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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刻本篡改刘孝标《世说新语注》考——以唐写本《世说新书》残卷为中心

2013-08-31李建华洛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洛阳471022

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13年8期
关键词:世说晋书写本

●李建华(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 河南 洛阳 471022)

刘义庆《世说新语》(以下简称《世说》)原本,早已失传。绍兴刻本乃现存最早最完整的《世说》刻本,也是现存唯一的宋刻本《世说》,其为南宋董棻据北宋晏殊手校本刊刻,但董氏翻刻时又自加整理。在绍兴刻本《世说新语》和唐写本《世说新书》①残卷未从日本传回以前,明嘉靖袁氏嘉趣堂本最为善本,其次为清道光周氏纷欣阁刻本,二刻本皆据南宋陆游淳熙刻本翻刻,而淳熙刻本乃据绍兴刻本刊刻。“自从民国五年罗振玉影印了唐写本《世说新书》残卷,又一九五六年、一九六二年先后由文学古籍刊行社和中华书局影印了宋绍兴本《世说新语》(后均附唐写本《世说新书》残卷),这本古小说的研究局面就大为改观了。”[1]

晏殊删改《世说》,诸书多有记载,绍兴刻本董弅为该书所作跋云:“右《世说》三十六篇,世所传厘为十卷,或作四十五篇,而末卷但重出前九卷中所载。余家旧藏,盖得之王原叔家。后得晏元献手自校本,尽去重复,其注亦小加剪裁,最为善本。”[2]董氏之跋,绍兴刻本失载,赖淳熙刻本得以知其详情。晏殊所删《世说》第十卷皆为前九卷重出之部分,其内容为何,今人不得而知。从董氏《跋》中我们得知晏殊对前九卷正文并未改动,其加以剪裁者为刘孝标注,唐写本残卷可证董氏之说不虚。

南宋淳熙刻本为陆游为新定郡守时所刻,据该书之跋,是书据南宋绍兴董弅刻本刊刻。而董弅所刻绍兴本乃北宋晏殊手校之本,多非《世说》旧貌,尤其是刘孝标注文,删改最多。经晏殊手校和董棻整理,《世说》多非旧貌,尤其是刘孝标注文,删改最多:删除注解出处,毁“引援详确”之誉;删除与节略注解,影响材料的丰富性与完整性;对典章制度的不谙,宋人的任意删改造成大量错误;对人物初次出场失注的处理漏洞,这些都严重损害了刘孝标《世说注》的文献学价值。日本馆藏之唐写本《世说》残卷和宋人篡改前之类书引文为我们提供了晏殊篡改至误的证据。根据内容不同,刘注可分作两类:一为批校之语,一为注解之文。批校之语乃考校异文,通常由“一作”“诸本”“臣谓”“臣按”等引领。范子烨认为六朝人注书,通常不作批校,即使偶尔有之,亦为辨明史实,《世说》中的此等注释应“皆出自宋人之手”。[3]批校之语在《世说注》中所占比例甚微,且多有明显标志,本文不予探讨,本文所论者皆为注解之文。

1 删除注解出处

萧梁刘孝标采用裴松之注《三国志》的办法,作了大量补阙和纠谬的工作,学术价值极高。《世说》刘注备受后人推崇,盛唐史学大家刘知几称赞其“善于攻谬,博而且精,固以察及泉鱼,辨穷河豕”,[4]南宋高似孙《纬略》亦褒其“引援详确,有不言之妙”。[5]以绍兴刻本《世说》衡之,刘氏之评切中肯綮,而高氏之论有誉美之嫌。据笔者统计,绍兴刻本《世说》“引援”不“详确”者多达35处,出处大多无从考证,但有限的能考证出处的案例却向我们传达这样的信息:绍兴刻本《世说》引文无出处者,皆系宋人篡改,高氏“引援详确”之论不虚。

1.1 注解出处可考者

(1)中卷《规箴》“王绪、王国保相为唇齿”条刘注曰:

国宝,平北将军坦之第三子。太傅谢安,国宝妇父也,恶而抑之不用。安薨,相王辅政,迁中书令,有妾数百。从弟绪有宠于王,深为其说,国宝权动内外,王珣、王恭、殷仲堪为孝武所待,不为相王所眄。恭抗表讨之,车胤又争之。会稽王既不能拒诸侯兵,遂委罪国宝,付廷尉赐死。[6]

