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记忆
2013-08-26尹汉胤
尹汉胤
重庆,新中国历史上第四个直辖市,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华民国陪都、同盟国中国战区司令部所在地、大韩民国战时陪都。曾经风云际会,万众瞩目,聚焦着全世界的目光,深刻影响过中国历史命运的一座城市。如今来到这里,在现代化的摩天楼宇、五光十色的商场、四通八达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已很难寻觅到当年的历史痕迹了。只有亘古不息的嘉陵江、长江,依然循着历史故道,在朝天门前交汇在一起,泛起长长的波纹,腾起滚滚巨流,不舍昼夜地向东而去。远眺遐思,难道那些铭刻于人们心中的历史记忆,也随着滔滔长江逝去了吗?
在中国现代史上,还没有哪一座城市,经历过如此野蛮、疯狂、持续的大轰炸。从1938年2月至1943年8月,日本陆海军航空部队,对重庆进行了为期六年多的“无差别大轰炸”。大轰炸共造成重庆2.36万人死亡,受伤13.78万人,炸毁房屋17608栋,使重庆市区大部化为了废墟。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战,重庆人民在后方,同样付出了惨烈的牺牲。当年在重庆度过那段烽火岁月的人们,如今大多已谢世。但我坚信:在重庆经历的那段艰苦岁月,将会是他们终生难以忘怀的生命记忆。
1937年南京失守,重庆成为陪都后,这座西南工业城市,迅速成为了当时中国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中心。不愿做亡国奴的各界人士从全国各地陆续来到重庆。大批文化人到达重庆,在沙坪坝、歌乐山一带居住下来,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文化人聚居区。“歌乐山”,大禹汇集诸侯于涂山,召众宾歌乐于此而得名。在民族危亡、艰苦抗战的岁月里,全国各地的文化人又云集于此,在歌乐山洋溢起了豪迈的抗战歌声。他们的到来,为重庆带来了浓郁的文化气息,并在此创作了大量慷慨激昂的抗战文艺作品,留下了许多充满文人情趣的动人佳话。
1944年,父亲尹瘦石辗转来到重庆。他在沙坪坝津南村柳亚子先生寓所,见到了亚子先生。两人分手于即将陷落的桂林,之后各自奔波于战乱中,断绝了音信,如今重庆重逢,自是格外高兴。父亲和亚子先生是同乡,抗战爆发后父亲来到桂林,与从香港转移来的亚子先生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交。父亲仰慕亚子先生的道德文章,更为亚子先生的史学造诣所折服,在亚子先生倡导启发下,父亲在桂林创作了大量历史人物画,亚子先生观画后,以诗人的澎湃激情,题写了许多豪迈诗句,以激励国人的抗战精神。桂林期间,在亚子先生周围,云集着一批文化人,虽身处抗战岁月,这些离别故乡,投身抗战的文化人,却依然充沛着文人情怀,小酌雅集,诗画唱和,对战胜侵略者怀着必胜信念。在桂林,父亲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画展中展出了他为亚子先生画的写生像,亚子先生在画上题诗:“阳羡溪山君入画,吴江风雨我惊魂。如何异地同漂泊,握手漓江认酒痕。”一次小酌后,亚子先生幽默地写下“酒徒画丐”四个字送给父亲,戏谑自己为酒徒,调侃父亲如画丐。虽漂泊于离乱世道,仍不失放达无羁的文人情致,乐观豪情溢于纸上。日寇逼近桂林,亚子先生与父亲约定到重庆见,临别时,亚子先生赋诗一首给父亲:“尹宜兴与柳吴江,今日分别恨未降。自古画师多入蜀,愿君彩笔换无双。”时隔数月,两人便在重庆团聚,把酒叙别情,自是另一番欣喜。
1945年8月15日,重庆人民在战争瓦砾上,迎来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消息传来,父亲在欢庆胜利的鞭炮声中,回想这场中华民族付出巨大牺牲的战争,今天终于赢得了胜利,自己离家出走,告别故乡亲人已整整八年,历历往事,悲痛郁积,不禁泪洒衣衫。如今,这场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使他对中国的未来充满了期待。为此,他想将在战争中所绘作品,与柳亚子先生创作的诗词,共同举办一个联展,以庆祝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这个提议得到亚子先生的欣然同意,两人便开始了紧张的筹备工作。
