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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

2013-09-03游利华

福建文学 2013年11期
关键词:杨帆牡丹亭

□游利华

杨帆在三十六岁这年方发现,自己还从来没有拥有过爱情。

起因缘于一封突兀的电子邮件,一个叫魏舟的男人在信里说昆曲《牡丹亭》是一出伟大的作品,戏里的爱情无疑也是伟大的,那才是真正的爱情,它能让每个人为它出生入死。

就在读完邮件的那个晚上,一个极其平常的晚上,杨帆忙完家务,觉得腰背痛得愈发厉害了,就连呼吸重一点,一阵扯筋扯肉的痛也让她禁不住浑身颤抖。于是,出了家门,找了个保健按摩店。

按摩店里客人挺多,已经没有女按摩工,惟剩一个年轻的男按摩工。

男按摩工最多二十岁,清秀瘦削,一身自以为时髦个性的装扮,破洞牛仔裤,红格子衬衫,金色挑染长发,眼神有点玩世不恭,半斜半睨地瞟了杨帆一眼。

腰背实在痛得紧,杨帆低头抿了抿唇想,不就是个按摩吗?用得着那么封建吗?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小包间。包间里排着两张窄床,隔壁床上早已躺着一个中年妇女,正跟按摩女工没完没了地聊家事,杨帆津津有味地偷听,不时还忍不住笑出声。十来分钟后,包间里就只剩杨帆和男孩了。

力度够不够?男孩问杨帆,一只大手揉捏着她的腰。

够,够。杨帆哆嗦一下,忙不迭地回道。

接着,大手变成了两只,覆在杨帆纤细的腰身上,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拥抱住。一双陌生有力的男人的手,他游走、揉捏于她的腰身。

杨帆下意识憋住呼吸,几乎能感觉到他手掌上的纹理,她的心脏快要蹦出来了,一种强大新鲜的力量将她的心脏扯住向外拔,丈夫何岸第一次与她肌肤相亲,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她的脸“嗖”一下红了。刹时想起刚收到邮件里的话,想起《牡丹亭》影碟里的一幕:美丽的杜丽娘站在花园中,面对无限春光,身体如一艘摇晃的船,她边摇晃边嘶喊出一句……淹煎。

淹煎……杨帆差点跟着唱出声来。

大手们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迟疑了两秒,微微喘着粗气,继续往上游走。

这回,它们覆盖在杨帆裸露的双肩上。

空气骤然凝固。杨帆觉得呼吸都快停止了,大脑里“轰”地一炸。不等炸开的尘埃落定,裸露的双肩下萌出两排细笋,男孩的大手揉捏过的地方,细笋们蠢蠢欲动,杨帆甚至怀疑,他要是再揉捏一阵,细笋们会茁壮成长,顶破骨架皮肤,直至长成参天大竹。

在QQ上聊天时,杨帆跟红朵诉苦:活了大半辈子,我还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呢,感觉真是白活了。

红朵是杨帆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目前骨灰级大龄剩女一个。

什么?你没尝过爱情的滋味?没有异性请你吃过饭,陪你逛过公园,送过你礼物?说完这些还不算,红朵还在后面加了一个表示鄙视的小表情。

那些,那些算什么爱情。杨帆顿了顿。

这些不是爱情是什么!红朵又加了一个愤怒的表情。

我说不好,反正那些不算。

有病!

大约像书里的那样,闺中小姐为了爱情,和情人私奔了。

你有病!!

如臧僖伯所论,为政者应当把一切“物”与“材”纳入“礼”中观之,无礼外之事,亦无礼外之物、逾出者即为“乱政”。礼的主要作用在“整民”,《鲁语》此云“正民”[注]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44页。 ,按“正班爵之义,帅长幼之序”,此处意为示之以正。王引之《经义述闻》以“物”训为类,故有法则之义。[注][清]王引之撰、虞思征、马涛、徐炜军等点校:《经义述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870页。 隐十一年《左传》引“君子”语曰:“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这句话高度概括了礼的作用。