此注前面尚有《晋安帝纪》引文,后世读者多误认此段文字出自《晋安帝纪》。然此段文字与其前文皆叙王国宝被诛杀之经过,所叙唯侧重不同而已,显然非出自一书。因此段文字未明出处,后人据常理视之为刘注自注之文。唐写本《世说》残卷为我们提供了该文的出处。

《国宝别传》曰:“国宝字国宝,平北将军坦之第三子也。少不修士业,进趣当世。太傅谢安,国宝妇父也。恶其为人,每抑而不用。会稽王妃,国宝从妹也,由是得与王早游,间安于王。安薨,相王辅政,超迁侍中中书令,而贪恣声色,妓妾以百数,坐事免官。国宝虽为相王所重,既未为孝武所亲,及上览万机,乃自进于上,上甚爱之。俄而上崩,政由宰辅。国宝从弟绪有宠于王,深为其说,王忿其去就,未之纳也。绪说渐行,迁左仆射、领吏部、丹阳尹,以东宫兵配之。国宝既得志,权震外内,王珣、恭、殷仲堪并为孝武所待,不为相王所昵。国宝深惮疾之。仲堪、王恭疾其乱政,抗表讨之。国宝惧之,不知所为,乃求计于王珣。珣曰:‘殷、王与卿素无深雠,所竞不过势利之间耳。若放兵权,必无大祸。’国宝曰:‘将不为曹爽乎? ’珣曰:‘是何言与!卿宁有曹爽之罪,殷、王,宣王之畴耶?’车胤又劝之,国宝尤惧,遂解职。会稽王既不能距诸侯之兵,遂委罪国宝,收付廷尉,赐死也。”[7]

该文长度是宋本刘注的三倍,后者为前者之缩略也。若非唐写本残卷,此段文字出处将不得而知。

(2)卷下《黜免》“邓竟陵免官后赴山陵”条刘注曰:

《大司马僚属名》曰:“邓遐字应玄,陈郡人,平南将军岳之子。”勇力绝人,气盖当世,时人方之樊哙,为桓温参军,数从温北伐,历竟陵太守。枋头之役,温既怀耻忿,且惮遐,因免遐官。病卒。

《大司马僚属名》乃东晋伏滔所作,为衙署官吏之录簿,不应该著录人物评价及事迹。《世说》著录此书共3处,另两处仅涉及人物名字、籍贯、履历,不及其他。因自“勇力绝人”以下未注明出处,故后人想当然认为其出自《大司马僚属名》。《御览》卷三百七十八《人事部·瘦》引《世说》,且注曰:

徐广《晋记》曰:邓遐勇力绝人,气盖当世,人方樊哙。为桓温参军,数从征伐,为冠军将军、竟陵太守。枋头之役,温既怀耻忽,且忌惮遐,因免遐官。[8]

据此可知,自“勇力绝下”以下一段文字出自徐广《晋纪》,宋人删之也。

(3)卷下《纰漏》“元皇初见贺司空”条刘注曰:

皓凶暴骄矜,邵上疏谏,皓深恨之。亲近惮劭贞正,谮云谤毁国事,被诘责,后还复职。邵中恶风,口不能言语。皓疑劭托疾,收付酒藏,掠考千数,卒无一言。遂杀之。

此注见《三国志》卷六五《贺邵传》,其文曰:

凶暴骄矜,政事日弊。邵上疏谏曰:“……”书奏,皓深恨之。邵奉公贞正,亲近所惮。乃共谮邵与楼玄谤毁国事,俱被诘责,玄见送南州,邵原复职。后邵中恶风,口不能言,去职数月,皓疑其托疾,收付酒藏,掠考千所,邵卒无一语,竟见杀害,家属徙临海。 [9]

刘注除省却贺邵奏疏内容外,余几全同《三国志》。

(4)卷中《雅量》“许侍中、顾司空俱作王丞相从事”条刘注曰:

顾和字君孝,少知名。族人顾荣曰:‘此吾家骐骥也,必兴吾宗!’仕至尚书令。五子:治、隗、淳、履之。

南宋汪藻《世说叙录》卷上《世说考异》敬胤注曰:

《晋阳秋》曰:“和二岁知名,族人顾荣曰:‘此吾家骐驷也,兴吾宗者!’仕州司徒掾、王敦主簿、御史中丞、吏部尚书、领军将军、太常卿、国子祭酒、尚书仆射、尚书令、左光禄、开府、尚书令,赠侍中、司空,谥曰穆公。和五子:治、隗、淳、履之、台民。” [10]

