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蒙面岁月与伦理真相
2013-09-09黄桂元
黄桂元
张忠富将其长篇小说题为《崩溃》,并非欲取惊世骇俗之效,而自有深意在焉。娱乐至死、诗意贫乏的当今社会,热衷于解构意义、调戏思想的“轻写作”者如过江之鲫,习惯于“浅阅读”的受众更几乎成了文化主流,谁会对不着边际的所谓“崩溃”如此较真?何况,“崩溃”本是一个极而言之的形容词,带有某种绝境意味,却被时尚文化偷梁换柱,消解为大众生活的凡尘语汇。比如,一些型男俏女动不动就直呼“崩溃”,以表达对某件事体的失望,而那件事也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通常是猛然发现自己开车走错了一段路,或兴冲冲直奔某家商铺见到的却是新招牌新主人。正因为对其使用越来越随意,“崩溃”已沦为不无搞笑味道的口头禅。《崩溃》当然不是这样,我相信,只要读过这部小说,你一定会对“崩溃”问题产生深层共鸣。
很显然,仅仅讲述一个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悬疑故事,以此吊人胃口,夺人眼球,谋求市场青睐,并不是张忠富的写作初衷。小说背景发生在1970年代中叶至1980年代中叶,中国社会的拨乱反正已初见成效,但仍然有许多遗留问题,几乎可以用积重难返形容,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发生在E省雷岩劳改场的悬疑案,扑朔迷离,盘根错节,互为因果,也不过是“冰山一角”。美籍历史学家史福威以中国社会科学院专家组长的身份带领助手来到E省,为的是研究“文革”后的中国与改革中的中国之间有着怎样的承接关系。他的理想路径应该是这样的:“‘文革中巨大的灾难将由改革来廓清,改革中面临的沉重的阻力,再到‘文革中去寻找。”专家组身负使命,通过深入调查,在费人猜想的一种历史表情背后,发现了“蒙面”人的种种疑点,而更深层的原因仍在隐伏着,它们彼此缠绕,相互联动。当现有的理论资源不足以解释事实本相的时候,小说搬来了史福威的“崩溃”论,以冷静旁观的视角洞察世事,打开了另一条思路。以E省雷岩劳改场为例,过去年代,由于我们一味夸大种种政治、阶级、政党、道德的力量,而否定地理条件、生态环境、科学技术、民族、宗教、人性、人本、性科学、潜意识等诸因素,致使公安、劳改领域一条道走到黑,不断突破人类的伦理底线,将非人性的强制“改造”变成一种“自然力量”,其结果,便是不把人当人对待,最终把人逼成了鬼,变成了鬼。小说在宏大开阔的精神背景下,对中国社会深层文化心理不断展开追问、审视和反思,这种努力是不是成功并不重要,关键是作者积极利用了小说元素,显示了理论说教所无法替代的叙事优势,从而拨开历史疑云,直抵伦理真相。小说之意图以叙事经纬的方式贯穿始终,即使似有主题先行之嫌,小说的深刻寓意也是值得肯定的。
所谓“崩溃”,意谓瓦解、垮塌、溃散,可以想到的反义词,大致有稳固、凝聚、兴盛等。纵观人类发展历史,类似稳固如磐石或长盛而不衰的事物,几乎不可能存在,这也使得“崩溃”极具研究价值。某种意义上,“崩溃”不等同于彻底的灭绝、消亡,而存在着重建、复兴、凤凰涅槃的可能性和希望,这意味着,崩溃与重建可以构成一种破与立的辩证关系,如同史福威所说的,“历史是一部治乱史。小至家庭纠纷大至世界战争,都是乱,是崩溃,最有革命意义”。拥有几千年文明史的中国,是世界上“周期性崩溃”最厉害的国家,其中的谜团一直困扰着世界上的许多学者。而在史福威看来,西方和中国都不可避免地经历过“周期性崩溃”,但不同文明性质决定了,“前者,每崩溃一次,就更新一次,前进一次;而后者每崩溃一次,就灾难一次,只有恶性重复,没有更新、前进。……”这说明什么?原来,“崩溃”可以造成两种不同的灾难,“一种是灾难套着灾难,一种是灾难创造辉煌”。
小说叙述张力十足,节奏峻急,意绪恣肆,调性凄美,称得上是倾注了作者多年心血的一部力作。但在我的阅读过程中,注意力又很难集中在小说叙事的技术层面。一连几天,我的整个心思都被一个叫做雷岩劳改场的幽暗地方所占据。这个劳改场隐在风光美丽的大山深处,景色很像童话世界,充满了俄罗斯油画般的梦幻意境,专家组深入进去,却发现岗楼惊魂,鬼魅丛生,里面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味。这个劳改场,对于曾经在此熬过恐怖改造时日的过来人,完全是不堪回首的噩梦;对于另一些昔日或现任的监管者,则是曾经惊心动魄,后来逐渐习以为常、麻木不仁的职业岗位。男犯人就不说了,“文革”十年,这里的女犯人共有四百六十八人,几乎百分之百的手淫,这绝不是简单的数字统计,在劳改场,不只是犯人,连管教与驻军的伦理道德与外面也是两回事。