红朵在聊天室里翻出一个白眼,没再理她。

杨帆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表。这个夏天,她突然开始渴望一场真正的爱情,蓦然回首,细雨梦回鸡塞远。像一个情窦初开的人,做饭时渴望,带孩子时渴望,帮何岸洗衣服时渴望,做家里卫生时渴望,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她竟然从来不知道为何物。但是,杨帆纵然再不开窍,也明白谁也不会爱上一具丑陋衰老的身体,尤其不会爱上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女人。她四处搜集信息资料,买来各种保养品,给自己订制了一份周密的饮食保健计划,写成时间表贴在厨房显眼的位置。早上吃营养粥,晚上吃水煮青菜,一三五煲红枣汤,二四六煲鱼胶汤,每天晚上三粒胶原蛋白一粒葡萄仔,再……饮食保健表像一张网,无微不至地将杨帆网在其中。

当然,还有衣服。杨帆不再随便从超市淘,而是根据服装杂志的推荐,注重搭配,注重个人气质,即使在家里带孩子,她也不会随便穿一件肥大的棉衫。

连迟钝的丈夫何岸都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何岸奇怪地上下打量她,眯着小眼,杨帆,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

杨帆嘴里打着哈哈,心里却乐得开出了喇叭花。

丈夫何岸是个极普通的男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扔在人堆里,就如一粒沙扔进沙堆。

杨帆二十五岁那年,一位阿姨说要给她介绍个男朋友。男方比杨帆大三岁,国企财务科长,本市人。此前杨帆与几个男性有过短暂的交往,无非吃吃饭打打电话,杨帆不想见,杨帆妈主动安排了这次会见,还装作路人在那家餐馆里进进出出了三次,回来后一再对杨帆说,是个老实人,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在杨帆妈的监督下,俩人不咸不淡地做了两年朋友后,杨帆妈点点头说,该结婚了,年龄差不多了。结婚两年后,杨帆妈又说,该要个孩子了,年龄差不多了。等女儿满两岁时,杨帆妈再说,该要多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凑成一个“好”字。杨帆妈在说这一切时,不容人商量,口气表情冷静而平淡,仿佛只是照本宣科。杨帆也没说什么,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她妈妈的话总不会有错,她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是众人口中的模范,人们总是拿她做自家孩子的榜样:你看人家杨帆,校服穿得多整齐;你看人家杨帆,课文背得多流畅。

要是遇到真正的爱情,何止出轨,我还要出婚,离婚。

杨帆极快地打出一行字。发送出去后才醒悟过来刚才写了什么,心里跳了两跳。

但是爱情于杨帆又是最没有可能的事。自打结婚后她就辞了工,几乎整天只在家里打转。除了卖菜人和幼儿园老师,也几乎不见外人。她向菜摊主浅笑,故意将眼睛挤成弯月形,菜摊主忙着称鱼,没摔死的鱼狂躁地蹦跳,溅了她一身污水;她向送快递的男人微笑,头微低做羞怯状,男人急急掏出包里哇哇作响的手机,好好,我马上过来,你先填好快递单吧。

惟有晚上爬山锻炼时能多见些人。那个锻炼的地方是附近的公园,是个靠山的公园,精致优雅,有人工湖,有竹林幽径,有一座不太高的小山,甚至也有一个亭,亭周种满了月季和玫瑰。一到晚上,下了班的人们成群来公园跑步爬山散步。

在公园里散步时,杨帆又忆起了一个月前的意外。

那天,她的QQ邮箱收到一封信件,写信人魏舟说,他在报纸上见过她一篇随笔,他非常喜欢那篇两千多字的品艺随笔,还特意把它剪了下来,因为他也非常喜欢《牡丹亭》。

说起来,杨帆从小就是个文艺女青年,爱看文学书,即使结了婚带着孩子,书房里也堆满了文学书,时不时地,她还会写一点随笔什么的。

《牡丹亭》是一出昆曲。杨帆不但读了两遍汤显祖的剧本,还看过两遍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影碟。闺中小姐杜丽娘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十六岁这年,才有幸跨出阁门偷偷进了自家后花园。她像一只蝴蝶翩跹穿梭,后花园的美摄去了她的魂。于是,她在园里的牡丹亭内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和一个叫柳梦梅的书生邂逅于这春天的花园。

魏舟说,没想到会在一张报纸上找到知音。杨帆知道他说的知音,是双重概念,俩人一样喜欢《牡丹亭》,俩人也一样是文学爱好者。魏舟是个自由撰稿人。

几个行人好奇地看着杨帆,杨帆知道他们一定在瞅她今晚穿的裙子。尽管晚上的公园灯光昏暗,杨帆也从不像别人那样穿着运动服,甚至穿着睡衣,她是一定要穿皮鞋的,一条普通的裙子,也要搭配细节上能与之呼应的上衣。

