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最后的老车

果要看30多年前的中国，就去古巴；如果要看40多年前的中国，那就去朝鲜。某种意义上，这可能是一个正确的说法。朝鲜近在咫尺，关于它的故事，我们已经听说很多，但是古巴，对大多数人却依然模糊。

今年的春夏之交，《汽车消费报告》记者辗转20多个小时的飞行，来到了古巴。飞机降落，时值中午，对这个西半球上唯一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一直在想，我的第一印象会是什么？结果却是，我们在一种抑郁的气氛中，审视这个似曾相识的国家。

不那么发达，机场简陋，那些我们见到的人，很少浮现笑容，做事则显得官僚或者莫名其妙。没有几个人，但是出关花了我们恨不得一个小时的时间。更令我们不悦的是，都是同样的手续，就有一个同行者被迫交了7美元罚款才得以出关，看不出来对中国人的友好。

中饭在机场餐厅解决。盘子里给的一小份米饭似乎告诉我们这个国家的生存状态，但两个驻店的吉他老歌手在身边悠扬地歌唱中国很多人都熟悉的古巴民歌《鸽子》，让我们缩短了对这个国家的距离。

窗户外面的跑道上，很少有飞机起降。一些穿制服的人在外面来来往往，男男女女有的甚至勾肩搭背。西班牙语演唱的《鸽子》在餐厅飘扬——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哈瓦那，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天上飘着明亮的七色彩霞，心爱的姑娘靠在我身旁；亲爱的我愿同你一起去远洋，像一只鸽子在海上自由飞翔……

感伤的歌曲让人思乡。我们想让老歌手唱一首中国歌曲，不会，那会不会美国歌曲《昔日重来》，会。两曲唱罢，给钱。在这个餐厅里，我们觉得和西方的国家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但中国产的哈瓦那机场廊桥，接我们的宇通的大巴和会说汉语的古巴女导游，让我们清醒，这个国家离中国更近。

好了，现在说说接下来三天里最让我感叹的事情，古巴竟然是一个老式汽车驱动的国度，这些在中国早就应该被报废多少次的汽车，竟然还在这里横冲直撞。

起初，出机场，在外面看到这些老式汽车停在那里，我们一顿狂拍，以为那种街景可遇不可求。谁料到，在古巴，那种过去只有老电影里看到的汽车比比皆是，虽然摇摇晃晃开过来，但在我们这些来自异邦的人看来，非常招摇或者拉风。

热带草原气候下的古巴，5月气温已经是我们这里的夏天。没有空调，没有安全带，但在这些老式汽车上的人们，却似乎非常享受。他们挤在一起，呼啸而过的劲头，让我一下想到多少年前，我在烈日炎炎下，坐在解放牌卡车里去上海的自豪情景。

这些老车大多是1950年代美国产的雪佛兰、克莱斯勒经典款汽车以及前苏联时代的拉达、波罗乃兹等老一代中国人熟悉的汽车。当然，还有一些来自欧洲的老式汽车，比如菲亚特，比如奔驰，比如路虎，甚至我还看到了来自北汽的著名的212吉普车。

所有这些车，以美国通用汽车出品的雪佛兰居多，不少车换上了手工敲打的飞机状车标。如果说古巴有汽车文化，那么这或许就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来自苏联和中国的老车可以理解，为什么古巴有那么多来自美国的老车？

“革命胜利”

那都是1959年“革命胜利”前的汽车，古巴女导游告诉我们。“革命胜利”是她介绍古巴的时候，频频出现的词汇，就像我们说“解放”前和“解放”后一样。

这让我马上产生的联想是，1959年革命胜利前，这么多时髦的汽车穿梭在哈瓦那的大街小巷，古巴该是多么声色犬马的地方。多少年过去，城市破败了，汽车则老得不像样子了，但却还活着，还担负着人民日常生活重要的移动工具，这又是多么魔幻的现实！

必须要说说当年的那场革命。关于那场革命，我们知道的主要是两个人，一个是菲德尔·卡斯特罗，另一个是切·格瓦拉。他们组织武装推翻了亲美的巴蒂斯塔政权，然后成立了古巴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政权。

有点意思的是，巴蒂斯塔是穷人出身，早年当政还赢得人民爱戴，下台后想卷土重来，就通过搞政变的方式，最后演变成了独裁者。菲德尔·卡斯特罗则是富人出身，想通过选举上台，结果被独裁者浇了一盆冷水，被迫搞武装斗争。

