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文人的爱国品位
2013-08-26毛志成
毛志成
若问古今中国的国民(包括国民中的上层人和底层人)谁最爱国?谁最懂得爱国?谁为爱国发出的声音(包括用嘴和用笔发出的声音)最响最多?我看只有在地位上不高又不太低的一个群体,这就是文人。在古代所划分的社会等级(即卿、大夫、士、庶人)中,文人属于“士”。即孟子所说的仅仅高于“无恒产必无恒心”者(即“庶人”)的那一流。高层人物如卿、大夫大多有“恒产”,即经济上已经过关或大大超标,他们的“恒心”也无非是一个心眼地往上爬或满足于自保而已。而“士”的主要品格是“虽无恒产但有恒心”,其中的“恒心”虽然指的方面很多,如恒志、恒意、恒趣、恒德、恒智、恒术等等,但爱国(包括为国、颂国、利国、思国、救国、哭国等等)却是其基本的甚而一惯性的情感。故而在众多的爱国之人中,文人所占的比例绝对是最多的。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基本的社会等级大都是“士”,即后来所称的“知识分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泛称为文人。只要读一读老子、庄子或孔子、孟子、荀子、韩非子的文章,包括专门研究军事的《孙子兵法》,除了各自都有独立的思想、见识之外,在文字表述上也都很讲求辞章之美,故而称之为文人也有道理。他们的特点之一,就是都放眼于国事(包括天下事)的思考,即都有爱国意蕴。这一点,一味追求或陶醉于位高爵显者是做不到的,他们有的不惜误国、坑国、卖国。而十足的愚民也做不到这一点,连国是什么也往往懵懵懂懂。总之,真正的爱国群体中,文人是一大群体,国之宝也。但是文人的爱国情感中,性质、品质、类别也各不相同。纯粹的御用文人,所谓的爱国无非是“忠君”(而且大多时候是愚忠)罢了。殊不知真正的爱国,必须包括爱国民。屈原之所以是史定的爱国诗人,因为他除了忠君(如“每一顾而掩涕兮,叹君门之九重”)之外,还不乏爱国民之意,如“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失去了后者,爱国也可能有愚爱意味。
古今文人写的爱国诗文,总量太多了。不过细读起来也有真伪之分,智愚之别。真爱国的应有品质,如前所述,就是既强调“国家本位”,在受到异邦、异族欺辱的时候能够勇于反抗,维护国家的领土完整和国号尊严,而且对本国国民的生存状态也能表示深切的关注,二者必须一体化。而伪爱国,主要表现在一味颂君、颂上、颂权,兼之在国难民苦时粉饰太平。智爱国主要表现在对国家现实应当歌颂时就歌颂,而且颂之有据;该批评时就勇于批评,而且批评得有理性,不搞情绪化十足的无序讥谩。
今天,爱国已经成为全体国民的普遍情感,为什么还要特殊地尊重文人的爱国之情?原因之一是文人的爱国有三个特质:一,具有非同一般的理性高度。既不同于文盲对国家的愚爱,也不同于某些有资格借国谋利者对国家的伪爱。二,具有格外强烈的激情。中国古今文人写的爱国诗文,其感情的强烈度、激荡度都远远超于一般人。三,具有超常的表现力。无论是用词用句还是一诗一文,都能产生大大高于普通浅言俗语的影响。
真正的爱国,爱之真、爱之切、爱之深的最高标志有二,就是对国家处于优美状态时将颂歌唱得纵情、响亮,而且唱得有文采;在发现国家有所失误、有所不足、有可忧之处时,敢于并善于作出批评、警示、指责。这是文人对爱国真义的正确解读。
