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空间知觉的研究──一种基于画面分析的方法

（文/图）顾大庆 香港中文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图1 ,约翰尼斯·伊藤的名作形式分析

图2 ，Composittie in dissonanten，Van Doesburg，1919

图3 ，婚礼舞会（Pieter Bruegbel Elder）画面分析，引自 Art Structure，Henry N. Rasmusen, 1950

In this article, Gu Daqing shifts his subject of study from plan diagrams to photo images of architectural space with an intention to develop a method of pictorial analysis through whic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pace can be precisely understood.What do we see when looking at a photo of architectural space? W e see eight aspects or visual elements: element, space, perspective, plasticity, light, color,texture, and surface pattern. These eight aspects can be classi f ed according to two principles, essential form and visual appearance of space. The size, volume,and def nition of a space are properties of essential form, while the other aspects are modifiers which can change the appearance of a space and influence how we see that space. Gu Daqing further explains the meaning of these visual elements in terms of their impacts on the perception of architectural space. Then,he introduces two variations of application of this method in teaching, the f rst is a pure pictorial analysis and the second is a combination of pictorial analysis and plan analysis. The latter certainly has more potential as a method of study.

前面几篇关于空间知觉的文章主要涉及的是平面图形，或是现代抽象绘画，或是抽象空间图形。这是因为现代建筑设计和理论中关于空间的讨论主要是基于平面图形中的图底关系。而且，从设计方法的角度而言，抽象空间图形是设计的起点，是平面或剖面的抽象，蕴含了一个建筑空间组织的最核心的概念。为了强调空间讨论的这一平面图形范畴，我在前面的几篇文章中刻意避免使用建筑的照片或透视图来讨论问题。唯一的例外是第二篇文章的结束，在引用几个建筑的平面时也同时附上建筑的照片，但是并没有去讨论这些照片的意义。此外，前一篇文章专门讨论了空间策略和空间体验之间的关系，这时建筑空间的透视图对于认识空间策略就变的十分的关键。然而，我们似乎还是缺少一个关于空间透视图的专门讨论，这就是本文的目的。本文的一个核心问题是当我们在观察一幅建筑空间的照片时究竟看到了什么？首先，我们要建立一个建筑空间照片解析的方法，并对相关的要素作逐一的讨论，最后，试图借助于这一方法作不同空间组织策略的空间体验的研究。

1 ，一种空间画面解析的方法

建筑空间的照片或透视图对于空间讨论的重要性在于它是我们大多数人（专业的建筑师及普罗大众）认知空间的一个主要的途径。我们对一个建筑的认识大多是借助于建筑的照片，很少有机会亲身去体验。但是当我们面对一幅建筑空间的照片时究竟看到了什么？这就需要一种画面解析的方法。一种最常见的画面解析方法是画面构图分析，如将画面分为前景、中景和远景三个层次。（图1）我们可以从绘画和摄影构图的教科书中找到相关知识。“风格派”等现代艺术家从照片中抽象出点、线和面的抽象要素，也是一种分析的方法。（图2）而这组对一幅绘画的解读则超越了单纯的画面构图，而是对画面中所描述的对象的形式秩序的解读。（图3）但是，我们似乎还是缺少一个从空间体验的角度来解读空间照片或画面的方法。

建筑空间照片的解析无非是根据要素分解的原则对对象作分层的解读。这样做的一个好处是我们能够就单一要素的空间知觉意义逐一作分析。这里选择密斯的巴塞隆纳德国馆内庭院的一角照片作为图解分析方法的说明。（图4）我从以下8个方面来分别解读这幅照片：

1，透视——通过墙面上下两个边缘的延伸找出地平线和灭点，这幅照片只有一个灭点，为一点透视。这个作业也说明这个建筑的墙面和地面是一个正交的体系。

2，要素——用线描的方式来勾勒出建筑的基本空间界定要素，在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两片垂直的墙面，以及地面和屋面两块水平的板片。我们可以看出这四片板片如何连接在一起。板片之间的错位连接以及留出空隙（与画面垂直的墙和与画面平行的墙之间留有可供人穿越的空隙）使得板片可读。

3，空间——这里我们试图勾勒出空间的容积，可以看出三个空间，一是由地面、屋面和两个垂直墙面围合的空间；一是由两片垂直墙面围合的、向内庭延伸的空间；还有一个在两个垂直墙面的断开处由室内延伸出来的狭长空间。这三个空间存在相互重叠的关系，也即现象的透明。

4，空间的深度——以上关于空间的解读是勾勒出空间的容积，用的是线框图。我们还可以借助雕塑素描的方法来感受空间的容积感或深度。空间的深度是通过对空间界定要素在空间中的位置的渲染来实现的，即在照片中离视点愈远的界面渲染的明暗度愈深，与视点垂直的板片有一个从浅至深的渐变。

5，光影——光影是通过光线来揭示空间中界定要素的相互关系，以及空间的氛围。雕塑素描是一种抽象的图面作业，而光影则是对现实的直接观察。光线是个变量，直射光、漫射光等对空间的感知有直接的影响。