她有时真想不明白那些人,你可以穿得朴素简单,但为什么要穿着睡衣来公园呢。

可实际上,杨帆的生活并没什么改变。除了每天与魏舟在网上聊聊天,互发几封邮件。白天,依然在家做家务,兼带小儿子,下午五点,闹钟会准时鸣响,提醒她该去一百米之外的幼儿园接大女儿了。

家里的厨房、卧室、客厅都摆着闹钟,杨帆去家居市场一次性批发了十个小闹钟,何岸带去单位五个,她留在家五个。事情多杂,闹钟们负责地提醒他们起床、开会、下班、接孩子等等,闹钟们尽忠地按着时间表行进,尽职地向杨帆他们发出一道道指令。

在女儿的学前班,杨帆会细心地跟几位老师交流,问她们今天女儿在班里的表现,末了,她会和另一位相熟的昊晨妈妈再聊两句。

昊晨妈妈是下了班过来接孩子,她总是匆匆忙忙,语速极快,脚步生风,一身风尘仆仆。

像你这样多好,不用上班。她羡慕地看一眼杨帆。

怎么不用上班,我在家里上班啊。

杨帆报以微笑。她发现昊晨妈妈眼角有块一元硬币大小的青紫。应该是被什么人打的。正要问,昊晨妈妈一把抓过小男孩,带着吼腔命令他,不许乱跑,不许吃零食,马上给我乖乖回家,你爸快回家了。

都是些索命鬼,回家了还要伺候两个老爷。昊晨妈妈挟持着孩子骂骂迭迭地下了楼。

杨帆也抱着儿子带着女儿往家走。女儿走得慢,杨帆让她跟上,由于抱着儿子腾不出手,只好让女儿拽着自己的百褶花裙子跟着走。平时一个人走路的杨帆,像只水边的仙鹤,两条细长的腿弹性十足,步子轻盈又飞快,现在抱着儿子又拖着女儿,不但走不快,还要弯腰驼背小心翼翼地看路。像个戴着枷锁拖着脚镣的囚犯。杨帆想到了一个难看的形象。

杨帆问魏舟,他最喜欢《牡丹亭》里的哪一折。魏舟回道,当然是游园和惊梦这两折,特别是游园,整一出戏,因游园起,灵魂和精髓也在游园,你想啊,杜丽娘这个家教严苛的大小姐可是从来没有出过她那间闺阁,一下子被使女春香推着拉着偷偷来到花园,花园又那么漂亮,画舫、天上的飞雁水里的鱼、还有一丛芍药一个牡丹亭,就像一个大海,猛地集起所有的海水形成一个巨浪向她扑淹过来,那种震撼,不啻于起死回生。

杨帆嗯了一声,心思动了动。原来他们想的一样。她也最喜欢“游园”,认为她是整出戏的戏眼,比紧接着那折与书生柳梦梅园中缠绵的惊梦还好。

周五的晚上,杨帆约了红朵一起逛街。

将近一年不见,红朵还是老样子,做为外企白领的她,永远衣着光鲜时髦,杨帆却知道自己又起码老了一圈。每天照镜子,她都对镜中的脸又惊又惜,这张脸,还没有被爱情抚摸过,就已经花谢叶枯,像开在尘埃里的花最终无声无息被尘埃湮没,眼角嘴角的几丝皱纹更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她赶紧拿起一瓶乳霜,仔细厚厚涂抹一层,再使劲拍打。

是不是有什么状况了,难得你日理万机还抽空约会我。红朵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杨帆用筷子搅了搅面前的面条,又放下筷子,右手托腮发了片刻呆说,好像是吧,有一点。

老天!你还真的出轨啦!红朵惊得一口面条差点滑出嘴。

出什么轨,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们可是冰清玉洁的,就是在网上发发邮件聊聊天。杨帆敲敲桌面抗议。红朵的表情和措辞都让她想到那些偷情的男女,他们做贼一样从家里偷溜出来,急吼吼地找一家宾馆,又急吼吼地抱着从床单这头滚到那头。