据敬胤注可知,刘注此文出自孙盛《晋阳秋》。

(5)卷上《言语》“中朝有小儿”条刘注曰:

俗传行瘧鬼小,多不病巨人。故光武尝谓景丹曰:“尝闻壮士不病瘧,大将军反病瘧耳。”

《后汉书》卷二二《景丹传》引《东观记》曰:

丹从上至怀,病瘧,见上在前,瘧发寒慄。上笑曰:“闻壮士不病慄,今汉大将军反病瘧邪?”[11]

(6)卷下《伤逝》“王仲宣好驴鸣”条刘注曰:

戴叔鸾母好驴鸣,叔鸾每以驴鸣以悦其母。

《后汉书》卷八十三《逸民戴良传》曰:

良(字叔鸾)少诞节,母喜驴鸣,良常学之以娱乐焉。[12]

1.2 注解不可考,但见于唐修《晋书》者

(1)卷上《德行》“谢公夫人教儿”条刘注曰:

太尉刘子真,清洁有志操,行己以礼,而二子不才,并渎致罪,子真坐免官。客曰:“子奚不训导之?”子真曰:“吾之行事,是其耳目所闻见,而不放效,岂严训所变邪?”

此见于《晋书》卷四十一《刘实传》。

(2)卷中《赏誉》“人问王长史江虨兄弟群从”条刘注曰:

虨及弟淳、从灌,并有德行,知名于世。

见《晋书》卷五十六《江统传》。

领军王洽,珣之父也。年二十六卒。

见《晋书》卷六十五《王洽传》。

(4)卷下《容止》“裴令公目王安奉”条刘注曰:

王戎形状短小,而面目清照,视日不眩。

见于《晋书》卷四十三《王戎传》。

(5)卷下《伤逝》“王东亭与谢公交恶”条刘注曰:

琰字瑗度,安少子。开率有大度,为孙恩所害,赠侍中、司空。

见于《晋书》卷四十九《谢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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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卷下《伤逝》“王子猷、王子敬俱病笃”条刘注曰:

献之(按:献之字)以泰元十三年卒,年四十五。

见于《晋书》卷八十《王献之传》。

(7)卷下《纰漏》“谢虎子尝上屋熏鼠”条刘注曰:

虎子,据小字。据字玄道,尚书裒第二子,年三十三亡。

见于《晋书》卷四十九《谢据传》。

上述7人,今《晋书》皆有传记。今《晋书》成书于初唐,而唐前已有“十八家《晋书》”,此为刘孝标注释《世说》最重要的材料渊源。今存先唐诸家《晋书》佚文于上述7人皆有著录,可惜零星不全,由此我们可以推断上述诸人行事于先唐“十八家《晋书》必有记载”。当然,孝标注释《世说》,为炫耀其搜罗宏富,对于记载同样史料的《家传》 《别传》与史书,有舍弃史书采用《家传》 《别传》的癖好(当然,其这样做的目的是避免史料来源过于单一,即使如此,在孝标引用频率最高的前五类书籍中,无一例外全是《晋史》)。上述诸人事迹亦可能《家传》 《别传》,但“十八家《晋书》”亦著录有上述诸人行事是没有疑义的。

2 删除与节略注解

刘孝标为《世说》作注,搜罗之富、考辩之精令后人叹为观止,但并非白璧无瑕。注释与正文不太恰切的,宋人将其统统删去,但此类数量极少。较多的是以己意的随意定夺,信手斧削,尤其是对人物的履历、封爵、谥号、卒后赐官,删削更是不遗余力。

2.1 删除

(1)卷中《夙惠》曰:“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此条无注文。唐写本残卷《夙惠》此条引刘注曰:

案桓谭《新论》:“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问其远近。日中时远。一儿以日初出远,日中近者,日初出大如车盖,日中裁如盘盖。此远小而近大也。言远者日月初出怆怆凉凉,及日中如探汤。此近热远怆乎?’”明帝此对,尔二儿之辩耶也。[7]

(2)卷下《简傲》曰:“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此条无注文,但《御览》卷六百九十二《服章部·笏》引此条,且注曰:

《相手板经》曰:相手板法出萧何,或曰四皓,初出殆不行世。东方朔见而善之,曰:此非庸人所解。至魏司空陈长史见此书,叹伏,以示许士宗、韦仲将、管辂,见而推叹。郭景纯以夜兼昼,方得其妙理。相手板将以闲太之时,取五行,寻四时,定八节,明二十四气,百不失一。板长一尺五寸,广一寸五分。上狭而薄,下广而厚,八角十二芒,并欲端平,板形皆完净。板凶少吉多者可用,吉少凶多者不可用服也。旧用白直檀、刺榆、桑、柘四材也。番当令理通直,从上至下,直如弦,不得出边,绝理板头。是君坐板头缺,与君共事必不得终。分板作四分,上一分为二亲,左为父,右为母,第二分都为妇,第三分左为男,右为女,第四分左为奴,右为婢,婢之不辟方,留为田宅、财物、牛马、猪羊鸡犬之属,以五行十二时分。若其处崩毁伤蹈,破裂吊节,蝎穿兆随,所属物必损失死亡。板两边,左为城,右为社,宽博,文彩班班,光泽清净,必得封邑。[8]

此一大段文字,绍兴刻本《世说》只字无存,全部删除。

(3)卷上《文学》曰:“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刘注曰:

王隐论扬雄《太玄经》曰:“《玄经》虽妙,非益也,是以古人谓其屋下架屋。”

《御览》卷一百八十一《居处部·屋》引此此条,且注曰:

景阳诗:“蜘蛛网四屋。”[8]

张协字景阳,西晋太康诗歌的代表。绍兴刻本无张协诗。

2.2 节略

(1)卷中《规箴》“元皇帝时”条刘注曰:

《贺循别传》曰:“循字彦先,会稽山阴人。本姓庆,高祖纯,避汉帝讳,改为贺氏。父邵,吴中书令,以忠正见害。循少婴家祸,流放荒裔,吴平乃还。秉节高举,元帝为安东,王循为吴国内史。”

唐写本残卷句末有“迁太常、太傅。薨,赠司空也”十字。

(2)卷中《夙慧》“桓宣武薨”条刘注曰:

《桓冲别传》曰:“冲字玄叔,温弟也。累迁车骑将军、都督七州诸军事。”

唐写本残卷“诸军事”下尚有“荆州刺史。薨,赠太尉”八字。

(3)卷中《豪爽》“桓石虔,司空豁之长庶也”条刘注曰:

《豁别传》曰:“豁字朗子,温之弟。累迁荆州刺史,赠司空。”

唐写本残卷“温之弟”下有“少有美誉也”五字,句末有“谥敬也”三字。

(4)同上刘注曰:

《中兴书》曰:“石虔有才干,有史学,累有战功。仕至豫州刺史,赠后军将军。”

唐写本残卷“豫州刺史”下有“封作唐县”四字。[7]

(5)卷下《术解》曰:“晋明帝解占冢宅,闻郭璞为人葬,帝微服往看。因问主人:‘何以葬龙角?此法当灭族!’主人曰:‘郭云:’此葬龙耳,不出三年,当致天子。’帝问:‘为是出天子邪?’答曰:‘非出天子,能致天子问耳。’刘注曰

青鸟子《相冢书》曰:“葬龙之角,暴富贵,后当灭门。”

《御览》五百五十六《礼仪部·葬送》引《世说》此条,并注曰:

《相冢书》曰:‘凡葬龙耳,富贵出五侯。葬龙头,暴得富贵,人不能见。葬龙口,贼子孙。葬龙齿,三年暴死。葬龙咽,死灭门。葬龙腮,必卒死。天子葬高山,诸侯葬连岗,庶人葬平地。’”[8]