那场革命让古巴的富人都纷纷逃亡，很多去了美国，他们的财富则被充公，产业、别墅，包括各种新款的汽车都被菲德尔·卡斯特罗拿来同国民共享。直到今天还在古巴道路上开来开去的老车，让我对那场革命有些思考。

自从19世纪末从西班牙独立后，古巴像其他拉丁美洲国家，出现了一个现象，国富民穷。原因是，西方政经体系的引进大多数给了西方列强机会剥削拉美资源，并且让很小部分拉美国家的精英团体变得暴富，而大部分的民众因为资源剥削，土地私有化，变得连以前的自足都达不到。

菲德尔·卡斯特罗搞独立，并非是说古巴当时不是独立的国家，而是希望摆脱对于西方国家的依附，也就是美国的控制，达到政经系统独立。

革命胜利后，古巴开始没收土地和私有财产。土地、商业、公司的拥有者、上层和古巴中产阶级遭到了国有化，其中也包含菲德尔·卡斯特罗家族所拥有的农场。随后还国有化了所有美国以及其他外国在古巴的资产。同时，古巴实施包括教育和医疗全部免费的社会福利政策，使之成为第三世界国家的楷模。

菲德尔·卡斯特罗让古巴逃亡的富人和美国颇为不爽。很多次美国政府都试图推翻古巴新政府，其中最知名的就是1961年的猪湾事件——在美国中央情报局协助下，逃亡美国的古巴人在猪湾登陆，进攻古巴，但以失败告终。

为反击美国，古巴转向苏联寻求支持。苏联希望在西半球获得打击美国的据点，于是就有了1962年的古巴导弹危机——苏联将中程导弹运往与美国近在咫尺的古巴进行部署，据说差一点引发了核战争，但最终双方都克制了，而它的最重要的副产品是古巴获得了美国及其盟国不推翻它的保证。

赫鲁晓夫的话非常有意思——“我们从肯尼迪那儿得到了无论是美国还是它的盟国都不准入侵古巴的保证，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伟大的胜利”；“美国侵略者的目的是摧毁古巴，我们的目的是保存古巴。直到今天，古巴一直存在着。由此看，谁才是胜利者呢？我们仅仅花费了运送导弹去古巴和运回它们的往返旅程费用”。

这样，古巴有了和平的外部环境，不过，美国对其的禁运政策则一直保持到今天。这被古巴人解释为他们经济发展不佳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也就难怪1959年前的雪佛兰至今还在古巴使用。

不可思议的平静

好消息是，2007年，联合国大会以压倒性多数通过决议，要求美国解除对古巴长达46年的贸易禁运。2009年，美国总统奥巴马宣布放宽对古巴贸易限制的决定。此前，古巴裔美国人每年仅有一次去古巴探亲的机会，而且向其古巴家属汇款金额，每人不得超过1200美元。

但是即使未来美国取消贸易禁运，古巴人恐怕也很难买得起美国来的汽车。虽然上学看病不要钱，但是内部同样封闭的制度让古巴的经济难有活力。

我在老城一条破败的街道上长时间漫步，除了看到来来往往的老式汽车外，还看到的是拿着粮本去领馒头的行人、卖简陋杂货的商人和在角落里打电话的路人。他们整体的表情就是一种呆滞或者说不可思议的平静。

古巴女导游告诉我：虽然吃得不好，但都还有吃的；虽然没有什么钱，但看病包括住院都是免费，住院的时候还有专人服侍，这也是免费。

一位在哈瓦那学医的中国留学生在中国城的餐厅里告诉我，这里的人似乎不爱劳动，整体不想干什么事情。我在想，换了自己，或许也不爱劳动了。我又想，30多年前，中国很多人是不是也不爱劳动？

2006年7月31日，菲德尔·卡斯特罗因胃肠出血接受手术治疗，将国家权力暂时移交给他的弟弟劳尔·卡斯特罗。第二年，他全面取代菲德尔·卡斯特罗管理古巴。他强调，在古巴实行了半个世纪的共产主义一党执政的制度不会改变，但提出了改革要求。

食品价格过高、住房供应不足以及公共交通效率低下是古巴的三大公共问题。劳尔称古巴的公交系统“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当时，哈瓦那公交的主力军是一下能载400名乘客的加长公共汽车，车头是一辆卡车牵引车，车厢漫长，有18个车轮，中间低，前后高，酷似骆驼的两个驼峰，号称“骆驼车”。

