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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操练》与叶廷芳先生

2013-09-09仵从巨

文学自由谈 2013年4期
关键词:冯至叶先生卡夫卡

仵从巨

如果就时今中国学者、研究者撰写的著作与论文数量言,怕是可以如同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一样让我们生出些自豪感的。但是只要身在其中即清楚,这实在是一种无根底的虚妄。评价体系的恶劣指向与功利主义的激励性驱使,所谓的学术成果有太多的泡沫,太多的垃圾,更令人悲观的是似乎迄今仍看不到有回头的迹象。正因此,著书为文、开会研讨、发言辩论,“问题”或“真问题”或“问题意识”便成了一个学者或研究者的价值选择与学术道德的体现。所以发此感慨,是因为在认真、全面、仔细拜读了著名学者叶廷芳先生2012年8月新出文集《美学操练》之后,对其中明晰而自觉的“问题”意识有了甚是真切的感受。

《美学操练》收录文章共二十六篇,时间跨度长达二十五年(1985——2010),作为近三十年中国当代学术环境、学术生活发展变迁的有限经历与体验者,阅读中我似乎又重回被知识界、思想界视为黄金般的“八十年代”。作为50后、60后的一代学人正是在那一时期开始接受基本的学术训练,开始尝试性、起步性的学术研究,而叶廷芳先生的文章与著作是那时幼稚朴素的我们的读本之一。

在《美学操练》中,我们深刻感受到的是,论者自觉的人文情怀以及与之相通的平民意识、民主思想。人文科学、社会科学领域内问题的研究,对于研究者以至任何从业者,他(她)必须有对“人”的自觉关注。人是出发点,亦是归宿点。人是目的,不是手段。无此,学问是干瘪的、僵硬的;论者是机械的、冰冷的;其结论则是可疑的。因为人文情怀,才会去关注活生生的问题、关注活生生的人,文也才可能有温度、有灵魂、有介入、有力量。读叶廷芳先生的文章,聆听他关于文学艺术问题或文化问题的言说,检阅他因为“自己的兴趣”而选取的“题目”就能清楚见到:他讨论“后现代”文化现象,提炼出其中的“平民美学”并予以积极的认同与赞赏:“艺术,终于从高雅的殿堂走下来了,走到了民间,走到了广场。”他呼吁,对“平民美学”的认识是“理论工作者的一项任务”;他以歌德与席勒两位巨人为对象讨论“大写的现代人”问题,指出两位智者的伟大正在于他们“放眼世界、拥抱人类,并把人类的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当作最高的价值追求”;他关注高行健的先锋、实验戏剧,早在1988年就对这位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度评价,肯定他戏剧观中“戏剧不是舞台,戏剧不是布景,戏剧不是道具,戏剧不是服装,最后只剩下了人,唯独戏剧不可以不见人。只有有了人,有了人的动作,才有戏剧的可能”;他在讨论中国当代戏剧的强身之道时明确提出“戏剧的人文观念必须更新”,应有“更深厚的人文品格”与“大爱意识”;他在讨论中国传统建筑时,准确指出了“中国的木构建筑似乎更接近自然,更亲近人性”这一特征,并对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在《中国建筑精神》发现并肯定“人不能离开自然”、建筑应“以人为中心”这一观念高度认同;至于进入“专业”领域讨论卡夫卡、迪伦马特等德语文学大师时,叶廷芳先生“人”、“人文”的焦点就持续性地存在甚至可说是以之为圭臬。简言之,人,人文情怀,平民意识,民主思想与文学艺术以至理论问题,在叶廷芳先生处,是与他的文与人融为一体的。

借《美学操练》回顾叶廷芳先生迄今四十余年的学术道路与学者生涯,他实在是个不曾停息的耕耘者。作为物证,仅仅我的书架上荣幸罗列的“叶著(译、编)”便有二十余册(他全部的编、译、著已四十余部)。其中的《卡夫卡全集》(主编,十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12月)迄今仍是权威性的中文版本;《现代艺术的探险者》(专著,花城出版社,1986年9月)不仅是出现于上世纪80年代或中国“新时期”卡夫卡研究开创性、奠基性的代表作,近三十年后的今天,读来仍甚有启发;《论卡夫卡》(编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9月),作为当年影响甚大亦意义深远的“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书”之一种,迄今仍是卡夫卡研究的重要文献,它体现出的“选家”眼光佐证的是关于卡夫卡研究的“世界性”视野;而《美的流动》(2000年)、《遍寻缪斯》(2004年)、《扬子——莱茵:搭一座文化桥》(2008年)、《不圆的珍珠》(2008年)、《卡夫卡及其他》(2009年)以及我们正在讨论的《美学操练》,这些由商务、人民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北京大学等出版社出版的“随笔性”文集则是作者关于德国文学(文化)、欧洲文学(文化)、中外戏剧电影绘画音乐、东西方建筑以及与之相涉的诸多“美学问题”思考的辛劳成果。