都一样,本质没区别。红朵耸耸肩,概念化地总结。

杨帆不想多做解释,有的事情根本没必要跟别人解释,说了他们也不懂,秀才遇到兵。

你还挺无聊。红朵又耸耸肩,干脆给你看个有意思的。她往前一探身,将手机递过来。

杨帆看见手机里的相册夹总记录是八十六张,清一色男性单人照,也就是说,红朵这几年起码见了八十六个男人。

其中有的看上去还行,红朵无奈地摊摊手,双向选择,都是别人没看上我吧。

我看不像,是不是你太挑了,眼光别那么高嘛。杨帆一张张翻着相片。

我的眼光都低到尘土里了,只要能带出去见人的,愿意也能够和我一起供房的男人就行。红朵有些激动地哼了一声。

似乎真的挺普通,杨帆脑子里浮现出何岸的模样。差不多吧。她想。

吃完饭,俩人又在商场里逛了一圈,看看夜色深了,杨帆提出要回家,红朵却拉着她说,难得出来见面,不如我们再去酒吧坐坐,找个地方唱歌唱个够,然后你去我那儿睡,明天周末,左右有何岸在家呢。

当时她们正走到一家酒吧门口,隐隐约约飘出的情歌悦耳动听,杨帆心动了几秒,随即想到今天的红枣汤还没喝,当然,除了红枣汤还要做精油面膜。

还是回家吧,按时作息才是最重要的,欠一次觉就能老五岁呢。她摸摸脸说。

陷入感情中的人,会特别关注这方面的事,有时杨帆也会盯着丈夫何岸发怔。他有过爱情吗?她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过。

何岸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讲话喜欢引用一二三四,由于深度近视,让他的双眼看上去木然呆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天天按时上班,即使生病也不迟到早退,晚上和周末,还要趴在教材上认真做题学习,考这个资格证那个职业证。

杨帆和他几乎没什么话说,惟一话多的时候是在饭桌边。杨帆说,家里洗衣机坏了,要换新的了。何岸说,银行新推出了一支保险基金,要不要买?按要求有了两个孩子后,俩人也几乎没怎么亲热过,连亲吻也没有,杨帆并不是性冷淡,可是一想到何岸进入她的身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水乳交融,就禁不住恶心发抖,觉得那无异于一场强暴。

或许有过,他把它当秘密掩埋了。杨帆心里说。

忍不住了,她也会冒出一句,何岸,说说你的爱情吧。

何岸没听清,正在做教材题,你说啥?什么……爱……情?他结结巴巴地重复。

杨帆顿了顿就改了口,我说,明天别忘了送女儿去剑桥口语兴趣班。

转头她就瞟见了酒架上那张全家福。新近拍的,何岸提出要求,特意去相馆找人拍的。她抱着儿子,何岸抱着女儿,茄子,四个人都咧口了嘴笑,很整齐。又看了一会儿,她突然发现自己和何岸有些相像,所谓的夫妻像。天,以前他们俩人可从来不像,现在怎么会?心里一阵惊恐,她不要像任何人,连自己的父母也不想像。

可研究发现却说,俩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随着生活习惯生活方式等等会越来越像。

魏舟在网上聊天室里告诉杨帆,为了安静地写作,他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租了一幢外出打工农民的房子。那个村子早在多年前就空了,被一排高高的山及茂密的竹林包围着,像一颗埋于草丛间的小宝石。

我的生活非常简单,五年前辞了工来了这里,无非看书写字散步。

当然,也种点小菜,小白菜开水煮了没放油也香,还有萝卜,不用配米饭,生吃爽口。

魏舟告诉她。

杨帆于是想象那个像颗被埋没的宝石般的小山村,它一定很美,山清水秀。接下来,她又禁不住地想,要是她跟魏舟一起生活在那个地方,她不单要种点小菜,还要种几棵果树,在院子里种些花草,再养几只鸡,黄昏的时候,她可以看鸡灵巧地跳到树梢上歇息,那树梢上还挂着一枚深黄的夕阳。

但是她没说这些,蹦出嘴的话却是,你那儿方便收东西吗?我给你寄五百块钱吧。

那边沉默了两秒钟,发过来“谢谢”两个字。

杨帆回了个微笑,猛然想起什么,问他,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还行,我养一只大黄狗,还有半屋子书。魏舟回道。

晚上吃过饭,依然是杨帆的出门时间。

这是铁打不动的。去附近的公园散步爬山锻炼。无论刮风下雨,杨帆都会准时在晚上六点半至七点之间出门,有时不单雨下得实在太大,狂风也来凑热闹,杨帆仍坚持出门,像聊斋里的女狐孤零零地站在公园一棵树下久久发呆。对于此举,何岸当然不高兴,要管儿子还要管女儿。

