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新疆
2013-11-16□徐杰
□徐 杰
阔别十年后再一次踏上新疆,再一次感受到了新疆别样的美。不过有点痛。
“布谷,布谷……”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起身拉开窗帘,天已经大亮。长期生活在南方,听到的布谷鸟叫声都是人工模仿的。这是“海陆丝绸之路地名摄影活动”走进新疆的第一站:奎屯。
奎屯是1 9 7 5年才由一个军垦小镇扩建而成的新兴的城市。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城市建设的势头异常强劲。街道布局严整,造型新潮的楼房一幢接着一幢,令人目不暇接,就像是一群同时接到命令脱下军装换上便服的退伍军人,尽管因为缺乏某种历史文化的链接而略显生硬,但是崭新总是容易予人好感。城市生态出奇的好,到处绿树成荫、鲜花盛开。这种景观在南方城市不算什么,但是地处缺水的新疆,却不能不让人感到惊奇。仔细一看,才知道地底下全布上了滴灌系统,有些新种下的大树树干上还挂着吊针输液呢!心里暗暗感叹近年来科学技术发展和普及速度之快,可以想象,随着科技的进一步普及和推广,我国大部分的缺水地区将赢得新的发展空间。
参观奎屯河大峡谷。它分明就是美国恐怖片中的一只张着阔嘴的巨兽,横躺在茫茫的戈壁滩上!来得早了。虽然季候还没跨入夏季,可高原地区热辣的阳光还是把人晒得直想挖个坑往地底钻。然而别说洞窟,就连个可供遮阴的坎儿都没有;放眼望去,四周目力所及的地方看不到一棵树。倒是能够感觉得到风的存在,可密集的阳光筑就的玻璃幕墙不容分说将任何横向流动的东西都挡在人体之外。而大峡谷,就像一个率真到近于鲁莽的北方汉子,毫无遮拦地把自己所有的豪气、所有的质朴、所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甚至将粗糙、丑陋、愚鲁、笨拙全都袒露在你的面前。几十个摄影师都表情怪异地呆立在那里,仿佛没搞清楚自己今天是干什么来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体验扑面而来,说不清是赞叹还是厌恶……
“下去看看吧!”不知道是谁首先打破了这种沉默。也是,再接近一些,还能看出点究竟。其实这也是经验丰富的摄影师对某些拍摄对象的切入方式:除非你能伟大到足以蔑视面前的庞然大物,一如神仙手中的宝葫芦随时能根据需要将对象收入,否则,加深对事物局部的认识和感受,往往会比徒劳地试图把握整体来得简单而且容易出效果。
可是,大家很快就意识到还有一个更为可怕的大峡谷横亘在前面——这样强烈直射的光线,根本无法进行拍摄!
几辆越野车载着一群青年男女赶到了我们前面。他们在一块平地上很快就搭起了绿白相间的帐篷,不到一会儿,欢歌笑语骤然响起。我们几个人便好奇地向他们靠拢过去——原来是当地某企业的年轻人组织的户外活动。为了蹭他们帐篷底下的一点阴凉,我们便自我介绍是摄影家正在进行采风活动。看到我们同行的几个人都是背着沉甸甸的专业摄影器材,他们似乎很快就明白了,并且迅速将他们手中便携式的照相机递了过来,请我们帮他们拍照。原本寂寥、狰狞的大峡谷由于有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络和交流,一下子就变得其乐融融。他们离开时,我们请求他们将带来的那些硬纸皮留下,让我们挡挡太阳,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
终于,太阳光似乎改变了姿态,不像刚才那般蛮不讲理,而周边的景物亦如年轻女子抹上了晚妆。摄影师们就像猎人感觉到猎物的靠近,一个个变得表情凝重,他们迅速分赴自己选定的位置,噼噼啪啪的快门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的清脆、动人。
我和另一位当地负责后勤的女士忽然成了被海浪遗弃在沙滩上的两只贝壳。我们便结伴沿着峡谷由北向南慢慢散步。好在这位女士话语不多。这时我的心中汹涌着一股情感的浪潮——我想到了我的祖国,想到了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各民族兄弟,当然也想到了近年来接连发生的种种矛盾和冲突。这时候身边的这条大峡谷已经变成大地上一个开裂的创口,谷底的河水,鲜血一般汩汩流淌……
这个阴影,在此后七八天的新疆之旅中,始终伴随着我。