3 绍兴刻本篡改《世说注》之误

北宋晏殊校订《世说》,虽不像南宋刘辰翁样信笔涂抹,但其对该书删剪亦颇由己意,由于对中古典章制度和史实不熟悉,任意篡改旧文,造成文献错误,误导后人,以至贻误千载。

3.1 九卿以“某卿”名之

“三公九卿”作为中央官制之核心,始设于秦,历代沿用,少有变更。秦汉魏晋,三公不称作“某公”,九卿亦不以“某卿”称之,直至南朝梁武帝,方在九卿官职后加上卿字。但《世说》及刘孝标注言及九卿,多称之为某卿,据笔者统计,其以“某卿”名之者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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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卿以“某卿”名之者共28处,其中两处出于《世说》正文,余26处出自刘孝标注。出自刘注者,引书共18种,除家谱外,成书年代皆可考:《金谷诗叙》 《世语》 《晋诸公赞》皆为西晋文献,作者分别为石崇、郭颁、傅畅;王隐《晋书》、张骘《文士传》为东晋之书;《晋中兴书》作者为刘宋何法盛;《宋书》成书于南齐,作者为南朝文人沈约;《三国志》裴松之注引书有《晋百官名》,而裴注告成于刘宋元嘉六年(492),此时刘宋建国才九年,是书无疑当为晋人之作。且《世说》刘注成书于梁武帝天监八年,孝标断不会犯此类常识性错误。

3.2 “振威长史”改作“振威太守”

卷中《规箴》“苏峻东征沈充”条注引《陆碑》曰:

“迈,字功高,吴郡吴人。器识清敏,风检澄峻,累迁振威太守、尚书吏部郎。”

括检《晋书》 《晋太康地志》及《永初郡国》,魏晋南北朝时期,郡县无名“振威”者。难道是诸书均失载,而惟见于《世说》刘注邪?唐写本《世说》残卷为我们提供了答案,其《规箴》“苏峻东征沈充”条注引《(陆迈)碑》曰:

“迈,字功高,吴郡吴人。器识清敏,风检澄峻,累振威长史、尚书吏部。”

唐写本残卷“振威太守”作“振威长史”“尚书吏部郎”作“尚书吏部”。“尚书吏部”乃“尚书吏部郎”省称,振威乃振威将军省称。建威将军为四品杂号将军,属于此级别的将军排序依次为:建威将军、建武将军、振威将军、振武将军、奋威将军、奋武将军、扬武将军、广武将军、宁朔将军、左积射将军、右积射将军、强弩将军。据《晋书·职官志》,将军只有三品以上者有长史僚属,四品将军无此僚属。但据《晋书》,东晋成帝时有建威长史滕含、穆帝时有建威长史孙绰、东晋中期,陆纳亦曾莅此职;西晋怀帝时有建武长史王彬。另据新近出土《魏故镇远将军华州刺史杨(舒)君墓志铭》墓志,北魏宣武帝时,墓主杨舒曾“为扬武长史”;[12]南北朝后期高昌王国麴氏王朝有“振武长史”一职。[13]建威、建武、振武、扬武同属四品杂号将军,建威、建武、振武、扬武设有长史僚属,振威排名在振武、扬武之前,不得独无长史僚属。魏晋刺史有领兵、单车之别,单车即不领兵之意。领兵刺史四品、五品,多加将军号。西晋统一,曾废除刺史加将军号;西晋后期,由于战乱,此制度又从新恢复。南北朝时期,地方制度军事化,大多数刺史既是州政府的行政长官,又是督府的军事长官。据严耕望先生研究,军府的僚属体制和僚佐构成大致如下:“上佐有长史、司马各一人。长史为文职,司马为武职。南朝常以幼年皇子出镇诸州,长史遂代行府州事,即代理刺史之职。有时司马亦得代行府州事。长史和司马还常兼任该州首郡太守。北朝刺史暂缺时,长史同样代行州事;长史还经常兼任首郡或大郡太守。”由于南北朝时期确有长史兼任太守之职者,而对魏晋至南北朝官制演变不清楚,误将振威长史改为振威太守,孰不知魏晋之振威长史与南北朝振威长史职责之不同邪!

3.3 “道恭祖猷”改作“道恭字祖猷”

卷中《规箴》“桓南郡好猎”条注引《桓氏谱》曰:

道恭字祖猷,彝同堂兄弟也。父赤之,太学博士。道恭历淮南太守、伪楚江夏相,义熙初伏诛。

桓道恭见于《晋书》卷八五《刘毅传》、卷九九《桓玄传》,所述甚略,仅及桓玄兵败后为刘毅所诛杀。桓南郡即桓玄,为权臣桓温幼子。玄5岁丧父,兵败被杀之时36岁,而温年58方生玄,若温於玄被杀之时仍在世,当已94岁矣。桓温父彝,若道恭为桓彝兄弟,于玄则为从祖,则桓玄兵败之时当已百岁,显与史实不符。李慈铭曰:“案桓道恭别无所见。但以时代论之:彝者,玄之祖,道恭安得为彝之同堂弟?疑此下有脱文。当是道恭之祖名猷,为彝同堂弟耳。”此说甚确,唐写本残卷“道恭字祖猷”即作“道恭祖猷”,[7]可证绍兴刻本之非。