你就不能在家好好呆着吗?我看身边没几个人像你这样,天天晚上都要独自出门去公园,连下雨天也不放过。

我身体差,得多运动。杨帆支支吾吾。

当心路上被蛇精咬死。何岸半开玩笑半诅咒。

杨帆没听清,她已经下楼了。

今天晚上她穿了一条朱红连衣裙,裙摆上还有一排手工刺绣。公园里迎面而来的男男女女都盯着她看。

杨帆早已习惯了。气质淡然、锦衣夜行的她,俨然成了公园里的一道风景。不用仔细观察她也能发现,她像一块磁铁,总能吸引许多目光,有的人故意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不时还有男人上来找她搭讪,不过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颠来倒去无非那几句:为什么一个人?在哪个小区住?做什么工作?

其中就有一个男人,脸皮比别人再厚一点。

男人也每天夜里独自来公园锻炼,千年不变的,还有他那身衣服,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上衣永远一件居家休闲白背心,下身永远一条及膝长短裤。那种白背心,杨帆从小就熟稔,她爷爷爱穿,她爸爸爱穿,甚至有时何岸也会穿一穿,它吸汗又宽松。

男人有一张长方憨厚老实的脸,胖,胖得像一只大冬瓜,杨帆就想,他的身体里装满了食物,他一定是个极其好吃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半多的时间不是在吃就是在思量吃什么。

怎么一个人?男人笑着上前打招呼。我都观察你很久了,从你第一天来公园起到现在。

杨帆心里一惊,继而又一喜。

你就像个仙女一样。男人继续奉承道。

杨帆心里又一喜。

以后的夜晚,男人就主动等在路上候杨帆,他是某中学的老师,也是个爱说话的人,基本都是他说杨帆听。听得出,他很喜欢他的工作,甚至有点引以为豪,话题总不离学校。他说教育早该改革了。他说对学生还是要严点,一松就乱。他说最可惜的事就是自己晚出生了两年,要是赶早一点,就能分到单位一套福利房,那可是一百平米的房子啊。

没多久,杨帆特意换了一条路走。后来有一天晚上,她在山路上又遇见了胖男人,这回,他身后跟了一个女人,很明显,那女人是他老婆。看见杨帆,男人赶忙低了头,脚一转改了道,招呼老婆折上旁边一条岔路。

何必,她根本不会主动跟他打招呼。她现在走的这条路,是条偏僻的曲径,没有什么人,不像健身器材区和缓跑绿道那么热闹,两边栽种着婀娜的凤尾竹。看见凤尾竹,魏舟又浮到了眼前。

她其实并不知道魏舟的模样,甚至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他们只是在网上聊天,每天有事没事都要聊两句,不聊就如丢了魂。她一直没向魏舟要过相片,也没主动向他要电话号码。一想到魏舟,杨帆心里鼓胀胀的。他长得什么样呢?杨帆常常望着路上的行人想象。最终她摇摇头,魏舟不会像他们,但是魏舟具体的模样,杨帆又是想穿了脑袋想破了肠子也想不出的。

十一

两周后,杨帆又给魏舟寄了一千块钱。这一回,是魏舟自己提出要求的。他说上次那五百买了些必需用品就一分不剩了,他还想再买些东西,另外还有一套书,一直想买的,由于价钱太高拖了两年,连书店的老板都烦他了,见了他就像见瘟神。

钱到账后,魏舟立即发来了邮件,感谢杨帆,发誓要是这辈子不能还钱,下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回去。口气当然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你做什么牛马,你又不是牛马,你明明是人嘛。杨帆也半玩笑半认真地回了一封。

隔天何岸却在饭桌上问起银行存卡的事。

怎么回事?两周前收到反馈信息告诉我扣了五百,前天又发信息提示我扣了一千,杨帆你近来买什么了?

一句话将杨帆吓出一身冷汗,她居然一直不知道,何岸的银行存卡开了反馈跟踪功能,扣出一分钱,银行也会据此发来提示信息!