“犯人是一类囚徒,而管理犯人的公安人员是另一类囚徒。什么厅长、院长、检察长——这些最神圣事业上的官员——在历史面前太渺小,太没有自由了,一个在悲剧时代结束后的公、检、法人员,更多的不是对自己品质的骄傲,而是应对自己过失的反思。”而在史福威、玛丽、白舸等专家组成员这样的局外人看来,雷岩劳改场是一个非人性的标本,千疮百孔,罪恶累累,有着异常丰富而复杂的负面信息,“这些多维的空间和体系是:政治的、经济的、地理的、社会的、种族的、法制的、宗教的、文化的、哲学的、道德的。人类是在这么一个广袤的空间生活,绝非只在政治、道德的狭窄胡同中运行”,这样的认识角度,至少可以打破我们曾经习惯的那种直线加方块的简单思维模式。
小说中的一些人物个性鲜明而凝重,有如刀削斧砍,其命运多舛更是惊心怵目,与《崩溃》的题目寓意非常配套,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了作者人生阅历的丰富与老道。特别是苏曼丽、邱剑,以及劳改场的犯人们,由于受到身心折磨和非人摧残,精神崩溃几乎就成了一种宿命。小说涉及到的人物形形色色林林总总,作者拒绝脸谱化处理,不认为谁一定就是邪恶的化身。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人们很难对与悬疑案相关人物的善恶、美丑做出道德褒贬。无论是蒙冤下狱的苏曼丽、房秀,还是所谓道德败坏的黑妹子、时一之、姜莉、邢轼,无一例外都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人物。
这些角色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几位在职或退位的“领导干部”,特别是省公安厅高、中层干部邢轼、古庭芳、孟禹、黎敏等人,他们或冷漠,或平庸,或审慎,或圆滑,或深藏不露,或拷问良知,不同程度地演示了其种种性格逻辑发展的隐秘轨迹,很令人回味。公安厅长古庭芳的深不可测在于,这个世界最希望悬疑案维持原状的就是这位身居要害部门的一把手,他的升迁正处于关键时刻,维持以前的结论,就意味着不必为邱苏案和邢轼案翻案,雷岩劳改场的历史也不需要推倒重写,他的仕途也不会因此断送,有这种心思,即使不去有意遮蔽真相,至少也不可能与专家组默契配合。而对于已退休两个月的前副厅长孟禹,破获悬疑案本不会有太多的功利性考虑,何况他一向品行正直,但这时候偏偏厅里分到了一个省政协常委的名额,而古庭芳却把这张表让人交给孟禹,当然是有奥妙的,填不填这张表呢?人非圣贤,孟禹心里很纠结,“他当不当呢?当然,他想当,也够格,但问题是这时让他当,别人的用意他接不接受?不受?他一生最恨的就是屈辱。反对,按良心办事?他有这份勇气吗?”孟禹感到有个阴谋向他逼近,但他抓不住,像对阴影一样看得见却抓不住。有这样的警觉,说明孟禹的良知是清醒的。他自信从来就不是屈服压力的软蛋,但一旦动摇信仰体系,能否堂堂正正地活着?这使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和艰难。
内心最为挣扎的是邢轼,这位雷劳农场的昔日驻军团长,因“问题”而下台的省公安厅前副厅长,据传言曾经乱搞女人,爱耍军阀作风,在小说里,却是一位经历传奇的以沉着著称的老人。随着悬疑案的破获进展,邢轼变得越来越警觉,“邢轼抬起他那永远洗不干净的国字脸,射来一束吃惊的目光,这目光是大山上的寒风和监狱中的冷酷冶炼过的,带着一种异样的血腥与冰凉”。他发现自己已被人暗算,当然这是有预谋的。一本邱剑日记对于悬疑案的破获意义究竟有多么重大,不言而喻,邢轼硬是把它粘在淤血粘连着的内胸,护命一样死死藏着,被人下毒手送进医院后,昏迷中仍神经质般地保护自己的身子,不许包括医生在内的任何人碰触。他自知境遇险恶,身孤体弱,考虑再三把日记秘密交付给守候自己的女儿黄鹤,“邢轼的手颤抖起来,他那像长满斑竹圪节的黑黢黢的指头,他那握过机枪、手枪、皮鞭、棍棒的指头颤抖起来,在胸部摸着,慢慢地解开他胸部的棉袄,绑腿布,但哪能抽得出那本早被淤血粘在心口上的日记本呢?”女儿黄鹤曾因妈妈的不幸而恨父亲,此刻,却眼睛湿润了:“那就是父亲的长满黑毛的嶙峋的胸部吗?不,那是从飞机上看到的祖国的粗犷的、贫瘠的山脉,和一片黑乎乎的雄伟的森林。这冷酷的山脉和森林与母亲那温暖的平原与绿洲迥然不同……”黄鹤用稀释的酒精轻轻擦拭着父亲淤血的胸,慢慢移动那本像焊在高山上的碑石一样的日记,邢轼昏过去了,醒来后让女儿发誓,一定保护好日记。读到这里,我的眼前恍惚了,邢轼当然不会是完人,但面对这种带有悲剧英雄色彩的人物,谁又无动于衷呢?