导游说，这种“骆驼”是一个庞然大物，有一股刺鼻的柴油味和轰鸣的马达声。虽然载客多，但车窗少，座位少，大部分乘客只能站立，车内空气浑浊，闷热。车行驶缓慢，加上车身宽，后面的车很难超车。“骆驼车”虽然载客多，但由于车辆少，发车间隔时间长，人们的出行仍然是个大问题，特别是早晚高峰期，车辆显得更少。

于是，老爷车改装的出租车也成了解决公交问题的出路。此外，政府的车辆只要有空位一律要搭载顺路群众，否则将要受处分。这就要提一下古巴区别车辆性质的牌照颜色。蓝色：公车；黄色：私车；红色：临时牌照；黑色：外交机构。

为了真正解决公交问题，在菲德尔·卡斯特罗还未交权的2005年，古巴已经开始购买中国的宇通客车。在宇通董事长汤玉祥访问古巴的时候，菲德尔·卡斯特罗主席专门安排时间与之见面，据称见面时间长达四个小时。

宇通后来与古巴签订了3.7亿美元的客车大单，车型覆盖城市公交车、劳工车、学校用车、长途客运车、旅游车及残疾人用车多个领域，并在古巴建立商务代表处、建立配件库及维修中心。但正式签约不久，古巴便因受国际金融危机及飓风等自然灾害影响，高达1亿多美元的余款无法收回。

好在后来宇通获得了国内的保险赔款，避免了巨大损失。现在，宇通还和古巴有来往，生意还在继续做，古巴方面甚至还给汤玉祥特制雪茄。确实，宇通为哈瓦那的公交改善帮了大忙。

古巴媒体2006年底报道称，从1994年投入运营的“骆驼车”将正式退出历史舞台，“我们要同‘骆驼车说再见了，它们不是要被送入博物馆，而是经过整修后，投入其他省份的公交运营”。有些人还真舍不得“骆驼车”，在最后的运营时刻，当地不少人赶来最后一次乘坐“骆驼车”，与之告别。

比索与兑换券

但是，对于宇通，略让我们尴尬的是，在古巴的三天中，有两次因为挂不上挡而停车，司机不得不停下来修理，而我们则不得不在骄阳下步行。

看起来，司机对这种修理已经驾轻就熟，实际上，对于开老车的古巴人来说，鼓捣一般的汽车问题，可以说是家常便饭。我们一次打车去看海豚表演，开老车的出租车司机甚至给他1950年代的汽车装上了2000年代的歌曲播放器。

我很想知道他这辆老牛破车多少钱购得，然后是否知道这辆车经过了多少道转手。但是由于古巴长期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西班牙语是官方语言，当地几乎无人会说英语，我没有得到答案。在街道学习班里学会中文的导游则告诉我们，一辆车很贵很贵，普通古巴人根本买不起。至于多贵，她也说不清。

根据导游的介绍，古巴人平均月收入是400比索（CUP，有中国人称之为土币），再加10到40个不等的兑换券（CUC，有中国人称之为红币）。这就等于古巴有两套货币系统。比索只有古巴人能够使用，是用来购买水、电、粮食等生活必需品，而兑换券则可以买奢侈品，比如电视机，比如汽车。

一个兑换券相当于24个比索。外国人可以用美元来换兑换券，一个兑换券相当于1美元，但是因为美国对古巴封锁，所以用美元换兑换券时，需交纳10%的手续费。这样算下来，一般古巴人的月工资最多也难超过60美元。这样的收入确实是难以购买汽车的。

2011年10月1日起，古巴打破半个世纪购车禁令，允许公民和在古巴外国人赠与和买卖汽车。在此之前，只有那些1959年革命胜利前生产的汽车才被允许自由买卖。

1959年后，古巴从苏联和中国购买汽车，但只允许政府采购。近些年来，奇瑞、吉利的小轿车成为当地的香饽饽，也全部是政府采购。比如2009年3月，古巴政府与吉利在古巴签订政府采购合同，订购了1500辆吉利轿车，作为政府部门的官员用车和警务用车。

当然，古巴人此前也不是只可以买这些老式汽车。一些古巴专业人员在1990年以前也曾经购买过工作单位淘汰下来的苏联轿车，艺术家、运动员和在国外服务过的医生则因为有贡献也可以购买进口汽车。但是这些车不可以再自由转让。现在根据新规，他们可以出售这些汽车。

允许古巴普通公民买卖汽车是2011年4月召开的古巴共产党六大通过的300余项经济改革措施之中的一项。

那么古巴到底有多少革命胜利前生产的汽车？请教哈瓦那市政府的国际司司长，他说不清楚。不过，这个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的古巴人认为，未来古巴的新车会越来越多，中国的车会越来越多。

