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城市的本质是文化城市
2013-09-05刘士林
◎ 刘士林
城市是否理想的判断标准,可归结为城市发展是“希腊化”还是“罗马化”。希腊化的基本特征在于,“人们在城邦里形成聚居不是因出生和习惯,而是为了追求一种更好的生活”;罗马化的基本特征是“物质建设的最高水准与社会人文发展的最坏状况”。中世纪城市是希腊城市原型的复活,现代大都市则是罗马城的借尸还魂。以“灵妙化”为核心理念的“田园城市”规划建设,是解决“罗马化”问题的有效途径。对中国而言,历史与现实决定了以文化资源为客观生产对象;以审美机能为主体劳动条件;以文化创意、艺术设计、景观创造等为中介与过程;以适合人的审美生存与全面发展的社会空间为目标的城市理念与形态的文化城市,是中国当代城市发展的重要思路与奋斗理想。
一、理想城市的内涵与原型
关于理想城市的内涵与界定,在历史上主要散见于对城市本质的各种论述中,在当下也应该从对这个问题的深入探讨中寻求答案。就当下而言,在理论上以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名言——“人们为了活着,聚集于城市;为了活得更好,居留于城市”,在现实中以2010上海世博会的理念——“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为代表,城市的本质在于提供一种“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方式已经得到公认。由于这种“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在基于物质文明与制度文明的同时又超越了它们,因而也可以说,城市的本质是文化,而理想城市就是文化城市。
在西方城市研究中,把这个问题讲得最清楚的是芒福德。一方面,芒福德开创了以文化功能界定城市本质的人本主义城市学,另一方面,他还明确提出了两种城市发展原型,这就是作为“美好生活”代表的希腊城市和作为“死亡之城”象征的罗马城。
首先,文化是芒福德最看重的城市功能。他把“文化贮存,文化传播和交流,文化创造和发展”称为“城市的三项最基本功能”,认为文化既是城市发生的原始机制,也是城市发展的最后目的。就城市发生而言,他最著名的论点是:不是先有城市后有城市文化,而是人类原始的文化与精神活动不仅发生在先,且对于城市与村庄的形成曾起到直接而重要的推动作用。就城市的目的而论,一方面,他不同意古典城市社会学从人口统计学来界定城市的存在,明确宣称:“我们与人口统计学家们的意见相反,确定城市的因素是艺术、文化和政治目的,而不是居民数目。”另一方面,他也不同意新城市社会学从政治经济学来描述城市的本质,明确指出:“城市不只是建筑物的群体,不单是权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归极”。从文化、艺术与审美功能角度阐释城市的本质,是芒福德理论的基本特征与价值立场。城市的本质在于提供一种“有丰富意义的生活”,既是芒福德研究城市发展史得出的基本结论,也为我们正确认识理想城市提供了重要参照。
其次,希腊城市是理想城市,罗马城是反面典型,是芒福德在研究西方城市发展与演化时的另一重要发现。希腊城市之所以成为“美好生活”的代表,罗马城之所以成为“死亡之城”的典范,根本原因就在于城市文化。以古希腊哲学、戏剧艺术、雕塑和体育竞技为代表,希腊城市最大限度地实现了城市的本质,“古希腊人在短短的几个世纪里对自然和人类潜在能力所做的发现,超过了古埃及人或苏美尔人在长长几千年中的成就。所有这些成就都集中在希腊城邦里,尤其集中在这些城市中最大的雅典城。”以血腥的斗兽场、荒淫的罗马浴池及外表华丽但内涵空虚的大剧场为代表,“罗马变成了一个反面生活的容器:在荒淫无度的破坏性活动中,生活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在这些方面,罗马帝国把历次文明似乎都不可避免的那些丑恶扩大化和持久化了”。