还有不露痕迹的黎敏,现任省公安厅办公室主任,当年的雷岩劳改农场场长,曾蒙面在鹰嘴洞里强奸女犯人苏曼丽,致使苏堕落成鬼,复仇社会,可以说他才是真正的蒙面凶手,而小说却没有把他处理成恶魔。他工作肯干,乐于助人,有着不错的群众口碑。他清楚,而今社会,如果不是唱高调的话,掌权者要富裕很容易,想要清贫却很难,前者,别人会认为你通情达理,后者,会视你为神经病,而神经病是不可能当政治家的。黎敏对郝牟宽的清廉活法并不以为然,然而还是尽自己所能帮助了郝妻,而并不图回报。黎敏的种种做法近乎人格分裂,足以证实,凡是在雷岩劳改场生活过的人,都有被非人的环境所异化的可能。
小说以大篇幅披露了苏曼丽的而不是邱剑的日记内容,那本曾使邢轼用命守护着的邱剑日记被黄鹤偷偷带到境外,对其神秘的归宿却不再交待,这意味着此证据只能沉睡下去,而后面拨乱反正的路还很漫长。我只有一个小小困惑,那个“专政年代”的劳改场该是何等森严、残忍,苏曼丽是不是有机会写出具有如此浓郁文学色彩的日记,可以存疑,或许我也只能理解为这是出于小说揭秘的需要。苏曼丽本名叫冯姗姗,父亲是美籍著名科学家冯麟,由于战时的特殊原因,父女俩从未相见过。苏曼丽死亡之谜,以及与邱剑的关系,是小说着意揭秘和探讨的。老公安孟禹阅读其日记的过程伴随着大起大落的情绪跌宕,是可以想象的,读到苏曼丽写到这一段文字,“我甚至发觉,没有性戏谑,没有小道消息的刺激,监狱中人是无法生存的。哪怕这种戏谑、刺激代价太大,有如饮鸩止渴,也只得饮”,孟禹惊愕,愤怒,内疚,他想不通,E省的很多劳改场都是他创建的,怎么竟成了性乱之地?他最后明白了,这些恶果,“首先是时代与历史造成的。犯人也是人,如果把犯人投向地狱蛮荒,犯人必然变成鬼,变成兽;如果把犯人关在人间,当然要关,要管,要专政,他就可能从坏人变成好人”。这便是那个年代的伦理真相。
悬疑案谜团水落石出,如此惨烈的历史真相曾使专家组成员玛丽博士一度产生幻觉,恍惚之中,她看到了一系列鬼魅黑影,那是苏曼丽、邱剑、姜莉、房秀的幽魂游荡,而“蒙面人”却不是具体某个人。正像史福威说的,“如果认为我们的考察仅仅是为了一个蒙面人,那就完全错了。事实上雷劳是一个蒙面人,E省是一个蒙面人,中国也是一个蒙面人。揭开这个‘文革中最典型、最迷人、最惊心动魄的蒙面人的面纱,还原其本来面目,对当今伟大的改革,对中华腾飞大战略的研究不是很有帮助吗?”显而易见,围绕悬疑案的暗中角力,不仅仅表现在政治磁场,除此还有很多磁场,经济的、思想的、文化的、道德的、地域的、人性的、伦理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但正如美国社会学家赖特·米尔斯所说的,“如果思想家不涉及政治斗争的真理价值,就不能负责地处理活生生的整体经验”。
这部小说初稿写于二十五年前,作者历经五稿,才于2013年1月最终完成。小说的独特意蕴穿透茫茫岁月,在作者一次次苦心孤诣地修改中不断深化。这也说明,张忠富很早就拒绝随波逐流,在清理与“文革”和改革相关的历史现场中坚持独立思考。作者有过记者、编辑、专职作家的经历,曾经沧海,见多识广,这些传奇的宝贵人生历练,显然有助于其展开更深刻、更透彻的超越性思考,也使我认定,“没有现代生活享受的人,不可能有现代意识,没有现代意识的人绝不可能写出时代的绝响”。经验层面支撑着作者的反思冲动,使得小说质地有着深邃的鉴史眼光、凝重的忧患意识和恢弘的思辨言说气势,也使其叙述语言杂树生花,摇曳多姿,沉雄大气,诗意沛然,尽显浪漫主义的书写魅力,其间虽略有以说教代替艺术之嫌,但终究难掩小说叙事带给读者的整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