、“已罕节奏”的乐曲传承方式,编写《南九宫十三调曲谱》,特别在曲谱上“附点板眼”,以板眼匡正节拍;并主张节拍“定量化”,即明确一节四拍或两拍—至此,中国的节拍才有了定值,这也意味着传统音乐的节奏感越来越明晰了。
在定量性节拍之前,中国传统音乐的节奏体制是怎样的呢?
我们还是从板、眼说起。在中国传统音乐的世界里,“板”的出现比“眼”早了近千年。《旧唐书·音乐志》记载:“拍板,长阔如手,厚寸余,以韦连之,击以代抃(抃:拍手)。”这个击节的“拍板”就是“板”的由来。拍板究竟何时入谱,又如何使用?明代王骥德在《曲律·论板眼》中介绍:“古拍板无谱,唐明皇命黄幡绰始造为之。牛僧孺目拍板为‘乐句’,言以句乐也。”所谓“句乐”,就是每唱定一句击一板,表示一句结束,下句开始。这就是我国贯穿古今的节乐方法—句拍。句拍不分小节,只和着乐句的韵律,因此可归类为韵律性节拍。
也许有人会觉得,一句仅一拍未免太过随意。可要知道,最原始的音乐只是一拍接一拍地连续下去,对于节拍本身的长短、快慢没有任何限定,完全“随心所欲”—中国自周代至秦汉音乐的主要节拍形式就是这种发乎本性的“自然节拍”。自然节拍以“无板无眼”的散板板式存留于“板眼”节奏体制中,至今仍传承着中国古代音乐“拍无定值”的独特风韵。
天书般的古乐谱
《红楼梦》第八十六回中有这样一个情节:
贾宝玉来到潇湘馆,瞧见林黛玉正看的那本书,发现“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他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
林黛玉看的这本琴谱为何如“天书”一般?这还得从古琴谱《碣石调·幽兰》说起。
《碣石调·幽兰》是南朝梁代隐士丘明的传谱,距今约1500年,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古琴曲谱,也是最早标注出音高的古乐谱。全谱近5000字,所言皆如“无名不动,又下大指当九按徵;无名散打宫,挑徵。大指掐徵起,大指还当九按徵羽;急全扶徵羽。举大指、曲无名,当九十间按文武,食指打文……”全部以文字来表述弹琴的指法和弦位,因此被称为“文字谱”。
文字谱偏重指法的记谱方式,往往两句话只记下一个乐音,再加上曲谱以全文字表述,往往“动越两行,未成一句”,太没有效率了。唐末琴家曹柔有感于此,在文字谱的基础上,减取其指法、弦位术语中关键性部分组合成“字”,创造出“减字谱”—这就是贾宝玉看不懂的“天书”了。
“天书”究竟怎么看?且让林妹妹来执教吧:“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徵’,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
从“两行未成一句”到“一个‘减字’就是一声”,古乐谱就在这样的简化过程中越来越符号化,也就越来越像“天书”般难懂了。
前文曾提及的“工尺谱”则是由“燕乐半字谱”简化而来,它也是中国传统乐谱中应用广泛的一种。以燕乐半字谱记录琵琶曲,需要20个形似半个汉字的符号,若是记录五弦谱,则需要25个符号;区别于记录以上两种弦乐的“弦索谱”,燕乐半字谱还另有“管色谱”—这些在简化了的工尺谱中不再区分,比如在音高方面,就统一以“上、尺、工、六、五”记录“宫、商、角、徵、羽”五声。工尺谱看似简单了,但要以一套符号系统记录下多种类型的乐曲,这套符号系统本身就会越变越复杂。
明万历年间李文芳续刻本《琴谱合璧》
如果我们以为,只要能解读古乐谱就能精准地奏出古乐,那又大错特错了。
也许已经有人察觉,古琴谱从文字谱发展到减字谱,主要是精简了文字,却并未改变记谱方式—只记指法,不标具体音高,更不论节奏,这样的记谱方式又加大了还原古乐的难度。历代琴人“按谱鼓曲”,都要经历一番熟悉、揣摩、领会的“打谱”过程,正如清末琴家祝桐君在《按谱鼓曲奥义》中所记述:打谱需“先从师传,指授数曲,留神习听,久则渐能领会,再按照谱曲,逐字鼓之,连成句读,凑集片段,渐可以完其曲矣”。这是一件费时费心的事,故琴人向有“大曲三年、小曲三月”的说法。
直到清末,习传千年的“打谱”流程才有了划时代的改变—增加了将减字谱译成工尺谱的环节。从此,“打谱”一词又增加了“译谱”的含义,并在“译谱”过程中加点板眼,标明了节奏。可说到底,“打谱”终归是琴家对古乐个性化的再创造,即使是同一曲古乐,不同琴家也会“打”出不同的乐谱—这些经过个人演绎而不尽相同的古乐谱同时流传下来,又给古乐的原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有人说,中国传统音乐的特点是“音无定高、拍无定值、谱无定法”,属于开放式的音乐体系,崇尚随心而动。这让我想起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小插曲:当年唐明皇命黄幡绰造拍板谱,黄幡绰却画了两只耳朵进上,说“但有耳道则无失节奏也”。看来,这一曲古乐,不拘于音高,不滞于节奏,也无碍于曲谱,只持一份古心,开一对感知的耳朵,和着天籁心声,便自然奏得恰切了吧。
清康熙刻本《澄鉴堂琴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