我个人自然无能力就叶廷芳先生的学术造诣作出准确、到位、全面的评价,但从1992年有缘“识荆”武陵源至今已二十余年,其间因学术会议等活动又与叶先生过从甚多,亦荣幸忝列为友,对叶先生说“了解”甚至“理解”大概还是可以的。我知道,叶先生1936年生于浙江衢州,幼少时因伤病亦因庸医致左臂截肢。就是以这样的身体状况,1961年毕业并留任北大、1964年入中国社科院外文所至今近五十年。在他学习、成长、发展、成家、成名家、成大家的过程中,先后有名师大师如冯至、朱光潜、赵萝蕤、闻家驷、杨周翰、吴达元、田德望、杨业治等的教诲培养奖掖提携,叶先生迄今仍对前辈学者感念不已,尤其是于冯至先生。是冯至先生当年校改他(们)的译稿,是冯至先生1964年调任新成立的外文所时从北大西语系点名带了叶廷芳,是冯至先生对叶廷芳执笔并发表于1979年《世界文学》第一期的《卡夫卡和他的作品》(同时配发李文俊先生译《变形记》)大加赞扬,还是冯至先生和钱锺书先生一道,设法排除阻力,有”管事者”以为,以叶廷芳之身体条件不宜出国,钱锺书先生闻之抱不平:“这真是岂有此理!解放前潘光旦一条腿走遍世界,你一只手还不如他一条腿?”,促成了叶廷芳1981年第一次出访,也正是此次出访瑞士有了与次年即去世的迪伦马特长达四个半小时的聚谈和此后关于迪伦马特更深入的研究成果。

从冯至先生及其他的前辈学者那里,叶廷芳先生受到的更深刻的影响不仅是知识、理论、治学,更是一种知识分子的责任、立场与价值观。例如,冯至先生在席卷全国的“大跃进”狂潮中力阻了北大西语系学生想“抓大傢伙”、要批“歌德”的狂想,冯至先生关注并支持周扬动议、王元化王若水等学者积极参与的“异化”问题研究并因此被整肃,令他印象深刻。所以,当从干校归来的叶廷芳与何其芳在北京市外文书店的仓库(在通县)偶然发现了涉及“异化”主题的卡夫卡之后便萌生兴趣,也就此开始了他成为中国卡夫卡研究权威的学术“探险”旅程。此“险”是学术之艰“险”,亦是政治之危“险”:在1983年的“清污”运动中,他被要求“自我清毒”写自我批判稿。“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是多么可耻啊!”持此一念的叶廷芳以“拖”为计,终于在这场为时二十九天的短命“运动”中未有违心文字。因为广泛的学术影响,1998年叶廷芳被有关部门“安排”为全国第九届政协委员并在五年后又连任一届。在其位谋其政,叶廷芳先生的政协委员也当得有声有色:他利用自己的美学理论知识与学术影响,征集了同为社会名流的四十九名政协委员的签字,历经曲折,成功地阻止了“圆明园”的“复建”与“仿建”计划;在关于“国家大剧院”的设计方案的招标、讨论过程中,他在《建筑报》、《光明日报》、《文汇报》、《人民日报》连连发文、“笔战群儒”与相关领导,影响了方案的最终选择结果,他的主张甚至成为媒体新闻发布会上发言人证明中标方案选择科学性的“证词”:外国文学专家叶廷芳先生认为,国家大剧院设计的可取之处是使用了“反差效果”。叶先生还以政协委员的身份就“计划生育”提出议案,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并引起更为广泛的关注、支持与争议。他以为独生子女的政策影响中华民族的前途。他的思路不在经济学、社会学而在人文思考。他认为,人类面对两个自然,即外在的大自然,内在的人类自身的自然。独生子女政策使人的“内在自然”被破坏掉了:独生子女无“兄弟姐妹”天情天性的原生环境;独生子女(将)无姑表堂表姨表等血亲关系破坏了“伦理关系”的自然生态;独生子女易导致父辈之溺爱与子辈孙辈之娇气骄纵。并且,人口多未必全是坏事,“人口红利”一说便是证明。而且,从世界范围看,人口的增长和经济文化的发展是成反比的关系,即:经济文化的发展引致的观念变化会使人口生育率降低而非提高;同时,要相信“大自然自行调节”的规律。人口可控制,但强度应适当,不可超越国际认可的二胎底线等等。尽管“计划生育”这一问题的确复杂,臧否难以简单判定,但叶廷芳先生的思考与言说无疑会对“推动”这一“国策”的适时调整的历史合力产生不可低估的意义。

2008年,叶廷芳获瑞士苏黎世大学“名誉博士”,理由除他较早地把卡夫卡、迪伦马特两位欧洲的现代主义作家介绍到中国,促进了日耳曼语言文学在中国的认知度,亦因为他在国内有争议的热点文化问题上积极参与,表现了“勇敢精神、先锋精神和正直品格”。叶廷芳先生在接受访谈论及学术、学者时表示:“一个学者应该意志坚强、视野开阔、胸怀博大。一个学者不应有党派观念、狭隘民族主义、爱国主义这些东西,而应以人类利益为最高坐标,站在时代制高点说话,唯真理是求”,“坚持精神操守,勇于社会担当,为社会的公平、公正、自由、民主、宪政而大呼猛进”——这应是上述“精神”所指与上述“品格”所是的立场证明。

基于对叶廷芳先生为文为人的了解和理解,我以为:叶廷芳先生是中国进入“新时期”之后在学术研究领域内最早的“破冰者”与“先行者”之一;是德语文学与德国文学研究与推广的领衔学者;是我国无可争议的卡夫卡研究权威;是对中国当代艺术尤其戏剧艺术关注最多并最富见识的外国文学专家;是我国当代杰出的文化学者之一;是“新时期”身在前线突破思想牢笼不断前行的“探索者”;是以学术精神(“有道”)入世的勇敢践行者(“有为”)——他对我国当代文化的“现代性”转型作出了并仍在作出重要的贡献。

凡与叶先生有所交往的人,对他为人的真诚友善、率性天真都印象深刻。他不仅治学严谨、成果累累、成就令人敬仰,而且热心提携后进,有许多年轻学者都得到过他的帮助与指导。这就让我们更加钦敬这位可以为师亦可为友的前辈学者。叶先生今已七十又七,愿他健康快乐、思想不衰,愿总能听到他让人难忘、高吭嘹亮的男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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