6月1日,采风团来到伊宁市。然而《新疆处处赛江南》的欢快旋律似乎已经离我们远去,民族风情浓郁的街头也呼吸不到节日应有的纯真浪漫的空气。原来有个到著名的民族聚居点“汉人街”拍摄采风的计划,组织者为了安全起见,还制订了一套颇为详尽的活动方案,诸如:三人一组;接待方中唯一的维吾尔族人——奎屯市旅游局党委书记海拉提在前方领队,地名办主任老窦负责殿后;规定参观和集合的时间、地点,等等。后来主办方领导经过慎重考虑,还是决定取消这项活动安排。千里迢迢前来亲友家做客,却被告知他们不便接待。原计划取消了,新的计划又一时难以形成。我们于是成了漂泊的一群,只好寄希望于能在周边寻访打听到往昔亲人们遗落的吉光片羽。
既是周边,就有可能是非主流和不具代表性的。但并不等于这些东西就可以忽视。海不拒细流,故能成其为大;人类社会亦是如此。更何况各种社会文化现象本身就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存在,它们是否成为主流、何时成为主流,以及对它们的研究是否成为一门显学,这往往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谚:有时月亮,有时星星亮。沧海桑田,风水轮转,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的演变,充满着太多的变数和偶然性,有时甚至大自然的神秘助力也参与了其中。贤明的祖先,在经历了无数的挫折后学会克服自大和狂妄,学会了对天道的敬畏,并逐步运用自己的智慧,化小我为大我,变偶然为必然,小心翼翼地将人类社会最大的福祉一步步推向前进。这是一笔值得后世子孙永远研读和借鉴的宝贵财富。
我们来到了察布查尔自治县的锡伯民俗风情园。前些时候才拜读了李存葆先生的大作《呼伦贝尔记忆》。这位曾经在上个世纪8 0年代风行一时的老作家,果然宝刀不老,以其如椽巨笔,将几乎被历史风尘淹没的一段记忆赋予了新的生命,让我们再次感受到了一千五百多年前由拓跋鲜卑氏开创的北魏王朝,他们的热血、朝气和穆穆雄风,及其对草创时期中华文化的创建和丰富之功。而看完了“风情园”,才知道李先生的这篇文章其实还没写完,或者说他只完成了上篇,论理还应该接着续写下篇。尤其是这个坚韧不拔的民族的后裔,在距今两百多年前,为了巩固祖国边防,一千多官兵(加上家眷四五千人)奉命长途跋涉一年五个月(原计划三年),由盛京(今沈阳)西迁至防务薄弱的新疆伊犁的那一场壮举,其间洋溢的浪漫主义色彩及发生的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这段记忆,同样不该被埋没。驻防二百多年来,这个奉行忠义传家、能骑善射的民族果然不辱使命,在艰苦的自然条件下,不仅自己站稳了脚跟,还击退了外敌的一次次入侵,其间没有后退过一步,没有一个人跑过边界,也没有一个人逃回东北,谱写了一曲曲英雄民族的赞歌……所有的这些都不应该被遗忘。
接待我们的是自治县旅游局办公室的关主任。关主任也是锡伯族人,正当青壮年,颀长的身材,一双单眼皮的细长眼睛透着诚实和干练。他的形象还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古时候的马超、赵子龙、岳飞、戚继光这一类的英雄人物。平时几乎滴酒不沾的我,那天晚上居然开怀畅饮,我真诚地想借此向这一英雄民族表达我微薄的敬意。
在伊宁的林则徐纪念馆,我再一次被自己的这位乡贤感动了。林则徐曾经被毛泽东誉为中国近代“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清道光二十年(公元1 8 4 0年),林则徐受命钦差大臣赴广东禁烟,在虎门当众销毁没收的鸦片2 3 7万斤,一时名震天下。后被贬谪新疆。入疆三年,应该是林则徐入仕后最艰难的一个时期,而林则徐却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秉承“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一贯信念,迎难而上。他以为许多事情“非亲临其境者,不得而知”,行程三万里,联络官员,带领边民,开荒屯田,倡导水利,绘制边疆地图,在边防、农业、水利、科技、民生等方面都居功至伟,成为新疆地区一百多年来最深入民心的一位汉人官员,至今仍享受着民间香火的奉祀。在林则徐纪念馆里,我不禁陷入苦苦的沉思。是什么能使林公在这短短的三年里干了这么多至今仍令后人感到汗颜的功绩,并在老百姓心中树立起如此崇高的威望?中国古代的士大夫素有忠君的传统,但是如果将林则徐的一系列行为仅仅理解为是因为“忠君”,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林则徐一生高蹈的思想境界,绝不是“忠君”二字所能慨括得了的。