由此可知,芒福德关于文化城市的理论构成了我们认识和界定理想城市最核心的思想资源,而其对希腊、罗马城两种城市原型的分析和阐释则为我们今天讨论和建设理想城市提供了最重要的参照框架。
二、理想城市的历史源流及评价标准
理想城市作为理想,尽管与现实总是有差距,但认真研究历史,也可以找到那些最接近理想标准的城市。只是这和当下很多人的意见和判断相反,不是当今的国际化大都市,而是中世纪的城市。与之相应,西方城市史家普遍认为,理想城市绝非当今世界的巨无霸式的大都市,而是人口规模适当、居住环境优美、人与自然和谐、精神生态良好的中世纪城市。如韦伯就认为在中世纪城市中实现过“美好生活”,并把中世纪城市看作是“完全城市社区”的样板。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芒福德的相关研究。
在芒福德看来,中世纪城市的优点可归纳为这样几方面:
一是城市“成为一个选择力很强的环境”,为个体发展提供了更大的自由空间。“它从农村向自己身边吸引了大批更有技能、更富开创精神、更正直的人口。市民身份以及自由交往,代替了血亲乡土、家庭和封建伦常的古老纽带。专门化的各种职业团体则以一套完全新的关系和责任,补充了原始的家庭、邻里团体:人人都在新城市中占有一席之地”。
二是城市物质环境良好,适合居住与生活。“威尼斯共和国所创造的物质环境,整洁有秩、有条有理、其美好程度甚至比它的创造人认识到的还要好。在全盛时期威尼斯只拥有20万人口,而这个城市取得的成就,今天也许在一个拥有快速交通和通信设施并拥有10倍于威尼斯的人口的现代化城市中,才能取得”。
三是城市与乡村保持着良好的生态联系。“在12世纪时,水车的声音在伦敦绿油油的田野中非常动听。在夜间,四野俱寂,万籁无声,只是偶然有动物的骚动声或城镇上守夜人报时的声。中世纪的城镇上,人们可以整夜熟睡,丝毫没有人们的喧闹声或机器的噪声”。
四是实现了城市的审美与艺术本质。“从美学上看,中世纪的城市像一个中世纪的挂毯:人们来到一个城市,面对错综纷繁的设计,来回漫游于整个挂毯的图案之中,时常被美丽的景观所迷惑:这儿是一丛鲜花,那儿是一个动物、一个人头塑像,哪里喜欢,就在哪里多停留一会儿,然后再循原路而回;你不能凭一眼就能俯瞰设计之全貌,只有在彻底了解图案中的一笔一勾,才能对整个设计融会贯通。”一言以蔽之,中世纪城市之所以是理想的,不是因为它们在物质上有多大进步,而是“取得了过去城市文化从未获得的成功”。
关于城市理想不理想的判断标准,也可归结为城市发展是“希腊化”还是“罗马化”。这是芒福德在研究城市史时发现的一个基本原理。希腊化的基本特征在于,“人们在城邦里形成聚居不是因出生和习惯,而是为了追求一种更好的生活”,与之相反,罗马化的基本特征则是“物质建设的最高水准与社会人文发展的最坏状况”,原因就在于,“罗马人从未认真处理这些现实的文化问题和城市问题,他们贪得无厌地追求权力和权力的种种物质表现,并将此作为生活的理想;其实在追求后者的同时,连支撑前者的那些实质性利益也都丧失殆尽”,所以与古希腊成为欧洲人的精神家园相反,曾经繁华一时的罗马城最终成为“死亡之城”。
三、全球城市的“罗马化”与中国城市的奋斗理想
在某种意义上,“罗马化”已成为当今全球城市面临的最大挑战,对此芒福德曾敏锐地指出:在当今世界,大都市的“罗马化”已蔚然成风。在现象上,如人口过分密集,居住条件恶劣,都是地道的“罗马作风”。而最可怕的是,“罗马化”已成为当代城市发展的“坏理念”:“工厂和市场的规模标准很快传播到大都市的每一个其他机构。要有最大的博物馆、最大的大学、最大的医院、最大的百货公司、最大的银行、最大的金融集团和公司,这些都成了大都市的基本要求,而生产最大数量的发明、最大数量的科学论文、最大数量的书籍成了大都市成功的标记”。这是世界城市普遍规模失控、结构失衡、功能失调的根本原因。在中国也是如此,以2004年我国183个城市提出建设“国际大都市”和2010年的“逃离北、上、广”、“大城市伪幸福”等社会舆情为代表,表明了“罗马化”的幽灵已深入城中,成为影响和制约我国城市可持续发展的主要问题与关键矛盾。