筹备联展期间,国共和谈在重庆举行。毛泽东主席来到重庆,亚子先生与毛泽东相识于大革命时期,两人诗道交往,互为欣赏。得知毛泽东来渝,亚子先生立刻与毛泽东取得了联系,并向其索诗。毛泽东接到来信,马上会见了亚子先生,不几日又与周恩来、王若飞到亚子先生寓所拜访,彼此回忆往昔,畅想未来,交谈甚欢。此后一天,父亲正在亚子先生寓所商讨联展之事,毛泽东又派车来接柳亚子先生赴第十八集团军驻渝办事处晤谈,亚子先生邀父亲同往。车至化龙桥红岩嘴办事处,毛泽东在门口迎接亚子先生,亚子先生向毛泽东介绍了父亲。
毛泽东握住父亲的手:“喔,艺术家!文以载道,诗以言志,艺术人才是极为重要的。延安有一所鲁艺,在抗日斗争中起了很大作用。不过,那里的艺术家都是窑洞里培养出来的‘土包子。”
父亲回答说:“我也是‘土包子,没有留过洋。”
毛泽东大笑:“我们彼此彼此。我只读到师范,没有进过大学。亚子先生见毛泽东与父亲谈兴正浓,遂提出父亲欲为其绘像的请求,毛泽东愉快地同意了。10月5日下午,根据办事处的安排,父亲来到上清寺张治中寓所,与周恩来同车前往红岩嘴办事处,办事处的钱之光接待了父亲。在父亲《自订五十年谱》中,父亲记述道:那天到办事处,钱之光先与他交谈了许久,然后引父亲到一个僻静房间。父亲观察了一下房间,将窗帘拉开,透进光线,然后搬了张藤椅置于窗前,在对面放置好画板笔墨,示意钱之光准备好了。钱之光随即上楼请毛主席,不一会,毛泽东身穿一件黑色大衣走下楼来。见到父亲再次热情地握手后,笑着问父亲:“怎么画啊?”父亲请毛泽东在藤椅上就坐,待毛泽东坐好后说:写生时您可以吸烟、想事,但不要大动。毛泽东示意可以开始,父亲便舒纸运笔开始写生,四十多分钟完成了画像。毛泽东起身笑着走过来,望着画像问钱之光:“像不像啊?”热情地留父亲在办事处吃晚饭。父亲表示感谢,说正在筹备联展婉谢告辞,毛泽东将父亲送到门口,嘱钱之光派车送返。多年后,父亲对我回忆说:“当时毛主席头发很长,胡须也没剃,写生时他不时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可能是在思考和平谈判的事情吧。故没有留下吃饭,怕过多打扰……
亚子先生见到父亲为毛泽东画的写生像,沉思片刻,即赋诗一首:“恩马堂堂孙列健,人间又见此头颅。鸾翔凤翥君堪喜,骥尾骖随我敢呼。嶽峙渊渟真磊落,天心民意要同符。双江会合巴渝地,听取驩虞万众呼!”不久,亚子先生收到毛泽东的复信:“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填过一首词,似与先生诗格略近,录呈审正。”将写于1936年的《沁园春》抄录在第十八集团军信笺上,附在信中。亚子先生阅后,极为赞赏,遂以当仁不让的诗人气魄与激情,依原词牌和词一首,并成为旷世双璧、轰动山城的一件盛事。
经过两个月的筹备,“柳亚子尹瘦石诗画联合展览”在重庆中苏文化协会隆重举行。联展共展出两人作品一百多幅,亚子先生的诗词有《咏史四部》、《受降将军歌》、《不死一首》、《沁园春》、《赠毛泽东先生》、《赠董必武先生》、《示沈衡山、郭沫若》、《曼殊生朝诗》、《鲁迅生朝诗》、《抗战胜利口号》、《自题樱都跃马图》、《题正气歌十四图》等,父亲展出画为《毛泽东主席像》、《柳亚子先生像》、《沈钧儒先生像》、《伯夷叔齐》、《屈原》、《周处斩蛟图》、《史可法督师扬州图》、《延平王海师大举规取留都图》、《石壕吏》、《瞿张两公殉国史画》、《正气歌画意》、《防空洞中》、《遗民图》、《群盲》等作品。毛泽东的《沁园春》词,没能在联展中展出,只展出了柳亚子先生的和词。预展时,周恩来、王若飞、郭沫若等前来观展。联展开幕当天,重庆文艺界及各方人士一百多人出席了开幕式。开幕当日,《新华日报》为联展出版了特刊,毛泽东为特刊题字“柳诗尹画联展特刊”,刊发了郭沫若的《今屈原》、茅盾的《“柳诗尹画”读后献词》、徐悲鸿的《尹瘦石的画》、翦伯赞的《尹瘦石的历史画》以及丰子恺、端木蕻良、陈迩东等人的评论文章。联展闭幕后,柳亚子先生和父亲将《赠毛泽东先生》诗和《遗民图》、《群盲》两幅画,托周恩来回延安时赠予中共中央。