4 刘注之“别见”皆系宋人增补

作为魏晋名士的“教科书”,《世说》所涉人物众多,据今人某某统计,多达600余人。且同一人物或称其字、或称其小名、或称其官职、或称其籍贯、或称其谥号、或称其爵位,若无注释,确定其为何人,当颇费周折。据常理,刘注对人物之介绍当出现于甫一出场之时,内容涉及字名、籍贯、父祖、仕历等。而事实则不然,《世说》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物非初次亮相就出现其基本资料,而是第二次出场、甚或第三次出场方才注释其简介,对于此类简介滞后者,刘注以“别见”注释之。这种不合常规的人物简介滞后的介绍方式,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误解:刘孝标在注释《世说》时,参考了前人的注解;前人作注时,把人物的非首次出场误认为首次,孝标发现此点疏漏,没有改动注释的位置,而是在人物首次出场之条目下注“别见”二字,以补其不足。绍兴刻本《世说》首次亮相之人物未出简介而云“别见”者共24人,据文中出现顺序,依次为:周子居、袁山松、贺循、谢鲲、顾敷、何充、卞壸、夏侯湛、殷浩、谢奉、高柔、车胤、潘岳、阮孚、陶范、傅亮、孟昶、陆云、庾会、江虨、刘绥、苻坚、魏顗、郗恢。24人之中,袁山松与谢奉较为特殊。袁山松首见于《德行》(第一门)、次见于《任诞》(第二十三门)两次云“别见”,直至第三次见于《排调》(第二十五门)方注其简介。谢奉首见于《言语》(第二门),云“别见”,次见于《雅量》(第六门)方出其简介,但第三次见于《赏誉》(第八门)仍云“别见”。袁山松与谢奉之两次“别见”,为绍兴刻本之疏漏还是刘孝标之失误,我们无从考察。

首次出场已绍介完毕,再次出现,刘注仍云“别见”者有三人:庾翼、孔沈、虞存。孔忱首见于第二门《言语》,已有介绍,但第八门《赏誉》却注“别见”;虞存首见于第三门《政事》,但第八门《赏誉》仍注“别见”;庾翼首见于第二门《言语》,但第十门《规箴》仍云“别见”。上述刘注所云诸“别见”之人物所在条目,见于唐写本《世说》残卷者仅庾翼一人,此“别见”之注是否为参考前人成果之补救,唐写本《世说》残卷为我们提供了证据。

《世说》中卷《规箴门》云:“小庾在荆州,公朝大会,问诸僚佐曰:‘我欲为汉高、魏武,何如?’一坐莫答。长史江曰:‘愿明公为桓文之事,不愿作汉高、魏武也。’”

绍兴刻本刘注曰:“翼,别见。宋明帝《文章志》:‘庾翼名辈,岂应狂涓如此哉?若有斯言,亦传闻者之谬矣。’”

唐写本残卷刘注曰:“亦见宋明帝《文章志》曰:‘翼名辈,岂应狂狷哉?诸有若此之言,斯传闻之谬矣。’”

《文章志》为宋明帝刘彧所作,据《世说》刘注所引,可知该书亦载有庾翼狂狷之事。《世说》撰者刘义庆于宋文帝元嘉二十一年去世,而此时宋明帝方5岁,《文章志》关于庾翼狂狷之事或取材于《世说》,且有作者之考辨,故刘孝标作注时称“亦见宋明帝《文章志》云云”。《世说》此处为庾翼首次出场,但未出现其简介,故绍兴刻本据该书作注惯例于注“翼,别见”,但唐写本残卷并无此字眼。

《世说》由于人物众多,首次出场未作介绍,亦未注“别见”者4人:庾阐、刁协、司马晞、卞范之。此乃绍兴刻本之疏漏也。4人中庾阐、刁协、司马晞第二次出场方出现其简介,而卞范之直至在书中第四次出场方出现简介。

《世说》关于人物简介注释之“别见”如此失误如此众多,以孝标作注之严谨周详,考辨精细,此等大量的低级错误显然非孝标之误,必然为宋人随意篡改而又前后顾虑不周所致,唐写本《世说》无疑给我们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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