在应对“罗马化”的现实挑战中,“希腊化”再次成为西方人最重要的选择。芒福德认为城市治理更新并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人们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减弱城市盲目、无节制扩张所带来的震荡与破坏。由此他提出了“灵妙化”(etherialized,变得精微小巧)理念,主旨有二:一是控制在经济刺激下已过于臃肿庞大的都市规模,二是重建在当代大都市中“丧失的精神实质”。在实践上,则以英国城市学家霍华德的“田园城市”规划建设为代表。工业革命以来,西方城市迅速发展,至19世纪下半叶,伦敦、曼彻斯特、纽约、芝加哥等大城市出现了人口拥挤、环境污染、贫富差距悬殊等“城市病”。霍华德认为“城市病”的根源在于城市中各种要素的过分集聚,因此城市发展到一定规模后应停止增长,其过量的部分由临近的另一城市来接纳。霍华德本人还亲自规划和领导了Letchworth(1903)和Welwyn Garden City (1919-1920)的建设,遵循生态有机规划的理念,规模小而功能健全、发展适度是其主要特点。这些“田园城市”可以说是希腊城市精神和中世纪城市景观的完美结合,特别是就其可以有效解决“罗马化”问题,芒福德曾把霍华德的“田园城市”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和新时代的先驱。
在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中国城市、特别是发达的大都市已不同程度陷入“罗马化”的陷阱,这是毋庸讳言的。但从新中国城市化的历史进程看,也初步显示出一种超越“罗马化”的战略指向与奋斗理想。新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主要经历了政治型城市化(1949~1978)、经济型城市化(1978~2005)与文化型城市化(2005年以来,以“宜居指数”、“生态指数”、“幸福指数”等城市发展观为标志)三个阶段。客观上讲,政治型城市化和经济型城市化既有其历史必然性,也有难以超越的局限性并遗留多种后遗症。具体说来,政治型城市化的根本问题在于导致了城市经济的萎缩与城市人口的下降,而以GDP为中心的经济型城市化则严重破坏了城市生活方式和城市文化生态,两者殊途同归的是,直接威胁到“美好与有意义生活”的城市本质,成为影响中国城市健康发展的主要矛盾和关键问题。而在经济型城市化中的“国际化大都市”战略,也就是芒福德反复提醒人们要警惕的“罗马化”的中国版本。值得庆幸的是,新世纪以来,我国很多城市在发展思路上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文化自觉”,如最先以“宜居城市”为战略目标的首都北京,就是从城市环境角度开始清理经济型城市化的后遗症。如2007年春夏之交上海明确提出建设“文化大都市”,则是从城市文化功能建设角度开始探讨城市发展新路。文化城市本质上是一种不同于“政治城市”、“经济城市”的新的城市发展模式,其核心是一种以文化资源为客观生产对象、以审美机能为主体劳动条件、以文化创意、艺术设计、景观创造等为中介与过程、以适合人的审美生存与全面发展的社会空间为目标的城市理念与形态。对于中国而言,一方面是有限的环境与资源无法支撑正在行走的“旧型工业化”道路,改变经济增长方式已成为悬在当代中华民族头上的达摩科利斯之剑,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拥有悠久历史传统的文明古国,丰厚的文化资源为发展文化生产力提供了“地大物博”的生产对象,这两方面的现实因素与景况结合起来,使文化城市必然要成为中国当代城市发展的重要思路与奋斗理想。就此而言,由亚里士多德天才预见、经芒福德全面展开、被中国经验深度参与的文化城市发展模式,应成为人类在城市时代的最高的发展理想和历史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