如果是因为个人的能力、精力、睿智和献身精神使然,那么这一百多年来,自愿献身边疆建设者犹如过江之鲫,其名声或隐或显,而不必尽不如林公者。最后,如果不是出于偶然的话,恐怕谁都无法否认,在林则徐谪戍新疆期间,其身边有一群以伊犁将军布彦泰为代表的心胸磊落又勇于任事的同僚,这又是林则徐不幸中的万幸;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布彦泰就没有林则徐在新疆的作为,也不会有日后朝廷的重新启用。那么,又是什么力量促使这群在个人根本利益上本应互相抵牾的官员,最终能齐心协力、共襄大业,并且成就了林则徐的身后功名?所有的这些问题看似玄妙,但是很值得好好想一想,否则单纯依靠一些经验型的应急手段来应付当前错综复杂的社会局面,恐怕还是难免要捉襟见肘。
值得一提的是,在伊宁周边游荡期间,有一回还顺访了一家维吾尔的豪宅。主人不在家,大门却敞开着;高大的门洞,因为事先没有思想准备,许多人还误以为是进入了哪家清真寺。宅院才落成不久,据说光主体建筑就花费了五千多万元。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以往我们所见到过的维吾尔民族风格的建筑,要么就是普通民居,要么就是公共场所设计理念肤浅的庞然大物,美则美矣,但装饰意味大于实际内容,总体都偏于粗糙。而眼前的这座宅院无论是体量还是设计品位或文化内涵,对我们来说都是超经验的。整个建筑处处精雕细琢,大气浑厚,令人印象深刻。这么说吧:我以为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足够的自信和足够深厚的文化底蕴,是撑不起这样一座建筑的。这次的参观让我进一步加深了对维吾尔兄弟的尊重和了解。
一路陪同我们的维吾尔族朋友海拉提,与我同庚,为人热情、风趣,而且见多识广。他同时会讲多种语言,一见到我们就学着福州人的口音跟大伙逗乐,看见上海人也会来几句上海话。看得出来,年轻时的海拉提应该是很受上级的重视和培养的。他到过北京、上海等许多城市参加培训,甚至在国家安全部门工作过一段时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后面的路子却走得不是很顺。我们这次到新疆奎屯时,他刚刚从当了十几年的市检察院副检察长的位置,轮岗平调到市旅游局任党委书记。对于这一切,海拉提似乎并不抱怨。我还很赞赏他的生活态度,有一次他对我说,自己工作了大半辈子,没有攒下什么资产,最值得骄傲的是交了许多好朋友。混熟了,我们之间的交谈就越发轻松和坦率了。话题免不了会扯到民族关系上来。最后我们都认为近年发生的一些事件,主要还是少数人所为,而不应该与整个族群扯在一起;社会矛盾是客观存在的,但应该是属于不同利益阶层的矛盾而非民族矛盾。这种情况与广大的汉民族地区并无二致;这是新时期中国社会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我后来想,在这点上,似乎很多人都有意无意地在混淆着,而混淆这种矛盾的性质,实际上比矛盾本身更为可怕。在化解这些矛盾方面,政府能否真正做到公平公正,具体地说就是能否为弱势群体提供利益诉求的平台和渠道,至关重要。如果像一些人主张的那样,将人类蒙昧时期的那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弱肉强食的逻辑再搬出来,那是非常危险的。
颇为恓惶地在伊宁呆了两宿后,我们开始奔赴这次旅程的最后一站——特克斯。
未到特克斯之前,听到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是这座县城独特的“八卦城”布局。就是说,如果从高空俯瞰,整座县城就是一幅完整的“八卦图”,其间环环相连,路路相通,景象十分奇特。后来才逐渐了解到,它还是一座底蕴十分深厚的文化古城。在两千多年前,它就是汉代西域都护府管辖的乌孙古国所在地,历史上曾经有两位汉朝公主——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分别下嫁到这里。古乌孙国盛产“天马”,公元前1 0 4年乌孙王向西汉求婚,就曾呈送“千匹良马”。此外,如果从自然和人文环境来看,特克斯其实就是一个新疆的缩影。这里可以称得上山川奇秀,沃野千里,水草丰美。十五万多的人口,聚集着哈、汉、回、维、蒙、锡等3 3个民族,文化多元又相互融合、相互渗透、共生共荣的特征十分明显;拥有总面积达两千多平方公里,被誉为世界少有的高山优质草场——喀拉峻大草原,水域面积达5 6平方公里的特克斯水库,和号称中国第二大石林的库克苏石林等等。不过到了特克斯,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变得不重要了。