与毛泽东的两次会面,给父亲留下深刻的印象,进而读到毛泽东的《沁园春》词,更是爱不释手。亚子先生看出父亲的心愿,更出于对年轻有为的父亲的奖掖,忍痛割爱,将毛泽东给他的《沁园春》词慨然赠与父亲。父亲欣喜之余,向亚子先生进一步提出,请亚子先生将毛泽东给他的书信,以及他写的和词一并收藏,并恳请亚子先生为其写一篇跋文。亚子先生不但没有觉得父亲得寸进尺,反而觉得父亲极富收藏意识,对父亲的要求一概满足,挥豪写下神采飞扬的一篇跋文:
毛润之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中共诸子,禁余流传,讳莫如深。殆以词中类似帝王口吻,虑为意者攻讦之资?实则小节出入,何伤日月之明,固哉高叟,暇日当与润之评论之。余意润之豁达大度,决不以自歉,否则又何必写与余哉?情与天道,不得耳闻。恩来殆犹不免自郐以下之讥欤!余词场跋扈,不自讳其狂,技痒效颦,以视润之,终逊一筹,殊自愧汗耳!瘦石既为润之绘像,以志崇拜英雄之慨;更爱此词,欲乞其无路以去,余忍痛诺之,并写和作,庶几词坛双璧欤?瘦石其永宝之。
亚子记于渝川津南寓庐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一日
父亲得此,一直珍存身边,生活稍微安定,将其装裱好,悬挂在自己的画室。并将画室命名为“仰雪词馆”,还刻了一方“仰雪词馆”的图章,盖在自己满意的作品上。然而,父亲亲身经历参与见证,亚子先生嘱其宝藏的双璧,仅仅在他身边保存了十五年,1960年被中央档案馆一并征去。
联展闭幕后,父亲向周恩来提出想去延安。周恩来当时正忙于国民党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介绍父亲与中共驻渝办事处的齐燕明联系。经齐燕明的安排,父亲于1946年3月6日与梁漱溟先生同机飞往北平,随后转赴张家口晋察冀解放区,在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美术系任教。再次与柳亚子先生分别,告别了终生难以忘怀的重庆。
“嶽峙渊渟真磊落,天心民意要同符。”顺应中国人民意志的中国共产党,在重庆和平谈判破裂后,经过三年内战,便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打垮了国民党数百万军队。一别四年后,父亲与柳亚子先生又取得了联系。应中共中央电召,柳亚子先生由香港到达北平。即将赴北平出席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首届代表大会的父亲,收到了亚子先生的来信:“兄下旬能抵平,高兴极了。我已奉毛主席之命,住在颐和园益寿堂,算是给我养疴吧。”父亲抵达北平,又收到亚子先生的信:“知兄已来平,未能速见为怅。弟住颐和园益寿堂,盼兄即日一谈。此信即可作为通行证可也。”父亲即刻持信往颐和园与亚子先生见面。两人自抗战始,桂林、重庆、北平分手又聚首,始终心心相印,友谊日久弥坚。
亚子先生留在北京,父亲赴内蒙古文联工作。1958年6月21日,柳亚子先生在北京逝世。悲痛不已的父亲赶到中山堂出席公祭大会,在执绋护送亚子先生棺木行进中,父亲仿佛又听到了亚子先生熟悉的声音。与亚子先生交往二十年,先生的豪迈气概、隽永诗句、亲切教诲,历历如在眼前,痛失这样一位良师益友,父亲悲痛之余更感慨万千。而此时的“仰雪词馆主”,也经历着他人生的重大挫折。出席完亚子先生葬礼不久,父亲被发配到黑龙江850农场,在冰冷的完达山开始了伐木生活。在那里,“仰雪词馆主”才真实地领略到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的严酷。更让父亲惊讶的是,抗战时期在桂林、重庆相识的一些文艺界朋友,竟然又在这里相聚了。然而,物是人非,朋友相会在这里,当年心境已荡然无存。
1994年,父亲将自己毕生的代表作与收藏,包括那幅毛泽东的写生像,一同捐赠给了故乡,宜兴为父亲建立了艺术馆永久收藏。1998年父亲在北京逝世,遵照父亲的遗愿,将父亲的骨灰送回宜兴撒入了故乡太湖,抗战炮声中少小离家的父亲,如今终于回到了他日夜思念的故乡。
2012年11月,接到重庆沙坪坝宣传部邀请,出席“写意沙坪坝”的文学活动时,我将父亲六十七年前为毛泽东画的写生像,复制了一幅带到重庆,赠给了红岩博物馆。记得当时在场者无不感慨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