6，色彩——对照片中所见的空间界定要素的明暗和色彩区分的描述。照片中几个板片要素的色彩和明度各不相同。当然，色彩和明暗的区分受光线影响很大，有关的分析可能带有主观性。这里将色彩作为一个视觉要素，其目的主要是针对那些以色彩区分作为表达手段的建筑，与下面的＂质感＂为互补。

图4 ，巴塞隆那德国馆一角照片图解分析

图5 ，色彩变化对室内空间的不同解读，查尔斯·伦尼·麦金托什（Charles Rennie Mackintosh）设计的住宅（Hill House, 1902-03 年）

7，质感——对照片中所见的空间界定要素的表面材料质感的区分。在照片中可见屋面天花的粉刷，玻璃墙，石材的墙和铺地，以及水面。关于质感的描述要集中于材质本身，而不必描述材料的大小及构造方式。

8，表面图案——仔细观察照片，面对观者的一面石材墙身，材料以干挂方式建造，上下左右对齐形成几何网格。另外，侧面的玻璃墙，由钢框架固定，形成等距划分的垂直线条。地面也应该是石材铺地，只是在照片中未能看出。这些线条形成空间表面的图案。

2 ，形式要素的空间意义

以上对一幅建筑空间照片的图解分析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个程式化的图解作业。我们需要进一步探讨这样的要素分解对于空间的认知有何意义。

大致上我们可以将这些要素划分为基本形式要素和修饰要素（表象要素）两类。所谓基本形式要素是指空间和空间界定要素。而光影、色彩、质感和表面图案是表象要素。这一区分基于一个观点，即构成空间品质的诸多因素中，有些决定了空间的最基本的特性，如它的大小，形状，界定的方式等，有些则影响到我们对该空间的感知。一个空间，可以因为表象要素的不同处理而看起来不同，这种不同只是视觉的，空间的基本特性并没有改变。我们可以就上述的几个分析要素作逐一的说明，限于篇幅，这里就几个主要问题作简要讨论。

2.1 ，空间界定要素的认别：板片、杆件和体块

从平面的角度来分析，板片、杆件和体块之间的区分是很清楚的。体块实际上就是一个平面，板片在平面上则表现为一条线，杆件在平面上看则是点。从透视的角度来观察，这些要素在某些情况之下很容易识别，比如上面分析的那幅照片，我们大致可以认定这个建筑的角落是由几片板片界定而成。要素识别的前提条件是闭合图形，即你可以沿着要素的边缘将其从背景中区分出来。由于照片只是空间的一个局部的静止画面，很多情形下未必能够完全勾勒出要素，这时就需要参照建筑的其他照片或平面图在作判断。同样的，我们在照片中看到体块，是因为两片墙形成的凸角，究竟是体块还是两片墙，需要参照其他资料。

2.2 ，空间的识别：容积空间和连续空间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空间的识别，也就是在哪些情况下空间是可读的。比如说一个围合的空间，平面上来说是一个闭合的图形，这是很好识别的。在透视中，闭合图形的特点表现为连续的墙面。可是问题来了：对于容积空间，勾勒出空间比较容易，要将要素勾勒出来就难了。相反，对于连续空间，勾勒出要素比较容易，而识别空间就比较难。于是，这两种不同特点的空间的区别在图面作业的过程中就显现出来。

2.3 ，透视与空间知觉

接下来讨论的是空间的识别或者要素的识别和透视的关系。对于一般的矩形空间而言，透视，即我们观察空间的视角的变化只会影响到我们所看到的东西的多少。但是对于不规则形的空间，视点的变化则会改变我们对空间的认知。著名的例子是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在梯形广场的一端观看，会觉得广场比实际要深远，而在另一端则显得比实际要浅短。而两端的距离是恒定的。由此看来，透视可以被看作一个表象要素。

2.4 ，色彩对空间知觉的影响

色彩，也包含了明暗。就明暗而言，亮的形显得近，而暗的形显得远。就色彩而言，暖色近，冷色远。但是，这些不是这里要讨论的问题。我们在这里要讨论的是色彩（包括明暗）的区分对空间的不同解读。建筑师通过色彩的处理来表达空间的例子很多，这个例子是英国建筑师查尔斯·伦尼·麦金托什（Charles Rennie Mackintosh）设计的住宅（Hill House, 1902-03年）。在这个住宅里面有一个房间，一个矩形的空间附带了一个小空间。有两幅不同时期拍摄的照片，给予不同的空间解读。一幅照片中，主空间的上部涂上了深颜色，将这个房间分成上下两个部分，下面的部分与附加的空间结为一个整体，而主要房间上部的空间象是加上去的附加体。而另一张照片空间上部的颜色被重新涂过了，与下部的墙面一致，于是整体就变成了这么一个大空间附带了一个小的空间。在这里我们看到颜色的运用可以给同样的空间两种不同的解释。（图5）