这取决于古巴改革的力度。按照目前的经济水平，1200万左右人口的古巴能够有多大的购买力？但是就我的观察，如果假以时日，或许会有爆发。

在哈瓦那类似北京天安门广场的革命广场上，远眺当年卡斯特罗连续7个半小时演讲的地方，再看老式卡车、老式汽车甚至还有三蹦子不紧不慢通过绝无拥堵的道路，这多么像30多年前的中国。

根据导游的说法，去年以来，古巴已经取消了当地人国内旅游的禁令，我入住的号称最美丽的巴拉德罗（Varadero）海滩的酒店，本地人现在也可以入住。在哈瓦那老城区经过海明威当年写作的咖啡馆，那些摆摊的古巴人不是让你给他拍照，而是希望你把相机送给他的那种贪婪，则让你大吃一惊。

向往外面的世界

中国的留学生告诉我，古巴现在有很多很有钱的人。我没能搞清楚他们究竟怎么致富——是倒卖全世界最著名的雪茄还是用甘蔗酿造的朗姆酒？

导游说，一些头脑灵活的古巴人现在常年往返在哈瓦那和墨西哥城的飞机上，他们倒卖轮胎、自行车还有各种廉价的来自中国的手机。这种景象像极了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

不过，在中国，当年做这些生意的人大多是“山上下来的人”（被劳改或者劳教过），古巴干这些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或许这里的景象并不一样。虽然一般家庭不允许使用互联网，但是古巴人的开放度还是超过想象。

比如古巴人可以自由地批评政府，当然不能公开发表在媒体上；比如因为离婚麻烦，我们的女导游是个未婚妈妈，不领结婚证并不妨碍他们夫妇和孩子在一起愉快地生活。她说，这里的人很多都向往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最具诱惑力的当然是美国。这让我想起2000年一起著名的古美争夺一个古巴儿童的新闻事件。

当时只有6岁的埃连和母亲及继父一起偷渡去美国，遇到风浪后翻船，母亲和继父都葬身大海。埃连在佛罗里达州海岸2公里处被美国海岸警卫队救起。之后，他在迈阿密的亲戚同他的父亲及古巴政府就他的遣返问题进行了数月的法律争斗，并引发了美国和古巴的一场外交风波，埃连在最终被遣返回古巴后和他的父亲一起成为一尊英雄的雕像（如左图）。

我只想说这是亲情的胜利，而不是意识形态的胜利。就像我们在离开入住的酒店会将小冰箱里所有的饮料全部拿出来送给导游一样，就像我们在吃古巴黑豆饭后将那些难以下咽的鸡鸭打包送给司机一样，这是一种理解，而不是同情。多年前，我们不就是这样穷？多年后，难保他们不比我们富裕！

古巴，曾经的美国后花园，海明威在这里度过了从1939年到1960年的漫长时光，并在此写出了著名的《老人与海》、《移动的盛宴》以及《岛在湾流中》等7本小说。是什么让他沉醉于此？

让我们把时光再往前追溯。1519年11月16日，西班牙牧师带领着兵将和当地土著人在武器广场上进行了第一个天主教弥撒让哈瓦那确定了永久性的城址。之后，西班牙人为了保护那些往来于西班牙和美国领地的船队不再受到海盗的侵扰和袭击，就把哈瓦那建立成护航船队的结集地。从此，坚固的城堡、繁忙的港口、教堂、商场、赌场、妓院和咖啡馆应运而生，一个有魔力的城市也就由此诞生。

实际上，那些至今还活跃的1959年前的老式汽车就是哈瓦那或者说古巴魅力的见证。现在，我们所能想象的是，何时昔日重来？

今年2月24日，81岁的劳尔·卡斯特罗在古巴全国人民政权代表大会上出人意料地宣布，他将在 2018年第二任期届满后退休。如果劳尔兑现承诺，自1959年古巴革命以来延续 至今的“卡斯特罗时代”将在五年后正式终结。据称未来可能是新领导人的迪亚斯·卡内尔富有改革精神。

古巴的未来确实值得期待。

在哈瓦那的最后时刻，我去了一个工艺品市场，大量的老式汽车作为主角的油画占据了一大片地盘。对于异乡人，老式汽车无疑是一道值得保留的风景，那么对于这些本地人，老式汽车无疑迟早也将是一道值得保留在博物馆或者油画之上的风景，以供后人们永久地回想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