文人的爱国史,经历的坎坷之路也颇漫长。无论是秦朝的焚书坑儒还是明、清的文字狱,以及“文革”时期将大多数作家、诗人定为打倒对象,都有剥夺文人爱国权利的因素。
什么是真正的爱国?我认为只有文人(尤其是高品位的文人)的理解才是理性的、全面的。而很多人(包括国柄的握有者和芸芸愚民),古今的所谓爱国无非是爱一个朝代、一个国家、一个种族、一个政权的名号,至多是爱一个特定的疆域(即领土)。而另外的时候,爱国甚而简化为对一个国家的泛称、特称之爱,如对“炎黄子孙”、“华夏儿女”、“龙的传人”的热爱。这当然都有一定道理,但是往往狭隘,不够全面。而高品位文人的爱国,则有较大的广义性。除了上述的爱之外,更主要的是热爱绝大多数的国民(也称“国人”)。任何的爱国,如果不能落实到对国人的爱,都不能称之为真爱,更不能算是公爱、深爱。特别是不能做到对基层国民、底层国人的普爱,任何的爱国都要打折扣,也有失真实。
高品位的文人,真正的爱国主要体现在对一切益民之事的歌颂,并且颂之有情,颂之有采,颂之有据;对一切损民之事敢于批评,而且批评得有力度,批评得客观、公允、有智。总之唱出美好的颂歌是爱国,发出有勇有智的严肃批评之声也是爱国。有时,这更是爱国。
认真地说,真正的爱国表现之一,就是对国对民做到切实负责。爱国可以是一种情感(包括情绪),但高品位的爱国却首先是一种理性行为。任何高品位文人的爱国,虽然必须有真切的情感,但绝不能陷入情绪化、非理性化,心理和行为都必须讲求精神秩序、思维秩序、语言秩序。而这一切秩序的基础,就是以益国益民为基本取向。在这里,文人的定位是十分重要的。文人必须首先是平民,是平民中的成员之一。任何以“民上之人”自居的文人,是绝不会真正爱国的,也绝不会深懂爱国的。
国家为什么可爱?怎样才能更可爱?这是文人必须深入思考的问题。国民为什么彼此之间觉得相互可爱?怎样才能感受到更可爱?这也是文人必须去深思的事。不过千言万语,还有一句话更重要,这就是文人本身真正做到确实可爱。所谓可爱,不是指可拜、可敬、可畏,而是指可近、可亲!
必须承认,古今中国的文人中,伪爱国、愚爱国、浅爱国、俗爱国、滥爱国的行为也不在少数。还有的借用国家名义或依赖在国家利益的温床上坐享名利。例如几十年前的“左”风强劲年代,不少“爱国”作品的虚假度太大了。有的成了一系列“运动”的吹鼓手,有的在国困民穷的状态下大唱粉饰升平式的颂歌。连有的人成了“专业作家”、“专业诗人”,也依据政治出身、政治立场而定。那样的“爱国”,在品质上无疑是很低的。当然,我也不欣赏在“思想解放”之后,有的文人用情绪化十足的文字,或基于私愤私怨写出的文字,以“骂国”、“嘲国”为能事。那样的“作品”,也不会具有优质的批评品格。
当前中国文人的爱国素质很高么?回答起来不能太乐观,常见的两种有失理性的现象还不少,如:一,将对国家的颂歌写得、说得、唱得有空洞感、浮浅感甚而轻佻感,很像当年的以“天邦大国”自居或今天的以“世界无双”、“天下第一”自居,乐于去听世界许多国家对中国的朝拜之声,尤其是乐于去听别国对中国传统文化(包括“国学”)的盛赞。与此同时,又习惯于把外国说得很矮。基此而写的诗文或唱出的歌,非但不是真正的爱国,而且还有“借国抬己、借国利己”之意。二,媚外因素仍不乏,借用外国某种优势去反衬中国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的言论和文字也时时可见,将批评浊化为泄愤。
比这更不值得欣赏的是将爱国予以功利化,借用爱国、爱民的语言、口号、诗文而自标或自宠,获取名利效应。文人的真正爱国既包括对国家亮点很理性的歌颂,也包括对国家暗角能够进行很负责的批评。