看似老实的何岸,原来竟如此狡猾阴险,她的一切行动,也原来都在他的暗中监控中。冷汗过后,一层鸡皮疙瘩又覆满了杨帆的身体。

我,我,我买了一条裙子,还买了一套护肤品,商场正搞购物狂欢季,所以就出手狠了点。杨帆没敢看何岸,急急地解释。

何岸睃了她一眼,“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杨帆借着收拾碗筷,起身进了厨房。

何岸却又叹了一口气,有个大学同学离婚了,真是想不到,原本那么好的一家子。

什么原本那么好,过不下去了就离婚嘛,太正常了。杨帆随口接道。

你说啥?何岸也拿着碗筷进了厨房。

没说啥。杨帆揩揩额头的冷汗,埋头洗碗。

十二

红朵在QQ上给杨帆传来一张相片,当然还是一个男人的。男人介于四十到五十之间,头上几根稀疏的长发,人不算太胖,肚腩却大,要是蒙上脸,再穿上裙子,人人都会说这是个快要临盆的孕妇。

红朵问她这人怎么样。杨帆淡淡回了一句看外貌是个男人。红朵说,你少尖牙利嘴了,人家倒是挺有诚心的,离过婚,还有一个儿子。杨帆马上回,是够有诚心的,给你准备了这么殷实的家当。半晌,红朵那头才响应一句,我实在不想夜里一个人睡了。

杨帆一阵愕然。

大女儿学前班毕业时,班级组织了一次家长参与的联欢活动。

班里一共四十个学生,每个学生的爸爸妈妈都来了。杨帆打望一圈,再一次惊恐地发现,几乎每一对夫妻都有夫妻像,其实不单是夫妻之间,而是所有男人女人都相像,尽管他们的五官细究并不像,总体给人感觉却相像。也就是说,一个大教室里近百位男人女人们,一眼扫过去,都像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尤其昊晨爸爸妈妈,杨帆是第一次见他爸爸,惊讶地发现,那个整天被他妈妈叫做死鬼的男人,竟然跟他妈妈长得像龙凤胎,不单如此,一家三口还穿着亲子装,都是那种黑底红纹的宽松休闲装。

来来来,全体家长小朋友一起来,我们来唱“拍手歌”。班主任老师站起来,挥着手笑眯眯地提议。

于是,所有家长和小朋友,都互相手拉手,一起欢快地唱道:假如幸福的话你就拍拍吧,啪啪;假如幸福的话你就跺跺脚吧,咚咚;假如幸福的话你就拍拍肩膀吧,笃笃。

他们又是拍手又是跺脚的,歌还没唱完,已经东倒西歪笑作一团,整个教室里,回荡着欢快的歌声与笑声,仿佛喝醉了酒的人。

联欢结束后,昊晨妈红着脸悄悄问了杨帆一句:两个孩子还吃得消吧?看你们家那么热闹,昊晨爸那个死鬼跟我商量多要个孩子呢。

十三

时令进入伏天,天气窒闷燠热,呆在屋里更是让人烦躁,窒热的天气还让人心智迟钝。

夏天一到,杨帆要做的家务活就更多了,单单清洗四个人换下的汗渍衣服,就要占去她半天时间。

黄昏时,杨帆站在阳台上,捶打着沉重酸痛的身体,稍感满足地看着衣服在晾杆上随风飞舞,它们飞呀飞,在风中,像一张张轻飘飘的纸片。一张张看上去缤纷漂亮的纸片。

杨帆依然天天晚饭后去公园里走走,有时候天太热,何岸和两个小孩也跟着去公园纳凉,杨帆就慢腾腾走在后面,与他们间隔五米以上。刮台风的晚上,她收到魏舟一封邮件。信不长,以试探的口气问她可还有余钱,他想再借一些,一些事情不得不去办。

台风疯狂地呼啸撕扯,暴雨倾盆砸下,天地一片漆黑。杨帆打了个哆嗦。她突然怀疑根本就没有什么魏舟,未知的那一边,只有一个心念不纯的人。但她马上又否定了这可怕又让人沮丧的想法,起身拉上窗帘,拧开桔黄的台灯。

隔天后在网上聊天室遇见,杨帆没提那封邮件,魏舟也没说,仿佛没发生这件事。

有个出版商好像对我一部长篇小说有兴趣。魏舟说。

一件大好事。杨帆真心替他高兴。

接着他们聊了聊这部写了五年的长篇小说,杨帆向魏舟要来文稿,细心地保存下来。

不知怎么就又聊到了《牡丹亭》,杨帆打出一行字:你还记得《牡丹亭》的结局吗?

当然记得,杜丽娘游园后做了一个春梦害相思死了,却又被梦中的书生柳梦梅开棺救活了,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魏舟迅速回应。

对,皆大欢喜,柳梦梅还考上了状元,俩人坐上小船正要去京城呢。杨帆想了两秒,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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