2.5 ，材料区分与空间知觉

材料质感的区分对于空间的解读与色彩的作用其实是一样的。以前面提到的麦金托什设计的空间为例，建筑师也可以通过表面材料质感的变化来达到相同的目的。材料质感对空间感知的一个独特的方面是材料的透光性问题，即半透明，透明和反射性材料对空间知觉的影响。玻璃的材料很特别，从某个角度观察是反射，换另外一个角度看是透明，或者半透明。透明材料在建筑上改变了人们对空间的知觉，它改变了空间的大小与关系。在前述密斯的德国馆空间一角的图解基础上，我们可以试着将侧面的玻璃换为不透明的石材，而将正对的这面石墙换为玻璃，同样的这么几片板的关系，可是空间延伸的方向却改变了。（图6）

图6 ，材料的透明性对空间知觉的影响，巴塞隆那德国馆一角照片图解分析

图7 ，埃莉诺·吉布森（Eleanor Gibson）的“视觉悬崖”实验

图8 ，西泽立卫（Ryue Nishizawa）周末住宅（1997-98）内部空间的图解分析，作者：See Wing Yan Natalie

2.6 ，表面图案，空间深度和形体的表达

这是心理学家埃莉诺·吉布森（Eleanor Gibson）所做的一个著名的“视觉悬崖”实验。 这是一个箱形结构，一半是实，一半是空，实的表面铺上黑白相间的图案，从水平面转向垂直面，再在箱子的上面铺上玻璃板（图7）。然后让一个婴儿在玻璃板从实的面向空的方向爬，当他爬到边缘的时候就不敢再向前了，尽管玻璃的界面是向前延伸的，是安全的。为什么？因为他看到了这里有一个深度，来自于由于透视而造成的表面图案的变化。由此可见，表面图案对空间知觉很重要。在建筑空间认知的讨论中，表面图案不是指画在建筑表面的“图案”，而是指建筑立面的开窗和划分，建筑材料的连接方式等造成的表面图案。一栋完全刷白的建筑和一栋表面图案丰富的建筑，在空间和形式表达上的潜力是不同的。

3 ，图解分析练习

以上介绍的建筑照片的图解分析方法在教学中被用来作为认识建筑空间特征的一个途径。案例选取的原则是那些在空间概念上有特点的建筑。练习的目的是通过对建筑照片的解析来认识建筑空间的特点，它的意义在于强调了从人们的正常视角来观察空间。图解分析方法的要点是将画面中的形式要素进行提取，逐一讨论其对空间认知的意义。通过这一操作方法对不同的空间组织策略的建筑案例的分析，我们既可以了解相同的空间策略之共性，也可以了解相同空间策略在表象要素的处理上带来的丰富变化。这里举两个例子来说明练习的不同做法。

一个早期的练习例子是分析西泽立卫（Ryue Nishizawa）的周末住宅（1997-98），这是一个单层的建筑，平面呈正方形，平面中的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网格布置的柱子，二是挖去的三个天井。这是一个杆件的空间，还是挖去的空间？（图8）图解操作的第一步是画出可见的空间界定要素，杆件作为空间界定的要素是清晰可见的。其次是空间，这里学生强调的是挖去的天井的空间容积，如果要标示出杆件的空间就比较困难。再下一个操作是找出画面的透视结构，只是印证了平面布局的正交系统。雕塑素描使得我们对该空间的深度有一个比较直接的体验，再下面是光影、色彩、材质和表面图案的研究。材质的部分，重点是围合天井的透明玻璃，除了上下两个界面的材料处理外，天井的空间几乎和室内的空间融为一体。这也使得在平面上看很强烈的挖去的空间，在实际的空间观察中并不是那么地突出，我们感受到的反而是杆件形成的均质空间。由此可见建筑师或许在空间概念上更倾向于杆件的空间，而挖去的空间作为另一个层次的空间组织策略增加了空间阅读的丰富性。

图9 ，巴塞隆那德国馆内部空间图解分析和平面分析，作者：Zhong Jiaqi

我在前面的分析练习的实际运用过程中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案例的照片都能作光影的描绘，光线的变化太大，受制于拍摄的条件。此外，色彩和材质这两个要素也未必同时存在，有些建筑师强调以色彩作为建筑表达的手段，有些建筑师强调材质的区分。最重要的是单纯的画面分析对于建筑空间的认知有局限性，需要和平面的阅读相结合。因此，我在以后的练习中同时加入平面分析的内容，与画面分析相辅相成。这个密斯的巴塞隆那德国馆的空间分析就是一个例子。具体的变化是在画面分析中去掉了光影和色彩的提取，同时加入平面分析的内容。（图9）

总结一下，本文介绍的方法对于认识建筑空间无疑是有一定帮助的，我们也看到单纯地借助于一幅照片来认识某个建筑的空间特点的局限性。因为建筑是空间的和三维的，对一个建筑的体验需要在建筑的内部和外部不断移动来考察它的各个方面。而就图解分析而言，我们也很难单纯凭借一幅照片来认识特定建筑空间的特点，尽管在杂志上发表的照片往往是最具代表性的。我们在具体操作时需要不断地参照该建筑的其他资料，如平面来作出判断。因此，这一方法最好和平面分析方法一并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