到了特克斯的第二天,就是特克斯首届国际摄影节暨海陆丝绸之路地名摄影活动的开幕式。开幕式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其实都没什么创意,无非是国内通行的领导讲话、嘉宾致辞,最后是事先排练好的各支队伍轮番经过主席台,接受领导和嘉宾的检阅。在特克斯,这一切都无法免俗。最出彩而且可以说是最最独特的,是那些身着节日盛装又各具特色的踩街队伍。三十几个民族,用时兴的说法就是三十几朵花,一下子汇聚在一起,天底下无论哪一座花园都很难得见到这么多种类的花同时盛开怒放、相互争奇斗艳,除了祖国的西北边陲新疆,除了今日的特克斯!我看到在场的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每一个人都把今天看成自己的一个盛大的节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纯真和满足的笑容,我很快就陶醉了。这时,台上的主持人介绍:“现在出场的是维吾尔族方阵。维吾尔族是……”我迅速冲到队伍的前面,果然,一群神采奕奕的维吾尔族年轻人身着鲜艳的节日服装,载歌载舞迎面走来,乐观、幽默的天性与欢快舞蹈、扣人心弦的旋律融为一体,形成了一股十分强大的气流,裹挟着在场所有人的视觉、听觉以及其他所有的感官,一路滚滚向前。我举起了相机,突然觉得心里一热,眼前已是泪眼模糊……
我仍可以十分清晰地记录下我们参观喀拉峻大草原的每一个细节。艰辛却愉快的登山历程;树林边毡房顶飘出的袅袅炊烟;纯净而宽广的大草原,以及草原上成片成片开着白色、蓝色、橙色、紫色的花儿;朴实而聪慧的哈萨克牧民;欢快的冬不拉和青年牧民在对歌时表现出来的腼腆、机智、幸福和自足等等,都让人如梦如幻。而一路上感受到的那种静谧、辽远的气息,仿佛一闭上眼睛就会立即氤氲在自己的身旁。在喀拉托海乡的布拉克牧场举办的民俗活动,更是让人兴奋到癫狂。规模如此盛大的场面——上千匹的骏马、几千名身着节日盛装的哈萨克男女老少,突然就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布满了宽阔而绵延起伏的草场。风很大,又不时地下着雨,尽管也有人通过高音喇叭在进行指挥,但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发展着:一会儿是“姑娘追”,粗犷、性感而刺激:一会儿是“叼羊”,骠悍的骑手和娴熟的骑术令人咋舌;一会儿又是赛歌会,嘹亮的歌声和突如其来的哄笑声海浪一样翻腾;而像风一样欢闹的哈萨克小骑手,更像是穿行在这些雄浑、奔放的旋律中的高亢乐句。
闲暇的时候,我问当地人:这些年来城市化步伐发展非常快,内地许多地方的乡村几乎是十室九空,青壮劳力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老的和小的;而许多人挣了钱甚至整家人都搬到城里去了。不知道少数民族地区是否同样存在这样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当然,受语言、生活习性和普遍的文化水平的局限,其进程或许会稍为缓慢一些。那么,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这些,是否也会随着这一进程的加快而逐渐变味甚至消失呢?我一下子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美丽的新疆,别样的新疆,多彩多姿的新疆,这是一块迄今不多的仍受到上帝眷顾的土地呀!那么,我们能否也按照上帝所乐见的方式去维护它呢?换句话说,既然社会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我们其实没必要固守一种思维、一个模式,而拒绝尝试用其他更加人性化、更符合当地实际情况的方式来发展一个地方的社会、经济以至于文化。比如说,英国等一些发达国家就曾经出台政策,以有时甚至是高于实际收益的金额奖励农耕和畜牧。我们何以就不能将一些边远地区的文化乃至生活方式当作一份不可多得人类遗产加以鼓励和保护,而不是以牺牲环境、生态为代价,没完没了地在交通、供水诸多条件严重不足的地区盲目上什么大型项目。
在一起吃饭喝酒时,海拉提告诉我们,在维语中,“干杯”的发音犹如“和谐”。福建的朋友马上接茬,在福建方言里,妥帖、稳当的发音也是“和谐”。从此,我们一行人每次端起酒杯便会高呼“和谐——”!和谐,居然成了我们这次新疆之行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